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佛羅裏達州帕克蘭,民衆持續悼念槍擊案遇難者。視覺中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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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2月14日下午2時40分,美國佛羅裏達州帕克蘭市的道格拉斯高中發生槍擊案,共造成14名學生和3名教師死亡,另有17人受傷。

  倖存的希妮·艾洛被困在那一天。噩夢、對亡友的哀悼一直纏繞着她,她還爲自己的倖存感到愧疚。不久前,艾洛被診斷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2019年3月17日,艾洛用一把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倖存者沒有幸存。

  作者 | 王嘉興

  編輯 | 陳卓

  子彈還在飛。半個月前,美國一起奪走17人生命的校園槍擊案,有了第18名和第19名遇難者。“擊中”他們的,並不是案件發生時兇手的子彈。

  2018年2月14日下午2時40分,美國佛羅裏達州帕克蘭市的道格拉斯高中發生槍擊案,這是美國近5年來最嚴重的一起,共造成14名學生和3名教師死亡,另有17人受傷。

  那天是西方的“情人節”,一個玫瑰色的日子,染上永遠無法擦去的血色。

  道格拉斯高中學生希妮·艾洛在槍擊案當天倖存。慘案發生前,她恰好離開事發教學樓。但她的摯友、17歲的梅朵·波拉克沒能躲過兇手的子彈。

  這場槍擊案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17個家庭再難面對情人節和意味着團聚的感恩節、聖誕節,上千名在讀學生陷入恐懼。官員因爲翫忽職守被撤職,人們走上街頭遊行示威,與總統特朗普座談、參加聽證會,推進有關槍支和校園安全的立法。

  生活還要繼續。

  希妮·艾洛卻困在那一天。噩夢、對亡友的哀悼一直纏繞着她,她還爲自己的倖存感到愧疚。不久前,艾洛被診斷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2019年3月17日,艾洛用一把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倖存者沒有幸存。

  1

  和道格拉斯高中的很多學生一樣,希妮·艾洛和梅朵·波拉克從未想過,槍擊案會在學校發生,尤其是在那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帕克蘭市連續多年被美國聯邦調查局(FBI)評爲佛羅裏達州最安全的城市。這座小城寧靜、富裕,家庭收入中位數是美國平均水平的兩倍。這裏很少發生惡性事件,在那天以前,道格拉斯高中的學生迪倫·克萊默甚至從未在現實中聽過槍聲。

  即便如此,道格拉斯高中也沒有放鬆警惕。克萊默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學校每隔幾個月就會進行消防和反恐演習。

  那是個大晴天,披着金色長髮的希妮·艾洛和近千名同學一樣到校上課。不少人感到興奮,因爲這天早上,學校計劃開展消防演習,這意味着可以逃一些課。對這個高三女孩兒來說,升學是現實的壓力,她在社交平臺表達過焦慮:“哪所學校會錄取我呢?”

  然而,當天下午2時30分,這所高中再次響起火警警報,隨即在學生中引起騷動。警方事後在新聞發佈會上分析,下午的火警警報是槍擊案兇手觸發的,意在製造恐慌,以便造成更多傷亡。

  當時,克萊默的班級在上歷史課,他和右手邊的尼古拉斯·德沃萊特交換了一下眼神,無聲地做了個口型:“發生了什麼?”男孩兒們對警報感到疑惑,10分鐘後,教室外傳來了一陣槍響。

  持槍者此時已經衝進這棟操場邊的三層教學樓。克萊默的班級位於教學樓一層,緊挨着大門。他回憶,當時整個班級陷入恐慌,一部分人躲到教室門後,一部分人躲到距離教室門最遠的角落,老師試圖挪動教室內的櫥櫃,以保護學生。

  接着他就看到了兇手,“他戴着防毒面具……透過壁櫥的縫隙,我們對視了一眼”,然後兇手開始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射擊。

  槍聲、窗戶碎裂聲和呼喊聲響成一片,“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大的聲音。”克萊默說。他看向自己的右邊,發現德沃萊特已經中槍倒下。不遠處的同學海倫娜·拉姆齊一動不動,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兇手隨即離開了這間教室。

  17歲的傑登·比爾當時正要參加一場考試。聽到第一聲槍響後,她丟了魂兒似的,愣在原地,老師在教室裏喊着“快跑”,所有人都在奔跑,她卻怎麼也邁不開步子,最後被朋友拽着踉踉蹌蹌躲進身邊的壁櫥。“我給媽媽發了短信。”比爾說,“我當時想,‘媽媽,我愛你。我不知道我是否會死,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非常愛你。’”

