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圖軸 談志伊/繪

  唐代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廣爲傳誦。如果不是這首膾炙人口的小詩,崔護可能早就沉埋於歲月的河牀之中。《全唐詩》收錄其詩6首,實際上他在羣星燦爛的唐代詩壇乃至中國詩歌史上成爲“著名詩人”,全因這首《題都城南莊》。

  全詩語言率真自然,明白流暢,“人面桃花”已成爲廣被引用的典故和成語。關於此詩的由來,還有一段頗具傳奇色彩的“本事”。晚唐孟棨《本事詩·情感》雲:

  博陵崔護,姿質甚美,而孤潔寡合。舉進士下第,清明日,獨遊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宮,而花木叢萃,寂若無人。扣門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入,以杯水至,開門,設牀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綽有餘妍。崔以言挑之,不對,目注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眷盼而歸,嗣後絕不復至。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門牆如故,而已鎖扃之。因題詩於左扉。

  這裏所記載的“本事”,其真實性很值得懷疑。詩本身就頗具戲劇性,或許是先有了詩,然後據以敷衍成上述“本事”。此詩的佳處並不在其“本事”之奇,而在於它生動地表現了一個愛情故事以及人生體驗。

  百花爭妍、雨露如酥,年輕書生崔護被明媚的春光觸動,決定到長安郊外去踏青散心,緩解一下鄉思愁緒和不得志的煩惱。春天的郊外清新而美麗,滿目鵝黃黛翠的野草新葉,在曠遠的田野裏、人家的籬笆下,各色花兒嬌俏多姿,沐露綻放,迎風搖曳,姿態盈盈。崔護漫步其間,盡情呼吸着野外帶着泥土和花香的空氣,細細品味着大自然造化的神奇手筆。不覺中日已過午,他開始感覺到口渴,便上前叩開了附近一座茅舍的柴扉,向主人討水喝。

  開門的是一位正當芳齡的姑娘,溫婉而大方,靜靜地斜倚在院中的桃樹下,目光輕柔地遊過眼前的青年,又羞澀地悄悄移開了。她健康嬌美的臉龐上,浮動着桃花般燦爛的紅暈。在新春溫暖的陽光下,怒放的桃花和姑娘明豔的姿容、溫柔的情態相映如畫。

  這個美麗的情景,給青年崔護心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也讓他的心中悄悄萌生了刻骨銘心的愛戀。一年之後的清明,爲了重見心愛的姑娘,他再次背井離鄉,遠程來到京城的南郊,重訪伊人所居的故地。然而,昔舊的茅舍外,院外的柴門卻緊緊鎖閉,再也叩擊不開,桃花依舊明媚燦爛,如姑娘在春風中含笑的俏臉,而那張桃花般的笑臉卻沒了蹤影。此時的崔護,面對着絢爛依舊的桃花和春色,熱切的期盼和渴望轉眼化成無盡的失望,心神激盪之下,題詩門扇之上,悵然而去。

  關於此詩的“本事”還有後話。據《本事詩》記載,原來自去年兩人一面之緣之後,姑娘便常恍惚若有所失,那天正好與老父親出門去了,歸來後見到門上的題詩,便一病不起,竟“絕食數日而死”。而崔護也由於心中惦念不安又來尋訪,姑娘在昏厥之中聽到崔護的哭喊,又甦醒過來,上演了一出“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人生悲喜劇,成就了一段美滿的姻緣。

  結局雖則美好,實則蛇足。富壽蓀先生評雲:“前半憶昔,後半感今,今昔相形,惆悵無盡。”(《千首唐人絕句》)詩歌戛然而止,實在是恰到好處。詩人思緒綿綿,讀者也遐思無限。“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晏幾道《御街行》) “縱收香藏鏡,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袁去華《瑞鶴仙》)“露萼鮮濃妝臉靚,相映,隔年情事此門中。粉面不知何處在。無奈,武陵流水卷空中。”(賀鑄《定風波》)試想,在漫漫的人生長途上,誰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呢?某次聚會上的匆匆一面,某種情況下的偶爾一瞥,旅途中的邂逅,他(或她)與你或交談幾句,或僅僅是嫣然一笑,或只是一個匆忙而過的側影,此生此世,再無緣重逢,就像一顆流星劃過夜空,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那令你怦然心動的驚鴻一瞥中的倩景,永遠地銘刻在你的心中。在看似平和明媚的春光裏,更深切體悟出那擦肩而過、再難抓住的人生際遇中,包含着令人回味無窮的無奈、悵惘與滄桑……

  (作者:聶永華,系天津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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