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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煒盛原是旅美爵士樂手,在紐約發行專輯,他說自己在曼哈頓沒有多有名,也沒有多慘,大家知道他是誰,還能找到工作,日子過得安然自得。2012年他返臺度假,在草嶺古道撿到1隻傷重的流浪老狗,為了陪老狗,他搬回臺灣。

養了第1隻狗,就有第2隻,一度,他家養了8隻流浪狗。有新生命加入,也有老朋友離開,2隻老狗罹癌,他燒掉近2臺國產新車的價錢替老狗續命,獸醫院幫狗安樂死1劑3,000元,只要1針,受苦的生命無病無煞,一切就好了。但愛狗的人心中的天秤往哪裡傾斜,他非常篤定。

他不做無謂的醫療,只求老狗能舒服走完生命最後一哩路,生死之事,動物都是我們的老師,若他從老狗身上學到什麼,那就是尊重自然,順其自然。

45歲的林煒盛,每一次遛狗得花15分鐘,人與狗沿著自家附近巷弄或鄰近的山丘散步,1天遛4次,這沒什麼,有些勤勞的愛狗人士也會這樣做,但林煒盛養6隻流浪狗,多為10公斤以上的中大型犬,女友陽惠貞偶爾會幫忙遛,兩人四手無法同時帶6隻狗出門,得分4次遛,15分鐘乘以4再乘以4,林煒盛平均一天要花4小時在遛狗這件事 上。

花百萬元 幫二隻狗續命

林煒盛和陽惠貞2個人6隻狗住木柵興隆路的老公寓一樓,「狗看到陌生人會很興奮,其中二隻會撲上來,你們進去我家會被從頭汪到尾。」無法拜訪狗狗的家,我們只能在林煒盛自家巷口小公園,拜託他輪流把狗帶出來讓我們認識:看到人會撲上來是2歲的熊咩和一歲的Luka;6歲的Bear黑色毛髮胸前有個純白V字圖案,像臺灣黑熊;12歲的阿河和4歲的Bubu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唯獨阿河是老大,走路威風凜凜,Bubu後腿被公車輾傷,跛腳。後來,林煒盛拉著露營用的推車把胖胖拖出來,16歲的胖胖,失智了,去年,癲癇發作後又癱瘓,20公斤的大狗在推車裡酣睡著,身體規律地起伏著,若林煒盛不說,我們看不出那是癱瘓8個月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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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生病,醫藥費是沉重的負擔,林煒盛一度考慮去開Uber賺外快。

林煒盛家6隻狗聲色各異,共通點是毛色一律光亮柔順,那是他天天餵以鮮食調理的緣故。然而養狗這件事不是隻有買好喫的食物,買好玩的玩具,帶牠們出去玩耍這樣簡單,狗會老、會生病,動物沒健保,一有狀況都是不得了的開銷,訪問前一週,林煒盛家中有1隻16歲的貝拉因為肥大細胞瘤過世,拖磨了近1年,加上癱瘓失智的胖胖,「醫療費用燒掉1臺新國產車的價錢,哈哈。」他苦笑起來。「2隻狗燒掉1臺最便宜國產車的錢,也要50萬元欸!」我們驚呼著。「是2隻狗,2輛國產車。」他淡淡地說。「錢哪裡來?」「賣琴就好了啊,等有錢再買新的就好了。」

旅美樂手 為牠搬回臺灣

林煒盛是專職爵士樂手,出過一本書《非搖擺不可》,2006年亦在美國發行個人專輯《Gone With the Wind》。「專職爵士樂手在臺北怎麼生活啊?」「有一些是家裡有贊助,有一些則成立表演團體,有立案的,可以申請文化補助,這樣生活也OK,但我盡量不要靠國家養,這樣不好,要可以養活自己。」

