前前前世から現現現代まで

——死に至る病、そして

絕望有三種。現代也有三種。

三種絕望對應著三種現代:

看到明天的絕望。看不到明天的絕望。以及不再擡頭的絕望。

0.0 難不成是……暴走?

從現代到後後現代——如同國家經濟的大跨步躍進一般,中國的歷史中也並不存在所謂後現代。

1.0 啟動率是0.000000001%,叫它〇九系統還真是不無道理呢!

某些父母可能會對子女說,他們和他們的父輩相比,已經跨出了一個階級。運用這個事實,他們自滿於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取得的成就,並以此做出要挾的姿態——認為如果其子女不能再向上跨出一個階級,他們就有理由質疑其努力程度或者甚至是說——他們是否孝順了。

無關這種教育方法是否得當的問題,說辭本身就存在一個巨大的誤判。我是說,這些父母中的大部分其實遠沒有意識到,他們所謂階級的跨越,不過是個人跟隨社會發展的自然進程而已——這就如同如今的辦公室文員和百年前工廠中的工人之間的差別一樣:並不是白領從擰螺絲的人羣中成功脫離、而是因為那麼些工人成為了無須擰螺絲的人;僅此而已。於是,在對等交流可能存在的情況下,我們反而可以告訴他們:

恰好和你們的想法相反,如果在那種奇蹟般的增長率下你們居然還沒能實現階級跨越的話,你們也真就太失敗了

很明顯,他們是遠為幸運的一代人。但即使這麼說,我也並不是重複網上諸如「90後是被犧牲掉的一代」這種哪怕被證明正確也對實際生活毫無影響的論調,我只是認為,正確分辨一個事件中實力和運氣的成分,看清時代變遷和個人素質之間的區別,纔能夠對基於事實的推理有所裨益。

1.1 冬月先生,不想和我一起創造人類的新歷史嗎?

長輩們經常能說出自相矛盾的話。他們一方面對生活的各方面都報以滿足的態度,另一方面又時不時埋怨自己(或主要是另一半)和同窗中那些遠為成功的人相形見絀。他們心情好的時候盡可以自嘲些曾經痛失青雲的年少時光,但每到劍拔弩張時卻一股腦地推卸責任、痛罵他人不器用,順帶自怨自艾為什麼當初看走了眼,居然選擇了這個廢物出嫁。

以前,我曾以為這僅僅是中國中產家庭中不定時噴發的家庭矛盾。但現在,我從這種不加自制的憤怒或畸形的達觀中卻看出了一種悔不當初的失落感。這是盛世之後的虛無、或稱活在明天的絕望,這是以對待夢境的方式對待回憶的做法所產生的後果。

搬家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副古舊的美國地圖。我正詫異於祖孫三代都定居在二環之內的我們,為什麼會留有這種超現實的什物時,母親便以不無諷刺的語氣,叫來正在隔壁屋子裡收拾東西的父親。喏,她把掛畫展開,卻轉過來對我說,你爸當年,也是決心要去美國發展,成為擁有世界級眼光的人哦。

這也是父親愛說的話。當年。曾經。像你這麼大。我們那個時候啊……

當年。曾經。他們是要做時代弄潮兒的青年。他們覺得自己正在創造歷史——不是把自己當做歷史的見證者,而是要讓整個時代去目擊他們的活躍!但到頭來,被留下來的反而是他們。時代和幻夢出乎意料地走在了他們的前面。他們被現代留了下來。

1.2 啊!無敵的真嗣大人,這樣我們就可以輕鬆了不是麼!

人在年輕時,總會幻想未來的面貌。30年前,這些青年人也應該在工作中、在戀愛中、在睡夢中,構建過無數不同情狀的未來吧——但唯獨不是他們現在每日生活的這個未來。

人在老去時,總會回憶起過往的經歷。30年後,這些即將退休的人開始清算自己的崢嶸歲月。留下的屈指可數。創造的幾乎沒有。年輕時的未來,年邁時的過去,這中間有什麼沒有連接上。就算現實的巨大跨度沖淡了某種違和感,讓他們稀里糊塗地接受了從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是同一個自己的古怪事實——他們也憑直覺感受到:有什麼東西確實改變了。不。準確地說,是有什麼東西背叛了他們

過去看到的明天不是目前經歷的明天,這是看到明天的絕望。比這更絕望的是,看到有人正好按照過去自己設定的明天日常地生活著。

是生活背叛了我們!(但是這種感情……我們需要一個更具體的對象!是什麼呢?)絕不是自己的愚笨。絕不是自己的軟弱。絕不是自己的懶散。絕不是自己的短視……是呢?對了!是你!我方圓五米之內的所有人!是你們讓我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1.EXTRA. A Human Work

