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佔偉在部隊裏算是風雲人物,特種兵出身,全軍大比武次次露臉,立過好幾次功,跟總理握過手,轉業時自然也有了足夠的底氣挑三揀四。當時開山屯鎮的公安局想讓他來刑警隊當副隊長,同時鎮上最大的化纖廠也在向他拋出橄欖枝,承諾來廠裏就能當保衛科長。劉佔偉想都沒想就選擇了化纖廠,畢竟大國企待遇好,廠裏的食堂頓頓有溜肉段,過年發的福利甚至有縫紉機和自行車。

  劉佔偉每天穿着沒有領章的黃綠色警服在廠裏巡視,他濃眉大眼,腰板溜直,下班時在廠門口雙手插兜一站,斯芬克斯般向每一個形跡可疑的工人提出質詢。在他的威嚴之下,廠裏盜竊物資的現象基本得到了遏制,他也成爲了當年的先進工作者。

  化纖廠是典型的企業辦社會,這裏的人們也慢慢和外面的世界隔了好幾年,香港都快回歸了,廠裏印的掛曆配圖還是君子蘭和十大元帥,這讓喜歡跳舞的會計王玉紅感到非常煩悶。王玉紅生得漂亮,念技校的時候正值二八年華,像溫熱的麥芽糖一樣盪漾在校園裏。男生們紛紛展開拙劣的攻勢追求她,她看着那些被荷爾蒙衝昏了頭腦的男孩毫無興趣,有時甚至會報以女皇般的高傲哂笑。

  上班后王玉紅倒是跟過幾個男人,但基本上都是嚴打的對象。這些男人的共同點還包括沒工作、頭髮長、胳膊上有藍色的“忍”或“情”字紋身。廠裏的老大姐們看不下眼了:“玉紅這孩子長得跟倪萍似的,咋盡找這些驢馬爛子呢?”

  這樣“愛找驢馬爛子”的姑娘從外表到行爲舉止似乎都非常自洽,但因爲見多了男人不入流的樣子,慢慢她們自己的人生就會出現一個嚴重的BUG:看似容易動感情,實際上內心早已變成了一座崗哨,堅壁清野。

  劉佔偉第一次接觸王玉紅是在廠裏辦的聯誼會上,工會主席帶頭起鬨,讓他上臺和王玉紅合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小電視播放着一個來路不明的大波浪髮型女人,她穿着比基尼漫步在沙灘上,用痛經似的眼神望着大海。劉佔偉卻顧不上看那個女人大腿底下的歌詞,他只是盯着王玉紅的下嘴脣,並努力使用顫音。

  王玉紅全程沒正眼看過劉佔偉,不是因爲這個男人不好看,而是她有一位前男友曾在廠區酒後鬧事時被劉佔偉一拳打倒,並扭送到公安局,至今仍經常揚言要復仇。在她的眼中,劉佔偉在化纖廠的世界裏代表的是秩序和權威,他再英俊挺拔也不能動心,否則“以後得把我管成啥樣啊?”

  但誰也別忘了,九十年代也許是中國最浪漫的時代,因爲那時候的年輕人能靠詩歌與糾纏贏得愛情。真正追到王玉紅,只用了劉佔偉一個月的飯票和一本手抄的汪國真詩集。倆人戀愛後,王玉紅每天下班都蹦到劉佔偉的自行車後座上,他們從一片片廠房和煙囪中間穿過,從溫暖的夕陽和冰棍的叫賣聲中穿過。吃完晚飯,兩個人會去站前錄像廳看電影,周潤發咬牙切齒地表示要把失去的一切奪回來,施瓦辛格開着戰鬥機打恐怖分子,王祖賢怎麼就那麼好看……

