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门关上的那个瞬间，Minho就放声大笑起来。「老天，你的爸妈太可爱了。」Minho说。「我愿意每个周末都来和他们一起吃早餐。」

「你到底想干嘛？」Thomas转过身来，质问道。「你不可能只是来找我打球的，我才不相信。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喔，但是你必须相信我，Thomas。」Minho说。「我没打算干嘛。我真的只是想要找你出来闲晃──打球只是你爸给的灵感。」

Thomas还是觉得很怀疑。Minho看起来像是完全忘记周四晚上时剧团发生的事了，但Thomas可没忘。他多希望Minho只是单纯想和他一起度过周末，但是他知道那不可能发生的──这种像故事般的好运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好吧。」Thomas缓缓地说。「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Minho把篮球往上一抛，用食指撑住，让它在手指尖端转个不停。「去打球啊。」

Thomas从来没有去过公园的篮球场。那里总是聚集著满满的黑人孩子，而Thomas就连和他们说话都不太敢，更别提加入他们一起打球。当他和Minho一起来到几个街区外的社区公园时，那里的球场上早就聚集了一群肤色黝黑的青少年。

Thomas觉得喉头一阵干涩。

「呃，Minho，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Minho打断他。「少来了。跟我来。」

他们穿过公园的入口，走过一旁的网球场，来到篮球场的边线外。球场上的孩子们在看见他们靠近时就发出一阵阵的呼喊声，但Thomas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Minho一手抱著篮球，往他们中间走去。孩子们停下脚步，其中一个身材消瘦的孩子迎上来，就在Thomas以为他要质问Minho为什么打断他们的游戏时，对方却伸出手和Minho握了握，然后两人碰了一下肩膀。他站在Minho面前，简直比Minho瘦了整整一圈，身高也比Minho少了好几吋。但是他抓著篮球的手非常有力，指节分明。

「唷，Minho，好久不见。」男孩对Minho说道。

「哈啰，Jeff。」

「今天怎么会想要来这里啊？」名叫Jeff的男孩在原地转了一圈，手腕灵巧地一甩，篮球就从他的胯下溜了过去，他再伸手一捞，篮球再度回到他手上。

「喔，我带朋友来。」Minho比向Thomas。「介意我们加入吗？就我跟他。」

Jeff点点头，对著Thomas挑起眉。「你看起来不是运动咖。」

Thomas不想被人小看，因此他只是耸耸肩。「我很少打篮球。」

「嗯，我看得出来。」Jeff歪著嘴笑起来。「但是没问题，老兄。外面其他球场，你要是没几两重，你根本踏不进去。那些自以为是的小混蛋──他们会踢烂你的屁股。」他把球向上抛起，用手背接住，接著篮球就顺著他的手臂和肩膀一路滚到另一边的手臂上。他反手接住球，接著用食指指了一下脚下的地面。「但是在这里？我们不搞阶级那套，好吗？我们欢迎所有人加入这个球场，所有人，老兄。」

「呃，我不确定──」Thomas说。

「没有扭扭捏捏的，好吗？老兄，强悍一点，你是男人！老兄，你是男人！」Jeff大笑起来，转向Minho。「你是从哪里认识这个家伙的啊？他简直就是个芭比娃娃。」

「脾气很硬的芭比娃娃。」Minho平静地说。

「好吧，芭比娃娃。」Jeff对Thomas说。「你叫什么名字？」

「Thomas。」他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强悍一点，以免让人从他声音里听见他自尊心受创的事实。

「欢迎加入，Thomas。」Jeff朝他伸出手。「在这里，篮球永远不只是篮球。你会知道的。」

事实证明Jeff说得没错，篮球真的不只是篮球──篮球根本是羞辱Thomas的究级手段。

这天早上，Thomas打了人生中第一场街头斗牛赛，第一次被人当 成傻瓜依样骗过来又耍过去，第一次在篮球场上摔得狗吃屎，并且第一次被人肘击了胸口，痛得他差点无法呼吸。

