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晉的「文革三部曲」之一——《芙蓉鎮》中,女主角胡玉音有著清晰的行動脈絡。

在文革開始前,她因為開米豆腐店做小本買賣,被劃為「資產階級富婆」,從此被打倒;在文革中,她不僅抬不起頭,就連和秦書田結婚也不被允許,成為兩次失去丈夫的活寡婦;而在文革之後,她終於在髮絲已經微白的時候,等到丈夫歸來,這時,他們已經喪失了十多年的青春和尊嚴。

《芙蓉鎮》便是聚焦著胡玉音這個中心角色,一步步展現1964年到1979年這十五年的小鎮歲月。

這部根據古華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在1986年上映,過了八年之後,第五代導演張藝謀同樣根據餘華的小說拍出了同名電影《活著》。

兩部電影都是圍繞一對男女在宏大的中國歷史中遭遇的各種苦難,詮釋了什麼叫做「像牲口一樣活著」。

然而第三代和第五代之間的心腸是截然不同的,張藝謀代表的第五代對於歷史用的是獵奇的探索手段,抱著的是殘酷的處理態度。而作為第三代的謝晉,他沒有這麼狠硬的心腸,對於他來說,歷史的確是殘酷的,但是人心還有希望可言,他寧願加入浪漫和溫情,調和那種惡毒,讓芙蓉鎮真的可以綻放出一朵芙蓉來。

於是片中的胡玉音成為了這朵受盡風霜的芙蓉。作為妓女的孩子,她知道在這個社會要想過上好日子,只能比別人更加聰明,更加喫苦。為了可以住上更好的房子,享受更優質的生活,她起早貪黑地磨豆腐,擺攤點。

而為了讓生意進一步擴大,她開始購置更大的門面,希望做更大的生意,她按照「物競天擇」的信念來過著糟心的日子,她心中還是有夢存在。

但是在1964年的中國,是不可以存在「更」這個字的,「更」意味著你希望比別人擁有得多,希望比別人過得好。一旦你真的實現了這個目的,那麼你就是高於其他人的少數人。

而少數人比多數人過得好,那麼必然是這些少數人剝削了多數人的財富和勞動力,最後,結果只有一個:你站在了資本主義陣營,你是人民大眾的敵人。

胡玉音不懂這個道理,她「錯」就「錯」在她希望過的更好,因為她生活的時代要求的是:大家必須一樣好的。

而當胡玉音接連失去丈夫、積蓄和房子後,謝晉並沒有用悲苦的配樂,或者俗套的苦情戲來奪人眼球。

他讓胡玉音在死去丈夫的墳頭哭泣,遇到了被公認的右派分子秦書田。胡玉音感到異常的害怕,這時候天昏地暗,鏡頭給了秦書田一個仰拍,讓他陷入濃黑的天際中。

這時,四周煙霧縈繞,大面積的黑色背景在傾斜的鏡頭下組成了可怕的黑框,德國表現主義式的場景如臨再現。謝晉彷彿在用弗裏茲·朗的黑色手段刻畫文革前夕的陰霾,兩個被時代掩殺的靈魂失去了人所應有的尊嚴和欲求,成為飄在灰色天空中的鬼魂。

在文革中本應如行屍走肉般活著的胡玉音和秦書田,因為共同掃大街,萌生愛意。

姜文飾演的秦書田是個「裝瘋賣傻」的文藝青年,他本來是打算掩藏心聲留一條命渡過文革。然而在和胡玉音的朝夕相處中,他打破了這份隱忍。

異常時代的禁錮框不住人性的本能,秦書田和胡玉音不僅相愛,還打算結婚。

可是這種正常人的情感在文革那個瘋狂的年代到底能殘存多少?正當我們打算看到打折的情慾戲份,導演謝晉卻足量足稱地勾勒男歡女愛。

秦書田不僅和胡玉音在清晨杳然無人的街道跳著掃帚舞,還時常安耐不住男性荷爾蒙,和胡玉音在偏僻的小巷中冒險激吻。

這甚至構成了影片後半段的畫面情緒,疊印的畫面、舒緩的鏡頭、詩意的構圖,這種文革敘事沒有《霸王別姬》中的尖銳和衝擊,也沒有《活著》中的畜化和絕望。

謝晉果然接續洪深、曹禺這些中國早期戲劇和電影奠基人的餘脈,用三十年代上海電影中濕潤的浪漫來浸漬《芙蓉鎮》的慘烈。

所以即使影片中有紅衛兵批鬥的畫面,有文革中不分青紅皁白的幹部,那些悲慘和無奈總是會被芙蓉鎮的民眾和環境柔化。比如一直對胡玉音不錯的老兵谷燕山,不僅一開始賣玉米穀給她,還在無人參加胡玉音夫婦婚禮的時候雪中送炭,甚至胡玉音的孩子能順利生產並長大,都是谷燕山的功勞。

這種柔化還包括其他好心腸的民眾,他們在看到胡玉音和秦書田被無辜判刑時,黯然落淚;在胡玉音一個人撐著大肚子打掃大街的時候,他們又經常幫她做活,照應在她左右。

即使在影片的最後,謝晉也無意讓那些曾經迫害胡玉音的人遭難,或是讓胡玉音和秦書田被迫害致死,挑起巨大的情感波瀾。而是平和地,客氣地讓秦書田和革命幹部李國香在船上相遇,這位曾經的女幹部只得尷尬寒暄,又無言離去。而秦書田只是落下一句「老百姓的日子,也容易,也······不容易啊!」

歷史在謝晉的鏡頭下擁有更多的親和感,他彷彿是芙蓉鎮曾經的村民,是喫過胡玉音家米豆腐的過客,是看到女幹部被批鬥時的路人。

但是他沒有和其他過客路人一樣,選擇面色上的「冷眼旁觀」,心頭上的「深惡痛絕」,而是在看望這些場景之後,還默默地站在雨中,靜靜凝視著這些人的退場,獨守一份悲憫。

如是,《芙蓉鎮》讓胡玉音最終還是開出了苦澀的花兒,秦書田也在十年牢獄之後,可以回家守護這朵快要凋零的芙蓉花。

然而多數人更願意將《芙蓉鎮》作悲慘敘事的範本,連同後來的《活著》一起,呈上未來的公堂,非得挑揀出富貴、家珍、胡玉音和秦書田這些被蹂躪的民眾,和那些紅衛兵小將、文革批鬥會的幹部們分出個孰是孰非。

然而最終卻發現,他們可能都是被歷史遮蔽的一代。

《芙蓉鎮》中的女幹部李國香除了在文革才開始被紅衛兵批鬥過一次,其他時候都是高高在上的幹部官員,然而她在宏大且遙不可及的理想中,真的是為公為民嗎?

她在和秦書田最後見面時,已然表露出羞赧之色。他們將會在一次次的平凡中揭開自己造成的傷疤,在一次次的冤假錯案中直面自己執斧的人間悲劇。

他們在過往中如何「殺伐決斷」,在未來中就如何「懺悔惘然」。

《芙蓉鎮》守住了這份惘然,留給大家回味的是那份喟然。

本文首發「巴塞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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