他教琴,也在夜店或餐廳演奏。初訪後一週,我們去臺北雅痞書店聽他的爵士三重奏,他彈吉他,鼓手Chuck Payne,Bass是劉昱志,當夜主題是葛希文的經典曲目,演奏完主旋律,他即興演奏,身體隨著每一次琴絃的撩撥輕輕搖晃,悠然自得。Chuck Payne是歌手王若琳的音樂夥伴,他說:「煒盛是貨真價實的爵士樂手,我們演出不彩排,像玩撲克牌一樣,他丟出一個節奏,我們再回應,過癮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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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癱瘓近8個月,但林煒盛仍會以露營推車拉著牠出來曬太陽。

爵士演出即興演奏,人生也是這樣,「我念臺大哲學系,那是我的興趣,我考大學所有志願都填哲學系,本來的人生規劃是想念到博士,回臺灣大學教書,但到大三發現教職根本都沒有缺啊,我就想把感興趣的東西拿來賺錢,我從小對音樂有興趣,我大學在外面學低音提琴,學很快,學1個月就幫老師在外面上課了。」

這算是天分嗎?他說不知道,但大學畢業後錄了幾捲卡帶和V8寄到美國申請學校,絕大部分都申請到獎學金了。1999年,他退伍,前往紐約州立大學主修低音提琴,奮鬥幾年,發行了專輯,也在曼哈頓Blue Note演出,被國際知名爵士樂媒體《All About Jazz New York》挑選為最受注目音樂家,「我在紐約沒有多有名,也沒有多慘,就是一個Freelance(自由接案)的音樂家,大家知道我是誰,還能找到工作。」這對於一個音樂人應該就是一切了吧?但2012年,他為了一隻流浪狗,搬回了臺灣。

林煒盛和陽惠貞是2004年認識的,其時,她在臺北愛樂工作,接下政府的案子,他去幫忙,相識、相戀,多年來,2人遠距離戀愛。2012年,他回臺度假,與女友相約爬草嶺古道,福隆上山,宜蘭下山,途中遇到一隻狗在路邊奄奄一息,身上罩著衣服,沒喫飯沒喝水,二腋裂開,傷口飛滿蒼蠅。「我對狗說,你是不是需要幫忙?如果要幫忙,你要現在說,結果牠的眼眶流出眼淚了,於是我決定要想辦法救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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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煒盛2012年在草嶺古道發現熊寶,奄奄一息躺在路邊。(林煒盛提供)

他先餵狗喝水喫麵包,打電話給動保組織,便繼續上山。傍晚下山後不放心,他打電話去動保組織確認,對方說今天太忙沒有空去救,2人又從宜蘭搭區間車到福隆,上山看那隻狗,因為狗有20幾公斤,也抱不下來,他跟奄奄一息的狗說:「你先撐著,明天上午,我會來帶你下山。」隔天,他拿了大塑膠箱出門,從臺北搭火車到福隆,再叫了輛計程車上山,信守承諾,把狗帶下來。狗被動保組織帶走,安置在鶯歌收容所。他每天又搭火車到鶯歌,再走40分鐘的路去看狗,30天,去了26天。一日,狗看著他,他看著狗,他決定養這隻狗,他說服女友養那隻狗,狗有了名字叫做熊寶,從此不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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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狗久病,飼主成良醫,為了讓胖胖有一個舒服的晚年,除了西醫治療,林煒盛也帶狗去看中醫針灸。

醫生判定熊寶應該有13、4歲,老了,想陪狗最後一程。想把狗帶去美國,怕老狗受不了北國寒冷的天氣,加上自己巡演, 三天兩頭不在家,不像在臺灣,可以跟女友合力照顧,想了想,決定搬回臺灣。

放棄大好前程不覺得可惜嗎?「還好欸,反正做人隨遇而安,我也不是從小在美國長大的,只要回到以前的自己就好了。我在臺灣念大學的時候,幾乎每天在外面演出,現在回臺灣做同樣的事情,我也OK。」

