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尚傑|慧田哲學公眾號「zhexue-ht」編|原載於《學海》2017年第3期

內容提要:在《聲音與現象》中,德里達對胡塞爾關於「符號與獨白關係」做了批判性解讀。事實上,獨白這種「活生生的在場」卻是日常生活中的不在場。獨白的價值就在於,它是傳統形而上學思考的盲區,但是它對於人類精神生活的質量卻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獨白實質上是心靈生活,與「無意識」話題有密切關係。獨白介於語言與非語言之間,是一種「元語言」。分析獨白與狹義上的語言的關係可以深化我們對語言本身的認識,即獨白比語言更豐富、更混沌、更原始,而語言不過是獨白的瞬間定格。獨白的性質其實是與身體因素有關的心理行為,並因此與傳統形而上學的觀念論區別開來。

內心獨白髮生在怎樣的瞬間?人的一生中在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在內心裡自己與自己「說話」嗎?這種既不出聲也沒有形狀的語言還是「語言」嗎?如果獨白佔用了我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那麼毫不誇張地說,我們在獨白中度過了一生。

這裡所謂「獨」,就是純粹私人、私下、獨處、孤單的精神狀態;所謂「白」,就是語言或話語。獨白是純粹的「私人語言」嗎——至少在形式上我傾向於獨白是「私人語言」,但是獨白時所發生的「語言」是不純粹的,因為獨白的情形並沒有發生交流。

如果說獨白是自己與自己交流,這種說法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種說法破壞了我們關於什麼是語言的定義。說到內心時,人們總是想到心靈狀態,但只有將內心和獨白聯繫起來思考時,纔算觸到了內心的真實情形,因為獨白就像是理性被直觀的情形一樣,獨白和直觀都是作為內容顯現出來的。不與獨白建立起來的內心是空的,它相當於腦死亡,任何記憶的痕跡都不存在了,因此「內心」也不復存在,在這個意義上,獨白是人之為人的一個本性。

當然,還有精神類疾病患者的獨白,比如抑鬱症、強迫式神經官能症、精神分裂者等等。這些患者的獨白十分原始而狂野,根本不講任何道理,如果使用某種定量測試儀器會發現其中神經路徑的紊亂和能量之巨大。也就是說,在這些獨白的瞬間神經處於高度興奮狀態。精神越是偏執,神經就越是興奮。

在以上關於「獨」與「白」的各自分析中,我們看到這兩個字的連接即「獨白」這個概念本身,是種自相矛盾的說法,這種說法既改變了內心的純粹空無狀態,也改變了語言的社會性或語言的交流狀態。「獨」必須被「白」所充滿,以證明即使處於獨處的狀態人還活著。與此同時,獨白時刻的「白」卻不是完全的語言,因為這裡的「白」不是符號,它破壞了關於什麼是符號的基本定義。

所有的符號都是關於某事物的符號,即符號是被用來替換某個對象性事物的——獨白中不發生類似這種「關於」的情形,因為符號中的「關於」是一種間接性,起著某種中介性質的作用,但獨白卻是純粹的直接性,直接擁有內心本身。

獨白時刻的「白」不是完全的語言——這一判斷具有重要的學理價值,這個價值就在於它是神祕的。這個不是完全的語言的「白」是神祕的,它拒絕被真正說出來或寫出來,因為這樣的曝光會從根本上改變獨白之「白」的「顏色」或原貌。這種情形就像《德里達傳》卷首引用的德里達在其思想傳記式的《割禮懺悔錄》中的箴言:

「永遠不會有人知曉我的寫作源於怎樣的祕密,即使我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麼。」[[法]伯努瓦·皮特斯:《德里達傳》,魏珂玲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

作為獨白在語言中最明顯的符號痕跡、最能揭示獨白時刻的「白」不是完全的「語言符號」。「我」這個字其實並沒有任何真實的所指,「我」的價值就在於其神祕性,這個神祕性的含義是在獨白中顯露出來的,但「我」的真實含義從來不能被說出來或寫出來,從來不能被真正傳達或曝光。

這種情形就像德里達說的,他寫作的祕密——這當然也包括他的寫作動機——永遠不會被別人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在學理意義上的不可能知道,表明了智慧的界限,因此可以延伸式地套用康德的說法,「我」的本來面目是一個自在之物),所以他才說,「即使我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麼」。

其實,這種情形不僅適用於德里達,也適用於任何人。德里達這個思想是一貫的,他在1967年出版的《聲音與現象》一書開篇導語中引用了胡塞爾《邏輯研究》的一句話:

「當我們讀到不知道是誰寫的『我』這個詞時,雖然擁有了詞,卻被剝奪了意指關係,至少處於正常的意指關係之外。」[JacquesDerrida,Lavoixetlephénomène,PUF,1967,p.1

因此,這個「我」字,處於語言與獨白的分界線上,它既是符號又不是符號,既相當於獨白又不是獨白。我們每個人似乎都知道什麼是「我」的含義,但真的知道嗎?並不知道!「我」並不服從人們在語言形式上的約定俗成,「我」逃離這種約定,「我」處於正常的意指關係之外

胡塞爾在其代表作《邏輯研究》中分析語言中的意向性概念就體現在語言符號中的意指關係——這種關係,是語言符號最核心的價值,也就是「表達」(Ausdruck,法文是expresion),它所組成的句子叫「表達式」。與此同時,在胡塞爾看來,符號還有另一種含義,他使用了Anzeichen,法文的對應詞是indite,譯成漢語意思是顯示、跡象、徵兆。

在我看來,胡塞爾是想區別符號兩種不同的使用價值:表達式中的「表達」具有更強烈的約定性、必然性、確定性,它指向表達式的意義;至於作為顯示或跡象的符號,是某種暫時易變的「約定」,甚至可能會「處於正常的意指關係之外」,例如以上的「我」字。

現在,我們暫時放棄這兩種區別,將一切符號置於純粹現象學態度之下,那就是,放棄對語言的語言學分析態度,既不理睬語言的起源問題,也不理睬索緒爾式的關於能指與所指的區分問題,對一切關於語言的現成說法都置之不顧,無論這些說法是來自語言學、形而上學、心理學還是自然科學。

在這種現象學括弧的作用下,出場的或剩餘的是純粹的給予、或者叫「原始的直觀」——這種哲學態度的純粹性甚至是「天真樸素」的(更有甚者,胡塞爾說是「實證的態度」),現象學描述總是保持一種新鮮而尚未被使用過的狀態、一種處女般的身心敏感狀態,就像當我們置一切常識於不顧時,就會處於這樣強烈的好奇心狀態。

由於不是純粹的語言符號狀態,內心獨白這種「活生生的在場」卻是不在場的,而一切被語言所表達的卻反倒被描述為「活生生的在場」。這種同一詞語表達了「不同思想情景」的情形,會使哲學爭論拘於事情的表面而沒有接觸到問題的實質。我大膽地將內心獨白的情形與胡塞爾所謂「本質直觀」聯繫起來,理由是它們都抗拒邏輯語言並因而難以顯現,或者說顯而不露。

當然,這種聯繫是胡塞爾絕對不會同意的,他認為內心獨白是純粹個人化的私人經驗,而本質直觀對這些私人經驗加上了現象學括弧——我在此並不想否認胡塞爾這裡所做的區別,這是一種極具智慧的區別,但是否可以說,就像以上有兩種性質不同的「活生生的在場」一樣,也可以有兩種性質不同的「本質直觀」呢?

當我們把一個詞語或概念「錯用」在另一種精神情形的時候,就會看到貌似不一樣的精神狀態之間有相似關係。但這種相似中又包含了根本差異。只有內心獨白纔是真正活生生的、直接的、內心直覺到的、能激發我們各種思想情緒的,所有這些都是潛在的活生生,它們尚沒有通過語言和身體行為顯露出來,但由於它們和內心直接就是一回事,因此與其說它們是被接觸到的,不如說在這裡接觸與被接觸直接就是一回事兒。

在這裡,心之「眼」的看見與被看見、直覺與被直覺,直接就是一回事兒。內心獨白的速度遠比語言要快,因為獨白根本不需要顧及語言(語法、邏輯、清晰、流暢等等),如果寫作等同於內心獨白的自動留言過程,由於不會刻意去選擇詞語(超現實主義就曾經嘗試過這種下意識寫作的情形),它的效果是晦澀的,這種隱晦會自動具有某種朦朧的詩意。

換句話說,獨白在天性上既晦澀又具有詩意,它在意思上是不透明的。這種不透明的獨白是人的精神天性之一,與人的文明修養程度無關。獨白所具有的這種不透明的「盲」是活生生而有充實內容的,它區別於形而上學的觀念之「盲」。

