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讀於連?這是讀過《紅與黑》的人們,所碰到的首要問題。當然,評論家早已提供一些答案,比如,一個向上爬的野心家、陰謀家,一個拉斯蒂涅式的人物……這些說法肯定是對的。但我覺得,更應把於連放到所處的年代裡,按照教科書的說法,即把典型人物置於典型環境中加以考察,這或是更可取的做法,可望得出更切實際的結論。定下《後拿破崙時代的於連》這個題目,原因便在此了。

何謂「後拿破崙時代」?《紅與黑》有一個副標題:「一八三O紀事」。這之前,是法國大革命時期(1789年-1794年)、拿破崙執掌法國時期(1799年-1815年),和王政復闢時期(1815年-1830年)。小說中,於連感嘆「拿破崙啊!在你的時代……」,鑒於此,將前兩個時期合稱為「拿破崙時代」,將之後的王政復闢時期稱為「後拿破崙時代」。關於這段時期,人民文學版《紅與黑》譯者張冠堯在該書《前言》中說:「波旁王朝的復闢使被打倒的貴族捲土重來,他們和教會沆瀣一氣,把法國又拉回到大革命前的黑暗年月。隨著大革命而登上政治舞臺的資產階級,尤其是小資產階級遭到壓制」,「平民青年沒有任何出路,只能以教士職業為晉身之階」。這是「後拿破崙時代」的基本特徵。兩個時代是如此不同,小說中,連瓦匠都看出來了:「換了『那一位』的時代,就有意思了!瓦匠能當上軍官、將軍,這都是見過的事!」木匠的兒子於連登場時只有18歲,到1830年死時也只22歲,終其一生,拿破崙的影響無時不在。小說中寫到一老外科軍醫,此人堪稱於連的教父。他曾隨拿破崙遠徵義大利,「既是雅各賓黨人,又是波拿巴分子」,「甚至站在帝國一邊簽名反對王政復闢」。老軍醫退役後來到維裏業,教於連學會拉丁文,向他講述大革命的有關歷史,臨終前還把一大批書留給他。後來,於連學了三年神學,成為一名年輕的教士。

在老軍醫的影響下,於連成為拿破崙的狂熱崇拜者,最喜歡的書是《聖赫勒拿島回憶錄》。此書為拿破崙侍從所撰,記錄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上的流放生活,還記下拿破崙口述的一生事蹟。於連在德·雷納家當教師時,悄悄將拿破崙的肖像,藏在住處的牀墊下。更重要的是,於連決計仿效拿破崙建功立業,夢想像後者那樣,「僅憑手中一把長劍便成為天下的主人」。這是可以理解的:大革命就在不遠處,前輩在回憶當年,後輩則歆羨不已,並起了模仿之意。然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時過境遷,以前可以得到的東西,現在雖然可望,卻不可及。於連必須改弦更張了。

小時候,於連看見身著戰袍的龍騎兵,「便發瘋了似地想當兵」,及年稍長,卻改主意當教士。原因何在?後拿破崙時代,法國社會不再崇尚武功,不再可能「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相反,「有的神甫四十多歲便拿到十萬法郎的年薪,三倍於拿破崙麾下名將的薪俸」。穿紅色軍服?還是穿黑色教士服?從收益上看,二者早已此消彼長,最終造成於連的舍「紅」就「黑」。「紅」與「黑」,說的其實是於連人生道路的選擇。必須看到,於連是迫於現實作出選擇的。即便當了教士,仍懷著一顆出人頭地的心,其征服欲和對勝利的渴望,並不因穿了教士服而稍減。如有的評論說,於連是把「情場當作戰場」,所作所為,仍是一副軍人姿態。我以為,於連徵戰的不只是情場,還有上流社會;他是把真實的戰場,轉移到女人的牀笫和上流社會的客廳,變徵服將士為征服女人、征服上流社會而已。先說情場之戰。於連先後征服兩個女人:德·雷納夫人和瑪蒂爾德小姐,前者是市長太太,後者是德·拉摩爾侯爵家的千金。於連是作為家庭教師進入市長家的,給其三個兒子教授拉丁文。雖對上流社會抱著仇恨和厭倦,卻不妨礙他決心要將德·雷納夫人「弄到手」。於連征服德·雷納夫人,採用的是一種蠻不講理的打法,利用住在主人家的便利,半夜去敲主婦的門。於連能夠得手,與他18歲的年紀、漂亮的面孔、橫溢的才華有關,也與德·雷納夫人的淳樸、母性,和缺乏愛情有關。她「十六歲便嫁到大戶人家,一生之中,對愛情沒有任何體驗」。這是一場遭遇戰,並無多少戰術含量,適合於連莽撞少年的身份。

