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被朋友問道:「難道聽爵士古典的人就一定比聽土搖喊麥的人品味高嗎?」 「難道這些藝術形式不應該不分高低嗎?」的問題。同時朋友又提出世界上聽土搖喊麥的人遠多於爵士古典,所以前者的創作者不一定比不過爵士古典大師。以及音樂品味不一定存在高低的觀點

音樂不僅不同於美術,文學等藝術,難以類比,同時由於不具備相關專業知識,我思來想去也沒有辦法想出一份嚴肅準確的答案來回答與反駁朋友的問題與觀點。

故提出此問題,謝謝各位知友認真回答


我不很確定如何論證才能算「嚴肅客觀」,但鑒於我目前從事與聽感知認知有關的研究,還是能從認知科學的視角給出自己的一點看法。先說結論:

  1. 音樂聽賞是技能;
  2. 習得不同種類的音樂技能的成本是不同的;
  3. 習得成本的高低決定了受眾的階層;
  4. 是階層而不是音樂決定了品味的高低。

下面展開論述。

音樂聽賞是技能

欣賞不同類型音樂的門檻是不一樣的,而只要是高門檻項目就一定要經過訓練才能習得,成為受訓者的「技能」(skill)。古典音樂不僅演奏是高難度項目,聽賞同樣也是高難度項目,這方面的重要證據是「關鍵期效應」[1]

首先,從小學音樂的人的大腦就和普通人不一樣。Bengtsson等人(2005)用一種特殊類型的磁共振成像來檢驗職業鋼琴家腦中的白質通路(白質是連接大腦不同部分的神經纖維)。他們發現,練習量與特定腦區白質的量呈高度相關,兒童期(與青少年或成人期相比)的練習量對某些腦區有最強的預測力。例如兒童期的練習量與內囊候補邊緣中的白質的數量是呈高度相關的,內囊將來自於運動皮層的下行纖維運送到脊髓,對獨立的手指運動很重要。也就是說,儘管兒童期的練習時間遠遠少於青少年期和成人期,但兒童期的練習量比後兩者對這一區域成人神經解剖學更具有預測性。

關鍵期效應的另一個重要證據是絕對音感(Absolute Pitch,AP)。大量的證據表明,音樂家普遍具有的AP強烈地依賴於其音樂訓練的開始年齡。具體地說,如果個體6歲後才開始訓練,他就很難擁有這一能力了。當然,我承認,很多專業音樂人都沒有絕對音感,但是他們經過大量的專業訓練,往往都有很好的相對音感。所以,表面上你們聽到的是同樣的音樂,但專業音樂工作者聽到的是「do re mi fa so」,你聽到的是動次打次,這能一樣嗎?

因此,喜歡聽古典音樂的人往往或多或少在小時候接受過音樂教育的啟蒙,習得了音樂聽賞的初步技能,而這些技能成年以後往往很難獲得,這也是古典音樂入門相對困難的原因之一。

習得不同種類的音樂技能的成本是不同的

音樂入門往往從演奏演唱音樂開始,但不同類型音樂的學習成本是差異很大的。學流行音樂可能只需要一把吉他,找個小視頻學學就會了。但學古典音樂極其燒錢,以學鋼琴為例,包括但不限於:

  1. 樂器費:起步兩萬,上不封頂。買好鋼琴貴過買家用代步車。
  2. 保養費用:每年調琴至少一次,起步兩百。
  3. 學費:這個水就比較深了,和買鋼琴一樣,不同價位差別巨大。如果是不太次的老師,至少兩百起步,一周回課一次,從五歲學起,累計下來會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這只是培養一個業餘音樂愛好者的標準。如果是培養專業音樂人才,算上藝考的花費,耗費的錢財那真是不計其數。所以說,想正兒八經的學古典音樂可能大幾十萬花出去都不稀奇,而喊麥呢?也許需要花點電費吧。

習得成本的高低決定了受眾的階層

2019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平均數與中位數

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19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報告[2],我國人均可支配收入30733元,以三口之家計算,咱們粗略地就算成是十萬吧。以200一次課,一周一次計算,每年也要一萬左右的花費,佔到了家庭年收入的百分之十以上,這還沒算買樂器等其他費用。另外,陪孩子學琴也是一件苦差事,需要家長長期投入巨大的時間精力,這對於很多還在為生計奔波的家庭也是難以做到的。

