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樑靜怡

  編輯 | 王 曉

  “神感到無聊,所以創造了人類。亞當因獨處而無聊,故而夏娃被創造出來。從那時起,無聊就進入了人類社會。”

  ——《非此即彼》(Either-Or)克爾凱郭爾

  無聊至死。

  1972年的初夏,時而暖煦的陽光,溫柔的海浪輕撫着西班牙海濱小鎮卡斯特爾德費爾斯。此時在當地一座小旅館裏,曾出演過《月亮與六便士》的英國演員喬治·桑德斯吞下了五瓶安眠藥,永久地睡去。他留下了一張字條:

  “親愛的世界,我要離開了,因爲實在太過無聊…… ”

  桑德斯並不是唯一把無聊和死亡連接在一起的人。2010年的《國際流行病學雜誌》中,兩位心理學家對7500多名倫敦公務員進行問卷調查並追蹤,得出結論——越無聊的人越可能早逝,儘管無聊本身並不致命,但預示着身體或心理狀況欠佳。

  可時至今日,“無聊”成了現代社會的某種流行。大言不慚點兒說,成了現代人類的底色。

  某商業機構的一份在線調查顯示,普通英國人每週有近6小時處在百無聊賴的狀態。心理學網站Psychology Today的一篇文章稱,美國超過90%以上的年輕人每天都感到無聊。在中國,有學者對黑龍江省7所高校1668名學生進行調查,結果顯示,男生比女生更容易感到無聊。

  無聊究竟是什麼,爲何人會感到無聊?這個話題如果僅僅用神經遞質多巴胺缺乏來解釋,那實在是乏味、無趣並且無聊。爲了避免這一狀況,學者們早已從人類學、社會學、語言學等方面對這兩個字解構探究,爲“無聊”增添了些許趣味。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把無聊分成“簡單性無聊”和“存在式無聊”。前者指的是做一件事情很乏味、枯燥,比如參加一場“尬聊”的聚會。後者則引起“個人意義的丟失”,陷入一種虛無感,心如止水,無慾無求,讓人相信人生只是一場空。卡夫卡親身體驗過,他在日記中抱怨“似乎我所有的一切都離開了我,並且好像即使一切都回來了還是感到不滿足”。

  這種讓人如此痛苦的“無聊”,並非與生俱來。

  18世紀前,英語中還沒有“無聊”一詞,直到1750年,無聊(bore)第一次被收入牛津英語詞典。在歷史學家們的研究中,“無聊”在很長時間內是身份的象徵,是上層社會的特權,只有僧侶和貴族才感到無聊。宮廷畫上,貴族們虛無的眼神無不佐證着這一說法。卡爾加里大學教授彼得·圖希甚至從大量畫作中提煉出“無聊”的套路——雙手叉腰,倚靠在桌子上的手肘,哈欠,耷拉的脖子,空無一人。

  在很多建構主義社會學家的眼裏,無聊產生於18世紀,是歐洲文藝復興、工業革命和浪漫主義運動產物,“那時發生的社會變化形成了現在的人類”,也就有了無聊。

  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帕特里夏·邁耶·史派克對18世紀和19世紀西方文學作品分析發現,“產生的無聊環比上升”。

  這個時期恰恰與18世紀工業革命城市的貨幣經濟繁榮並行發展。貨幣經濟和大都會成爲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在貨幣經濟中,所有事物都被標上價碼,按價銷售。

  德國社會學家、哲學家齊美爾在《大都會與精神生活》中寫道,“在一個由各種事物和力量構成的巨大的、勢無可擋的組織面前,他完全變成了一個齒輪,這個組織逐漸從他手中拿走了與進步、精神性和價值有關的一切。”在這樣一個環境中,人們無可避免地對大都市產生厭倦,對事物漠不關心,一切變成了無意義的體驗。

  而另一方面,文藝復興、啓蒙運動和浪漫主義運動後,人們越來越關注自己的內心價值與意義,希望實現自我意義,可是並不清楚實現何種類型的自我。當面對更多的刺激時,感受到更多的無聊,一方面獲得瞭解放,一方面又成爲了奴隸。

  對比中國,從1980年代開始的城市化進程無疑稱得上加速器,一切似乎在步西方社會的後塵,既包括他們的繁榮,也包含他們的無聊。

  文學作品已然體現了這一點。文學博士楊榮在《心靈的虛無——論19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中的“無聊”現象》寫道,王朔在《頑主》、《浮出海面》、《過把癮就死》等小說中,塑造了一羣遊弋於社會邊緣的放浪不羈的“頑主”形象。他們沒有明確的生活目標,藐視權威和神聖,感受不到人生的理想、激情和追求。而賈平凹的《廢都》中,“文化名人”莊之蝶更是一步步地走向心靈虛無。

  放下手機,立地成佛。看看身邊,地鐵上那些刷着手機,呆滯的眼神;五道口程序員“996”的崩潰,霧霾中不可避免的虛無感,無不提醒着——人生無聊。

  並非沒有人反抗過。《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一書中,作者給出的方法是睡覺,可是睡醒以後呢,誰又能睡一輩子呢?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瑟夫·布羅茨基建議,“當無聊來臨,將你自己完全投入無聊,讓無聊壓榨你,淹沒你,直到最深處。”可具體方法是什麼,沒人知道。

  既然無處可躲又無力對抗,可否給無聊增加一些有趣——儘管這兩個詞放在一起顯得不太搭。本期的封面故事中,我們報道了三個無聊至極的人,看看他們如何與無聊和解並共處。

  這其中,河北省保定市定興縣楊村村民手工耿用廢物製作着各種無用的東西,他希望成爲“一個自由、無用且浪漫的人”;畢業於清華大學化工系的畢導和這個世界上的很多科學怪人一樣,喜歡用科學解釋一切無聊的東西,比如大便時如何壓水花。還有27歲的王村村,曾經花了三個小時數草莓籽,六個小時數一碗米,並用近兩萬個氣球試圖讓豬飛起來。對他來說,無聊是一種狀態、抽離,更是一種“浪費生命的覺悟”。

  這或許也可以解釋我們爲什麼要做這麼一個無聊的封面。希望這三個看似無聊,實則有趣、自由的靈魂能將我們從百無聊賴的生活中拯救,不求流芳百世,只求像他們一樣無聊得浪漫而有趣。共勉。

  參考資料:

  彼得·圖希,《無聊:一種情緒的危險與恩惠》,電子工業出版社,2014

  拉斯·史文德森,《無聊的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齊美爾,《大都會與精神生活》

  楊榮,《心靈的虛無——論19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中的“無聊”現象》,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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