  婕拉·杜德向媒體回憶,她總共聽到6陣槍響,持續6分鐘。她和同學瘋狂地逃跑,還在慌亂中弄傷了腳趾。在操場,她見到有人被送進救護車,“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學校發生了槍擊案”。

  大約12分鐘後,警方抵達學校控制了現場,但嫌犯已經混在逃亡的學生中離開學校。此後,他還到麥當勞飽餐一頓,直到下午約3時40分時被逮捕。

  2

  那是希妮·艾洛人生中最漫長的12分鐘。她不敢聯繫任何朋友,反恐演習時講過,不要給任何人打電話或發短信,因爲手機發出的最輕微的聲音都可能引起兇手的注意。

  仍是晴空萬裏,校園卻已成人間煉獄。劫後餘生的學生在操場打電話報平安,談論槍擊發生時的情況,背景音是警車和救護車刺耳的鳴笛。偶有受傷的學生被擡出,但擔架帶來的往往是壞消息:又發現一名死者。

  梅朵·波拉克的死訊一直到當天深夜纔得到確認。晚上10點,艾洛還轉發了波拉克哥哥發佈的“尋找梅朵”的貼子。一個月前,兩個女孩兒剛剛一起去美髮店染了一頭金髮。這場槍擊案共造成17人死亡,包括迪倫·克萊默班上兩名當場遇難的同學。

  這是2018年美國的第18起校園槍擊案,位列美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槍擊案前10名。自1970年有記錄以來,2018年是校園槍擊案最多、最嚴重的一年,共發生94宗,造成55人死亡。其後是1993年的40人死亡。

  隨着媒體報道出更多信息,人們發現,這場災難也許本可以避免,或者至少不這麼慘烈。

  槍手名爲尼古拉斯·克魯茲,年僅19歲,曾因成績不合格被道格拉斯高中開除。警方調查稱,犯罪嫌疑人大約在一年前合法購買了作案所需的槍支和“大量彈藥”。

  媒體申請信息公開後得知,當地警方曾收到45次針對克魯茲的舉報電話,包括3次他威脅要向學校開槍的消息。就在事發前40天,美國聯邦調查局也接到過克魯茲將向學校開槍的舉報。

  校方的調查則顯示,案發當天,本應幫助和保護學生的校工,只是鎖上一些無關緊要的通道後就躲了起來。

  道格拉斯高中的學生、家長以及帕克蘭市的居民決心堵上這些漏洞。他們與校方、警方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座談,將相關報告提交給佛羅裏達州州長,他們還參加了衆議院司法委員會有關槍支暴力預防的聽證會。

  當地時間2018年2月21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與過去幾起重大槍擊事件中的倖存者或遇難者家屬舉行“傾聽會議”,就處理槍支暴力事件聽取了他們的建議。視覺中國供圖

  在白宮,梅多·波拉克的父親站在人羣裏質問特朗普:“我的女兒身中9槍……我們甚至連一瓶水都帶不進機場,但爲什麼有些畜生可以走進校園,旁若無人地射殺孩子們?這和槍支法律無關,那是另一場戰爭。我要和你談談校園安全。”

  這些公共議題此前從未出現在希妮·艾洛的“朋友圈”裏。她過着典型的美國青少年生活:與閨蜜在音樂節野營,遠赴華盛頓特區爲自己喜歡的球隊吶喊助威,最激動的時刻是被心儀的大學錄取,她連發了6個愛心表情。

  但在2018年2月14日以後,她社交賬號幾乎所有的更新都與公共議題有關,她舉着牌子參與遊行,轉發與槍擊有關的評論報道。那個18歲的女孩兒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

  這些青少年在首都華盛頓特區策劃了“爲了我們的生命”遊行,吸引了超過47萬人參與。“18歲時,我們不被允許喝酒,不能購買彩票,但卻可以買一支步槍……而這樣的法律,已經存在了數十年。”迪倫·克萊默在一次演講中說。

  在慷慨激昂的呼聲與行動中,一些本就難以察覺的情緒顯得更加微弱了。克萊默告訴記者,他在過去的一年裏一直有睡眠障礙,至少17次從槍擊的噩夢中驚醒,但不好意思也沒有時間去看醫生,“大家都在爲推進立法努力”。

