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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最近才把去年坎城影展的得奖影片都看得差不多了。原本以为《抓狂美术馆》会夺魁是毫无悬念的,直到看了《BPM》以后,才知道为何Almodóvar会那么欣赏这部片。但却又不知道身为去年主席的他为何没有拉票成功?导演Robin Campillo也是金棕榈奖得主《我和我的小鬼们》的编剧,而由他亲自编导的《BPM》在镜头语汇上更是呈现出高度整合。

这部片侧写了九零年代法国爱滋倡议团体Act Up的活动纪实以及成员们之间的互动,当时人们尚未有安全性行为预防爱滋的概念,导致爱滋病迅速传染,而法国的人数甚至是英国和德国的两倍。片中除了非常简明地带出了Act Up的成员们如何推广性教育以及和政府官员还有药商周旋以外,在这些运动和倡议的同时,成员们自然会因为共同的理念以及同病相怜而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

但编导Robin不但非常细腻且深入了解爱滋病的医学知识和相关的性知识,而且还能做到为了顾及戏剧性而让剧本深入浅出。片中自然充满了许多了解爱滋病才会知道的医学名词,毕竟身为爱滋倡议团体的角色们,自然不可能对爱滋病一无所知就向药商抗议;但这些医学名词并不会影响观影的节奏(不过T4一词出现的频率之高,让人看完片子以后还是忍不住google了一下)。

而且男同志固然是爱滋病患的主要族群之一,因此Act Up的成员里男同志当然是主要成员,但一来正如片中所说的,会感染爱滋的还有吸毒者、性工作者等;再者,就好像一些社运团体里总会有一些受害者的妈妈一样,有的人是想要借由参加这样的团体来弥补自己过去的错误认知所犯下的错误,甚至有些人观众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他们看起来就跟一般人没有两样,而且爱滋病患者除了得了一种目前无法治愈的病以外,的确也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再说也并非所有加入该团体的同志都是爱滋病患,例如主角之一的Nathan就是一位非带原者的新加入成员。

 

不著痕迹的剪接技巧

而片子就在团体聚会时回溯(flashback)检讨抗议的过程中展开了,Robin也在片子的一开始就把他不著痕迹的剪接和分镜贯彻在整部作品里。在开会以及回溯抗议过程这两场戏的交叉剪接中,Robin使用非常基本的技巧,用声轨衔接戏的推演,让成员在开会讨论的对白自然带出回溯的画面,并借由双方的答辩让回溯一再发生产生交叉剪接的效果。

虽然说这是最基本的导演以及剪接技巧,但其实彻底完美执行而且达到好效果的作品并不多。以编剧起家的Robin自然知道两场戏并行时,两者之间一定要有紧密的戏剧性关连才能抓住观众的吸引力,因此两场戏交叉剪接下来要像一列火车一样奇数车厢和偶数车厢能够紧密相连,是个大家都知道但并不容易达到的事。

而Robin除了开场戏让抗议成员打断官员的官腔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外,同时也带给观众一些疑问:这些人为何抗议?他们的诉求是什么?而第二场戏就紧接著带出Act Up的新成员介绍以及会议检讨,让观众知道上一场戏抗议的是爱滋倡议团体,下一场戏又紧接著必须交代他们的抗议诉求。而接下来的「车厢」就在不同立场的成员之间的答辩以及回溯当时的抗议过程中展开;这当然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叙事技巧,但也正因为Robin清楚地掌握并且操纵著这样的手法,并且透过精准的剪接方式衔接起来,使得成员之间鹰派和鸽派的争论紧紧抓住观众的注意力。

一定会有人质疑:这几场戏不过就是一再地回溯罢了,哪里是什么交叉剪接?但与其把问题的焦点放在这种对含糊处的定义争论上,不如换个角度思考:这样的写作以至于剪接技巧想要达成甚么目的?形式和戏的情绪是否有达到平衡或是导演想要的比例?

若要说Robin有什么高明之处,那就是他的剪接技巧是完全为戏的逻辑和情绪服务,因而没有任何刻意的痕迹:因为鹰派和鸽派的争执永远是最合理又最有深度的老戏码。如果两方人马目的不同,自然很容易将对方妖魔化;但如果目的一样,只是手段不同,往往更能呈现人世间的复杂面。或许正是这一点,使得他的戏看起来比较像是一再地回溯,而让非两方人马相互影响制造出高潮迭起的惯用交叉剪接技巧。

 