我在知乎上看到一個關於蘇聯建築的帖子。作者寫道,東歐最讓人著迷的東西——未來主義建築——荒涼而誇張、古怪的宏大,狂野的收斂。

那是市中心龐然大物般存在的科學文化宮,狀如飛碟的友誼療養院,取材於羅馬拱門式樣的玫瑰革命廣場,還有修作教堂模樣卻只允許非基督徒使用的典禮宮殿

說實話,僅僅是注視著圖片,這些建築就傳達出了一種壓倒性的巨大訊息。如同建造人之間的稱謂:「同志」、「公民」 ——不帶任何慾望,甚至沒有禁慾感地、讓一切事物僅僅留下唯一而共通的性質:存在——宛如斯大林的饋贈般,經過悠悠歲月,仍然昭示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對於人造的事物的浪漫。那種古怪的龐大中含有這樣一種明晰的切割感:與周遭的風物格格不入(哪怕是在崩壞為砂礫之後)。但並不是金閣寺那種熠熠閃光的尖銳的一次性的——而是以突兀無機質感,整個成為了磅礴的要塞般的存在。他們遺骸般的磚色外表上附有這樣一種不加掩飾的傲慢。那代表了人類第一次發現自己非生物特質時的狂喜。與西歐城市中雄偉大教堂不同(它們就是教堂的相反物!),這些同樣巨大的建築中不僅是生命——連一絲「意識」的氣息都不存在。他們全身寫滿的「不應該存在於此」的氣氛和確實佇立於此的絕對的現實性構成絕對的矛盾,從中主要體現出了建造者以非生命的形式對整個生態圈的直覺的叛變。那彷彿是一個魔術師的弟子經過處心積慮的研習,終於在某一天挑戰他的老師,告訴他說:我不再承認你是我的師傅、因為我已習得更強大的魔法。那麼現在,讓我們比一比誰更強吧。

而這魔法就是未來主義。

2.0 淚?我在流淚嗎?

主人公和不良少年交往。備受欺凌的同班同學迷戀一具屍骨。認識的人犯了縱火罪。患過食症的梢是個模特。參與援助交際的小三懷孕了。

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歡迎來到大蕭條的日本。在這裡你可以買到任何你想要的物品,但就是不存在救贖

因此,讓我們用一首硬搖滾來為你接風洗塵吧。

2.1 律子現在,一定覺得我是個輕浮的女人吧。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是每個光明童話都應該具有的結局。

但王子和公主必須繼續活下去。在名為「生活」的稀疏介質中日常地活下去。而這纔是現實。

一場狂飆突進後的可怕停滯。70年代的美國,90年代的日本(以及或行將到來的中國)。巴菲特說他「相信」世界經濟的光明前景。但對於出生在最黑暗時代的人們,「相信」這種說法顯得過於夢幻。

絕望和成功的成立條件都苛刻到誇張,那是在不存一絲希望或每個步驟都避開了失敗的前提下才能達成的低概率事件。可是偏就有這樣的時代,年輕人在其中看不到一點明天。看不到明天的絕望——我很喜歡這個譬喻—— 在高度滿溢的資本社會中生活,猶如站在平坦的戰場。你從這種把生活一望無際鋪開的巨大原野上看到的如輪迴般的重現,其間甚至不含有西西弗斯似的徒勞的悲劇感,只有漠然聽憑風吹過臉龐、看太陽東升西落的、萬物與我無關的無力。所有一切都是永恆的當下。但歲月不是。但年華不是。在絕對的單增變數中,函數卻平靜得宛如令人窒息的夢境。

為什麼生活不能是別的樣子?沙俄的佃農這麼問了,於是他們革了命。

可是我們的狀況並不是這樣的壞呢。恰恰相反,從生活條件上面說,我們甚至過得相當不錯。

沒有那麼壞反而纔是最惡劣的情況啊不是嗎?我僅僅是想再主張一件事而已——吶你告訴我,我為什麼必須以一個消耗品的樣子存在於此、我該怎麼接受自己什麼都創造不了的事實、究竟該向去申訴、向去復仇呢?

墮落嗎?這是我的證明——我的革命啊、不太壞時代的不徹底的革命:

悠閑革命。如果能確實地做到自己撕碎自己,那麼也就不需要質問誰應該為我負責了吧?或者說、如果在透明之前能不帶愧色地綻放一次,花火才配被稱之為花火吧?我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4月4日我嘗試了割腕。那麼今天就暫且可以不必稱之為沒有盡頭的、和每個日子都相似的、純凈無暇的日常了吧?

2.2 明日香!快回來!