  希妮·艾洛則一直在倖存者愧疚的情緒和創傷後應激障礙中掙扎。那天之後,她的生活似乎沒有繼續向前。對艾洛來說,進入教室上課都成爲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她在一次採訪中說,“每天醒來,想想我的同學們……我不應該擁有現在的一切。我的一部分感到極度幸運,另一部分感到內疚,每一天都不真實。”

  3

  當同齡人通過遊行、抗議排解壓力的時候,希妮·艾洛決定靠練習瑜伽消化痛苦。那年夏天,她還成爲了一名認證瑜伽教練。

  艾洛的瑜伽老師喬迪·韋納告訴當地媒體,當時她就在那個女孩子身上看到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痕跡。艾洛的高中歷史老師克雷格·皮特曼則說,能看出她“揹負了很多”,但他回憶:艾洛在高中一直表現得很健談,“她見到誰都微笑,她渴望向走廊裏的每個人問好。”

  在社交平臺上,艾洛寫道:“我想在醫療領域工作,幫助有需要的人,點亮別人的生活。”她的母親回憶,女兒幾乎從不表現出負面情緒,除了一次——2018年6月12日,她轉發了一條有關羅賓·威廉姆斯的消息。這名主演了《死亡詩社》並多次獲奧斯卡金像獎提名的演員在2014年自殺。轉發時她說:“有時候,你需要去關心那些看起來最堅強的人。”

  一切似乎都在向積極的方向推進。

  經過調查,相關校工和當地警長被停職。2018年3月9日,佛羅裏達州州長簽署法案,將購買步槍的最低年齡提高到21歲,建立了背景調查和等待期制度,並禁止有潛在暴力可能或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擁有槍支。該法案還允許學校教師經培訓後持槍。

  希妮·艾洛半年後升入心儀的大學。那羣道格拉斯高中學生髮起的有關槍支的遊行和討論拓展到全國。“這一年,帕克蘭的學生拒絕墨守陳規,他們組織和推動事情的發展,幫助全國各州通過有意義的新的槍支法律。我爲他們感到驕傲。”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在多個公開場合說。

  美國佛羅裏達州帕克蘭,當地民衆持續悼念校園槍擊案遇難者。視覺中國供圖

  在槍擊案發生一年之際,道格拉斯高中的學生選擇用社區服務紀念逝者,而不是策劃遊行或罷工。“我們不想只是爲了走出去而走出去。”克萊默告訴記者,“還有一個考慮,這是倖存者們的敏感時期。”

  根據美國國家創傷後應激障礙中心的統計,目睹大規模槍擊的人中,約28%會產生創傷後應激障礙。他們往往還會受到倖存者內疚的困擾,這還常常發生在經歷過戰爭、飛機失事等大型災難的人身上。

  道格拉斯高中復課後,曾招募150名心理輔導人員對學生進行幹預。高中所在社區還建立了一個心理諮詢中心,專門幫助道格拉斯高中的學生、家長和教師。

  自殺預防專家、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凱莉·波斯納表示,人們在心理疾病中掙扎時難以尋求幫助,很多倖存者都存在心理問題,這在災難週年或面臨上大學、找工作這樣的環境變化時將尤其顯著。親人需要特別用心地尋找他們尋求幫助的信號。

  根據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報告,在過去的20年裏,青少年自殺率從每10萬人1.9起增加到3.3起,而且50%的父母都不知道自己孩子有自殺的念頭。“很多青少年認爲自己不需要‘外人’的幫助,只有朋友能理解自己。”波斯納說,“自殺是當代社會最嚴重的公共衛生危機之一。”

  人們很想把籠罩學校的陰霾趕走。但在2019年3月17日這一天,整個社區又蒙上陰影,19歲的希妮·艾洛自殺身亡。母親回憶,那之前的幾天,女兒明顯情緒低落。她沒有走向未來,而是無可挽回地滑向那個殘酷的歷史節點。

  網友湧入希妮·艾洛的社交平臺,祈禱逝者安息,呼籲大家關心身邊類似狀況的人。同學爲她的葬禮發起募捐,10天內獲得2759人7.9萬美元的捐助,遠超2萬美元的目標。

  被困在那一天的可能不只是希妮·艾洛。在她自殺一週後,道格拉斯高中另一名17歲的男生自殺。因爲情況還在調查中,警方沒有公佈這個年輕人的姓名和具體情況。

  沒有人知道,那些子彈一旦從槍口射出,到底會飛多久。

  作者簡介

  王嘉興

  畢業於清華大學物理系

  可能是記者裏最懂物理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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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出品

  微信編輯 | 實習生 李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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