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Thomas。」有人在旁邊喊道，但是Thomas好像突然忘記那是他的名字。他盯著自己的鞋子，直到某個人伸手在他眼前揮了幾下。「嘿，Thomas！怎麼搞的。」

Thomas受驚似地向後仰起頭，然後看見Minho雙手插在口袋裡，正聳起眉毛看著他。

「怎麼了，你有什麼毛病？」Minho的嘴巴歪向一邊。「站在這裡 等我嗎？」

Thomas的視線越過Minho的肩膀，後面其他的劇團成員正對著Thomas露出微笑。他壓了壓額角，搖搖頭。「不，沒什麼。」他說。「哈囉，Minho。」

「哇，你發生什麼事了？」Minho手臂一伸，搭住Thomas的肩膀，這舉動讓他嚇得幾乎跳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會看起來更開心一點呢。」

「嗯，我會努力嘗試的。」Thomas盡可能讓自己的口氣輕盈一點，但是成效不彰。

Minho皺起眉頭。「你很奇怪。不，老兄，你真的怪怪的。」

他的臉只距離Thomas幾吋遠，使Thomas連轉頭都不敢。Minho的味道充斥著他的鼻腔，讓他覺得呼吸困難。

「說認真的。」Minho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怎麼搞的，啊？你跟你那個好朋友吵架了嗎？」

Thomas差點一把推開他；他不知道Minho是在惡作劇或是真的好心問候，但是Minho一針見血的問題還是讓Thomas感到一陣惱怒。

「我現在不想談這個。」Thomas喃喃回答。

「好吧，老大，你說了算。」Minho收回手臂，插回口袋裡。Thomas終於可以深吸一口氣。「過來跟我們坐，沒問題吧？」

「嗯。」Thomas應道。

這個中午，Thomas第一次完全沒在聽Minho說話。他試著加入談話，或者至少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他沒辦法專心。他的視線就是會忍不住飄向Teresa和她朋友的桌子，然後看見他們像是聊得很起勁般笑個不停。Thomas不得不感到訝異──原來他們兩個之間最需要對方的人是他，而不是Teresa。他不知道他該覺得難過或是羞愧。沒有他，Teresa照樣過得很好。但是少了Teresa，Thomas卻覺得自己像是少了半個靈魂。

然後他發現Teresa說得對。他得搞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沒辦法在Teresa和劇團──或者Minho──之間取得平衡，而Teresa的態度讓他覺得更困惑。

Thomas感覺得到坐在他對面的Minho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但是他拒絕和Minho對視。現在和Minho聊天似乎是對Teresa的一種背 叛，好像他下意識很慶幸終於把Teresa甩開了一樣。

壓迫的氣氛讓他不想繼續坐在餐廳裡。鐘聲還沒響，Thomas就端著託盤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Thomas？」Minho問。

「呃，下一堂課我要提早去交作業。」Thomas隨口說道，跨出座位。「嗯，明天見了，各位。」

「你確定你沒生病？」Minho說。「需要我放學後帶你去看醫生嗎？」

「不，謝了。」Thomas說。

在他走到垃圾桶邊把託盤上的東西倒進去時，他聽見Minho在他背後喊道：「就這麼說定了，Thomas！放學之後見！我們去看醫生！」

Thomas不確定他是不是也聽到劇團成員們的鬨笑聲，但他決定不要回頭。如果Minho是在拿他尋開心，他絕不會讓他得逞。

然而他錯估了Minho。

當Thomas放學後走進停車場，他就被站在他腳踏車旁的Minho嚇到了。

「你在這裡幹嘛？」Thomas瞪著他看。

Minho牽著自己的腳踏車，聳了聳肩。「我說過我會帶你去看醫生。」

「喔，拜託，Minho。我不──」

「閉嘴。」Minho說。「上車。」

然後他沒等Thomas回答，一腳跨上椅墊，騎出停車場。Thomas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一咬牙，騎上自己的腳踏車，跟在Minho身後。

Minho沒說要帶他去哪裡，所以Thomas只能讓他帶路。讓他意外的是，他們最後來到週六打球的那個社區公園。

「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Thomas和Minho把車鎖上，走向球場。Minho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問話，自顧自地走向籃球場。Thomas遠遠就看見幾個身影在球場上來回跑動，他停下腳步。