征服瑪蒂爾德小姐之戰則不一樣了。於連這次是德·拉摩爾侯爵的祕書,協助後者處理文件,甚至管理田產。之前,已在市長家和神學院歷練,感情生活上,也有與德·雷納夫人的「姐弟戀」,是一個更為成熟的於連。對手瑪蒂爾德小姐更非同一般:生於巴黎顯貴之家,是個漂亮的金髮女郎,身邊有三個追求者:克羅茲諾瓦侯爵、凱律伯爵、呂茲子爵,清一色的名門子弟。更要命的是,瑪蒂爾德對他們不屑一顧,於連這個外省的木匠之子,能讓她正眼相看已屬不易,更遑論其他?

所以,這絕對是一場苦戰。於連能夠一戰,固然因自身實力:聰明有才華,談吐和見識皆不凡,辦事能力極強,為此,德·拉摩爾授給他一枚勳章。瑪蒂爾德的崇拜英雄情結,也助了於連一臂之力。她認定於連是個丹東式的人物,敢作敢為有魄力,唯一不足的是出身低微。但她馬上想到:「敢於愛一個社會地位與我有霄壤之別的人,這已經是偉大果敢的舉動。」兩人一番親密接觸後,率先表白的居然是瑪蒂爾德,用的是書信方式;第三封信,竟邀於連半夜去她的閨房!但此戰的難度,是於連佔領幾個高地後,仍難言有勝算。那天夜裡,於連架著梯子爬進瑪蒂爾德閨房,讓後者委身於他。第二天,瑪蒂爾德卻冷若冰霜,對於連愛理不理,而此時,於連瘋狂地愛上瑪蒂爾德,「瑪蒂爾德知道他愛自己,反倒瞧不起他了」。失意的痛苦,讓於連鋌而走險,一天夜裡,他主動架起梯子再進閨房,兩人共度春宵。瑪蒂爾德似乎又被征服,她說:「我太高傲,太狠心,你懲罰我吧。」又說:「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女奴,我想違抗你的命令,應該跪下請求你的寬恕。」甚至剪下一縷頭髮給於連,作為永遠順從的表示。可是再過一天,瑪蒂爾德剪下頭髮的地方掩蓋起來,言語態度復如從前:她「對愛情感到膩煩了」。面對兩度委身的瑪蒂爾德,於連竟無計可施,心裡痛苦極了。恰在這時,德·拉摩爾給於連派了一個活:跟隨自己參加一祕密會議,作好會議記錄之後,將記錄壓縮成四頁,然後背下來,通報給一位公爵。之所以用腦而不是用紙,是因去往公爵府沿途的驛站,都有敵對方設置的檢查崗。借著這份信使工作,於連暫時擺脫對瑪蒂爾德的苦戀。藏身斯特拉斯堡時,於連巧遇熟人俄國克拉索夫王子,後者得知於連的苦悶,授給他三個錦囊妙計。俄王子的計策,說起來就兩點:一是再見瑪蒂爾德時,一定要「綳著」,誰「綳」不住誰輸;二是聲東擊西,假裝移情寡居的元帥夫人,激起瑪蒂爾德的妒忌心。自此,征服瑪蒂爾德之戰開打下半場:再回德·拉摩爾府上,瑪蒂爾德去花園,於連不跟著去;瑪蒂爾德坐到元帥夫人旁,於連就在一側也不看她,反而向元帥夫人大獻殷勤;又將俄王子交給的信,一封封抄給這位夫人。瑪蒂爾德也沒閑著,答應了克羅茲諾瓦侯爵的求婚,以致後者一天跑兩次德·拉摩爾府上。兩人就這麼交戰著,就於連來說,這場「艱苦表演」竟長達六個星期。