精准的分镜

不想刻意制造高潮迭起很可能是Robin在这部作品中的终极原则,无论是上述的剧本铺陈方式,还是镜头语汇上。仔细注意可以发现:这部作品在社运部分的戏几乎没有甚么特写,特写大多是用在跳舞的场景、床戏以及社运活动后成员们的闲话家常和情感交流。也许是因为Robin想要营造一种团体内的成员众生平等的感觉,因此刻意在画面上不强调主要角色,因为强调角色的同时,可能也会让观众误判这部作品到底是倾向于鹰派还是鸽派。也因此,当不只成员们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画面时,尽管画面上还是有明确锁定的焦点,但在构图安排上还是很难判断导演比较想强调哪个角色,画面背景也常常容易看到其他不同立场的非主要角色不同的反应。也许Robin想强调的,其实是Act Up这个团体的理念,因而才会出现像是以下这样的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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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构图出现在第一场戏末成员们举手表示有意参加下一次的抗议行动。这样的构图很明显有两个特点:首先是焦点虽然在讲话的主要角色上,但尺寸大小上并未特别用特写凸显;再者就是前景的手一方面带出了奋起的意象,另一方面则是本片的特写往往都是如此不太清楚的,要嘛没有焦点,要嘛就是光线不清楚。除了上述的特点以外,个人认为多少也是有点想借由这样的模糊不清暗示同志情欲目前依然无法见容于世俗,以及爱滋病患必须时时刻刻面对死亡的处境。这或许也是为何最后一场抗议戏和跳舞的戏以及床戏交叉剪接时,抗议的场景会突然灯光一暗而和后两者难以辨识区分的原因。这是这些成员感受自己活著的方式,而社会运动和身体的运动合一,也展现了他们面对死亡时的生命力。

 

爱滋病患作为向死的存有的戏剧化呈现

因此,Robin除了一直刻意将这种鹰派和鸽派的对立,或是一件事情的不同观点检视作为戏剧张力的来源以外(例如后来成员到中学校园宣传不同班级的不同反应),另外一个重大的戏剧张力来源就是这群成员由于大多是爱滋病患,因此随时可能会死这件事。随著剧情的逐渐推演,角色的死亡就和日常生活一样并不让人意外,但也因此让人感到无力沮丧;但也因为这是所有的成员都有的体认和觉悟,成员的死因而反而更让观众感到温情以及成员们之间的凝聚力,毕竟绝大部分的人在面对死亡时,任何过节都可以放下,或者说,相较于死,这些事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Robin除了在镜头语汇上不用一般的打光方式处理特写来强调演员情绪以外,其实在配乐方面他也是秉持著同样的处理手法。这部片虽然处理著关于生命的课题以及死亡所来来的种种情绪,但往往作为情绪暗示的配乐,Robin和配乐家在合作上固然融入了心跳声好呼应片名(原片名120 BPM意指每分钟心跳120下),但在力度和节奏的选择上都偏向不过度渲染的方式,以免整部片又再度沦为洒狗血诉诸悲情。而这也呼应了片中的成员里提到的:面对死,他们从不畏惧。

 

同运版的《悄悄告诉她》

(以下剧透)

本片荣获去年坎城影展评审团大奖(grand prix,为坎城影展主竞赛第二大奖,有别于往往颁发给较具实验性质的作品奖项评审团奖prix du jury),该届主席Almodóvar甚至直言深受感动。也许是因为片中主角们大多是男同志,而如此身为社会中生理男的少数族群所必须面对到的种种压迫或困境,就和《悄悄告诉她》的主角是相似的。个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Nathan帮躺在病床上的Sean打手枪的那场戏:当完事后Nathan先是用卫生纸帮Sean擦去体液再擦去泪水,即便身为异性恋也能感受到同志在情感上也能达到灵肉合一的真挚;相较于《悄悄告诉她》的离奇,《BPM》走的是写实路线,但同样的是少数生理男的情感在寻找出口。

然而个人一直在想:既然Almodóvar那么喜欢这部片,为何会和当年金马李安担任主席时一样帮蔡明亮的《郊游》催票失败?单就作品本身来看,个人可以想到这部片的一些缺点,但与其说是缺点,不如说是导演在手法上的一些选择。如前面所提到的,整部片在社运戏的部分,并不刻意强调任何主要角色,因为镜头的放大多少会有情绪的放大效果,也会引导观众的注意力;而这很明显不是Robin在这部片中想要的呈现方式(有趣的是,当片中讨论到要如何参加同志大游行时,主席说到要像美国一样,让坐轮椅的爱滋病友在队伍的最前面,随即就受到主角Sean的强烈反弹,因为真的太诉诸悲情了)。因此在社运戏的部分,Robin的镜头语汇似乎比较是想要强调的团体内不同声音的并陈,而不是主要角色的情绪反应;但也因此有些观众难免无法透过镜头设计了解到谁是主要角色,因而在一开始无法马上抓到整部戏的类型,甚至会有误判这部片是多线剧情的情况发生。

但这其实是建立在对镜头语汇非常敏感的观点。当然,坎城评审团也绝非泛泛之辈,在奖项投票的过程中这个因素很可能也有被讨论到,但是否还有其他因素影响了票数则未可知。例如由于个人的政治认同,对于社运戏的部分可以说是完全融入情境,甚至可以感觉到法国社运团体在运作的细节上更为细腻以及多元之处;但也可以想见的是,或许不是每个人都对同志或社运题材感兴趣。

 

但这一切都未可知了。只是个人虽然也很喜欢同年的金棕榈奖作品《抓狂美术馆》,但难免还是会因为《BPM》未能得奖好在策略上让更多人看见这样的题材感到可惜。但毫无疑问地,2017年的坎城主竞赛片能有这两部这么精采的作品,谁能夺魁都是合情合理,谁该夺魁是否该有所谓策略上的考量本身也是一件可以被讨论的事。因此在介绍完《BPM》以后,接下来要提的就是《抓狂美术馆》以及该片导演Ruben Östlund,还请各位多多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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