「不，不。」Thomas說。「Minho，我今天沒有心情打球。」

「喔，我沒打算給你選擇權。」Minho一手抓住他的手臂。「相信我，這比什麼醫生都有效多了。」

「Minho，我真的──」

但在Thomas說完之前，Minho就對著球場扯開喉嚨大喊：「嘿，Jeff！我帶人來找你！」

身材細瘦的黑人孩子在聽到自己的名字時轉過身來，眼神落在Thomas身上，然後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噢，哈囉，Thomas。」Jeff說。「沒想到這麼快會再見到你。」

「哈囉。」儘管完全提不起勁，Thomas還是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說實話，我也沒想到。」

「這傢伙生病了。」Minho說。「他需要一點幫助。」

「好吧，好吧。」Jeff伸手，接過他朋友拋過來的籃球，然後往Thomas身上一扔。「這會很有效。」

「到底在幹嘛，Minho？」Thomas說。「我真的不想──」他雙手抓住球，皺起眉頭。

「少在那裡囉嗦了。」Minho開始動手解開襯衫的釦子，然後把脫下來的衣服和揹包一起丟在球場邊。「快啊，別像個小女孩！」

「來啊，Thomas。」Jeff揚起下巴看著他。「籃球永遠都是特效藥。試試看就知道。」

「如果不是因為我就在籃球場，我會以為你在推銷某種毒品。」Thomas回答。這句話讓Jeff發出一聲大笑。

「好啦，上場吧，老兄。」Jeff說。

於是Thomas就走上球場。

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這次的鬥牛賽比上次更加激烈。雖然人數比上次少了將近一半，但這次，每一回有人撞上Thomas的胸口，他都覺得自己的內臟全擠在一起。上次每個人都像是在玩遊戲，但這次，他們的態度就像是在進行一場真正的比賽。每一個人看著籃框和對手的眼神都像是獵犬盯著獵物──但是Thomas總覺得他們的眼光總是落在自己身上。他甚至搞不太清楚他究竟跟誰同隊了，因為他身邊的每個人都試著搶他手上的球，毫無顧忌地推擠他，或者把他撞得歪向一邊。好幾次他才剛把手舉起來，連出手的機會都還沒有，球就被人從後面拍掉。當他試著從別人手中抄球時，他總是被人毫不留情地肘擊。

如果說上一次打球時的挫敗感來自自己球技太差，那麼這次Thomas感受到的就是刻意的羞辱。就連Minho都像是在嘲弄他的無能：Minho對他下手的力量似乎超越其他人。

Thomas不知道為什麼Minho要挑今天──偏偏是他心情最糟糕的一天。

他或許不喜歡和人起衝突，但是他可不是任人推打的沙包。

當Minho再一次蠻不講理地一把推開他，作勢要突破Thomas的防守時，Thomas重心一個不穩，腳踝拐向一邊，身體扭曲地摔倒在地上。他的肩膀先行著地，脖子則順著慣性向一旁歪去，在肩膀撞上地面時又重重地甩向另一邊。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頸椎發出恐怖的喀啦聲。他的腦袋一陣昏眩，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裡只聽得見詭異的嗡嗡聲。他側躺在地上，拼命眨著眼睛，掙扎著大口呼吸。

當他的視覺再度恢復作用時，他發現球場上的所有人都停在原地，動也不動地看著他。接著有個人踏步往前，走到距離他兩步遠的地方。

「你就只有這點能耐？」Minho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怎麼了，Thomas？站起來啊。拜託，別這樣就掛了。站起來。」

他的聲音像是來自好幾裏之外。Thomas掙扎著爬起來，但卻覺得 地面正在晃動。

「所以你做得到嘛。」Minho說。「我還以為你只會像個娘娘腔一樣躺在地上哭呢。」

「別再……這樣說我了。」Thomas說。

「什麼？」Minho誇張地把手湊在耳朵旁邊，瞇起眼睛靠向他。「我聽不見。你說什麼？」

「別再嘲笑我了！」Thomas大吼。

「喔，是嗎？」Minho說。「所以你要怎麼樣？咬我嗎？」

就在這一刻，Thomas感覺到他的大腦裡有什麼東西破碎了。奇怪的是，他反而因此感到一股陌生的釋放感──好像有個一直禁錮住他的東西被破壞、拆除，而他終於第一次能夠自由伸展四肢。

