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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笨蛋」,是日本老人對遺忘戰爭慘痛的年輕人的蔑稱,他們搞不清楚皇國在海外的暴行是何等瘋狂,也沒經驗過敗戰國破的無底痛苦,他們就是活著,時髦可愛像家畜一樣地活著──在高速成長期、泡沫化時代的日本。

 

  十七小時前,我也是一個和平笨蛋,來自臺灣島的和平笨蛋。

  我也不知道戰爭是怎麼樣,死亡是怎麼樣,恐怖又是怎麼樣。

 

  あの……大丈夫でしょうか?」

  Sorry, I don’t know Japanese. Ok, ok, we are ok.

 

  觀光船駛離軍艦島的簡便碼頭,即使全船的人都用狐疑眼光打量攙扶虛脫小路的我,只要裝作聽不懂日語,堅持只講英文,滿船的普通日本觀光客就會像看到瘟神一樣遠遠挪開。

 

  被撇在身後的海中廢墟突地炸起一聲爆響,和平笨蛋們先是嚇了一跳議論紛紛,然後和平笨蛋導遊自作聰明說,軍艦島高達八成面積的封鎖區是年久失修的危樓,突然傾垮墜落也不奇怪。和平笨蛋們聽到這個理由,也全都安安心心地接受了──啊啦,裡面果然很危險呢。

 

  只有我知道那是槍聲。

 

  不過,正如同鬼塚說的,知道不知道根本就無所謂。

  「知不知道有任何差別嗎?在這座島……所有的認知都會瞬間被推翻啊!」

 

  他說的島是軍艦島嗎?

  抑或是漂浮於黑暗無際的星海之中,名為地球的孤島?

  會不會我們根本就不是主人,只是意外的闖入者?

 

  鬼塚還是平靜地重申了一次,他身為必須擠進菁英企業的名門大學生,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留下案底,他會和「小金」一起等待夜晚九點的偷渡漁船。九點,這個時間聽起來好熟,那不正是我和小路偷渡出發的時刻、同時也是與那乖戾的瘸腿船主約定返航的時刻嗎?難道,是同一艘船嗎?

 

  惡寒在我的背脊中央,像被搗開巢穴的蟻羣瘋狂地往四方炸開爬竄。

  我回想起甫登島時,小路提出的質疑。

 

  「欸,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什麼很奇怪?」「那個船員啊,怎麼看都像怪人,他真的是漁夫嗎?」「咖啡店老闆不也說了?他在遠洋作業受了傷,後來個性變得比較陰沉。」「咖啡店老闆也很奇怪啊。」「啊?」「哪有你才剛想到偷渡的主意,他馬上就可以提供門路,簡直像是設計好的嘛。還有,我們剛下船的時候也沒付錢……如果我們根本被陷害了,被丟包在島上怎麼辦?」

 

  ……如果陰謀的針孔,都可以用一道惡意的縫線串聯起來……

  那麼,名為軍艦島的病毒,數十年前就已經往本土蔓延了。

  我不願意再向下想下去。

 

  很幸運的是,觀光船公司並沒有向警方通報回程時多了兩個亞裔旅客,可能是他們也嫌麻煩,可能是導遊摸摸鼻子,哄騙自己說登船點人頭時算錯了數。直到惡魔般的軍艦島終於消逝在海平線後,小路才惺忪地半睜眼,無神的眼,矇矓的睛,失落的瞳,空洞的眸,透明的虹膜。

 

  觀光船在長崎港靠岸,往港運大樓的路上,小路已經不需要被攙扶就能行動了,還甩開了我伸過去的手。縱然她已經恢復行動力,失魂落魄的樣子還是叫人擔心不已,我謹慎地保持靜默,深怕說錯話,所以只等她先開口。

 

  小路沉默良久,才終於眺望著遠方,若無其事地說:

  「結束了喔?價值四千日幣的廢墟旅遊就這樣喔?」

  欸?

 

  「好無聊,無聊死了,只有改建的見學廣場嘛,弱智才會喜歡啦。」

  啊?

 

  她徐徐將頭轉回來,用無波水池的瞳眸凝視我。

  「很奇怪喏……」

  是很奇怪,莫非她的記憶銜接回昨天早上的官方登島行程了?

 

  「雖然很無聊,但是感覺又很奇怪,像身體的最中心被挖開了,整個人被撕成兩半喏,所以有什麼東西掉了,胃袋啦大腸啦肝臟啦掉個一地的……」

 

  她白皙細長的手掌撫壓著左胸口,臉龐懸掛猶如月暈又薄又柔的微笑。

  「不見了哦。」

 

  接下來,從港運大樓到旅館、從旅館到JR長崎站、從長崎到福岡、從福岡國際機場到桃園機場、從桃園機場到國道一號……一直到臺北市,她的住處。

 

  在此之間與之後,小路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在臺北的住處,是和媽媽合住的公寓,爸爸很少來。

 

  小路媽媽非常氣我,因為女兒難得出外旅遊,回來之後卻閉戶不出,成天將自己封閉在房裡,變成了名符其實的繭居族。伯母的責怪是理所當然的,這一切也是我的責任,我試著用普通人能夠理解的版本,將遭遇誠實以告,伯母一口咬定是鬼怪作祟,焦急又心疼地問了幾位不三不四的師父,後來發現在房門口哭鬧上吊也無效,甚至狂躁地要找警察強行破門進入……

 

  所幸我成功勸阻了她。

  伯母比我還不瞭解自己的親生女兒。

  對她的脾氣,硬碰硬的只會招來玉石俱焚的下場。

 

  伯母大概恨的想要殺了我吧?