參與感是貫穿我對所謂「現代」的分類的一個主要依據。我們可以從無論社會或生物學的角度看到,人類精神行動的主要能量來源,是與(哪怕是虛擬的)社會羣體的互動的願望。

如果用近-中-遠景的透視術語解釋的話,現代社會發展的過程,就是解構中景的過程。我這麼描述這三種景色(時間+空間)之間的區別:近景——方圓五米的當下日常;中景——個人觸及範圍內具有具體形態的社區;遠景——不隨個人意志左右的社會未來圖景。

被現代拋棄的人們,信息傳播技術的發展使他們的近景被迫與他人的中景產生交互,由此產生了被疏離和被背叛感。在後現代社會中,人們被更進一步地暴露在遠景下,那是以電視畫面或收音機電波展示出來的被層層堆疊的無關事實。但中景——個人影響社會的手段開始缺失——在被擴大的近景和遠景之間不存在中間狀態。日常成為個人的全部影響,遠景淪為無法抵達的存在,這就是令人窒息的閉塞感的來源。

而我們即將看到,因為移動互聯的迅速滲透,許多發展中國家將直接越過後現代而進入我稱之為「後後現代」的新型社會形態。這種新的秩序中,同樣是缺失的中景、同樣不存在救贖,但沒關係,矛盾被繞開了——這種感覺比不太壞又好了一點點:

參與感被偽造了,所以這一次跟本就沒有人在期待救贖。

3.0 吶、真嗣,我們接吻吧。

某類思維:一鍵打車、一鍵美化、一鍵解鎖。

某種天賦: 用手機點餐、用手機聊天、用手機做愛。一個奇蹟:誰能想到,僅僅十年後, 我們就進化到僅用智能機就活下去呢?

3.1 人工智慧梅爾基奧提議自爆。否決。否決。

如果說後現代的居民是以傷害自身的方法逃避日常,那麼後後現代的居民則是通過消耗自身的方法沉溺日常。

如果說後現代的悲劇性體現在無法產生悲劇上;那麼後後現代的悲劇性則是根本沒有悲劇。

我們都知道,人類智慧和彷徨產生的奧祕,正是人類的不滿;這其中主要分為喫不飽飯的不滿和喫飽了飯無所事事地不滿。現代化解決了第一種不滿, 而信息時代解決了第二類不滿——終極的不滿——於是我們得以進入後後現代。後後現代區別於後現代的地方在於,後現代的需求得到了系統性的滿足而後後現代的需求則得到了直覺上的滿足。這是我們最不能拒絕的人工智慧的誘惑:從標準化到模塊化到個性化。

但我絕不至於歌頌這樣的時代。

出人意料的是, 科學技術一直以來只能給出遠遜於完美的差強人意的解決方案。但我們的欲求和冒險精神是那麼強烈,以至於我們在一個提案還未成熟之際就急切地擁抱了它。

這個過程必須伴隨犧牲!我們以海員生命的代價完成環球航行;以破壞家庭組織方式的代價建造工廠;以顛覆社會結構的代價開展自動化……而現在,我們以強行扭曲幸福意義的代價實現互聯。

3.2 痛?不,不是。是寂寞嗎?

過於虛無縹緲的東西往往被歸因於靈魂,但說到底,這些精神性的需求一言以蔽之只是各種形式的與人產生羈絆的願望。

但是請注意,哪怕僅僅是與人產生羈絆的願望,那也是有著各種形式的願望的集合。不湊巧的是,目前的技術可實現的僅僅是可視聽的、被多媒體承載的實時性交流的部分。

但我們弄混了。或者說、有什麼正試圖告訴我們,實時性互動就我們需求的全部。然後我們信服了。這倒不是因為我們沒有體驗到和這種說法向左的經歷(關掉聊天界面後剎那的空虛就是),而是因為這麼做實在是太方便了

真實的需求便是這麼被替換掉的。本不應交互的近景頻繁交互,這讓人產生了中景的錯覺。雖然人並不能消化植物纖維,但既然已經喫下了樹皮,飽腹感就是實實在在的正反饋。喏,事實就是這樣,被替換的需求渴求被偽裝的食物

在一個確定的瞬間,我們只能接收一個訊息或者考慮一件事,這是人類線性加工信息的大腦的極限。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一直接收訊息,我們就可以做到一直不思考。最終,這樣的趨勢也就會使我們的大腦產生動態調整:與其主動思考,不如接收訊息;哪怕不能思考,也要接受訊息;就算沒有訊息,也不主動思考。

但就算是思考只僅僅是需求的一種。移動互聯帶來的大腦重塑的準確表達是:對短線程任務的不恰當的偏好。這也正是我在95和00後身上看到的危險信號:被直覺、條件反射和應激反應支配的世代,每一年的閾值都在降低,每一年都體現出了更為強烈的動物性。於是我們真的變成了那個樣子——父母過分擔心他們的孩子性早熟,但其實大家都變成了在每個瞬間都縱慾過度的傢伙。

4.0 続、そして終。非、そして反。

有兩種(後)現代的浪漫:慾望的浪漫和禁慾的浪漫。

只有一種後後現代的浪漫:本能被滿足的浪漫。

(真是出乎意料)以前,我們曾是連結兩點的線段;現在,我們卻成了導數。

(終於理所應當)你看到我們選擇的道路有多平坦了嗎?

2017.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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