所謂形而上學的觀念之「盲」,就在於當這些觀念或概念被一次次重複使用時(這已經暗中假定了觀念還原的可能性,這種假定沒有考慮時間因素),這些觀念對我們來說是「失明的」,它們從來就沒有真實存在過。有人會說,就不以物質形態存在而言,獨白不也是不存在嗎?是的,但我們似乎能憑藉「本質直觀」的能力直覺到這是兩種不同的「盲」或不存在,而在這裡被我們憑藉的「本質直觀」究竟是屬於胡塞爾意義上的還是獨白意義上的呢?它出現在這樣一個的有厚度的瞬間:它在形式上是獨白的,在內容上是本質的。

我們可以憑藉自由意志「有意識地」切斷與純粹私人經驗的關係而留下胡塞爾所謂「本質直觀」,但這種切斷如同胡塞爾本人也承認的,它來自一種有意識的虛構,切斷的情形並非可以實現(或者說,只是「好像」實現了),如果這種「切斷」真的可以實現,人就彷彿真的可以兩次邁人同一條河流了。

於是可以說,哲學家們一直在說著看不見、不存在、甚至自己也沒有真正理解的東西,這東西就是概念,但他們還是一代接著一代無休無止地敘說。這觀念,這永遠在重複中返回自身的先驗性,明明是盲的卻在柏拉圖那裡被說成光明或者啟蒙,就像陽光普照大地一樣帶給我們普世的永恆的價值,它的純潔性就好像不沾生活世界的泥土似的。這個天上的世界當然與我們真實的內心獨白有天壤之別,即使後者也不被看見、也沒有物質形態的存在,但獨白與觀念比照,是多麼不同的不存在啊!

探討「重複」的話題必然涉及到符號。符號是語言的基礎,而符號的抽象性或抽象的符號更是邏輯、數學、幾何學乃至自然科學的基礎。符號先於這些邏各斯的學科。各種各樣的邏各斯式的反思必須藉助於符號進行,符號的意思是「現成的」,否則就不可能重複。

在古典哲學中,在康德與胡塞爾的先驗哲學中,有先驗、有主體、有自我意識,卻沒有人(或者說,人被這些概念代替了,福柯所謂「人死了」,針對的就是人被概念代替的情形,甚至也包括人被作為概念的「人」所代替的情形)。這是因為,如果我們把人的內心生活或者說獨白視為人唯一獨屬於自身的最真實的精神生活,那麼在哲學史上「先驗」一詞與心靈無關。「先驗」歸屬於認識論,而既然是能被認識的真判斷,那麼它與不能被認識的神祕現象無關,而心靈活動就屬於這樣的神祕現象。

在我看來,獨白只是心靈現象的一種內容,心靈現象的神祕性還應該包括沉醉、陶醉、沉迷、以遊戲或不著邊際的想像為特徵的純粹精神消遣。這些消遣性的癡迷既可以像獨白那樣是純粹精神現象,也可以像純粹嗜好那樣擁抱某種性質的感官享受。

總之在這裡,純粹精神的或精神一物質性的消遣遠遠超越了「認識論」的界限,它甚至連價值論也不是,因為在精神消遣過程中沒有必要同時表達對這種遊戲態度的看法或立場。不必對這種純粹精神消遣活動做任何評論,但是在沒有評論的情形下這種活動的參與者已經享有了美。

在這裡,要把美與評論加以區別。評論或者說作為所謂美學是在主體間性進行的,在性質上屬於古典哲學,儘管美學在表面上討論美感,但由於這種討論偏重於理解(康德的美學雖然強調審美可以是「非功利的」、「無概念的」,但審美活動還是被他稱為「判斷」),因而它自身往往是不美的,或者說,遠離了具有純粹情趣的精神消遣活動

在這個意義上說,「美」不是一個概念。「美」像「我」一樣歸屬於各種各樣的親自出場狀態,它們都是不能被替換的獨一無二的親自性。這種無法被替換的情形恰恰遠離了符號的本質特徵,因為符號的本質在於,符號是關於某某的或代替某某的,而且這種替換活動在符號系統內部可以反覆進行。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獨白本身就是美的,這裡我們絕不考慮獨白的正確與錯誤、道德與不道德因素,因為這些因素屬於來自外部的評論,這些有符號參與其中的評論在性質上是間接的。

兩個精神的世界同時都是真的,都存在,但它們是以平行的方式存在,互不幹擾:一個是純粹觀唸的世界,一個是以獨白為標誌的心靈世界。前者的性質是主體間可交流的,後者是純粹私人的;前者以在場的方式呈現於意識,後者以不在場的方式呈現於無意識。兩者之間會有交叉,但我們不會混淆它們的界限,我們清醒地知道它們在性質上是不同的。