  可是她剋制自己不能這麼做,還任由我繼續在她家出入。

  因為,只有我在小路房門輕聲說話的時候,門縫底下才會遞出紙條。

 

  「鮮奶茶」

 

  縱使還得特地跑到百貨的進口超市才找得到,但是隻要知道她還活著,還想喝奶茶,還是一如往常頤指氣使地非特定牌子不要,就讓我放心得多了。

 

  鮮奶茶以外小路偶爾也會遞出紙條,然而無一不是購物清單,我偶爾會替她買些健康一點的食物,喫不喫取決於她那我再也看不見臉色的心情。有時房內低迴語焉不詳的呢喃、有時是無意義的嘶喊、偶爾還會傳出磨擦、碰撞、墜落、旋轉風嘯、布幔折疊之類引人妄想無邊的異響。

 

  然而,門的神情卻是永遠不變的,無論它所封藏的空間何等暴虐或悽愴。我發現自己意外能夠適應,彷彿一直以來都是面對一道肅穆無情的閉門。我因此才真正洞悉到,原來,我根本從未理解過她的內心──即使她尖聲咆哮。

 

  後來,我們就這樣隔著扣上門鎖插上門堵的門板,單方面的對話。

 

  「不能只喝奶茶呀,礦泉水加減喝一些吧?或是妳還想要什麼別的,寫給我就是了。」我靠在門邊倚坐著,手邊是被退貨的礦泉水、無糖綠茶、柳橙汁、生菜沙拉三明治。

 

  房內的沉默無聲大概可以理解為「要你管啊?」的意思吧。

 

  小路最喜歡的鮮奶茶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太太甜了,再者市售含糖奶茶這種飲料對我而言原本就太甜。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味道,濃密熾烈從舌尖包覆至舌根,最後彷彿打通一道不可思議的血肉管線,連大腦都被砂糖給甜化了。

 

  那是小學二年級的事。

 

  最寵愛我的媽媽允諾我說,撕破紗窗的事絕對不會跟父親講。

  後來我被打,因為母親毀諾了。

 

  小學的星期三下午,是不用上課的。沒有大人的家裡的第四臺當時還有迪士尼頻道,那個時段是不怎麼好看的【夜行神龍】和【狡猾飛天德】。

 

  真的是不怎麼好看。

 

  矮不溜丟的我偷光冰箱的布丁,然後裝滿瓶身繪有卡通圖案的水壺,最後再傻不鋃鐺把專門放地震用品的抽屜掃蕩一空,揹上曾經被導師當眾丟到馬路中央叫我撿回來的書包,什麼也沒有想的就「離家出走」了。

 

  對小學二年級生來講,家與學校方圓兩百公尺以外,都是謎之大陸。

 

  我在成人快步疾走、車輛互不相讓、商家燈火燦亮的城市荒野,找到一個路旁長凳,離家出走還不到兩個小時就開始喫布丁了。對小學二年級生來講,兩個小時大概就是亙古恆常了。

 

  那應該是夏天吧?記憶中增溫了的冷藏布丁有夠難喫的。

  甜的要死。

  離家出走的話,應該要多偷一點零錢吧?我這個弱智。

  ──在這充滿謎團的險惡荒野,像我這樣的人,怎麼生存啊?

 

  就在那顆不比成年男性拳頭大的小腦袋瓜第一次長出自我懷疑的智能時,手拿奶茶罐子的同齡女孩狐疑警戒地出現在我面前。我抬頭看她,漂不漂亮我不知道,小女孩都長得差不多,不過若要二分法的話,她是幸運的一方。

 

  同齡的矮小女孩身穿一襲簇新的白色洋裝。

  可是很髒,被踹滿童鞋尺寸鞋印的髒。

  清純無辜的小臉上,有幾道紫紅爪痕。

 

  她看著我、我的布丁;我望著她、她的奶茶。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孩將奶茶放在我面前,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當時我也沒有「間接接吻應該臉紅心跳」的意識。

  只覺得好甜、超甜、有夠甜、甜死人了。

  在那海島炎夏。

 

  後來即使嘔吐了,即使漱口了,父親向警察道歉道謝,母親抱我邊哭邊罵,我嘴裡還是那股味道,甜膩的叫人瘋狂的鮮奶茶、直接威脅生命的鮮奶茶。

 

  一兩年後,我找到了其實就住在附近、就讀日僑學校的她。

  十幾年後,我倚在她自我封閉的房門邊,第二次喝了那牌要命的鮮奶茶。

 

  故事一開始,我說,為了照顧她,連正職都辭去了。

 

  那是騙人的。

 

  為了被她照顧,我是永遠沒有辦法好好做正職的。

 

  但是飯還是得喫,鮮奶茶還是得買,錢還是得賺,因此我用自由接案者的身分,在無利可圖的影視業界基層,有一頓沒一頓的胡亂打工。

 

  遇見陽光開朗的蔡雨堤,是很後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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