搶救浪浪 參加社羣互動

問陽惠貞不嫉妒嗎?男友為了狗回臺,而不是為了她?「開始當然會有一點點啊,但我們都是獨立的人,可以尊重和理解,而且狗狗給我情感的回饋比我想像得多,我難過的時候,狗會坐在我身邊。我本來是很閉俗的人,若不是工作,很怕跟人羣接觸,但養狗之後,整個人變得很自在,更從容了。」胖胖長了褥瘡,林煒盛上個月去日本巡演,她每天中午從公司搭計程車回來替胖胖翻身,說幾句安慰的話,然後再去上班,她愛狗不亞於男友,男友為了狗而非為她回臺灣,對這對戀人一點也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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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煒盛(右2)是專職爵士樂手,在餐廳、夜店表演為主要收入來源。

我們問林煒盛是從小就愛狗的人嗎?他說也不是欸,家裡住臺北,沒有空間養狗,但他從小就喜歡小動物,會去萬華鳥街跟小鳥講話,問牠們今天好不好?因為熊寶太乖了,他第一次養狗就上手。他說,當初跟女友二人一狗住在3坪大的雅房,熊寶不吵不鬧,不發出半點聲響,房東3個月後才發現他們養了狗。他回紐約處理事情,女友和熊寶與他在自家巷口告別,他上計程車後,熊寶盯著他離去的方向不肯離去,她得勸慰說:「好啦,爸爸很快就回來噢。」才能把熊寶拉回家。

熊寶為他的生命打開一扇門,加入「毛孩的春天」,關心一切流浪狗的動態,網友們在社羣網站互通聲息,說哪裡有流浪狗需要拯救,哪裡有狗協助送養,哪些老了、病了,送不走的流浪狗,他自己留下來。怕熊寶孤單,他養了在三重河堤流浪的阿河,接下來是貝拉、胖胖、Bear、Bubu、熊咩和Luka。貝拉在內湖收容所被其他狗咬傷、傷重;胖胖原來在南寮漁港一帶流浪,某日熱天午後溜進便利商店吹冷氣當場被活逮,關進收容所,但社工不忍心胖胖被安樂死,偷偷把獸籠打開,放牠走,牠在外面的世界晃了一圈,又乖乖回到收容所。

能力有限 收養控制品質

「Bubu是在汐止公車總站被救出來的,牠應該知道我算救了牠全家吧,是來報恩的,很乖很乖,會照顧弟弟妹妹,我家有一隻全身癱瘓的狗,Bubu會把牠的耳朵毛髮舔乾淨,牠是我們家的小護士。」一度,這個家有八隻狗,但他知道他的能力就只到這裡了,信誓旦旦地對我們保證:「我不會再收狗了,收容所的狗我們不會再救,不然會變成寵物囤積症。狗的生活也沒有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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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煒盛相信動物有靈性,每天都會跟狗說話。圖為Bear。

傳統算法人一歲狗7歲,他養狗6年僅僅是生命中一段不算太長的光陰,對狗而言就是一生一世了。這個家有狗加入,也有狗離開,熊寶2016年3月診斷出脾臟腫瘤,貝拉隔年一月發現肥大細胞瘤,3次開刀,化療用標靶藥物跟人類一樣,術後保健喫的巴西蘑菇打了折,一個月藥錢也要4000元。寵物久病,主人變成了良醫,血檢報告他會看,決定哪些醫療要做,哪些不要,醫生開的藥他會查藥典,去坊間找類似的藥,這麼大的醫療費用不曾動搖嗎?「要到完全沒錢還是很困難,有多少錢就做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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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臨終前1個月,林煒盛帶牠去看海。(林煒盛提供)

