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 年,張愛玲到了美國,寫作不像以前豐盛,從現有資料上看,生活也是窘局的。她先生賴雅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她要獨自養家,所以經常應邀爲香港電懋寫電影劇本。從我們目前可以看到的電影,也可得知她在電影上的成果也較平淡。她有一句著名的話,“成名要早”,可有時候早熟似乎又是早衰,好運氣很快用完,甚至透支。

  家國兩變,人事更替,才華無可阻止地退潮,可以想象她的寂寥。她寫《我看蘇青》,稱蘇青“亂世佳人”,激勵說將來會有一個理想國,蘇青嘆息一聲:“那有什麼好呢?到那時候已經老了。在太平的世界裏,我們變得寄人籬下嗎?”現如今,無論時間還是空間,張愛玲都可說“寄人籬下”,是個域外人,研究《紅樓夢》,就有一種鄉愁在裏面。也因此,和其他“紅學”不同,《紅樓夢魘》是可窺見研究者其人其境,即又一個“張看”,“張”是主體,賓語方纔是“紅樓”。

  據張愛玲自序說,此書耗時十年,讀多個版本,自擬詩文兩句:“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如此,出版了《紅樓夢魘》。她雖自稱“迷考據”,其實我認爲,她並不屬考據派,至少,目的不同。她用意不在證明小說的出處、文本的歷史背景、作者的身世來歷——總之,虛構和事實的關係,而是從虛構到虛構。本書《三詳紅樓夢》一章,副題即“是創作不是自傳”,表明她的考據只在文本內部進行,以文本提供的條件比對、互證,回覆“紅樓”的本相。就是說,倘若《紅樓夢》最終完成的話,將會是什麼樣貌。

  2008年版封面

  2008年版書脊

  2008年版扉頁

  在自序中,她稱自己的工作“像迷宮,像拼圖遊戲,又像推理偵探小說”。你們知道,張愛玲喜歡推理小說,尤其是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說,張愛玲和克里斯蒂的關係,又是另一個話題。克里斯蒂小說裏的大偵探波羅,他經常說還原犯罪現場就像拼圖遊戲,缺一塊不成。可是有時候,所有碎片都在,你不知道這一塊在哪裏,那一塊又在哪裏。這一塊看起來在尾巴上,事實上,卻在別的地方。偵探就是要把所有碎片,拼成完整的圖畫。張愛玲從各種版本、抄本、殘本里搜索線索,儘量接近曹雪芹的初衷,呈現《紅樓夢》的全景,就類似波羅的工作,還原現場。然而,對我來說,接近曹雪芹的初衷與否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從張愛玲的“紅樓”圖景,也就是“張看”的“紅樓”,窺見張愛玲的世界,這是我好奇所在。

  《紅樓夢魘》

  《紅樓夢》的未完成,現存版本中的種種缺錯,使紅迷們牽腸掛肚,無法釋懷。彷彿天機不可泄露,多少代人可說“上窮碧落下黃泉”,終究還是無解。越無解越欲罷不能,便成千年懸案,張愛玲就是一個解謎人。她發現不同《紅樓夢》版本,寶玉、黛玉、寶釵的年齡都不同。較早的版本,他們年紀較長;後來的版本,則偏幼小。之間的差異很大,基本上,版本越晚近,年齡越小,小至十二三歲。以此推算,寶黛初次見面時才六七歲,顯然與人物行爲不符。因此,同一版本里,就會有前後矛盾的地方。

  對這年齡上的硬傷,張愛玲的解釋是:“中國人的伊甸園是兒童樂園。個人唯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這句話大約就可說得通,《紅樓夢》中的人物雖然年紀很小,但已經通人情,識世故,而且詩書文理皆有修爲。作者要他們享受純淨的快樂,沒有世事負擔,沒有人生憂愁。但是小孩子的快樂,終究是有限的,紅塵的魅惑肯定不只是兒童的。

