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对话|保罗·吉尔莫斯&迪伦·豪斯索尔:沉睡之溪

原创 周仰 不爱游汤的摄影师不是好翻译 收录于话题#关于摄影书12个

摄影:保罗·吉尔莫斯(Paul Guilmoth)&迪伦·豪斯索尔(Dylan Hausthor)

采访/撰文:周仰

首发于《生活》杂志2021年3月刊

「神话故事的国度宽广、深邃而又高远,其中充满了许多事物:这儿有各种飞禽走兽;无垠的海和无以计数的星辰;这儿的美如同魔咒,还有无处不在的危险;欢乐和悲伤都锋利如剑。」——托尔金(J. R. R. Tolkien),《论神话故事》(On Fairy-Stories)

实际上,《沉睡之溪》中许多照片看起来就是对周遭环境的直白记录:树丛,被闪光灯照亮的蜘蛛网,蝙蝠划过夜空,但画面的黑暗之中,却好像潜伏著什么,或者某些事情即将发生,我们提心吊胆,如同观看恐怖片时,音乐已经幽幽响起;另一些照片则更为复杂,让人难辨「真假」,即是说,我们难以判断眼前神秘的画面是否为艺术家按照自己的意图而执导拍成——按照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她最后一本摄影论著中所写,「我们要求摄影师是爱与死的偷窥者,要求被拍摄者未意识到相机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即便导演式拍摄早已成为艺术摄影的主流创作方式,我们的内心依然认可抓拍到的照片为「真照片」,或者说,这样定义下的「真照片」仍能给我们带来更大的满足感。同样地,我们常忍不住去探究神话传说是真是假,但心中总是留存著尚未被科学理性占据的角落,能从哪怕是暂时无法被证伪的神迹中获得安慰。或许正因为如此,迪伦·豪斯索尔从未去区分他是「创造」还是「捕捉」影像,可以说真实与虚构边界的模糊是《沉睡之溪》的魅力来源之一,如他曾经所说,「《沉睡之溪》中所有的照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一张是真实的」,吉尔莫斯则写过,他「希望人们翻阅这本书,然后自己来决定哪些是真的。」

当我们身处文字或者摄影构建的神话世界中,问太多问题是危险的,因为神奇的大门可能会因此关闭,钥匙也丢失无踪。因此,即便自己作为创作者,我对于吉尔莫斯和豪斯索尔的拍摄方法有著许多好奇,然而真的与他们联系上并且可以提问之时,我还是忍住了那些具体的问题。或许这些闲谈似的对话没有提供什么答案,但凝视《沉睡之溪》中的照片,魔法依旧。

对话:Z=周仰,P=保罗·吉尔莫斯,D=迪伦·豪斯索尔

Z:新英格兰地区有许多民间传说和关于巫术的故事,当你们在拍摄《沉睡之溪》中的照片时,你们脑海中是否有什么具体的故事,或者只是追寻某种笼统的、鬼魅的气氛?

P:我心里没有具体的故事,虽然我也很喜欢从一些具体的故事或者地点去寻找灵感,但我的作品中没有直接的指涉和参考。我在《沉睡之溪》中的照片有种遗忘症的感觉,就好像它们忘记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它们是许多不同故事的碎片,但都放错了地方。

Z:你们都在新英格兰地区长大,在你们的印象中有没有什么特别「阴魂不散」的故事?

P:总有些故事阴魂不散,但最能与我发生共鸣的故事却不太一样。我小的时候,有一个人住在我们后院外的森林边缘,人们都叫他「阴暗的汤姆」(Shady-Tom)。我父母会送给他罐头食品,有时候还会送新鲜面包。他对我和我姐姐都很友好。他为了寻求安宁而从城里搬到乡下来,通常我们从窗口看出去,就会看到他呆在自己的防水布下面。他有一台卡带式的录音机,在住处还有一大堆磁带。我常常看到他认真地凑在录音机前面,有时候用小树枝敲打它,或者让松针掉落在上面。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他背对著我们屋子站在我们后院里,举著录音机,对天空大喊「此刻!」,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真希望能找到那些卡带。

Z:我听说你们书中那些肖像拍的都是朋友和岛上的邻居,这些人在书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你们为他们设想了什么故事?