没错，Thomas的速度很快──但是只有跑步的速度快。他的手眼 意外地不协调，他投球的姿势别扭又怪异，像是永远无法把手臂确实伸直。他尴尬的打法让Minho笑得停不下来，使Thomas羞愧得忍不住想要躲到地底下。让他意外的是，整个球场上，他和Minho几乎算是最高的。这些黑人孩子们的优势并不在身高，而是他们对篮球与球场之间的那种连结，他逐渐了解到，他们打篮球并不在意输赢，他们只是在玩，他们手中那颗篮球是个玩具，而他们全都从中找到了乐趣。

至于Minho，Thomas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篮球的。他只知道，Minho绝对是街头篮球的个中好手。Minho的平衡感和速度极佳，街头篮球最强调的运球一点也难不倒他。他的胯下运球、交叉运球和背后传球都非常流畅，前一秒球还在他手上，下一秒球就到了底线另一边的队友手中。

除了演戏，Thomas不知道Minho还擅长街头篮球。Thomas可以感觉到自己心底在骚动，但他不确定那是因为羡慕、忌妒，或者是某种Thomas羞于承认的感情。

五月的阳光让他们不到一小时就汗流浃背。汗水不断滑过Thomas的眉毛和脸颊，流进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珠一阵刺痛。他眨眨眼皮，试著把汗水眨掉，随即听见某个孩子对他大喊：「看球！看球！」

下一秒，他的腹部就被篮球狠狠砸中，让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上。

「好了，暂停，暂停。」Minho说。Thomas抬起头，在刺眼的阳光中看见Minho用有趣的表情看著他。Thomas用手抹掉脸上的汗水，坐在地上摇了摇头。

「别再用手擦了。」Minho走到他旁边，指著他的额头和脸颊。 「你现在看起来像是脸上涂著泥巴的越战士兵。」

「我快累死了。」Thomas大口地呼吸。他顾不得现在自己看起来有多狼狈，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烫，简直就快要被阳光给蒸发了。不管他看起来多像越战士兵，他现在都不要再让任何一滴流进他的眼睛里。他用手掌根部擦去汗水，然后看见Minho翻了个白眼，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看你也差不多到极限了。」Minho说。接著他转头对逐渐聚拢过来的其他孩子们说道：「我们差不多该离开了，再不走的话有人会死掉。」

「作为一个初学者，你已经很不错了。」Jeff对Thomas说。

Minho向Thomas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他们和那些孩子们告别，临走前，Jeff告诉他们可以常来这里，他只要没事都会在球场上。Thomas和他说谢谢，但是他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Minho带他到公园里的公共厕所。Thomas惊讶地看见Minho脱掉上衣，把头直接塞到水龙头底下，让冰凉的水柱冲洗他的后脑勺。一部分的水滴顺著Minho背脊的凹陷处流下，Thomas无法忍受继续盯著那个画面看，赶紧转开视线。

「你在干嘛？」Minho问。他直起身子，把一头短发往后拨。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有些则四处飞散，一部分溅在Thomas身上。

「呃，没干嘛。」Thomas回答。他几乎没办法阻止自己盯著Minho的身材看，但他靠著意志力把视线转向Minho的脸。

「把脸洗干净啊，白痴。」Minho嫌弃地说道。「你真的想要当特种部队啊？」

于是Thomas别扭地模仿Minho的动作，脱下上衣，然后用水把自己的头和脸冲过一遍。

当他再度抬头时，Minho把自己的上衣卷成一条，挂在脖子上。Thomas犹豫了一下，随手把T-shirt甩在肩头。

「所以呢？」Thomas吐出一口气。「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怎么，你还没玩够啊？」Minho说。「我还以为你已经丢脸丢过瘾了呢。」