  “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峯”本就是伊甸園,那塊頑石,死乞白賴要僧道二人帶去凡間,不就是嚮往“富貴場溫柔鄉”?不記得張愛玲在哪一篇文章裏寫道,不動情的人生又太“輕描淡寫”。怎樣把更多的故事、更多的情感注入“兒童樂園”呢?張愛玲認爲的方法就是早熟。按她所說,《紅樓夢》裏的人不長大,年歲也不添,可是心智和感情卻在走入成年,就是早熟的意思。張愛玲這一句話很有意思,她說這是一個“抵制”,抵制人世,抵制長大,留在“兒童樂園”,可是兒童的世界又不令人滿足,成長自有歡愉。我認爲她對曹雪芹的詮釋未必十分精確,但卻反映出她自己的人生觀念,我們將在她的小說中找到佐證。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提出了只有早熟才能滯留伊甸園,伊甸園在《紅樓夢》中的現身則是大觀園。爲佐證這個看法,她舉出實例,比如關於香菱住進大觀園的一節。書中《四詳紅樓夢》一章裏,專述庚辰本有一條脂胭齋的長批:“細想香菱之爲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足(卒?)爲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

  於是,脂批繼續論道,爲讓香菱入大觀園,頗有一番籌措。首要條件,必須是薛蟠不在。我們都知道香菱是薛蟠的房中人,他要在家,香菱是脫不了身的,就要安排他遠行,這“呆兄”又有什麼地方可遠行呢?這一條批寫得有意思:“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一發機之事方可。”就是說,不靠譜的人,行不靠譜的事,這樁事雖是偶然突發,卻不能外加給他,應從人物性格出發,所以又是必然所致。

  這一偶發事件就是第四十七回目:“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呆霸王對柳湘蓮起邪念,誰料想這柳湘蓮其實是好出身,父母早逝,家道沒落,就過着一種清士的生活,因年輕貌美,又善管絃,常被人誤以爲是名伶。薛蟠只看見他與寶玉親近,更當是這路關係,自己有的是錢,有什麼狎暱不得的!結果被柳湘蓮狠狠整一頓,且不說受傷與受辱,單是熟人圈裏的輿論,就夠他受的。

  妹妹寶釵很識大體,壓住事態,不讓繼續發酵。這薛蟠倒是老實了,躲在家裏,不敢出門見人。就在此時,遇到一單生意,需外出遠行,不由動心,一則學學買賣,二則逛逛山水,於是跑碼頭去了。留下香菱,寶釵就向母親要來,帶進大觀園,和自己作伴。然後纔有香菱學詩一節,即“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不只進了園子,還有入詩社的可能,呼聲很高呢!以張愛玲的看法,就是迴歸了伊甸園。張愛玲讀了很多版本,最後她拼成的拼圖,是集她所要、棄她不要,所以,我們不能以考據派的方向去讀《紅樓夢魘》。

  關於大觀園是伊甸園的觀點,張愛玲還提出佐證,也是在《四詳紅樓夢》一章內,她舉友人宋淇的《論大觀園》一文中發現:“像秦可卿就始終沒機會入園——大觀園還沒造她已經死了。”秦可卿才貌德情俱全,倘活着一定也會進大觀園,可是卻有一段祕辛,十分不堪,張愛玲認爲曹雪芹讓她早死就是爲了保持大觀園的清潔。又提出全抄本第七十三回脂硯齋一句批語:“大觀園何等嚴肅清幽之地”,還有一批:“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所以,張愛玲認爲:“紅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過作者愛才,讓她走得堂皇,走得光鮮,此後在獄神廟又讓她大獻身手,捧足了她,唯有在大觀園居留權上毫不通融。”

  寶玉的這個小丫頭紅玉,背景比較好,是總管林之孝家的孩子,雖然她進大觀園比較晚,但人才很出色。張愛玲心中屬意於她,特別是“獄神廟慰寶玉”一回,榮府抄家勢敗,寶玉寄身家廟,紅玉和茜雪前去探望,稱其“美人恩”。“這一章的命意好到極點”,早幾種版本中時隱時現,最後終於遺失不見,令人扼腕。即便如此,張愛玲依然認爲不留紅玉在園子裏更好,是曹雪芹的本意,不可讓污穢的東西進入,破壞大觀園的清淨。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最後一章,《五詳紅樓夢》裏寫寶黛關係時有這麼一句話:“因此他們倆的場面是此書最晚熟的部分”,“因此”——原因比較繁複,是對“舊時真本”甄別所得,而我特別注意“晚熟”兩個字,在這個用“早熟”來抵制長大、從伊甸園除籍的境遇裏,晚熟又是何種用意?從人情世故說,他們不也是早熟的?早本中第二十八回內,元春從宮中送端午節禮,寶玉和寶釵的一份相同,紅學家們都以爲暗示元妃主張金玉聯姻。而更前的回目中則以燈謎預言元春將逝,所以,沒有宣佈媒聘,因元春的喪儀既是國孝也是家孝,有種種忌諱,近八十回方纔正式成親。這個情節幾番移動,將釵玉的婚聘推遲。

