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園裏的蟒蛇在每個週末都能獲得一隻活雞,於是它寧靜愜意的消化着,將這隻雞融入自身,雞就變成了蛇。

  這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的《蟒蛇》中描繪的場景,這個不到六千五百字的短篇小說裏幾乎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沒有過多鋪墊,甚至沒有清晰的故事背景。它更像是在龐雜的生活中截取的片段,簡單、重複、甚至有些無趣。

  故事裏的“我”來自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母親用四分之一的工資將我送進巴爾貝小姐的寄宿學校,每個週日,“我”都和這個75歲的學校管理員待在一起,去植物園看同一只蟒蛇吞食活雞,然後回到充斥着臭氣的大樓,等待着巴爾貝小姐向我展示她衰老的身體。

  “從十三歲到十五歲。我不得不觀看這兩場戲,否則就不能得到足夠的教育,否則就會‘給我和我可憐的母親帶來不幸’,否則就找不到丈夫,等等……”

  於是,“我”每個週末都會站在植物園的籠子前,看着黝黑的蟒蛇盤成一團,安靜的消化着雞。然後再回到寄宿學校,理所應當的看着巴爾貝小姐的身體,稱讚她的富有和美麗。

  這當然不是“我”所期待的週末,所有的稱讚、順從、妥協,只是爲了能更早的解脫。當巴爾貝小姐扣上衣袖時,”我”知道自己又有一個太平的星期天了。

  這種生活一直持續了兩年,學校管理員衰老的身體和蟒蛇吞食活雞的畫面,在每個週末交替重複着,以至於它們相互聯結,令“我”在想到蟒蛇的同時,腦海裏也浮現出巴爾貝小姐的臉。相較於蟒蛇充沛的生命力,後者顯得黑暗而隱蔽,“我”甚至將那些袒露身體的行爲歸結爲怯懦、惡毒、虛僞和吝嗇。而在外人眼中,巴爾貝小姐卻是善良、貞潔、道德的象徵。

  這個75歲的老人依然保有着她的貞潔,在生命即將走向結束時,她終於意識到了身體的魅力,但此時的她只能向一個13歲的孩子袒露自己的肉體,從而尋求滿足。“這一切都太晚了”因爲在她即將走向死亡時,她終於明白,見證自己身體的更應該是一名男性,而“他”卻從沒來過......

  故事裏的“我”十分篤定,巴爾貝小姐的衰老,正是因爲她從不懂得“揭開自己的祕密”,既沒有男人也沒有孩子在肉體或精神上需要她,於是,她因爲不被需要而衰竭,因爲違背了這種法則而獨自保有童貞,直到這個童貞被悔恨包圍,並且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這個身上充斥着臭味的老人同樣在影響着“我”。每個週日的下午,“我”都處在一種被動的興奮中。日復一日的觀看,並且被迫的稱讚,難以反抗的順從與妥協......在被黑暗和潮溼吞噬的房間裏,巴爾貝一遍一遍的重複着她的悔恨和失敗。於是“我”也開始擔心,自己是否會走上巴爾貝的道路,是否也會因爲不被人需要而迅速的凋零。

  這種恐懼包圍着“我”讓“我”在獨自回到房間後仔細的觀看自己年輕的身體,在士兵經過樓下時向他們微笑,並期待着有人能帶我離開。“我”害怕成爲巴爾貝那樣的女人,害怕被孤獨、黑暗和潮溼吞沒,儘管才13歲,但“我”卻覺得:

  “如果現在還不能脫穎而出,就太晚了。”

  令人厭惡的一切正在不斷重複着,日復一日的觀看、忍耐、妥協和沉默,“我”無法逃離巴爾貝小姐的封閉世界,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軌跡,爲了滿足母親的期待;爲了獲得更好的教育;爲了找到一個丈夫,“我”必須把沉默和忍耐堅持下去。儘管在本質上,更令“我”着迷的是那些危險而富有生機的存在,比如蟒蛇、犯人、甚至是妓女。

  “我把窯子想象爲一種破壞童貞的廟宇,在那裏,純潔無瑕的姑娘們,與我的狀況一樣、婚姻沒有爲她們留有席位的年輕姑娘們去向陌生人,向和自己同一種類的男人們暴露自己的身體。”