觀唸的世界在胡塞爾看來是意義表達的世界、一個清晰確定的世界;獨白則屬於跡象、徵兆的世界,充滿著捉摸不定的偶然性、神祕性。這兩個平行的精神世界都有自己的精神生命,很難用「內在性」區別這兩個精神世界,因為它們都是內在的。

那麼,可以用「客觀」與「主觀」加以區別嗎?觀念世界是客觀的,獨白是純粹主觀的——但是,古典哲學早就做出了這種區別,現代哲學家們不再用「主觀」與「客觀」的字眼說話,他們試圖探討這種區別的其他可能性——例如胡塞爾就覺察到先驗的經驗與心理經驗難分難解地混雜在一起。康德曾經用極大的精力去給哲學的各種關鍵含義劃定界限,而到了胡塞爾這裡,卻有了以「本質直觀」為典型例子的「木製的鐵」,也就是「不相干」的哲學要素之間的混淆。這種不清晰性、這種重新組合給精神世界以新的機遇。這種混淆、以互為前提的方式敞開對方並豐富對方。我們可以對兩者加以區分,但其中任何一方的成分都不是純粹的。

於是,就有了類似「本質直觀」的表達:先驗的經驗——先驗是經驗中的先驗,經驗是具有先驗性質的經驗。同樣道理,心靈獨白既是神祕的又是真實的。神祕性是真實的,它不是在天上寫好了掉到心靈裏,而是隨時隨地不知會有怎樣的內容,它同時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

同樣道理,幽靈效應也是真實而神祕的,即一切你看不見(不能領悟等)它(他、她),它能看見(能領悟等)你的情形。我們當然可以像笛卡爾那樣設想沒有身體的純粹意識,或者像胡塞爾那樣設想沒有心靈的純粹意識,但20世紀的歐洲哲學家又紛紛把身體和心靈都視為意識不可缺少的維度,即使英美分析哲學也是如此,但我們不可以因此就說古典哲學為假而現代哲學為真。

不是這樣的,現代哲學只是揭示出古典哲學對意識本身的分析中所隱藏的其他可能性,也就是消解界限,原來被認為界限分明的其實是混雜一起的。「先驗」這個概念可以繼續保留,但被增加了新的含義,同時刪減了原來的含義,這是學究式的翻譯與注釋無力做到的,因為在這裡,在關於「先驗」含義的增減過程中有自由想像力參與其中。

以上情形,其理論糾結點可以說是差別最微小的兩個元素之間卻有著本質的差別。微小到看不出差別,哲學家的本事則是用各種方式凸顯這些差別。看似在無限接近對方,這就是所謂「微小」,但是,卻永遠不是對方,這就是所謂「本質差別」。例如,心靈獨白過程中的「語言」與通常人們所理解的語言之間有著微妙而本質的差別。看出這種差別就會創造出一種新的哲學意義,也可以說是語言哲學新的可能性。

必須注意語言符號的非表達情形,這時符號只是在顯示,其中所謂「意指關係」具有不確定的跡象或徵兆,這是索緒爾很少談論的情形,因為它似乎在朝向消解詞語的所指而只殘留下「能指」的情形。而喪失了所指的能指,似乎也就不再是純粹的能指,從而這種情形也是符號本身的危機,它使符號不「符」。

所謂符號不「符」就是符號返回自身,再不能說符號是「關於」某某的。如果在這種情形下一定要使用「關於」,那隻能說「符號」是關於自身的、符號自我指涉,從而全部的精神能量都集中在這種自身親自出場的情形,這就使得符號在非表達的情形下具有非符號化的危險,獨白就屬於其中的一種情形。

不能把獨白這種「心理語言」翻譯為語言,因為獨白並不像語言表達那樣已經事先隱含了「想要說」(vouloir—dire)的先驗目的性,後者已經預設了有表達式的意義,即那個被說到的某某。獨白屬於比語言表達式更早發生的「語言」、比語言更早的「語言」。作為語言的胚胎,獨白尚處於語言與非語言之間。獨白能被翻譯成語言,例如小說中的心理描寫,但是這種翻譯或者描寫已經使獨白曝光因而就不再是獨白了。