  1996年夏天,在開山屯化纖廠所有職工的記憶裏有三件大事:一.亞特蘭大奧運會;二.廠裏一些車間開不出工資了;三.劉佔偉和王玉紅結婚。

  婚禮當天,劉佔偉從戰友那借來一輛紅色桑塔納接親,以騎士般的姿態站在岳父岳母面前。王玉紅脣齒明媚,蚊帳般的婚紗也掩蓋不了她的漂亮。在開山屯鎮最大的國營飯店,廠長和書記都來了,講話裏除了對二位新人的祝福,還提到了“調整觀念” “做好準備”等奇怪的詞彙。大家沒太在意,不一會就全喝多了。

  婚後的劉佔偉沒休假,以先進工作者的積極姿態馬上回歸了工作崗位。王玉紅多少有了些怨氣,但一尋思就算放假也沒什麼地方可去,於是只好以新娘子的身份回到辦公室,接受老大姐們的問長問短。

  一週之後,劉佔偉在廠裏值夜班,突然聽見庫管員高喊:“抓小偷!”他拿起警棍就要衝進倉庫,結果剛進門口就被人用麻袋套住腦袋,他情急之下使出了在部隊練出來的格鬥術,一腳把施暴者踢飛。摘下麻袋的他看見那個人捂着被踢的胸口,躺在一堆五顏六色的滌綸布料裏不停地翻滾掙扎,就像迷失在張藝謀電影裏那些慾求不滿的男主角。

  公安局來了之後才知道,這個小偷其實也是廠裏的職工,眼瞅快五十歲了,因爲車間停產,廠裏用三萬塊錢買斷了他的工齡讓他下了崗。三萬塊錢,就概括了他近三十年的職人生涯。他不服,藉着酒勁來廠裏偷點砸點,他也不知道這樣低級的復仇會不會震撼到這個給了他穩定前半生最後又突然拋棄他的龐然大物。

  最後他被戴上手銬押上警車,用血紅的眼睛望向劉佔偉,笑了一下,便消失在了警笛聲裏。

  接下來的日子,劉佔偉真正感受到了什麼叫大廈將傾。廠裏不停地給職工開會,用提升買斷工齡的金額來誘惑他們儘快離開。不離開也行,工資一個月比一個月低,考勤卻一天比一天嚴格,許多車間甚至有了下崗名額,爲了保住一份飯碗,工友們所有的歡愉與交情都不復存在了。他們開始互相傾軋、欺騙、告密、唾棄。曾經巨大的工業桃花源,現在已經變成了不見硝煙的修羅場。

  王玉紅的科室在她婚後就開始停發工資,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和劉佔偉話越來越少,甚至沒經過他同意就打掉了肚子裏的孩子,劉佔偉氣急敗壞之下要動手扇她耳光,可她脖子一梗,劉佔偉的手便垂了下來。

  是啊,他有什麼資格打老婆呢?嫁給他之後,一直住在二十多平米的火炕樓裏,日子越過越難,連件像樣的傢俱都買不起。

  但其實王玉紅的生活質量一直都沒下降過,她早就辦了停薪留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蹦蹦跳跳去廠門口的舞廳消磨時光。絲巾和高跟鞋越來越多,舞步也一天比一天熟。彼時是1998年,是司徒浩南都敢挑戰洪興的年代,失敗與頹廢是時代的主題詞。但如果看王玉紅滿面春風的樣子,還以爲她活在1988年呢。對了,還記得她那個被劉佔偉打過的前男友嗎?現在是她的舞伴。那小子經常和王玉紅絮叨:“我哪天必須得去幹劉佔偉那逼,我要在化纖廠立棍兒!讓他跟我裝逼!一尋思起來我就想幹他!”王玉紅只是嬉笑着應答:“哎呀他對我挺好的,你別惹事了。”

  鎮上發生了幾起刨錛兒案,一些下崗後生活無着的工人或從鄉下進城的盲流用扳手錘子等工具,在夜裏尾隨路人,趁其不備猛擊其後腦勺,隨後搜刮財物。“刨錛兒”這個詞是那個年代東北最恐怖的都市傳說,在這個人口不到十萬的小鎮裏,自然更是惹得大家人心惶惶。鎮裏的中小學開始提前放學,人們不敢在夜間外出,本來已經沒多少人的大街上更顯蕭條。

  王玉紅那天從舞廳回家,路上就被鄰居攔住:“快上醫院看看去吧!你家佔偉讓人給刨錛兒了!”