一天早上,於連在圖書室看元帥夫人的回信,瑪蒂爾德來了,一把搶過信,說:「我受不了……我是您的妻子,您卻把我忘個一乾二淨。您這樣很不像話,先生。」說完眼淚汪汪,撲到於連的懷裡。於連不敢鬆懈,想起俄王子的的告誡:「一字之差會功虧一簣。」便仍然「綳著」,直到瑪蒂爾德跪倒到在面前:「沒有你的愛,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即便如此,於連仍認為,大戰只是「贏了一半」,堅持去元帥夫人的包廂看戲,以此來折磨瑪蒂爾德。他發誓:「要她害怕!」當瑪蒂爾德說要與他私奔時,於連仍裝作不願擁抱她。最終,瑪蒂爾德發現自己懷孕了,高興地告訴於連,並決定給德·拉摩爾寫信,告訴父親「是我首先愛上了他,誘使他也愛我」。可憐的瑪蒂爾德!我想,這就是被追的窮寇,被痛打的殘敵吧?我讀於連征服瑪蒂爾德之戰,感覺前半場是拉鋸戰:於連勝一場,瑪蒂爾德必扳回一場;於連兩度得手,都只獲得身體,未俘獲其心。後半場是攻堅戰:於連一點點進攻,瑪蒂爾德一點點退卻,退守中又有還擊;於連不敢半點懈怠,因稍有鬆懈,必招致反攻,致前功盡棄。所以一直強迫自己「綳著」,終讓「綳」不住的瑪蒂爾德認輸。這場交戰,比之徵服德·雷納夫人的兵不血刃,可謂艱苦卓絕。我讀這段,彷彿看到刀光劍影,聽到金戈鐵馬!簡直太刺激、太過癮了。有意思的是,小說本來就將於連的情事,當作戰事來寫,一直用「第一次決鬥」、「我打贏了一仗,但必須乘勝追擊」、「苦戰得勝」……等等來描述。特別是寫瑪蒂爾德的這段:「在即將進行的這場戰鬥中,因出身而產生的驕傲就像一座高山,橫亙在她與我之間的一個碉堡。必須在此部署兵力。」這哪裡像是談戀愛?分明就是戰爭了。如此看來,身著黑教士服的於連,依然是個紅衣將軍。再來說上流社會之戰。在德·雷納市長家,於連不但是拉丁文專家,還可將整本《聖經》背下;他的優異表現,總讓市長疑心他另謀高就,不斷給他加薪。在德·拉摩爾侯爵府上,於連處理往來信件,根據侯爵批語草擬複信,後者幾乎都簽字照發。同時,還管理兩地田產,經常要去巡視。跟隨侯爵參與祕密會議那次,憑著超強的記憶力,將會議內容裝進腦海,轉達給公爵。完成使命歸來,侯爵夫婦真心稱讚他、祝賀他。他的出色才幹,獲得王公貴族的首肯,克拉索夫王子、阿塔米拉伯爵成了他的好友,元帥夫人甚至愛上他。

但於連終歸是個悲劇人物。他贏了德·拉摩爾家的小姐,卻輸給德·拉摩爾本人。侯爵力阻女兒嫁給於連。他可以給於連金錢、地產、甚至貴族頭銜,就是不允諾婚事。一方面,他安排於連做輕騎兵中尉,一方面,暗中派人調查於連,以致發現後者與德·雷納夫人的私情。待德·雷納夫人受人矇騙,寫信控訴於連,於連見信大怒,瘋狂中槍殺德·雷納夫人,終於鑄成大錯。