在北上廣深這樣的城市,可能人均收入更高一些,但高房價卻是不得不考慮的因素。很多家庭要麼是租房,要麼是老破小,而鋼琴特別佔地方,也許鋼琴所佔的房間居住面積就已經超過了鋼琴本身的價值,對於這類家庭,即使學費能負擔得起,讓孩子學鋼琴或者自己學鋼琴的隱性成本也是負擔不起的。

總之,在當下的中國,學古典音樂已經變得越來越貴,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學古典音樂會成為階層的象徵,能彈一手好鋼琴其實是在變相告訴對方,你的家境不賴,受過良好的教育,和現在的學擊劍、馬術之類的貴族運動差不多。

是階層而不是音樂決定了品味的高低

所謂的「品味」從來都是上流社會主導的,往往上層喜歡的東西就會成為「高品位」的象徵。我們身邊流行的穿搭,口紅的色號,其實最早都是來源於米蘭時裝周這些頂級秀場,再然後慢慢傳播到平民圈的。同理,你覺得喊麥「low」,是因為唱它的人「low」,即使他「彈起肖邦的夜曲」,你也仍然會覺得他「low」。好比你戴著勞力士擠公交,就算是真表也會被認為是假的。無他,是圈子決定了品味,而不是因為你玩古典,你的品味就高尚了。

當然了,那種戴著「大金鏈子小手錶」卻「彈起肖邦的夜曲」的辣眼睛場面也著實不太可能出現,古典藝術的高門檻為的就是防止這種情況發生。老貴族們靠這些道具提醒後起的資產階級,你們不過是些穿金戴銀的屌絲,有錢也不意味著能玩轉這些「高雅藝術」。土豪土豪,雖然「豪」,但你「土」呀。所謂「培養一個貴族要三代」,背後包藏的是維護階級固化的險惡目的。

到此為止,我大體論證了「音樂品味的存在性」,結論是「存在」,但不是藝術性的,而是社會性的。不知道這個回答能令你滿意么?

評論區有人提到可否從作品自身來評價,借道階級性或社會性是不是有點「跑偏」。關於作品本體的評價我也發表了自己的觀點,感興趣的朋友可參見:

音樂真的有高低之分么??

www.zhihu.com圖標

參考

  1. ^Patel, Aniruddh D. Music, Language, and the Brai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 2010.
  2. ^2019年居民收入和消費支出情況 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001/t20200117_1723396.html


音樂的生理效應是通過聽覺神經刺激中樞神經系統併產生快感。

典型的產生快感的音樂屬性有:規律性、新穎性、樂音的協和性、不協和音的解決。

但由於大腦的快感系統會逐漸適應過於熟悉的刺激,造成快感的下降,這就要求更強的刺激方式,即所謂閾值的提高。這在音樂上就體現為人們對更新穎的旋律、節奏、和聲、音色的無止境的追求。特別是,對更多、更新穎的「不協和音向協和音解決」的追求推動了過去數百年的半音化進程。

通常所指的音樂品味就是這一閾值的體現。具體而言就表現在:一個人的快感系統能被多新穎的音樂效果所激發,以及有多少音樂效果已經被神經系統生理性地標記為「過於陳舊」。


關於藝術作品的品位,很多人都進行過討論。在近幾十年的學者中,德里達與布迪厄,二位不僅是哲學/社會學的巨擘,同時也出版有針對藝術的哲學/社會學研究。德里達作為解構主義者不認同藝術中高雅、低俗的絕對界限,並試圖通過對杜尚等人作品的分析來證明這一點。但德里達無法擺脫「重複解構」的泥淖:在多位藝術家不斷的重複解構之中,會形成一種新的平庸和怠惰,換言之,形成披著「解構」外衣的一種新的中心。這在美國70s的藝術作品中非常常見,比如當凱奇在作品0『00里寫下「在台上做任何行為」時,他確實對既有的表演傳統進行了解構;但當王寧在作品《異化》中重複類似的行為時,他的行為還能被認定為解構主義嗎?

我個人更認同布迪厄的觀點,目前仍存的「音樂品位」的高低,背後仍然是殘存的階級性在音樂這一領域的外化,這一現狀又被社會中受重視的群體及其後代進一步內化,從而實現在歷史中的延續。

@國得傑 老師從聽覺心理和經濟成本方面分析了這一殘存階級性的現狀,這是非常重要的兩個方面,但是如果僅從這兩個角度,而拋棄社會學因素,我們還不能回答一些問題,比如:

如果我們不考慮系統的音樂學習,單純的「聽」古典音樂、爵士樂的門檻是否仍是高的呢?這一門檻又體現在什麼方面呢?