  王玉紅趕到醫院,只見劉佔偉頭纏滿是鮮血的紗布,昏迷在病牀上,她嚎啕大哭,接着又衝着醫生護士破口大罵,她衣着豔麗,化着從舞廳回來還沒來得及卸的濃妝,一邊哭罵一邊揮舞着從脖子上滑下來的綠色紗巾,整個人就像一盤暴躁的地三鮮。但這份威嚴並沒有打動其他人,醫生只甩下一句:“家屬好好陪護,能醒過來”的結論便走了。

  劉佔偉第二天中午就醒了過來,他頭疼得就像接連宿醉的酒鬼,迷迷糊糊間他想起了當時的經過——那天他正常下班,皮包裏裝着從廠裏拿回來的一摞報紙,想拿回家燒炕點火用。眼瞅就要走到自行車棚了,“嗡”的一下,他被人擊中了後腦勺。是什麼人用的什麼樣的工具他一概沒看清,只記得包裏的報紙撒了出來,其中一張落在他眼前,報紙上有一篇報道,標題是《九屆人大一次會議舉行記者招待會 介紹國企改革進展和安置再就業情況》,他一下子忽略了正在遭遇犯罪的現實,只想把這篇報道看完,要不是那麼快昏過去,也許他對當前的大形勢大方向會判斷得更準確些。

  跟公安局的人說了這些,等於啥也沒說。那個刨錛兒的罪犯到底抓沒抓到慢慢也沒人關心了。但有一件事讓這對夫妻本來就已寡淡的生活雪上加霜——由於腦外傷後遺症,劉佔偉失去了肢體協調的能力,走起路來兩條腿經常畫圈。趙本山後來演了個叫《賣柺》的小品,被忽悠瘸了的範偉每次一出場,劉佔偉就找遙控器要換臺。

  “佔偉,咱倆離婚吧,我要跟東子去深圳了。”

  劉佔偉早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他慢慢放下手裏的碗筷,低着頭問了王玉紅一句:“我有啥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沒有,是我對不起你。”

  離婚後第二天,王玉紅便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夥同江湖兒女們奔向車站,奔向她嚮往已久的浮華人生。劉佔偉找保衛科的小兄弟們喝了一夜的酒,最後被大夥擡到炕上的時候,嘴裏開始用哭腔喃喃地罵着:“這他媽逼的日子,沒意思!”

  一年後,廠裏來了位新廠長,姓賈,從長春調來的,據說是一位改革先鋒,辦事雷厲風行。賈廠長剛一到任,就不厭其煩地挨個找職工談話。人們開始都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但從他辦公室出來,沒一個不罵髒話的。

  終於輪到劉佔偉了,賈廠長親自給他沏了一杯大紅袍,用非常堅定且親切的語氣說:“現在廠裏確實遇到了困難,需要有同志做好再就業的準備,但小劉你放心,我知道你的情況,我就是自己下崗也不能讓你這樣有困難的好同志下崗!”

  劉佔偉剛要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向廠長鞠躬,卻被廠長又按回了沙發上:“但是咱們畢竟也是企業,企業要生存,每個職工都要創造價值。你現在這個身體條件顯然是不適合做保衛工作了,這樣吧,我把你調到銷售科,以後你就出去跑銷售,這樣還有提成,收入上能解決你不少難題。”

  劉佔偉心想這廠長確實會玩,明知道我腿腳不好,巡邏都巡不了了,還讓我幹總出差的活兒?這不就是逼我下崗呢麼?