这句话让Thomas的脸一阵灼热。不过Minho放声大笑起来。「我只是开玩笑的，拜托。」他迈开步伐。「冰淇淋怎么样？」

虽然他的确问了问题，不过显然他不打算等Thomas回答。Thomas只停顿了两秒钟就决定快步跟上。

Thomas从来没有打赤膊走在路上过。如果不是因为和Minho一起，他大概作梦也没想过他会有胆这么做。但是Minho走路的动作再自然 也不过了，好像他平时就是这么上街的。

Minho带他来到某一个韩国购物商圈，那里的招牌上写的全是韩 文，Thomas只看见一堆方块、圆圈和直线，一个字也看不懂。Minho熟门熟路地走进其中一间商店里，店门打开的瞬间，香甜的冰凉空气就从门缝里窜出来。Minho用韩文和柜台后面的中年女性打了一声招呼，接著他们就开始用连珠炮般的韩文开始对话。Thomas站在门边，尽可能避免被她注意到。但是他们的话题显然很快就带到Thomas的身上了，他看见女人伸手指了指他，Minho则耸耸肩，表情没什么改变。Thomas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被人这样讨论，尤其是当他本人还站在这里的时候。

最后，Minho从女人手中接过两个纸杯，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然后往Thomas这边走来。Thomas和他一起走出店外，在外面的座位区坐下。他们所坐的四人座上方撑著一把大大的洋伞。Minho把其中一个杯子推到Thomas面前。

「芒果口味。」Minho说。「你吃芒果吗？」

Thomas点点头，挖起一口冰塞进嘴里。「你吃什么？」

「奇异果。」Minho说。「要试试看吗？」

他把自己的杯子推到Thomas前方。Thomas考虑了一秒，然后就把汤匙挖进Minho的冰淇淋里。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和Minho一起坐在一个他一点也不熟悉的社区，一起吃甜点。一个星期前的他绝对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不──不要说一个星期了，就算是今天早晨的他，也没想过这件事情真的会发生。尤其是在周四晚上发生过那样的冲突之后，他不知道Minho还愿不愿意让他继续待在剧团里。

「嗯，所以，Minho，关于周四晚上……」Thomas说。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完，让声音在空中慢慢消失。

「周四晚上怎么样？」Minho问。

「大家后来怎么样？」Thomas说。「Newt还好吗？他有没有──」

「你怕他生气？」Minho摆了摆手。「算了吧，Thomas。没人有那种闲工夫为了这种小事一直生气。Wes和他谈过了，Newt也愿意让步，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好吗？」

「好吧。」Thomas说。「但那天，Alby看起来也很不爽。」

「Alby那家伙随时都看起来很不爽。你习惯就好了。」Minho哼了一声。「他老是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你知道。每一件小事，我们随便说的每一句话，Alby都像是怀疑我们话中有话，或者我们心怀不轨。」

Thomas回想起Alby不断警告他们他讨厌背后说八卦的行径，他想，他可以理解Minho的意思。

「你们老是这样吗？吵个不停？」Thomas需要确认这些争吵并不是由他引起的。他紧盯著Minho的表情。

「一直都是这样。」Minho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我想你也知道。大家的问题凑在一起，就──碰──这样。没什么好意外的。」

「什么样的问题？」Thomas问。

Wes告诉过他，Newt对於戏剧有多大的执著。或许那就是他的问 题。

「怎样的问题啊……」Minho搓了搓下巴。「例如说，Newt是个该死的控制狂。他就是要每件事情都服服贴贴的，你懂吗？最好每件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下。大概是因为他太习惯他笔下的每个角色都听他的，他忘了我们剧团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没有人非得把他的话当成十诫不可。」

Thomas点点头。Minho看了他一眼。「怎样？」

「所以……」Thomas思索了一下。「你们这些剧团成员算是朋友吗？」

「老天。」Minho把头向后一仰，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笑了起来。「为什么你每件事情都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很多事情不是这么绝对的，懂吗？」