他決定把這初次感受到的自由拿來用在Minho身上。

在他的大腦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衝了出去。他的腳步還因為剛才的摔倒而搖晃，但是那並不影響他重重撞上Minho的身子。

Minho發出一聲喫驚的哼聲，這讓Thomas心底湧起一種近似於愉快的感覺。Minho向後摔倒，他趕緊向後跨出一步，穩住身子。Thomas把自己的肩膀狠狠撞進Minho的胸口，然後用力推了他一把。

「不要老是把我當成白癡！」Thomas喊道。「你也是，Teresa也是！劇團裡的每個人都一樣。好像我做不對任何一件事……」

Minho雙手抓住他的肩膀。Thomas以為他要把他推開或是摔在地上，所以他幾乎就要準備閉上眼睛承受隨之而來的撞擊了。但是什麼也沒發生。Thomas瞇著眼睛瞥了Minho的臉一眼，卻看見他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

「好極了，就是這樣。」Minho說。「所以你還是能說真心話的嘛。」

「什……什麼？」

Thomas一開口才發現的嗓音尖銳又分岔，他清了清喉嚨。而這時，其他的黑人孩子們終於開始移動了。

「就告訴你籃球很有用。」Jeff走過來，撿起地上的籃球。「不管你內在是什麼樣的人，籃球都能把他釋放出來。在街頭籃球場上，你沒辦法假裝，老兄。一切都是真的。」

Thomas喘著氣，看著Jeff，好像他說的不是英文。接著他的大腦逐漸恢復運作。Jeff的話逐漸開始滲透進他的意識裡。

「或許你說得對。」Thomas說。

「不是或許。」Jeff微笑。「我總是對的。」

Minho伸出手。「謝啦，Jeff。」他和Jeff進行了一個複雜的擊掌手勢，然後Thomas很確定他看見Jeff對著Minho眨了眨眼睛。

「所以，就這樣囉。」Jeff和Minho最後碰了一下肩膀。「你們該走啦。」

Thomas轉向Minho。「走？」他問。「去哪？」

「冰淇淋？」Minho說。

「好吧，冰淇淋。」Thomas回答。

所以他們又回到同一個韓國購物廣場，坐在同一個露天座位，喫同一種口味的冰淇淋。Thomas的大腦還沒回到平常的狀態──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剛走下雲霄飛車的乘客，覺得腳底踩的地面不太踏實、覺得整個人隨時都會飄到半空中。但同時他又感覺自己的心跳仍然很快，腎上腺素的影響還沒褪去。他覺得亢奮，很想對著天空大喊或大笑，或者對什麼東西拳打腳踢。

「所以，你現在覺得怎麼樣？」Minho問。

「不錯。」Thomas承認道。「比打球以前的任何一刻都好多了。」

冰涼的甜點順著他的喉嚨滑下，讓Thomas滿足地閉上眼睛。他聽見旁邊傳來Minho低沉的笑聲。

「看來我拯救了你女朋友帶給你的爛心情。」

這句話讓Thomas差點被嘴裡的冰嗆到。他用力吞嚥一口，然後皺起眉頭。「什麼？」

「我說的是Teresa。」Minho說。「別跟我說她不是你女朋友。」

「可是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Thomas說。

「對，對。說得好像真的有哪個女孩子會單獨待在男生房間裡一樣。別當個偽君子，Thomas。」

「可是──」

「嗯。」Minho有點太慢地說。「當然啦，除非你是gay。」

Thomas看著他的臉。Minho的眼神非常直接，沒有迴避也沒有閃爍。Thomas突然覺得心臟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他的胸骨。

「她不是我女朋友。」Thomas盡可能冷靜地說。「我們出生之後就是鄰居，所以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就像家人一樣。」他嘆了一口氣。「就像你說的，家人會吵架，但我們仍然是家人。我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會不會原諒我。」

「好吧，她不是你女朋友。」Minho挑起眉毛。「所以，你們到底為什麼吵架？總不會是為了同一個男人吧？」

「就字面意義上的而言，是。」Thomas回答。

而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的大腦還沒有恢復正常運作，他剛才說話幾乎沒有經過思考。老天。他說了什麼？