P:他们是一些象征,也可以说鬼魂。

D:我的朋友艺术家埃尔·佩雷斯(Elle Pérez)说,一张好的肖像照片需要有爱。我们书中的肖像都是带著爱意去拍的——而他们的角色则由观看者自己来决定。

Z:《沉睡之溪》中有些影像显得神秘而美丽,但也有些颇为恐怖、黑暗,你们如何结合这两种不同的感觉?

Z:传统的童话故事或者仙境奇谭总是有奇迹般的结局,让读者感觉到安慰,但如今,许多艺术家都更愿意编织黑暗童话,常常以灾难和死亡为结局。你们认为这类作品能给观看者带来什么?

P:我认为对黑暗的理解可以有不同的方式,我作品中的那种黑暗并不是由邪恶或者灾难而来。当然,邪恶之类的事物常常确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我绝不会创造只是为了让人难受的作品。

Z:现实中山峰岛并不像你们书中呈现得那样原始而与世隔绝,它有市中心,有九百多常住居民,夏天还有游客。你们是刻意排除了那些现代事物的视觉影响吗?为什么?

D:这是个好问题,我正好可以谈谈《沉睡之溪》神话的创造。下了轮渡抵达山峰岛之后,你需要步行几分钟穿过郊区,然后才能到更荒野的地方——穿过被遗忘的圣诞节灯饰、烟头、修葺整齐的树篱、塑料墙面、高尔夫小车、尖桩栅栏、啤酒罐子和夏天路边散落的各种游客的垃圾。夏季,每天有成百上千的游客来岛上,隔著海面几英里远的地方,就能看到缅因州最大城市的摩天楼。

我觉得正是在这种对比中,有意思的故事自己浮现出来。这个岛不是让人能够轻松逃离「日常生活」的地方,在这种无法躲藏的特质中,人类更深沉的美才显露出来。一旦你离开遍布小岛西岸的水泥路,就很容易进入自己的想像之中——你会漫步在「日出联盟」(Wabanaki Confederacy,美国的原住民民族)的阿本拿基族先民们走过的树林之中,给自己编各种故事。这正是我们想要在《沉睡之溪》中捕捉的东西——他人讲述的故事以及我们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之中那些反差和美感。

Z:在山峰岛上生活是怎样的体验呢?

D:在岛上的时候,我住在一个1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没有壁炉,也没有暖气,冬天我就窝在一个小小的取暖器边上,用冻僵的手指扫描底片。有暴风雪的时候,我晚上要起来好几次去铲雪,不然早上就会出不去门了。夏天,有时候醒来之后走几步就站在水里了。这是一个物质匮乏但又十分神奇的地方,一个有著蜘蛛和野鹿的地方。

Z:你们一般用胶片还是数码创作呢,对于黑白的选择是怎样的考量?在拍摄中,你们更倾向于创造一个场景,还是去捕捉图像?

P:我依然用胶片,选择黑白是因为这种形式比较简洁。现在我拍摄时会比较谨慎地使用相机,因此可以说更倾向于创造场景吧。

Z:你们分别有自己的网站,拍摄时也是各自进行的,《沉睡之溪》是否只是在编辑阶段进行了合作?能不能聊聊你们合作的工作方式?

P: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合作确实只在编辑阶段发生,但今年春天我们会有些变化,我们在拍摄新作品时会在更早的阶段开始合作。之后我也希望更多是这样的方式。

D:当然,我觉得在创作中我很需要合作,无论是身处某个想像中的社区,还是与一个人共同创作,还是编辑的时候进行合作。如果我的作品只是面向自己,我就会立刻感到无趣。这方面保罗绝对是我创作上的灵魂伙伴。

Z:迪伦,你也拍摄了短片,它似乎与照片一样碎片化,在你的经验中用静态图像和动态影像去表达有什么区别?短片中的一些场景也出现在书里,这两种形式的关系是什么?

Z:此前在其他访谈中读到,你们最近搬离了小岛,那么目前你们住在哪里呢?在创作怎样的新作品呢?

P:其实我还住在山峰岛上,也一直在做新的作品,但还不清楚这些作品的目的。

D:我们都反复地搬离又回到这个岛——它的磁力很大,保罗和我都没法摆脱它的吸引力。我目前在距离山峰岛西南方向几小时路程的地方读研究生,但以后肯定还是会再搬回去。关于新作品——我总是在创作,但现在还不想展示出来。我希望探索图像到底怎样在这个世界发生作用,我想在给世界讲更多故事之前,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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