作為語言的胚胎,獨白尚不是被用於與別人交往的語言,獨白自己獨白過著「孤獨的心靈生活」。獨白是處於雛形中的「符號」,在符號的這個初始階段還根本談不上符號的表達。獨白是偶然的內心經歷,連經驗都談不上。雖然沒有經驗作為基礎,獨白卻是真實的,獨白是不曾有經驗證實過的真實內心感受。

獨白過程並不發生有意的意向,因為這個過程沒有「想要說」,這個過程中所抓住的思想是無意中的。這個過程既不發生解釋、也無所謂理解、更不需要傾聽,因為根本就沒有聲音。獨白與閱讀時的情形不同,在閱讀過程中雖然不出聲,但注意力已經轉移到詞語或字母的「聲音」,一種含有意義的聲音,這裡有「去理解」與「被理解」之間的關係,但這種關係在獨白過程中是不存在的。

從這裡我們所獲得的啟示是,有各種各樣的看不見的關係,閱讀時的「去理解」與「被理解」之間的關係只是其中的一種,這也是一種隱祕的關係,我們不可能事先知道會發生怎樣的閱讀理解。還有心靈感應關係,除了對稱的讀解對方心思的心靈感應,其實更大量存在著的是不稱的「心靈感應」,比如你想到某人並不意味著你此刻也被這個人想到。這種想與被想的關係當然也是極其隱祕的、轉瞬即逝的,因而永遠無法顯露出來。這種情形可能與獨白之間有所交叉,它是獨白的一種下意識方向,但獨白中還發生著很多其他方向的「看不見的關係」,這些關係在獨白過程中永遠是混雜著的、沒有獲得清理,處於迅速轉移被替換之中。

獨白很少想到自身是晦澀不明的,這就像一個正在走路的人極少注意到自己正在邁左腳還是右腳。這當然並非意味著獨白沒有這樣的反思能力。但是,即使獨白能達到反思自身的程度,能實現這種抽象思維,甚至能實現類似數學那樣的高度抽象符號化思維,這種思維活動還是附在獨白之中,它是一種朝向抽象方向的獨白。肯定這種獨白並不等同於贊成心理主義的立場,因為獨白中的「心裡活動」並不受制於被心理學理論所解釋的「心理活動」。

換句話說,獨白中有幽靈般的心靈活動,而心理學中所謂「心理活動」並沒有作為幽靈的心靈活動。對此,我們可以做進一步哲學化的理解,例如胡塞爾所謂「本質直觀」就是「幽靈般的心靈活動」之一——當然,胡塞爾不會同意這樣的理解,他總想把心靈從現象學意識中清除出去。但是,他在實施這種清除活動過程中給心靈加上的現象學括弧只是來自他的自由想像(或者說虛構),而他在這種虛構過程中必須故意對下面的事實視而不見,那就是自由想像本身已經是心靈活動的一種主要功能。

如果不說胡塞爾在這裡是有意視而不見,那也可以說是他忽略了或沒有注意到,這就像一個正在討論時間的人會暫時忘記他的這種討論正在時間中發生,這就像一個正在清點現場人數的人會下意識地忘記清點他自己,忘了他自己也應該被統計在現場人數之中。

觀察者本人同時也是被觀察的,但我們往往會忽視來自他者的目光(當一個清點現場人數的人意識到也應該把自己也列入其中時,這種朝向自身的意識或自我意識在性質上彷彿是來自「他者的目光」。列維納斯關於「他者」的描述賦予費希特「自我來自非我」的命題以現代哲學的含義)。當然,這些忽視可以隨時被糾正,我們既有能力在獨白中「自我指涉」(儘管這種親自性不是有意的)(慧田哲學公眾號「zhexue-ht」編),也有能力洞察他者的目光。這種洞察並非意味著「知道」。我不知道來自他者的目光之具體含義,但我知道有眾多他者的目光正在給予我眾多褒貶不一的評價,這種洞見式的「知道」並非具體知道,但這種洞見本身已經賦予我意義,它在效果上也相當於一種本質直觀。

獨白屬於比語言表達式更早發生的「語言」、比語言更早的「語言」,這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元語言」,它可以與德里達在《論文字學》中討論字母之前的文字或「原初文字」的情形相互參照理解。根據我有限的閱讀經歷,德里達從來沒有在他的著作中討論過這種參照,也沒有分析「獨白」屬於一種極其特殊的「元語言」。