系獄之後的於連,只求一死。其實,他可以不判死刑的。其一,德·雷納夫人只受輕傷,醒悟後非常後悔,親筆給陪審員寫信求情,說於連是「精神憂鬱症發作」。其二,瑪蒂爾德親自找到弗裏萊神甫,這位可對於連案施加影響的人,與之私下達成交易:如神甫能讓於連免死,她將設法讓他當上主教。神甫甚至誇下海口:「小姐,我要使一個人被判無罪不費吹灰之力……」但於連決意赴死。審判前再三說自己是謀殺,被判死刑後又不肯上訴。為什麼?於連的夢想是當大人物,不甘於僅僅是活著,過庸常人的生活。來德·拉摩爾侯爵家之前,他本有兩次過平靜而富貴生活的機會:一是娶德·雷納夫人的侍女,後者剛得了一筆遺產;一是與發小富凱合夥做生意,每年有四千法郎的收入。於連都拒絕了。順便說一句,正因為拒絕瘋狂愛著自己的侍女,於連才被後者告發,以致與德·雷納夫人的戀情敗露。小說中寫到,於連三次用梯子爬進女人臥室,最先一次是德·雷納家。梯子是一個隱喻,是「向上爬」的最好詮釋。於連出道以來,每遇貴人,一直順風順水,征服瑪蒂爾德,更讓他看到實現夢想的希望。當上輕騎兵中尉後,於連不知是計,「心裡已在盤算,要想最遲三十歲便成為司令官,像所有偉大的將領一樣,二十三歲的官階就必須在中尉以上」。哪知道,一直往上爬著,爬著……接近頂端時卻摔下來!於連怎麼甘心?在他看來,不英雄,毋寧死啊!

判決於連死刑的是華勒諾,德·雷納夫人的追求者,於連的情敵。此人口袋裡揣著省長委任狀,敢把弗裏萊神甫不放在眼裡。華勒諾確有攜私報復之嫌,也遂了大部分貴族的心願。於連崇拜拿破崙,幾乎人盡皆知。德·拉摩爾儘管賞識於連,卻也感覺到,「在他的性格里,我發現隱藏著某些可怕的東西」。瑪蒂爾德的哥哥乾脆說:「如果再發生革命,他會把我們都送上斷頭臺的。」

1830年,是法國7月革命爆發的那一年。這之前,山雨欲來風滿樓,身處外省的德·雷納夫人也能感知:「與她來往的人都一再說,羅伯斯庇爾很可能會捲土重來」。剛到巴黎的德·拉摩爾府,於連就感到:「他們太害怕雅各賓黨人了!在每道籬笆後面彷彿都看見羅伯斯庇爾帶著囚車來,驚恐之狀令人捧腹」。前述於連參加的祕密會議,就是貴族們討論「在各省建立起一支由五百死黨組成的隊伍」,以「打敗雅各賓派動員起來的青年隊伍」。在法庭上,於連有一番告別演說,清楚地說出自己的死因:「即使我罪不該死,我看到有些人,他們並不認為我還年輕而值得同情,反而想殺一儆百,通過懲罰我來嚇唬這樣的年輕人,他們出身下層階級,備受貧窮的煎熬,卻又有幸受到良好教育,敢於混跡於有錢人引以自豪的上流社會。先生們,這就是我的罪行……」很明顯,於連不見容於封建貴族,不見容於這復闢的時代,真的是「生不逢時」!塑造於連這個人物,作者到底想表達什麼?司湯達出生於一個非貴族家庭,經歷了法國大革命的全過程:17歲便投筆從戎,隨軍遠徵義大利,爾後又轉戰各地,橫掃歐洲各國封建王朝。波旁王朝復闢後,他一度苦悶、彷徨、消極。我猜想,司湯達一方面對現實強烈不滿,一方面無比懷念過去。寫下《紅與黑》,是將兩個時代作比較,並以於連的遭際,來否定後一個時代。於連是一粒種子,種在肥沃的土壤,就會長成大樹;種在貧瘠的土地,只能長出歪脖子樹。換句話說,於連就是拿破崙,區別只在是否生錯時代:身在1815年以前,他就是拿破崙;身在1815年以後,他就只能是於連。所謂時勢造英雄,英雄從來需憑藉時勢。有了特定的時勢,於連可能成為拿破崙;沒有特定的時勢,拿破崙也只能是於連。總之,於連的命運告訴我們:在後拿破崙時代,是出不了拿破崙的!也許,置身後拿破崙時代,回望輝煌而英雄遍地的往昔,於連們只能感嘆: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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