不忍病痛 找溝通師問話

2隻狗2年花2輛國產車的錢續命,另一方面,一劑安樂死的藥物3,000元,只要在受苦的狗身上打一針,無傷無痕,無病無煞,一切都好了。在臺灣,人類安樂死非法,但動物安樂死普遍,愛犬有失智、癱瘓的問題,獸醫多半會以寵物生活沒有品質的理由,向飼主建議安樂死。林煒盛心中有一個天秤,傾向哪個方向他很篤定,但他也不是沒有動搖的時刻。胖胖癲癇發作,終日哀號躁動,身體在磁磚上磨蹭,嘴巴都是血洞,牙齒都磨平了。惠貞說自己很健康,但那一陣子聽胖胖哀鳴,聽到自己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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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歲的熊咩(左)和1歲的Luka(右)是林煒盛家中最不受控的2隻狗。

動物受苦哀鳴,讓牠們苟活,到底是為一己之私,還是真正為了動物好?他找了寵物溝通師來問話,「熊寶說牠是有家的孩子,要在家裡慢慢走,不要安樂死,時候到了,有神明來接,不用為牠擔心;貝拉對我說,萬一我看不下去,覺得不忍心,可以幫牠安樂死,牠不希望牠的慘狀嚇到家中的弟弟妹妹,但牠說,牠靠我們的力量來到這個家4年是牠生命最好的時光,如果可以,牠希望靠自己的力量離開這個身體。」

動物不說話,一切都是人的詮釋和情感的投射,你又不是狗,你怎麼知道狗痛苦呢?熱愛哲學的他說這就是莊子和魚的辯論了,我們也不是他,怎麼知道他又不知道狗狗不痛苦呢?他不鼓勵安樂死,也不反對,但不管做什麼決定,都要深思熟慮,「我的原則是一切順其自然,我盡最大的努力讓狗狗舒服。」

貝拉本來要開第4次刀,上了手術檯,獸醫剖開狗的身體,癌細胞擴散範圍太龐大,根本無法切除,不能治療了,當下決定退麻醉,他反而鬆了一口氣。他沒有宗教信仰,仍替貝拉唸了1年半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有時候下班很累,一邊打瞌睡一邊唸,最後,貝拉是在家離開的。

熊寶也是,最後1個月,他已經放棄治療了。剛收養熊寶的時候,他們曾經開車帶著熊寶環島,熊寶愛看海,最後的時光,他每天載熊寶去海邊看海,鹽酥雞、吐司麵包,熊寶愛喫什麼,就給牠喫什麼。

他很清楚那一天是2016年4月27日,他表演回家,發現熊寶一直喘,牙齦白得跟紙一樣,完全沒有血色,他在狗旁邊唸經唸到睡著,清晨,女朋友喊他起牀,他看著熊寶,對牠說:「熊寶我愛你。」熊寶吐了一口氣,眼睛張開著。當下他還在懷疑,過幾分鐘,他幫熊寶闔上眼,他知道他生命的第一隻狗已經離開了。

歷經死別 尊重順其自然

他把熊寶帶去寵物安樂園火化,不把骨灰放在靈骨塔,也不帶回家憑弔,骨灰就撒在樹下,動物若有靈魂,就好好地走,不用再眷戀。熊寶離開,他悲傷多於高興;貝拉離開,他是高興多於悲傷,因為牠不用再受苦了。當天,女朋友還在家哭得稀里嘩啦,他想到自家附近開了新餐廳,跑去喫好料的。「你從這些動物身上學到什麼?」「尊重自然,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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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寶過世當天仍喫了6餐,精神奕奕,算壽終正寢。(林煒盛提供)

最後一次訪問,我們陪林煒盛帶胖胖去看中醫,胖胖躺在推車裡,一臉迷糊的神情。他對中醫師彙報胖胖的近況,睡眠正常了,但肚子咕嚕咕嚕叫,他請中醫師開點安神的藥,此刻,這隻癱瘓老狗哀哀地叫起來,獸醫和林煒盛在一旁手忙腳亂地安撫著,老狗依舊嚎叫著。林煒盛靈機一動,請醫生給他一塊牛肝,他拿著食物在胖胖嘴邊晃動著,虛弱的老狗迅猛地咬下牛肝,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哀哭是因為餓了。至此,我們才明白,動物哀哭有時不是痛苦,而是想喫,想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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