Thomas直盯著他。Minho的回答显示出答案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Minho挖起一口冰，然后把汤匙插在杯子里。几秒之后他说：「我们就像同事。你懂吗？我们一起工作、我们花很多时间待在一起，但是那和朋友不太一样。就像你和Teresa。」

Thomas愣了愣。「Teresa怎么样？」他没想到会听见Minho提起 她的名字，由Minho说出来，听在Thomas的耳里有股说不出的别扭感。

「你会选择要和Teresa一起吃午餐，拒绝和我们坐在一起。那就是朋友，你做了选择，而你选择的人是她。但是相信我，如果我们这群人有别的选择，我们绝不会和彼此坐在一起。」

「什么？」Thomas皱起眉头。

「喔，拜托，别说你没发现。」Minho翻了一个白眼。「我们的剧团就像是一个封闭的小小世界。我们做的每件事情都和我们自己有关， 『只』和我们自己有关。我们像是学校里的另一个圈子，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以为是因为你们太酷，所以不想让其他人加入你们。」Thomas急急忙忙地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自成一格──」

「看，就是这样啊。」Minho说。「你知道那套小说吗？一群青少年被关在一个透明的圆顶之下，外面的人看得见他们，但是里面的人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也听不见里面。他们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是却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就是像那样。」

「我不确定──」

「听著，Thomas，重点是，我们没有选择。」Minho说。他倾身向前，手臂靠在桌面上，紧盯著Thomas。「我的时间全都耗在剧团里了，我没有剧团以外的朋友。」

Thomas低下头，假装专心地吃自己的冰淇淋。不知道为什么，Minho的眼神突然让他觉得有点难以忍受。

「所以你知道吗，Thomas。」Minho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和你待在一起。」

Thomas差点被甜甜的冰品呛到。「什……什么？」

「因为你不属于我们。」Minho说。「你不属于我们，以后永远也不会属于我们。」

Minho的口气让Thomas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好事。最后，他只能说：「好吧。」

「一句话送给你，Thomas。」Minho说。「做好你的事，别再进行 无谓的担心了。与其担心我们之后会不会去参加彼此的婚礼，你最该担心的是下下星期的表演。」

接下来，话题就转向其他事情去了。Thomas不知道在他吃完冰之后他们又在那里坐了多久，因为Minho那张嘴比他想像的厉害太多，Thomas从来不知道他这么能说话──Minho不只会讲那些聪明话而已。他知道很多事，他对自己未来要做什么有很明确的目标。他打算申请国内所有知名的戏剧学院，他以后打算继续往舞台剧的方向发展。他不想作幕后，他只想当演员。当Minho讲起演戏这回事时，Thomas几乎可以在他眼里看见舞台上的灯光。

Thomas不得不承认，在这出人意料的早上，他所认识的Minho胜过过去所有时间加起来的Minho──而他真的很喜欢。

吃完冰后，他们前往梅西咖啡屋。他们继续聊天，什么都聊，从Minho自己身为九年级菜鸟的时候开始，然后讲到最近上映的电影。他们在咖啡屋里吃了简单的午餐，然后又各自喝了一杯冰沙。Thomas几乎忘了时间，当他注意到时，咖啡屋侧面的落地窗已经照入昏黄的阳光。

于是Minho和Thomas一起走回家。Minho在Thomas家门前的阶梯上对他摇了摇手指。「我今天告诉你的这些事，一件也不准说出去。听见吗？」

「当然。」Thomas对他咧嘴一笑。「绝不。」

「乖孩子。」Minho微笑，然后转身跳下阶梯。「掰啦，Thomas。改天见。」

Thomas看著他的身影往人行道的末端走去，然后满意地吐出一口气，打开家门。

客厅里，Thomas的父母和Teresa坐在沙发上。当Thomas走进屋内时，三双眼睛一同看向他。

「哇喔，哈啰，Teresa。」Thomas愣了愣。「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Teresa微笑。「Thomas，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