字母文字最典型地代表了文字的神奇之處:文字沒有具體針對某個個人說話,卻同時針對所有人說話。在這個過程中,文字之物質的感性的身體(字形、語音等等)對文字含義的傳達是完全無關緊要的。在這個意義上,字母文字是在最大限度上去除感性因素的文字。這種字母文字非常有利於構造抽象的數學與邏輯符號。

無論字母文字還是數學或邏輯符號(幾何學圖形、數學公式、笛卡爾坐標系之類,也是廣義上的抽象符號),都是抽象符號(這是與象形文字以及表意文字相比較而言)。這些抽象符號的核心價值在於它只是在表達或代表有關事物的意義,至於在現實世界上這些事物是否真的有物質形態的存在,可以完全不在考慮之內,因為這種「不考慮」絲毫不會影響作為數學或作為哲學的科學之發展。一切精神術語都可以在完全不改變「文字本身」的情況下不動聲色地完成兩種不同性質的使用。

也就是說,感覺、記憶、想像、情緒、感情、美、真、善或倫理、法或法律等等都可以被納入兩種精神性質不同的世界——形而上與形而下的世界,它是精神世界自身的形而上與形而下,精神上的「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雖然術語是一樣的(例如上述的「感覺」),但意向的方向不同(例如容貌上的美與心靈上的美是性質不同的美,儘管「美」這個字沒有變)。這種劃分是深刻的,但這樣的深刻性並不表明它沒有弱點。這種弱點一言以蔽之,在於感性的因素永遠無法被徹底去除乾淨,即使是最抽象的感性仍舊是感性。

換句話說,離開感性的純粹理性是不可能存在的。純粹性不可能存在——如果我們忽視了這一點,就會導致把自身封閉起來的謬誤,例如19世紀數學家黎曼發現,平面幾何學假定了平面的純粹性,但事實上,即使一張最最光滑的紙在顯微鏡下也是凹凸不平的,認識到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否則,就無法發現非歐幾何或多維幾何學。如果沒有這種「抽象的感性想像力」,作為數學或作為哲學的科學之發展是不可能實現的。

精神的形而上與形而下,精神上的「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之間,並沒有隔著銅牆鐵壁、萬裏長城,其各自的真理反而可能就在對方之中。我的意思是說,純粹性並不存在,不純粹或不由自主地滲入別的——這是精神世界中更真實的情形,也是獨白中的真實情形

所謂獨白,就是內心語言諸要素之間不由自主地連接在一起,這種連接毫無規律可循。活躍著的、刺激我們的是一些或明或暗的跡象。這些跡象從來不對我說話,是我在自言自語地對著跡象說話,但是我這時說的「話」是以獨白的形式流淌在心扉的,它只相當於語言的跡象,是一切語言之前的「語言」。

意向一意志(德里達說這兩個概念在胡塞爾眼裡意思一樣)在獨白這裡喪失了使用價值,它們不由自主地被消解為別的東西。換句話說,意識在獨白這裡被解構了,意識或意向結構分析在「獨白」這種極其特殊而又普遍的心理現象中失效了。

獨白並非在表達什麼,獨白沒有先驗的意向一意志,獨白沒有任何意思,但獨白活動中卻蘊藏著精神成就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寶貝都能從中挖掘出來,獨白中有精神世界最大的祕密。

獨白活動,是在心靈這個大舞臺上做不由自主的精神表演,這個表演有心理跡象卻沒有被符號加以保留。同樣性質的表演也通過具有物質性質的媒介展示出來,比如相貌、眼神等等肢體語言。當一個人想抬起自己的胳膊,胳膊就抬起來了,這是內心獨白與肢體活動的協調一致,類似的心一身行為幾乎構成了人的全部日常活動,但它在傳統上只獲得了非常不充分的哲學解釋。

在這個最簡單的協調一致的活動中,也許隱藏著解開身心活動祕密的鑰匙。在上例中,胳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意志的控制?我的意思是說,事實上肢體的行為更像是獨白一樣乃是不由自主的、自然而然的,就像眨眼睛一樣,沒有人去努力刻意眨,更沒有人刻意計算自己在一天之內眨了多少次眼睛,如果真有人這樣做,那麼這種類似強迫性神經官能症的行為將違背精神的本性(如此的意志堅強是違背意志自由精神的),我的意思是說,這將使精神困苦不堪甚至會使人發瘋。但是,當我說不由自主的肢體活動時,並非是想把身體等同於一臺精密機器。