  “作爲一種無恥的廟宇,窯子裏應該很安靜,那裏的一切都不容泄露隻言片語,歸屬於神聖的祕密。”

  “我”沉溺於這種瘋狂、激動、興奮、甚至有些恐怖的生命力中,它像蟒蛇一樣危險而燦爛,將人們帶向終點,永無休止,不知疲倦。

  這是杜拉斯筆下衆多作品中的一部,它不像《情人》那樣廣爲人知,也沒有《廣島之戀》那麼吸引眼球,但你依然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杜拉斯的古怪和瘋狂。她嗜酒、自戀、偏執且強勢。從16歲遇到第一個中國情人,到70歲與楊·安德烈亞共度晚年,杜拉斯的一生總是情人不斷。

  “如果不是個作家,我會成爲一個妓女”

  除了她這句廣爲人知的名言外,杜拉斯還是個強勢而毒舌的作家,她說同時代的波福娃思想太過女權,伍爾夫則是過於矯情。這種毒舌和直接,理所當然的令杜拉斯受到了排斥。但她總會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從不迎合別人喜好,並且只願意和討厭自己的人產生交集。

  這與故事裏的巴爾貝小姐完全相反,那些世人眼中所謂的道德、貞潔、 保守和傳統在杜拉斯身上變成了瘋狂和放縱。她極其自信的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並將這些理念毫不費力的融入作品。

  小說裏,蟒蛇一次次的吞下活雞,向世人展現着它的危險和活力,巴爾貝反覆的被黑暗吞噬,在無數次的悔恨和悲傷中消磨着生命。

  “我”卻始終在嚮往危險,嚮往動物的野性和壯麗。那是光明和炙熱,是生命永無止境的綻放。

  作品收錄於小說集《成天上樹的日子》

  《蟒蛇》原文

  瑪格麗特·杜拉斯

  事情大約發生在一九二八年,法國殖民地的一座大城市裏。

  每個星期日下午,巴爾貝寄宿學校的其他姑娘都出門去。她們嘛,她們在城裏都有“女筆友”。

  晚上,她們看電影,喫“塔式”冰淇淋,到游泳池嬉戲,乘車兜風,打網球,玩夠後才返回到住處。而我沒有女筆友。我和巴爾貝小姐待在一起,度過一個星期,加上星期日。

  我們去植物園。去那兒不用花什麼錢,倒讓巴爾貝小姐以“渡週末”爲由找我母親要外快。

  就這樣我們去看蟒蛇吞食它的週日雞。蟒蛇平日裏都餓肚子,只給它喫些死肉或病雞。然而每星期天,它便有活雞可喫,因爲人們喜歡這樣。

  我們還去看凱門鱷。有一條凱門鱷,大概是一九二八年出生的這些鱷魚中某一條的叔公或者父親,距此二十年前,它咬斷了一名殖民軍士兵的大腿。

  一直咬到大腿根部,從而斷送了這名可憐士兵的前程,這名士兵本來想用腳去挑逗凱門鱷的嘴,卻不知道鱷魚要玩就玩真的。

  從那以後,在凱門鱷池四周便豎起了一圈柵欄,人們現在可以非常安全地觀看它們閉目養神,看它們使勁兒地在夢中想着它們舊日的罪。

  我們也去看長臂猿自慰,或者看紅木沼的黑豹,它們在水泥地上都快乾死了,它們不敢看那些虐待狂般以它們的痛苦爲樂的人類的面孔,而把目光緊盯着鐵柵外繁衍了大量猿猴的亞洲江河的綠色河口。

  有時我們來晚了,發現蟒蛇躺在厚厚的雞毛羽墊中,已經昏昏欲睡。我們仍要在籠子前待上好一會兒。雖沒什麼可看的了,但我們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每個人都站在蟒蛇面前,陷入沉思。

  這場謀殺後的祥和啊。這樁完美的罪惡啊,結束在一層溫熱的潔白羽毛中,它們爲雞的無辜陡添了一個迷人的現實圖景。這樁罪惡啊,不留污漬,沒有血濺的痕跡,也沒有疚責。這種災難之後的秩序啊,罪孽之屋中的安寧。

