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间】


 

(一)


 

巴黎原本只是阿法的梦想。阿法不是那种满口梦想的热血青年,根据她本人说法,她连明天都不敢想像了,更不用提未来。从她口中述说巴黎这件事的来源,也不是什么浪漫美好的憧憬,而是追著邱妙津去的,这句在我听来倒是蛮浪漫。

 

死心塌地地爱著邱妙津的作品(爱作品和作者是截然不同的事,我认为阿法属于前者),愿意为此存足了将近二十万旅费,只为一访《蒙马特遗书》中的巴黎;如此形容阿法,就可以大致了解她的气质是如何了。至于赖斯,可能因为她读法文系,所以被阿法邀约。我则是听到这件事后自己提议要跟上的,纯粹是因为好玩。

 

巴黎的街景比想像中更浮夸,街上每一间房子,每一户窗台都要雕花;每一只鸽子都怠惰且肥胖的不像话,和慵懒的巴黎人完全一个样。平时这样看著心情还能悠闲,若是遇上他们在工作时还是这幅德性,自幼训练出坚强奴性的亚洲人总是无法克制地就地发疯,却又碍于语言障碍无法击败任何一个巴黎人天生的(黑色)幽默感。

 

更幽默的是,我们来到欧洲找自由,却被当地人的自由给深深击溃。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看著价值七十五欧却毫无用处的两张SIM卡,面面相觑。永远跑不出网页的3G网路,仿佛嘲笑著毫无筹码的观光客有多愚蠢,多容易被敷衍又无处可申。

 

那天是我们来到巴黎第一次熬夜。我们争论著,是要做好万全准备,隔天早上再去一次Orange电信门市,试图表现得比他们更理直气壮;或是干脆把珍贵的早晨用来排一间人气餐厅。赖斯气不过,拍了支指控巴黎人歧视亚洲观光客的影片,放上社群网站。我很想加入,但说真的,我不太感知得到这一切情绪。一直压在我心头上的这股麻痺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些等到之后再提了。

 

后来,我们聊歧视、种族和身份认同,讲到自我认同,和对世界及对爱的理解。赖斯当时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毕竟大部分时间是阿法的告白,说著她在工作存钱的那两年几近迷失了自己,将闲暇时间全用于社交和少女漫画,只为了躲避思考。因为只要一回到思考的状态,便会想起这世界是多绝望且难看。她知道自己害怕坠落,而我猜想著她更害怕寂寞。

 

最后我们聊到凌晨四点,隔天睡到中午。


 

(二)


 

沉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忆可及的是,出发前两天的疲劳轰炸,空间和时间被侵犯,近乎疯狂的唠叨、叱责,和来自旅伴的焦虑。

 

为了闪避所有不能真心回应的话语(若是以真心话回应绝对使情势不可收拾,将造成范围更大的负能伤害。),我关闭感知,虚应所有带恶意和控制欲的话语。

 

我开始觉得不在乎这趟旅行,不在乎任何经过的人和新鲜事物,我无法兴奋和快乐,无法体会旅伴的感动。我的感官里只有酸痛,甚至难以思考。我无法正常消化她们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无法感受到当下的时间和空间流动。我好想吐,一个人,一个格子,把所有负能量全吐出来,连同记忆和整个脑。

 

记得第一班飞机起飞时,阿法不断凑近窗,赞叹著文明,赖斯说她有点想哭。我知道他们都感动了,而我满脑子只想快点恢复感知,却什么都做不到。


 

(三)


 

来到欧洲的第七天,我们搬到阿姆斯特丹。这里是我最期待的重点行程,可惜的是只有两天的时间。

 

我对阿姆斯特丹的想像,是能够为我带来解答的城市。

 

在毒与性之欢腾的城市,我们比原本想像中更懂得保护自己,却也更寂寞,和当地人对比起来,我们不是不够天真就是太天真,比在巴黎更加格格不入。

 

第一天,除了一些小巷子里醺天的大麻味之外,我还没嗅到阿姆斯特丹的其他气质,例如期待中的嬉皮。我们一放好行李,就走进第一间顺眼的Coffee Shop。三个亚洲女孩坐在大麻店里的画面相当尴尬,橱窗外一群年轻欧洲男性若无其事地围成圈抽烟聊天,事实上是每个人轮流偷瞄这幅有如小孩开大车的画面。我想他们看不出来的是,我们都已成年,甚至可能比他们还年长。

 

当晚,我们走进了我期待已久的Cafe vivelavie,据说是当地最欢迎的女同志酒吧。但也许是还没到玩乐时段所以店内有些冷清,阿法非常不信任我带路回家的能力,赖斯在一杯调酒下肚之后和刚才的烟一起起了作用,身旁的两个人都完全没有饮酒作乐的兴致。我面无表情望了望店里,这二十天内已经没有我更期待的行程,但今天即将无聊至极地结束,我边这样想边安慰地对自己说,看著亲切的吧手四处晃,听听他们点歌也蛮有趣。努力让自己在旅行中留下的每一段记忆都是开心的,这样自欺欺人也许也是亚洲人才会有的想法。