身體與機器的區別是微妙而本質的,因為人的身體是有精神的身體,使人的身體與機器區分開的恰恰又在於人的身體活動取決於人的自由意志甚至靈魂,而機器無法自我意識,更不要說有靈魂了。這種極其複雜的身一心情形使人類身體與最原始的人類祖先相比,在失去野性天賦能力的同時,現代人類的身體卻能完成原始人做夢也想不到的高難動作,高臺跳水、特級跳傘、衝浪、背越式跳高、器械體操等等,這些身體上的高難幾乎完全是精神上的,因為它其實首先取決於精神上想到的能力,即精神上的勇氣、智慧、冒險(當然,是建立在科學精神基礎上的勇氣與冒險)。正是這些精神因素使身體發揮出原來不知道的身體潛能,至於醫學對人類身體的貢獻就更不必細說了。

於是,這裡敞開了兩個空間,一個是可見的身體活動,另一個是不可見的獨白活動(或者說,不由自主的非意向活動),哲學很少探討這兩者之間的隱祕關係。也許這種被遮掩了的關係發生在兩者都處於沉浸狀態的時候,在這個被延長了的瞬間狀態下,身一心活動之間高度協調一致。

在這裡,一個典型例子:男女由強烈的愛慕而導致的性行為過程,它同時導致精神與身體上的「高難動作」,也就是康德所謂「不講邏輯的動作」。在這個過程中的「非意向」是指發生了沒有遵守邏輯規則的思想,想與做之間根本不分彼此亦無時間空間上的間隔,在這裡獨白直接就是行為,獨白甚至在性行為中消失了,但也可以說此刻獨白並沒有完全消失,性行為中的獨白符合獨白的最本質特徵,也就是說,全部感受始終沉浸於自身活動之中,而沒有自主的慾望想去說出來,語言在這個過程中是受阻的

在這種既消失又沒有消失的獨白中、在精神這種疾風暴雨式劃過的跡象中、在身體這些不由自主的非邏輯行為中,精神與物質的能量濃縮在一個點上,它是人類身一心行為的頂峯。在這個被延長了的瞬間,身體活動的空間與獨白活動的「空間」直接化為同一個空間,它是精神空間的身體化與身體空間的精神化,這裡敞露了身心最原始的祕密。

在這裡,身-心不再對立,身心之間沒有距離。當然,這種情形只發生在瞬間,即使是被暫時延長了的瞬間;這種情形是隱蔽的、不可見的——是說在公共空間的不見性——或者在這裡我可以模仿德里達的句式:

即使你看見了也說明不了什麼,因為你不可能知道正在發生性行為的「行為人」真實的感受。

其實,性愛只是我說到的類似情形中的一個例子,它應該包括人與人之間全身心投入相互交往的一切活動,這種相互感染不應該只包括快樂,它應該含有一切感受,只要是人有能力產生的感受。由於這些感染的性質是不由自主的,因此邏輯在這裡不發生作用(因為邏輯是一種強迫性的先驗思維習慣,這種習慣在真實的思維活動發生之前,就說思維應該朝著哪個方向思考)。

這裡所發生的是不受邏輯約束的自由感染,這種自由感染既可以是相互的也可以是單方面的,在這個過程中並不需要發生語言但是卻顯露或傳達出了信息。例如人在臉上透露出的信息是真實的,因為面部表情比語言表達更加純粹。一方面,面部表情表達出比語言更加純粹的「東西」;但是,另一方面,甚至不能說面部表情在「表達」,因為雖然純粹,我們卻難以描述被表達了什麼。

在這個意義上,對於面部表情而言邏輯分析失去了作用。面部表情什麼都沒有說,卻似乎已經說了一切,這情形又類似沒有以符號形式被保留下來的內心獨白——它們都是被直覺到的,卻似乎脫離了語言。

於是,「語言哲學」失效了,因為在這裡「有意義」脫離了語言中含有的意義。由於這裡沒有發生語言,也就談不上「解釋」,因為「解釋」總是與語言在一起的。這種沒有發生語言而顯露自身的情形很像非語言符號意義上的圖像,也就是跡象。要把跡象與表達了意義的符號區別開來。跡象沒有什麼要說的,卻像純粹的面部表情那樣顯露了一切,這是純粹的顯露,沒有隱藏任何東西的顯露。這很像是面部表情在嘟嘟囔囔,嘟嘟嚷囔相當於誰也聽不懂的私人語言或只屬於某人某瞬間的心理密碼或獨白,但所有這些都不是語言,它們與可以清晰交流含義的語言表達式無關。