  蟒蛇盤成一團,黝黑,閃爍出比清晨山楂樹葉上的露珠更純淨的光澤,令人讚歎,豐滿滾圓,柔軟而肌肉發達,如同一根黑色的大理石柱,突然會在千年的怠惰中翻翻身。

  然後,又突然厭倦了這沉重的自豪,緩慢地起伏,周身因這蘊含的力量而發出一陣顫慄後,最終又盤蜷成一團。

  蟒蛇通過它那寧靜愜意的消化過程,將這隻雞融入自身,恰似沙漠中滾燙的沙礫飽吸水分,恰似在神聖的平靜中麪包與葡萄酒轉變爲聖子的身體與血液。在這巨大的蛇體內沉沉的靜寂之中,雞正變成蛇。

  伴隨着一種讓你眩暈的幸福,兩足動物的血肉經這長長粗細均勻的管道,被融入爬行動物的血肉中。

  它單憑自己的外形便令人驚訝,圓滾滾的,體外沒有可見的獵食工具,然而卻比鷹爪,手掌,獸爪,尖角或獠牙更善攫取,整個軀體像水一般,赤裸裸的,衆多的物種中有誰是這樣赤裸的?

  巴爾貝小姐因爲她的高齡和潔白無瑕的童貞,頗不在乎蟒蛇的一舉一動。就個人而言,它給我的影響卻很大。

  這是個讓我幻夢的場景,如果我天生有更靈活、更豐富的思想,有更審慎的靈魂,有更善解人意、更高尚的心靈。

  這場景本可使我一直回到重新發現造物主的世界,回到發現在醜惡的暴力與善良的強力間絕對分配的世界,這兩股力量是永恆的,一切事物的起源都歸結於它們之間的衝突;或者,正相反,直至對懲罰罪惡的失寵進行反抗,或對獎勵無辜的恩寵進行反抗。

  每次回寄讀學校,我都嫌太早,當我們回到學校時,總有一杯茶和一根香蕉在巴爾貝小姐的房裏等着我們。我們默默地喫着喝着。然後我回樓上的房間。

  過一會兒,巴爾貝小姐總會叫我去她那兒,每次我都不馬上答應。可她接着還會叫:“來看看吧……”

  我鐵了心不去。她便會來找我。我回到巴爾貝小姐的房裏。我發現她總在同一個地方,在窗前,微笑着,穿着玫瑰色連衫襯裙,裸着肩。

  我在她面前站着,像我該做的那樣看着她,彷彿每個星期日在她費心帶我去看蟒蛇後我理應這麼做。

  “你看,”巴爾貝小姐用很溫柔的聲音說,“這,這衣服很漂亮……”

  “我看到了,”我說,“是的,衣服很漂亮,我看到了。”

  “我昨天買的。我喜歡漂亮的內衣,”她嘆口氣說,“我越是去看,就越喜歡……”

  她站得筆直,好讓我欣賞她,同時低垂雙眼憐愛地看着自己。她半裸着身子。

  她這一生從未向任何人展現過自己,除了向我。太晚了。七十五歲了,除了向我,她決不可能再向任何人展現自己了。

  她在整幢樓裏,只向我展現她自己,而且總是在週日下午,當別的寄讀生都出去時,在參觀了動物園之後。我得在她定下的時間裏,看着她。

  “我有多喜歡啊,”她說,“我寧願不喫飯……”

  從巴爾貝小姐身上,發出一股很難聞的味道。不可能弄錯的。她第一次向我展現自己時我就發現了這股臭氣的祕密,我聞出來了。

  這股臭氣在整幢樓裏飄蕩,隱藏於浸沒着她的、從衣櫥中散發出來的石竹花的芳香之中,與浴室的潮氣混雜一處。

  二十年來,它沉沉地停滯在寄宿學校的前後門廳中,一到午睡時刻,便更像是打開了閥門,從巴爾貝小姐黑色花邊的內衣裏汩汩散出,散發在她飯後總要小睡片刻的客廳裏。

  “漂亮衣服很重要。記着這一點。我明白得太遲了。”

  我從第一次就明白了。整幢樓都能聞到死亡的氣息。巴爾貝小姐那守了一百年的童貞啊。

  “我能向誰展示我的內衣呢?除了向你,向能夠理解我的你。”

  “我理解。”

  “太晚了。”她低嘆道。

  我沒有回答。她會等上一會兒,可對此我實在無話可答。

  “我這輩子算是白過了。”她等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他從沒來過,……”