這一問題的意義在於:音樂終究是需要被聽到的,針對他人,而非僅創作者與專業人士小圈子內的社會行為。對於更廣的聽眾群體,他們不需要掌握某一樂器,不需要進行深刻的樂理學習,不需要專業的聽音能力,甚至不需要前往音樂廳欣賞:這也就意味著, @國得傑 老師所說的學習成本與經濟成本的兩個方面在當代並不格外顯著。一位普通的音樂愛好者完全可以通過網路,免費或以低價獲得大部分的視聽資源的情況下,他在這一愛好上的經濟投入似乎已經相當的低,比什麼愛吃愛喝要低的多。

但古典音樂、爵士樂這樣的愛好在當今仍然是有表觀的階級性的(這幾乎無需證明),因此反推可以得知,「門檻」依舊存在且依舊很高,但不僅高在經濟投入方面,另一個隱形的影響因素在於文化資本的不平衡,也就是布迪厄理論中所說的方面。這種不平衡包括宏觀上地域的、階級的文化資本不平衡。

客觀現實是,每個人生下來所享受的家庭的文化環境、教育質量並不平等。以我認識的一位藝術家為例,他的兒子在小學就可以寫一部「疫情」題材的協奏曲,並得到演出的允諾。在藝術從業者家庭出生的兒童,可以在家庭教育的培養下,更容易地進入到藝術行業。這不僅僅是天賦問題:例如「大衣哥」朱之文,他顯然是具有歌唱天賦的,但出身貧窮和非知識分子家庭的他直到中年,他的才華才為人所知——但此時卻為時已晚,大衣哥此生將不可能享受到與其天賦相稱的教育。事實上,作為一位長期參與田野考察的社會學家,布迪厄不怎麼討論天賦,他強調「習性」,認為人的審美、取向、生活態度等是通過學習被固定和強化的一種個人傾向。而通過家庭教育以及子代對父輩的自發模仿,這種習性可以像「資本」一樣,可以在家族中被「繼承」,「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等我們熟悉的詞,就是一種文化資本的再生產。

若是承認文化資本再生產的存在,我們便能更好的識破一些社會戲法。一套看似公平的社會教育與選拔制度:例如藝術類高考,本身是客觀的,評價標準是專業的;但它建立在不平等的文化資本分配之上,也就是同一終點,不同起跑線。並且,這一不平等沒有通過社會教育制度,進行合理的再分配,導致父母輩的文化資本在後代身上實現了再生產:龍生龍、鳳生鳳,優秀父輩的後代往往也較為優秀;而同時,父輩在文化、知識上的貧窮也被以同樣的方式繼承。從這一角度來看,不合理的教育制度鞏固了社會中文化資本分配的不平衡,加強了階級固化。所以我們看到,在當今教育還遠沒有實現總體公平的情況下,我國不僅存在著階級的固化,同樣存在著文化審美與階級的同步固化。

回到關於藝術品位的問題上來,也存在著類似的社會戲法。比如表面上已經很低成本的、獲取音樂的方式,卻因為文化資本繼承的不同,導致音樂流派表現出階級性。本人無能,沒有辦法做嚴謹的田野考察。我在bilibili轉載一些「當代音樂」的視頻,算得上是一種所謂的「高品位」藝術吧,從我的bilibili後台可以獲得這樣一份數據:關注者在全國的分布情況。我做了一個「非常不嚴謹」的計算,忽略了bilibili在不同年齡、地區的分布情況等等我無法獲知的因素。