  張愛玲想象不出,寶玉婚後如何與黛玉相處,早早有了婚約的寶玉,免不了還要與黛玉見面,至少,必要向賈母請安,這是相當難堪的——“他們倆的關係有一種出塵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氣了。”因此,他們倆命定不可結親,就像俗話說的,有緣無分,像西方童話中火王子和水公主的關係,還像雨果《巴黎聖母院》的愛斯梅拉達和伽西莫多,一旦擁抱便化爲灰燼。

  這一詳中還提到佚名氏的《讀紅樓夢隨筆》的抄本,解釋三十一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預言寶釵嫁寶玉不久離世,然後再醮湘雲,也遭張愛玲反感。總之,寶玉和黛玉不成,也不能與其他人成,倘若與其他人成,就從此與黛玉斷絕。這兩人不是塵緣而是仙緣,爲加強論調,她不惜推翻“是創作不是自傳”,出來一個新觀點——“而寶黛是根據脂硯小時候的一段戀情擬想的,可用的資料太少”,於是“他們倆的場面是此書最晚熟的部分”,大約也考慮到“不是自傳”的定論,所以作一個變通,是脂硯而非曹雪芹的小時記憶,可不是也有一種說法嗎?以爲脂硯齋就是作者本人。

  就這樣,寶黛二人延宕進入成人社會,停留在兒童時代,黛玉剛進榮府的時候,與寶玉同在賈母處居住,同宿同起,朝夕相處,要不是兩個很小的孩子,可是不靠譜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回目裏,這兩人擠在一張睡榻,嬉鬧玩笑,也是小孩子形狀。張愛玲在此一章中,特別排列兩人之間的激情戲,二十九回,因張道士提親而起,是謂“最劇烈的一次爭吵”;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接着,三十四回,寶玉被父親打傷,黛玉探病;三十五回末,黛玉再來,寶玉說聲“快請”,即收尾。

  張愛玲遺憾道:“寫寶黛的場面正得心應手時被斬斷了,令人痛惜。”爾後又道:“這七回是二人情感上的高潮,此後幾乎只是原地踏步,等候悲劇發生。”這些場面,確乎是“晚熟”的,倘是正常年齡和心智,就不合道統禮數,以賈母批判傳奇話本“陳腐舊套”的話說,就是“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所以,這樣熱情天真的愛戀,只能發生在“兒童樂園”,中國的伊甸園裏,那是天上人間。

  張愛玲由衷珍惜的伊甸園,活動着早熟的男女兒童,認真地玩着成人的摹仿遊戲,不是嗎?只有認真地遊戲,纔有真快樂,這就是太虛幻境牌坊兩邊所寫:“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而她自己,卻是不得不服從現實的規則,在她的小說裏,罕見有“兒童樂園”,也罕見有“出塵之感”的男女(她筆下多是急煎煎要嫁人的女兒,是另一種“早熟”)、伊甸園裏的少年風情,而是急於速成人生。

  張愛玲在《太太萬歲》題記中寫道:“中國女人向來是一結婚立刻由少女變爲中年人,跳掉了少婦這一階段”,就像《金鎖記》裏的長安,人還沒有長大,就已經有她寡母的舉止——“揸開了兩腿坐着,兩隻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着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悽悽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是不是張愛玲認爲現代人不配得伊甸園,也許是張愛玲的小說觀,覺得小說這一種世俗的產物,不是爲伊甸園所設?

  那麼《紅樓夢》呢?顯然不能當作小說看的,要是小說,也是小說的“夢魘”。然而,總歸是喜歡《紅樓夢》的人,而且有那樣的世界觀,終會有漏網的,我認爲大約就是《心經》裏的許小寒、《沉香屑?第二爐香》裏的愫細——一個外國女子,還有《花凋》裏的川嫦。當然,她們的處境都很尷尬,結局都是無果,另一種無果。

  本文摘自《小說與我》,王安憶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新民說2017年9月出版。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