Minho爆笑出聲。「天啊。」他說。「為了誰？」

「跟你無關。」Thomas回答。

「喔，少來了。」Minho說。「相信我，我口風超緊。你告訴我，我絕對不會讓第二個人知道。所以，來吧，你的對象是誰？」

「不是你想的那樣。」Thomas翻了個白眼。他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他都已經不小心說出最能讓Minho懷疑的話了，還有什麼能比那更糟？「都是因為你。」他深吸一口氣，抗議般說道。

「我？」Minho誇張地向後靠在椅背上，舉起雙手。「噢，噢，噢。我沒想過有人會為了我爭風喫醋。」

「你看起來有點太開心了。」Thomas瞪了他一眼。

「喔，我才沒有。」Minho說。

但是他的確有。Thomas仔細盯著他的臉──Minho的表情幾乎就像被點亮一樣，整張臉像是在發光。

老天。這是什麼意思？

「所以，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吵架？」Minho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

Thomas嘆了一口氣。「我和她約好星期六下午一起去購物中心。 但是我和你跑到這裡來了，所以我放了她鴿子。就這樣。」

「唔。」Minho吹了一聲口哨。「那你怎麼跟她解釋？」

「我什麼都沒解釋。」Thomas說。「她後來到我家找我，我爸媽告訴她我和你出去了。所以我還能解釋什麼？她都知道。」

「讓我猜。」Minho說。「所以，她也很不爽我中午把你找來我們這桌一起坐？」

「標準答案。」

「所以，為什麼？」

「你是說她為什麼要生氣？」

「不。」Minho把最後一口冰挖進嘴裡，然後推開紙杯。「我是說，既然她會不爽，你為什麼還要答應我？」

Thomas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能怎麼說？他有點惱怒地想，難道他要告訴Minho，因為他根本就不可能拒絕他？

即使他和Teresa坐在一起，他也很清楚自己心不在焉。而和劇團坐在一起時，他又沒辦法真的放下Teresa。在這兩者之間拉鋸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我不知道。」Thomas揉了揉眼睛。「這有點複雜。」

「沒那麼複雜。」Minho說。

Minho看著他的眼神讓Thomas心中的警報響起。不，那不可能——Minho不可能知道事實。但，他為什麼不可能知道呢？

老天。Thomas真想現在就躲回家裡。

Minho質問的眼神維持了幾秒鐘，然後他眨眨眼睛，聳了聳肩。

「你就是沒辦法說實話，對不對？」Minho對Thomas咧嘴一笑。

「每個人都有不能說的祕密。」Thomas悶聲說道。「你也是。」

「喔，是嗎？」Minho像是覺得很有趣般挑起眉毛，傾身靠向他。「像是什麼？」

「你沒說，我怎麼會知道？」Thomas回答。他當然不知道Minho有什麼祕密。事實上，就是因為他幾乎對Minho一無所知，他才會覺得他整個人就是個謎。而人類總是對未知的事情感到好奇。

「嗯哼。讓我告訴你，Thomas，你的先後順序搞錯了。」Minho說。「你沒問，那我該告訴你什麼？」

「就算我問了，你也不見得會說。」

「不見得。」Minho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嗯，那試試看啊。你想知道什麼？」

在那個瞬間，Thomas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想法，但他覺得他在Minho的眼神當中看見他一直期待、卻又從來不敢相信的東西。Thomas嚥下一口口水。

然後他退縮了。

「我不知道要問什麼。」Thomas避開Minho的眼神。

「太可惜，Thomas。」Minho緩緩地說。「太可惜了。」

Minho和Thomas一起騎車回家。當Thomas把腳踏車鎖在籬笆上時，站在人行道上的Minho視線一直停在他身上。

「嗯，那就明天見了。」Thomas直起身子。

「明天見。」Minho微笑。

Thomas趕緊撇開視線，轉身三兩步爬上家門前的臺階。這時，Minho突然在他身後喊了一聲：「Thomas。」

Thomas回頭。「什麼？」

「沒什麼。」Minho聳聳肩，一腳跨上腳踏車。然後他對Thomas眨眨眼睛。「別太想我。」

「什麼──」

但是Minho已經踩著踏板離開了。

Thomas不知道自己抓著門把站在那裡多久，然後他才發現他還沒把鑰匙拿出來。這天的整個晚上，他忍不住一直猜測Minho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還有如果他真的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Minho會給他什麼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