  這種失落感,因那個從沒來過的人而生的失落感吞噬着她。鑲着“無價”花邊的玫瑰色連衫襯裙像裹屍布一樣覆蓋着她,使她鼓得像個牛奶甕,胸衣緊緊繃在她身上。

  我是惟一看到她衰竭了身體的人。別人也許會告訴他們的父母,而我,即使告訴了母親也沒有關係,因爲是在我母親的再三要求下,巴爾貝小姐出於照顧,才接受我進她的寄宿學校的。

  城裏沒有人會像她那樣接受一名本地小學教員的女兒進她的寄宿學校,怕有損身價。巴爾貝小姐有其善良之處。她與我,我們在這事上是同謀。

  我什麼也不說,她也不告訴我母親一條裙子穿了兩年,不告訴我母親穿着棉襪,不說爲了支付我的月租金,她竟賣掉了首飾。

  就這樣,雖然我從不見母親,不談論我週日的安排——週日不用花錢照樣可以出門玩,而我卻從無怨言,因我很受巴爾貝小姐的青睞。

  “幸好你在這兒……”

  我屏着呼吸。然而她有其善良之處。在整個城裏,大家都知道她的名聲很好,非常好,與她的生活一樣純潔。我便這樣思忖着,想着她已經很老。但這並不管用。我屏着呼吸。

  “這是怎樣的生活啊!…··”她嘆息着說。

  爲了結束這個場面,我便對她說她很富,說她有漂亮內衣,還說今後其餘的事,也許沒有她所認爲的那麼重要,說她不能總生活在悔恨之中……

  她不回答我,深深地嘆着氣,重又穿上那件整個星期都證明着她的名譽的黑色花邊上衣。她的動作很遲緩。當她扣着上衣袖釦時,我知道結束了。知道我又有一個太平的星期天了。

  我回到我的房間,上了陽臺。我呼吸着。我處在一種被動的興奮之中,那是連續兩個場景——參觀動物園和欣賞巴爾貝小姐——所引起的,不可避免。

  馬路上陽光燦爛,桎柳樹投下巨大的陰影,將綠色的香氣大團大團拋進樓來。

  一幫殖民軍士兵在樓下經過。我向他們微笑,希望他們中會有人示意讓我下去,並對我說跟他走。我在那兒呆了很久。偶爾有一個士兵對我微笑,卻沒有一個人對我打手勢。

  當夜晚來臨時,我便回到被怨恨的臭氣污染了的樓內。真糟糕。還沒有一個男人對我打手勢。真糟糕。我已經十三歲,我想如果現在還不能脫穎而出,就太晚了。

  一回到我的房裏,我便將自己鎖在裏面,脫去上衣,照着鏡子。我的乳房潔淨,白皙。在這幢樓裏,這是我惟一看了便喜歡的東西。屋外,有蟒蛇,這裏,有我的乳房。我流着淚。

  我想着母親那被榨乾了的身體,那餵養了四個孩子的身體,那滿是補丁的長裙中散發着香子蘭氣息的母親的身體。

  想着母親對我說,她寧願死也不願意看到我的童年和她一樣悲慘,說要能嫁出去,就得唸書,學鋼琴,學外語,學會在沙龍聚會中的儀態舉止,說巴爾貝小姐比她更適合教我這些東西。我相信母親的話。

  我坐在巴爾貝小姐對面用晚餐,然後趕緊上樓回房,以免看到其他寄宿生回來。我考慮着第二天該給母親發一封電報對她說我愛她。但這封電報一直沒有發。

  就這樣我在巴爾貝寄宿學校住了兩年,靠着母親四分之一的薪水,還靠着每週一次靜靜地欣賞那位七旬老人的貞潔。

  直到那美妙的一天,由於無法繼續支付她的月租金,失望的母親前來接我,她認定,因爲我的學業中斷了,我得靠她養着直至她生命終結。

  這種生活持續了兩年。每個週日都如此。兩年期間,每週一次,我得先當一個殘暴的吞食場面的觀衆,觀看全過程,在眩目的籠邊細細地看。

  然後當另一個吞食場面的觀衆,這一個則遲緩,醜陋,黑暗。這樣,從十三歲到十五歲。我不得不觀看這兩場戲,否則就不能得到足夠的教育,否則就會“給我和我可憐的母親帶來不幸”,否則就找不到丈夫,等等……