最直觀的,就是北上廣,以很少的人口基數佔據了整個粉絲群體中過六成的佔比。我想不需要深說,這本身就是文化資本不平等的一種粗糙的、宏觀的反映。

就像馬克思指出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應當具有平等性相仿,我們如今談論的具體文化產品的品位高低,是一種符號暴力,也是掩藏在不自由中的必然性:選擇不自由、獲取不自由。在進入所謂「自由王國」之前,談論品位的取消是一種綏靖:它沒有改變基本的不平等,只是在基本的不平等上塑造一種假象。就好像廁所清潔工不理解《泉》,妓女不理解《隨心所欲》一樣,雖然杜尚與戈達爾確實在其領域中實現了變革,這種變革也是意義空前和偉大的,但社會的文化資本不平等需要通過更廣泛的手段與變革,通過文化資本再分配的方式,例如改變學校教育質量的分布不均現狀,例如提升學校的總體教學質量,例如改變傳統的教學方式,推行無牆大學,或者在入學選拔考試中增加對教育不發達地區的傾斜,例如上音指揮系每年強制在西藏選拔至少一名學生進行培養……等等;而非通過繼續現今的社會戲碼的方式,加劇其固化。互聯網原本可以成為一種很好的再分配手段,它可以大幅度的降低教育的綜合成本,但遺憾的是,目前的互聯網更多是新自由主義的工具,正加劇著文化資本在獲得途經上的不平等。比如:你看抖音嗎?你兒子看抖音嗎?

綜上,品位具有客觀存在,但是被建構的,因此期冀從藝術作品中發掘出某一共性作為高低標準是不現實的,也是結構主義的。在認同其存在的同時,應該想到自己只不過是既得利益者罷了。沒必要拿出一副「何不食肉糜」的樣子。

至於所謂「複雜即是好」「新鮮即是好」等等,試圖以簡單概念作為約束的,這在20世紀就已經被顛覆的差不多了。沒必要再搞這些陳詞濫調。


一句話總結:品味不是客觀存在,是一種人類社會的主觀建構,但主觀建構不等於不存在,也不等於不應該存在。(說XX是主觀建構,背後不必然帶有XX是負面的暗示。)

最簡單的例子:數字1,2,3……等是一種主觀建構,你找遍全宇宙也找不到哪裡有自然存在的1,2,3……等,但數字並非不存在,也並非不應該存在。

不同意的就不用往下看了。同意的,我們就一起來分析。

首先看什麼是品味。品味(英文taste,法文go?t,西文gusto,各國語言基本都用類似意思的詞來表示)的本質是用文化符號區分人的高低的一種手段,或者說不同文化符號和社會階級間的對應關係。品味其實有兩層意思,代表兩種區分,這裡我們就用題主的例子,題主的朋友在爵士古典和土搖喊麥中作出區分,選擇了土搖喊麥,這是第一層意思。社會上的主流意見,在選擇爵士古典和選擇土搖喊麥這兩群人中作出區分,認定前者高於後者,這是第二層意思。兩層意思相加,是品味一詞完整的含義。如果只是第一層意思,那就不能叫做品味,只能叫做偏好。

拿個「味」的例子來說明。絕大部分人都喜歡吃家鄉菜,這是偏好,無關品味。但是,社會主流意見仍然可以認為粵菜的品味高過川菜。

品味高低比的是受眾的階層高低,不是音樂(或其他什麼)的水平高低。事實上不同音樂體裁是難以比較高低的。不過這也不是絕對的。複雜度高不等於水平高,當然水平高的東西也不會太過簡單,目前的土搖喊麥這類體裁過於簡單局限,用這類體裁創作出來的東西水平當然不可能太高。具體就不分析了。

接下來考慮幾個問題:1. 為什麼用文化符號可以區分人的高低:

因為文化符號代表資本。其實這裡沒必要使用「文化資本」一詞,因為所謂「文化資本」完全可以化約為一般意義上的資本,如金錢,時間等等。

以題主的例子來說,在當前中國的背景下,聽爵士古典的人在音樂上付出的各種成本非常可能高過聽土搖喊麥的人。能夠在音樂上付出成本,就是一種擁有高資本的體現。擁有高資本的人總是大大少於擁有低資本的人,因此會出現曲高和寡的現象。

2. 為什麼要用文化符號區分人的高低:

第一,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人就是有高低的。所謂人人平等只能是抽象意義上的平等。

第二,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人是社會動物,有和其他人交往的必要。有交往就要有區分,要搞清楚和誰交往,和誰不交往,和不同人交往的時候要怎麼交往。

第三,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人不可能對接觸到的每個其他人都詳細考察一番確定其高低,因此只能通過一些簡易的手段做出有一定正確率,但不見得完全正確的判斷。

最後,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很多情況下即使對接觸到的某個人考察一番確定其高低,反而會受各種內外因素干擾,還不如用貼標籤的簡易手段來得準確有效。

3. 為什麼會形成品味,也就是文化符號和高低階級之間的對應關係:

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人是社會動物,而且擁有模仿的本能。人自然會模仿和自己相同階級的人的偏好,這一方面是合群,另一方面是要和比自己下層的人作出區分;而在人對自己所處階級不滿的時候,也可能會模仿比自己上層的人的偏好。這樣日積月累不斷模仿下來,就形成了不同文化符號和高低階級之間的對應關係。

舉例:300年前中國社會的文化符號和高低階級之間的對應關係大概這樣:

上層:古琴崑曲,詩詞歌賦

中層:地方戲,小說彈詞

底層:民歌小調,說書講古

4. 為什麼諸如題主朋友等某些人會認為「品味可能不存在高低」:

這是因為現代社會中資源高度豐富,加之全球化和消費主義影響,令文化符號和高低階級的對應關係變得複雜。過去,比如300年前,可以很輕易地用一兩個文化符號判斷人的高低階級,而現在就沒那麼容易了。

舉例:300年前的人要聽古典所付的成本大大高於聽民歌小調,所以單憑「聽古典」就可以判斷人的高低階級。而現在兩者成本沒什麼區別,因此單純「聽古典」一事就不那麼容易用來判斷人的高低階級。聽古典電台和流行電台,花費完全一致,甲開車時播放古典電台,乙開車時播放流行電台,就可能只是這兩人單純對「開車時聽的背景音樂」的偏好不同。但是,社會總體上還是會認為古典的品味高於流行,因為要「諳熟古典」背後的資本仍然大於「諳熟流行」背後的資本。

插入一下,借這裡批判批判布爾迪厄《區分》及其支持者的論調。

這類論調的核心,簡化到極致,大致是把文化品味看作某種象徵階級區分的符號,被上層階級用作壓迫下層階級,使自身階級優勢地位合法化的一種工具。

好,那麼我們以其治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同樣的論調來分析一下布爾迪厄。

本來上層階級,中層階級,下層階級都認為品味有高低。現在布爾迪厄跳出來說你們這群人全都錯了,你們都聽我布爾迪厄說,品味其實沒有高低。

為什麼要聽我布爾迪厄的?因為我拿了XX大學博士學位,在XX大學任教,做了XX研究,我是文化研究的專家,我最有發言權啊。你看我寫了這麼一大堆洋洋洒洒的,分析的頭頭是道的,運用了XX和XX先進理論,是不是該聽我的才對啊?

看出來沒有?這裡的本質,是布爾迪厄利用這些符號,來為自己在「品味」這一領域的論調獲得優勢。認為品味有高低和認為品味無高低原本僅僅是兩種不同的態度,而且占絕對多數的社會大眾都是認為品味有高低的,認為品味無高低的估計占極少數。現在你布爾迪厄這個專家利用自己地位的優勢,把認為無品味這一方抬了上來,以後認為有品味的一方就得矮一頭了。

問題還不止於此。本來上層階級剝削下層階級確實如此,但是反過來看上層階級也建構和維護社會秩序,保護下層階級(兩邊當然都是有私心的這先不論)。你布爾迪厄把這些都解構掉,建構起來的東西就是你自己的理論最厲害,那麼對於追隨你理論的人,你到底能提供什麼東西?

這些批判比較抽象,那麼再看看具體的問題。

布爾迪厄這類論調提出以後,對音樂學界(別的領域我就不那麼熟了,但應該大致類似)的影響主要有兩點。

一是很多人開始研究流行音樂以及其他一些本來被認為品味低的音樂了。流行音樂確實值得研究沒錯,但是問題是,你們這些專家一窩蜂去研究流行音樂,原本下層階級聽聽流行音樂圖個輕鬆愉快,自娛自樂,也產生不出什麼太高深的見解。現在你們這些專家搞出一大堆讓下層階級不明覺厲的理論來分析流行音樂,是不是在搶佔下層階級對流行音樂的話語權呢?是不是在要求下層階級要按你們的理論來聽和理解流行音樂呢?這是不是一種文化霸權呢?