我們寧可說它們像或興奮或痛苦時的喊叫,在這時沒有發生語言但自由感染的雙方之間立刻就發生了理解,是發生了理解而非發生了解釋,這種理解甚至可以發生在兩個語言不通的人(即兩人彼此完全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之間。於是可以畫一幅人的臉部肖像,然後起個名字「吶喊」。這吶喊是由臉上的姿態透露的。這時發生了感官錯位的情形,即我們用眼睛甚至用靈魂去「傾聽」,而不是用耳朵。

在語言不再起作用的地方,心靈的直覺開始發生作用,直覺取代了語言。這裡發生了「本質直覺」,它不能被還原為語言,卻發生了發生在靈魂之中的直接傾聽與理解。這裡所謂「直接」,意味著沒有藉助於「語言」作為理解的中介。

以上是說,類似眼神、肢體動作的因素自身已經在「表達」,但它們是作為顯露的「表達」而不是作為語言的表達。這種非語言的「表達」是身臨其境的、此時此刻的、此情此景的——它離不開感性的「身體」(即物質因素)作為媒介,這種媒介自身並非像語言那樣只是表達信息的工具,而要說這些媒介自身就是美的、趣味的、意味深長的。

信息不再是一個供人解釋的「意思」,而是使人沉浸其中的趣味,例如使用手機玩遊戲、電影和電視屏幕上的節目——都不同於讀書,或不同於去理解語言中的意思。如果我們在消遣眼神,這樣的感受既不是政治的、道德的,也不是邏輯的或認識論的,但在這樣的消遣之中,同樣有真善美,這當然是不同的真善美,它們存在於作為觀唸的真善美之外,是觀念性表達之外的剩餘物。這眼神,這觀唸的剩餘物,其目光中所凝聚的力量是觀唸的解釋能力無法穿透的。

在這裡,精神的交換並不在於理解語言表面所傳達出來的意思,因為眼神裏有理解力無法穿透的東西。眼神中什麼都沒有隱瞞,但這並不意味著你能理解你所看見的東西(眼神)。在這裡,不透明的鮮活(眼神)與清晰的死板(語言表達的觀念)之間形成鮮明的對照。

我們可以繼續說,本質直觀和獨白一樣都是內感覺。這種獨白式的直觀完全返回自身,如果你在傾聽別人說話,你不可能猜透此刻此人的心理狀態,你所獲得的全部反應還是返回你自身。我們盯著一個人的臉,聽這個人在說話,與其說我們獲得了這個人在場的信息,不如說只是收穫了很多通過內感覺過濾的跡象,我們得憑藉直覺去猜測這些跡象意味著什麼,因為這些意味並不是直接在場的。這些跡象是永遠的他者或永遠的祕密,即使我們自以為揭開了或說出來了這些祕密,也改變不了什麼,因為事實上它並沒有被你真正說出來,它永遠還是別的什麼——這也是獨白、孤獨的心靈生活的實際內容,或者說是跡象。

我們既有與人交往的精神生活,也有孤獨的心靈生活,這兩種精神生活是平行的,彼此之間可以互不幹擾。我這裡完全不是在做假設,而是在描述心理事實。與人交往的精神生活是外在的精神生活;孤獨的心靈生活是純粹內在的精神生活。兩種精神生活是並行的卻又經常相悖。

但是,這種相悖與虛假無關、與偽善無關、與道德無關。我們既可以活在與人交往過程中的「清晰想法」之中,也可以活在永遠以心理跡象存在著的孤獨的心靈生活之中,而且後者實際上佔據了我們短暫而漫長人生過程中的大部分時間——後者是自己和自己「說話」,前者是與別人說話,這兩種說話活在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雖然這兩個世界之間也有往來,但彼此之間是平行的,不能被對方所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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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寄語:秉承超越性、批判性、趣味性的「人文精神」三原則(嘿嘿),把近10年來,我所能看到的有關「德國哲學」的話題,熔於一爐。集合成939篇文章,供看官們便捷查閱。分別是康德(122篇)、黑格爾(179篇)、叔本華(69篇)、馬克思(75篇)、尼采(124篇)、胡塞爾(77篇)、海德格爾(111篇)、其他[與德國哲學相關的古希臘哲學、理性、自由、形而上學及對後世產生巨大影響的所有的人文科學](182篇)。閱讀還是老辦法,進入慧田哲學公眾號「zhexue-ht」,回復「德國哲學」即可。本集合將不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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