 

阿法和坐隔壁的美国T,Sarah攀谈起来,我本来就对她没趣,又因为阿法一脸像在说「妳不是就是来交朋友的吗?」的样子,感到更加抽离,我的感知又关闭了,连尴尬都感受不到,赖斯去厕所多久了也没察觉,后来听说她在里面把一天的食物都吐个精光。

 

结果我喝了一杯辣油shot和一杯莓果优格cocktail,抽了半支Haze,神智清醒。原本期待能抽晕喝晕交些朋友,结果没晕也没朋友可交,而是自己发呆思考的时间占一大半,感到可惜外更多是旅伴状态不佳而受到限制的无奈。

 

很快地,我得出了结论,巴黎是适合和朋友结伴同行的地方,阿姆斯特丹则是个我会想独自或是只和爱人留下来生活的城市。

 

原以为是为了狂欢而来,结果隔天连逛个红灯区也没等到灯亮就离开,我始终不明白我们的步调之快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照著时程表把路线一一走完,拍了照就算体验了吗?我不甘心,而且不确定她们怎么想,但至少我们在迷幻蘑菇这件事得到了共识,说什么一定要吃过。

 

只不过前一天过度的自我保护,在初次体验蘑菇时又完全没有派上用场。我和赖斯忽略了说明手册上的「蘑菇与毒不可混用」,两人在抽完大麻烟后一吃蘑菇就又把整个胃倒出来。当晚房子里还有第三个呕吐的人,是独自躺在里面房间抽烟的阿法,听说她就是躺著抽完,站起来就吐了。

 

赖斯越来越确定是我们的体质不适合大麻,而我只是不断陷入困惑,不明白阿姆斯特丹究竟给了我什么,又或者是导因于我空幻的期待,才让这城市更显迷惘。

 

我只知道我们绝对误会了这一切。

 

回巴黎后的某一天,我和赖斯站在十四区新住处附近的玻璃橱窗,在倒映和光影之间,赖斯说她看见了宇宙。我被建筑物和阳光相互拥抱产生的美感震慑了,顿时整个巴黎都像用眼泪洗过般,湿润且闪亮。

 

我们在宁静的街区,忘记顾忌路人的眼光,只知道放声大笑,想到什么都用最夸张的语气说出来,互相吐出所有旅行至今的感触,像嗑药的白痴一样,让原本想伸手要钱的流浪汉以为这两人抽了什么,让我用一支烟打发走了。只不过理论上,我们是两个嗑了药的白痴没错。在阿姆斯特丹那天剩下的迷幻蘑菇,我们挑了一天清闲的下午,一人吃了半盒,很快地就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我们不可能会是危险的。迷幻蘑菇带给人的是对光线的敏感度和对美的感知力,原本心中就未曾有过恶意的我们,即使用了也不会因此伤人,这就和使用尼古丁或酒精是一样的。只是宗教或道德所推崇的合群,难以接受个体差异,狂热的后人总要扭曲,以为爱就是消除异己,剥夺他人自由以达到终极合群。

 

而多数人的人生即将因此无聊至极的理由结束,包括莫尔索。


 

(四)

 

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是自我解放,还是自我放逐?还是在压迫中坚守自我?

 

为了如此追求,我从小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逃」。

 

利用各种话术,逃离学校和家,换取短暂自由活动的空档,即使换来的可能是一阵毒打或责骂。

 

我渴望自己决定生活中的一切。行程、工作、恋爱对象,我渴望建立自己的理想国。在这里,就像小时候在房间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本色,不需要任何人的过问和操弄,每个人都懂得尊重每个独立个体的差异,没有仇恨和束缚。

 

所谓自由,无非就是如此,生活在理想国。

 

然而,如果能够毫无畏惧地,以身在理想国的姿态活著,这样的人是不是全然地自由?如果这个世界并未因自己而改变,和我相同的人也未曾得到解放,我的自由是不是又变成自欺欺人?

 

即使回国也过几天了,仍然持续著每日奔走,明明有家却居无定所的日子,还是没从一个旅人的状态恢复。或该说,要恢复成怎样呢?

 

在各处为家的日子里,我觉察到自己的习惯,就像定居一处的人习惯每晚走进相同的巷弄,我习惯每晚坐上不同交通工具,依照心情和不同的行程决定方向。

 

然而,是不是也能有一种状态是:移动即稳定。

 

我喜欢待在许多地方,奔走虽然劳累,四处为家虽然有相当多不便,却让我感到无比自在。意即,在移动的过程中,我找到了安心。只有在尽可能自在的状态,才能使我感到安心。

 

我想起第一次起飞那天,想起我们三人第一次在欧洲熬夜聊到凌晨四点。想起阿法每天写在日记本上那些绝望的字句。

 

这世界是死寂且叫人绝望的,那当然。所以呢?

 

(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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