  巨蟒吞噬、消化着活雞,悔恨也同樣吞噬、吞食着巴爾貝小姐,而這兩場吞食很有規律地交替進行,在我眼中都有着全新的意義,甚至就因爲它們交替進行,恆久不變。

  如果我只能看到第一個場景,看到蟒蛇吞噬小雞,也許對於蟒蛇,由於它使我遭受的折磨,我會通過想象來站在雞的立場上,永遠保留對蟒蛇的恐懼和仇恨。這有可能。

  同樣,如果我只能看到巴爾貝小姐,也許除了於人類舉足輕重的對災難的直覺之外,她只會給我同樣不可抗拒的對社會秩序的某種直覺,和從中引出的對各種約束形式的直覺。

  然而不,除了極少數的特例之外,我總看到它們一個緊接一個,在同一天,且總按同一順序上演。

  由於這種連續性,使我一看到巴爾貝小姐,便被拋到對蟒蛇的回想之中,這美麗的巨蟒,在陽光之下,以充沛的體力,吞噬着活雞,奪去雞的生命,而自己卻在簡單明瞭和自然偉力的等級中佔了光輝的一席之地。

  同樣,對於巴爾貝小姐,在我看了蟒蛇之後,她就變成了特別討厭的東西,黑暗且吝嗇,陰險而隱蔽——因爲我沒有看到她的童貞被吞噬,我們只看到結果,我們只聞到它的氣味——惡毒、虛僞且怯懦的討厭的東西,何況這一切毫無意義。

  當我憑藉這兩個場景間的聯繫,順應我難以名狀的命運,在失望中氣喘吁吁——因爲我無法逃離巴爾貝小姐那封閉的世界。

  她這個夜間的怪物,幸虧有了蟒蛇這個白晝的怪物,而不能與我臆測的那個世界相聯結——我又怎能對這兩個連續的場景漠然置之呢?

  我想象着,這個世界在自由而努力地無限延伸,我把它想象成一個十分巨大的植物園。

  在那裏,在噴泉和池塘的陣陣涼意中,在間雜着強烈陽光的桎柳那濃密的陰影裏,以吞食和消化的形式,以既瘋狂又平靜的媾和形式,完成無數次肉體交換,平靜得像在太陽底下、在光明之中,陶醉於純樸、從容、而激動的事兒。

  我待在陽臺上,待在這兩種極端的道德的交匯處,向那些殖民軍士兵微笑,他們是惟一能在蟒蛇籠周圍見到的男人,因爲這也不用花他們什麼錢,因爲他們也都一無所有。

  所以我微笑,彷彿躍躍欲飛的小鳥,雖然還不會飛,卻以爲這便是前往罪惡蟒蛇的綠色天堂所應採取的辦法。因此,竟是讓我如此懼怕的蟒蛇,也只是蟒蛇,在給予我膽量,教會我擁有廉恥之心。

  它強有力地影響着我的生活,彷彿按時實施的一條教育原則,或者,可以說,像表示恐懼的音域所限定的那麼精確,使得我只在面臨某種恐懼時纔會體驗到真正的憎惡,那些道貌岸然的東西:

  潛藏的想法,隱蔽的罪惡,同樣還有,不可告人的惡弊,以及被可恥地獨自忍受下來的一切。

  相反,平常,我絲毫都不覺得兇手們的可憎;我反倒爲他們中有些人被關進監牢而難受,這並非完全是爲他們個人,而更多的是爲他們那不爲人知的慷慨個性,這個性,是在其宿命的行程中才止步。

  既然蟒蛇在我眼裏是一個完美的意象,我又怎麼會不把我承認個性中宿命的一面,把個性中的這一傾向用在蟒蛇身上呢?