  “廠長,我是軍人出身,我不給組織添麻煩,六級木匠都相當於中級知識分子呢,我對自己的素質還是很自信的,只要我還有條命在,就不愁沒飯吃!”

  “小劉好樣的!這樣,我跟上面說說,你的買斷金我給你爭取到最高!”

  最高是多高呢?到手了才知道,也就四萬多一點。後來劉佔偉爲了治病做了次開顱手術,這點錢一下全花沒了。

  劉佔偉身體恢復差不多了,便開始找在公安局上班的戰友幫忙,戰友媳婦開了家燒烤店,他就在店裏看看場子打打雜。那個戰友在部隊的時候是他手下的兵,每天都給他洗襪子的那種孱頭,轉業後進了他當時看不上的公安局,結果現在人家到哪都有人給點菸,再看看自己。劉佔偉每次想到這,都會從懷裏掏出小酒壺喝上兩口,然後用血紅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每一個人笑,這樣的時候如果有人給他一面鏡子,他也許會覺得這個笑容在哪見過。

  王玉紅回來過一次,在燒烤店裏找到了劉佔偉,倆人一起吃了頓飯。前妻的臉上不再有分別時的驕傲,取而代之的是暗紅爆皮的顴骨和疲憊空洞的眼神。王玉紅到了深圳後,在一家紡織廠上班,那邊的工廠和開山屯的可不一樣,簡直拿人當牲口使喚。晚上跟東子同居的宿舍房間也就十幾平米,卻硬生生住進了四對和他們一樣的男女,這樣的打工者住所在當地叫“團結戶”。東子很快便受不了團結戶的日子,於是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與風騷的舞姿,成功勾搭了一位當地鄉下的姑娘。被拋棄的王玉紅走在處處大興土木的深圳街頭,感覺自己變成了飄在空中的垃圾袋。她思前想後,決定回到開山屯。

  “佔偉,當時我真挺對不起你的。我知道我說啥也白扯了,反正看到你現在這樣,有活幹了,病也好差不多了,我真挺替你高興的。”

  “呵,再找個好人嫁了吧。”劉佔偉說完就幹了一杯白酒,轉身離開。

  那一天晚上,中國男足衝進了世界盃,舉國歡慶。看起來一個時代的傷停補時結束了,新的世紀裏一切都會有新的轉機。鎮上全部的球迷都衝進那家燒烤店徹夜暢飲,劉佔偉也跟着歡呼的人羣頻頻舉杯,他不知道自己在慶祝什麼,但都活到這個份上了,有酒就喝吧。

  也許是碰杯碰得太猛烈,他杯里的啤酒灑到了一位穿着緊身褲的炮頭少年身上,少年不顧他人勸阻,一邊拍打着劉佔偉的臉一邊咬着牙挑釁:“給我舔乾淨咯,操你媽的聽明白沒?給我舔咯!”

  劉佔偉始終沉默,低着頭逆來順受。

  “你不以前當科長的時候挺牛逼麼?你不特種兵會功夫麼?”沒想到這小崽子居然知道他!這句話彷彿點到了劉佔偉的穴位,他突然擡起頭,用錐子般銳利的目光刺向對方。隨着一句“我操”的巨聲咆哮,他化身爲一隻從閃電中衝出來的猛虎,揮拳砸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把他打得滿臉開花,連連求饒……

  當然這都是劉佔偉的腦內劇場上演的戲碼,真實的情況是正在他蒙受羞辱時,老闆娘及時出現,用諂媚的話術和免單的承諾安撫住了鬧事的客人。劉佔偉悻悻地披上外衣,走出燒烤店。

  不知道哪個有錢燒的看完球放了一夜的焰火,街道上都能聽見誰家電視機裏傳來的足協主席高聲講話:“你們今天,終於成了改寫中國足球歷史的英雄!”

  “改寫個屁!進世界盃也得全輸!”劉佔偉抹了抹滿是酒氣的嘴角,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沒有路燈的夜色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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