二是有很多研究幾乎或完全不考慮「XX音樂是什麼」,關注點完全變成「XX音樂怎麼用」。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布爾迪厄的理論就是品味沒有高低,進而引出音樂本身沒有高低,音樂是一種社會實踐而不是一種文本或者說音樂應該按社會實踐而非文本分析或者說至少音樂按社會實踐分析比按文本分析的思路要高端大氣上檔次。但是問題是,首先,「XX音樂怎麼用」脫離不了「XX音樂是什麼」。其次,音樂以及其他藝術作品本身就具有某種超越性,一方面它確實是在社會場域裡面運行沒錯,但是它本身的存在又同時在抗拒這種純粹工具性的解讀,而且在越高品味的藝術領域這一特徵就越明顯,於是按這個思路去分析高品味的藝術就很困難,總不能說聽古典音樂的人,至少非上層階級的人全都是附庸風雅的吧?最後,你一個音樂學家,做出一個完全沒有」音樂是什麼「的研究,那要你這個音樂學家幹什麼呢,我何不隨便找一個研究文化的人來,反正這研究又用不到任何音樂專業的知識?

最後,你既然口口聲聲說要重視人的尊嚴,不要把人給物化了,商品化了,資本化了。那人花大功夫下大心血創作出來的藝術作品,你怎麼就輕輕鬆鬆地把它給物化了,商品化了,資本化了呢?這是不是自相矛盾呢?

批判完了現在我們來總結:

品味這種主觀建構是必然存在且應該存在的。

必然存在的原因,一是上面提到的各條生活常識,二是假如人為去取消品味,只會造成更惡劣的結果。例:「八個樣板戲」。事實上在正常社會裡根本不可能使品味消滅,解構原有高品味的行為後果要麼沒人當回事,如果有人當回事,那隻會使這種解構行為形成一種新的高品味。普及原有高品味的行為後果要麼完全失敗(古典音樂根本不可能大規模普及),要麼在成功後(例如鋁原為高價金屬,後來發展出新技術使其變為廉價)使原有高品味變成中低品味,社會中自然產生出其他的高品味。

應該存在的原因:

  1. 用文化符號判斷人的高低,總比用某些其他符號判斷(例:膚色)好。文化符號至少包含一些個人努力的成分,不是個人無法改變的。
  2. 品味是會變動的,因為人一方面有模仿的本能,另一方面又有求新求變的本能,其實並不會導致僵化。
  3. 品味高低的存在,是藝術發展的根本動力之一。

舉例:社會上認為粵菜品味高,川菜品味低。粵菜為保持自身的高品味印象而不斷開發新菜品,川菜為提升自身形象也不斷開發新菜品,雙方形成良性競爭關係。假如沒有品味高低的存在,高成本的粵菜就難以支持下去,低成本的川菜就不斷劣化,導致雙輸的局面。

搖滾,爵士等音樂體裁,最初也都被認為是低品味的音樂。因為品味高低的存在,部分藝術家敢於向高品味的其他體裁借鑒一些複雜的技法和表達方式,最終也使這兩種體裁的品味提高。說不定土搖和喊麥也可以通過相同的途徑提高品味。

4. 階級固化的問題。

本質上這只是人會模仿與自己同階層或比自己上層的人的偏好,同時又會和比自己下層的人區分的本能的一種反應而已。

要真論證起來,事實上正常社會的階級必然是相對固化的,而且階級相對固化的社會好過不固化的社會。

舉例:君主制國家比非君主制國家階級固化吧(至少表面上)?然而,君主制國家的平均人類發展指數大大高過非君主制國家。

試想一下,社會要正常運行,那麼最好是所有人的後代至少能夠保持原有階級,最好是能夠階級上升。保本是基礎,有賺當然更好,但保本比有賺更重要。你在為自己和自己的後代做決策時,難道不是這種心理?上層階級的心理不過和你一樣而已。

然而任何社會上層階級的人數都是很有限的,不超過個位數的百分點。經過長時間的博弈,最後當然會出現階級相對固化的局面。階級上升就和投資一樣,高風險高回報。正常社會不可能容許低成本低風險的階級上升,除非大亂過後,原有上層階級被清空。隨便想想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

題外話,題主朋友對音樂毫無興趣只是隨便聽聽也就罷了,假如有點興趣的話,那這種心態是非常要不得的。他可以去學習爵士古典,或者換一套思路,假如他對土搖喊麥是真愛,那也可以去想辦法改革它們,使它們的品味提高,或者至少下功夫鑽研,使自己區分於普通聽土搖喊麥的人,而不是抱著「品味不分高低」這種自我麻痹的想法。


節選自《餘下只有噪音:聆聽20世紀》,亞歷克斯·羅斯著,郭建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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