  因爲它,我對所有生物都抱有不可遏止的同情,我覺得所有生命構成了一個互不可少的交織鳴響的整體,也就是說,只要缺少其中一種便足以使整體不可挽回地變得殘缺不全。

  我對有些人產生懷疑,他們竟然斷言,說某些物種是“可怕的”,說蛇“陰冷無聲”,說貓“虛僞殘忍”,等等。在人類中,只有一種人在我看來真正契合我對物種所形成的這個概念,這便是妓女。

  與兇手一樣,妓女(我通過大都市中的弱肉強食法則,想象她們自己個性中致命的蠻橫與厚顏獵取和消受她們的獵物)引起我同等程度的欣賞,而且由於人們對她們一無所知,我也在爲她們難受。

  當母親宣稱說她恐怕無法把我嫁出去時,巴爾貝小姐的形象立即出現在我腦誨中,我自我慰藉,對自己說還有窯子剩下給我,非常幸運,歸根到底,至少還能剩下窯子可以去。

  我把窯子想象爲一種破壞童貞的廟宇,在那裏,純潔無瑕的姑娘們(直到很晚以後,我才得知賣淫有其商業性一面),與我的狀況一樣、婚姻沒有爲她們留有席位的年輕姑娘們去向陌生人,向和自己同一種類的男人們暴露自己的身體。

  作爲一種無恥的廟宇,窯子裏應該很安靜,那裏的一切都不容泄露隻言片語,歸屬於神聖的祕密。我想象姑娘們進去時臉上帶着面具。

  也許是爲了模仿赤裸、貞潔的面具的理想攜帶者;蟒蛇,在那裏獲得這種隱匿狀態,這一無邪的種類,只負有兇殺的責任,它們的罪惡萌生於體內,如同花朵從植物體中綻放。

  窯子被漆成綠色,是植物的綠色,是蟒蛇吞食活雞時所置身的那種綠色,也是高大的桎柳用陰影浸沒令我失望的陽臺時的那種綠色,還有一間挨一間成排的小屋。

  在裏面,姑娘們委身於男人,這窯子就像游泳池,人們到那裏面去洗浴,洗掉身上的貞潔,驅除肉體的孤獨。

  這裏我得講述一件童年往事,它完全能證實這種看待事物的方式。我那時好像才八歲,我哥哥十歲,一無,他要我向他表現一下那是“怎麼”做的。我拒絕了。

  暴怒的哥哥向我宣稱,說姑娘們“若不利用這個就得死,說她們隱藏這個就會窒息,會得重病”。我並未讓他得寸進尺,但我在痛苦的疑慮中生活了數年,尤其是我沒對任何人吐露此事。

  而當巴爾貝小姐向我展現自己時,我發現哥哥曾對我說過的話得到了證實。當時我肯定巴爾貝小姐就是因此而衰老的,因爲她一點都沒被用上,既沒有孩子喫她的奶,也沒有男人揭開她的祕密。

  這是孤獨在噬齧,也許人們可以通過讓人揭開自己身上的祕密來避免這種孤獨。曾被使用者,無論用於什麼,比如說被觀看,都會受着保護。

  當乳房被一個男人所用,哪怕只是讓他看看,讓他知道它的形狀,它的渾圓,它的結實,既然這個乳房能使男人產生慾望,它便不會出現如此衰竭的情況。從而,我對窯子這個讓人觀看的地方,寄予了巨大的希望。

  蟒蛇以較爲明顯的方式證實了這份信念。誠然,蟒蛇因其吞食而令我畏懼,如同另一個以巴爾貝小姐爲獵物的吞食場景一樣令我恐怖,但蟒蛇不能不這樣吞食活雞。

  同樣,妓女也不能不讓人揭開自己的奧祕。巴爾貝小姐的不幸歸咎於她躲避着這不得違背的法則,歸咎於她不擅領會,“讓人揭開自己的祕密”。所以這個世界,因而還有我的生活,便通向一條雙向的大路,需要做出明確的選擇。

  一頭是巴爾貝小姐的世界,另一頭是不可違拗的世界,宿命的世界,是被視作命運的那個種類的世界,它是未來的世界,光明而熾熱的世界,歌唱和喊叫的世界,有着苛求的美的世界,然而是殘酷的世界。

  爲了進入其中,人們應當習慣於這種殘酷,正像習慣蟒蛇吞食的場景一樣。而我看着從我生命中升起了未來的世界,生命中惟一可能的未來的世界,我看到它在展開,伴着悅耳的和聲,伴着巨蟒舒展身軀時的那份純淨。

  而在我看來,當我認識它時,它便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我面前,莊嚴地不斷發展下去,我的生命則將在這種發展中被一次次攫住、一次又一次被攫住,在恐怖、狂喜的激奮中,被帶向它的終點,永無休止,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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