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歡一個小短篇,寫的真的很好

《我家二爺》

作者:twentine

第一章

我家二爺是個紈絝,整個杭州城都知道。

楊家開著全國最大的絲綢鋪子,富甲一方,府里有兩個公子爺。大爺楊一方,大夥一提起來全豎大拇哥。那是杭州城裡一頂一的神童,書讀得好,考中了進士,加之楊一方長相清秀,眉目俊朗,所以老爺出門走個應酬什麼的都喜歡帶著他。

沒事小畫一作,小詩一念,在滿是銅臭味道的商圈裡簡直就是陽春白雪一枝梅,高貴得不得了。

而二爺楊一奇,說來也是個人物一-畢竟讓人聽完名字就開始皺眉頭的人也不多。

二爺比大爺小了一歲,但心智人品可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都說三歲看到老,二爺三歲的時候,楊府年關擺宴,流水席嘩啦啦擺了一長街,請來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來府里唱戲。當時戲子在台.上唱到一半就啊地大叫了一聲,眾人看過去,發現從她裙子底下鑽出來一個人一一沒錯,就是我們二爺。

於是那天,幾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楊家二公子在三歲的年紀就知道爬進戲子的裙子里摸大腿。

老爺和夫人老臉丟盡,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過去了。

後來,老爺先後請來四五個教書先生,老的少的,嚴苛的慈愛的,全都不好使,二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全都氣跑了。

不過好在大爺很爭氣,老爺和夫人慢慢的也就不再管二爺了,每月發點錢打發他愛做什麼做點什麼,他們則是全身心地教導大爺。

哦對了,還沒有說我是何人。

既然稱呼楊一奇為「我們二爺",那我自然就是楊府的人。

沒錯我是二爺的丫鬟,八歲的時候被賣到楊府開始是在廚房打雜,後來被調到二爺的院子里幫忙。

我是被夫人親自調過去的一一如果你是認為我是因為花容月貌而被調過去當通房丫鬟,那就大錯特錯了。

正好相反,我被調過去正是因為容貌醜陋。

其實,我個人認為自己長得不算太丑,不就是個子矮點,臉圓點,眼睛小點,胳膊粗點,除此之外,我還是一個挺不錯的姑娘。

但一進到二爺院子,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我這個長相在二爺院子根本稱不上是人,猴子還差不多--還是山裡不常打理的野猴子。

後來有人跟我說,之所以給我調過去,是因為二爺把他整個院子里的女人都睡了一遍。丫鬟們都勾心鬥角,沒人好好乾活。

我去的第一天,給二爺請安,二爺正在喝茶,看見我後那表情要多猙獰有多猙獰揮揮手讓我自己幹活去了。

我心說,至於么。

不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二爺。

我想,也不怪那些小丫鬟都上趕著去找二爺,二爺長得確實耐看,我之前是見過大爺的,大爺雖然也不錯,但是比起二爺總少了點意思。

大爺雖然書讀得多,又招人喜歡,但是給我感覺總是有點木。二爺就不同了,整個杭州城裡,誰都知道楊二爺是最會玩的,一-雙眼睛成天到晚亮晶晶,平時穿著寬鬆的衣裳,衣懷一敞,扇著扇子從西湖邊上一溜達,整條街的姑娘都會看過來。

楊府很大,大爺的院子和二爺的院子隔得老遠,,但是府里人都知道,這兩個院子的人互相看不順眼。二爺的下人嫌大爺的下人長得難看,大爺的下人嫌二爺的下人沒教養。

而我作為拉低二爺院子整體水平的人,在院子里的生活不是很舒暢。

臟活累活基本都是我來干,這倒也還好,問題是各種莫名其妙的罪名也是我來擔。

比如說,二爺最近收的丫襲春雪,在花園裡看花的時候不小心把之前受寵的綠柳腳給踩了。就這麼點事,兩個姑娘硬是在花園裡廝打了起來,那個時候我在一旁正掃地,閑來無事,就想瞧個熱鬧。

後來二爺來了,兩個打鬥起來猛如虎的姑娘馬_上溫順如羊,左--個右--個貼在二爺身邊,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訴。

二爺兩邊都抱著哄哄這個,又哄哄那個。

姑娘們一定要分個高下,都說自己多挨了一下,要二爺做主。二爺哪個都不捨得打,左右看了一圈,正好瞄到了我。

那一雙秋水眼看到我的時候我心裡咯噔一下,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結果預感成真,二爺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我面前,扇了我一巴掌。

那巴掌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真要形容起來,可能是楊二爺願意在我這個猴子丫鬟身上下的最大力氣了。

我是只識時務的猴子,在被扇完的一瞬間,我馬上跪了下去認錯。

然後楊二爺用他特有的懶洋洋的聲音對那兩個姑娘說:「差不多行了啊。」

此事就此完結。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二爺到底為什麼要扇我一巴掌。

可能是威懾,可能是安撫,也有可能是二爺看我不順眼,非要來那麼一下。

不過,那是二爺第一次碰到我。

我經常聽見通房丫鬟們嚼舌根,說二爺多麼多麼厲害,尤其是那一下的時候,簡直爽上天。我被扇之後的那一晚,不無意外地在想,這一下確實爽上天。

後來有一天,夫人大駕光臨將二爺叫出去長談了一晚。

丫鬟們都聚在一起悲春傷秋。我好奇啊,就過去問了問。平日里她們是不會跟我多說話的,這回看來是真的傷心了,連鄙視都懶得給我就把事情說了一遍。

我一聽就懂了。

原來夫人要給二爺找媳婦了。

那時大爺已經成親三年多了兒子都有了一個二爺因為一直玩,所以都沒有好好打理自己的事情。老爺這幾年也把家裡的生意慢慢交給大爺做,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就想起二爺的親事來。

二爺雖然是個紈絝子弟,貪玩又好色,名聲臭得很。但奈何楊府勢力大,銀子花不完,所以上門求親的人家還是不少的。

夫人問二爺的意見,二爺也沒多說什麼,只告訴夫人只管挑漂亮的來。

夫人恨鐵不成鋼地嘆氣著離開。

後來,老爺和夫人為二爺選了一戶茶商家的女兒。

這戶茶商也了不得,在杭州城也是數得上號的。他們的小女兒今年剛剛十六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

兩家安排了-次見面,那天二爺還起晚了也沒怎麼收拾,就那麼稀里糊塗地去了。

結果那小姑娘一下子就給二爺這種倜儻的氣質吸引了,對方父母還有些遲疑,但一想楊家家大業大,也不在乎養個二世祖,也就應承下來了。

於是夫人開始清二爺院子里的小丫鬟們。

那半個月院子里成天到晚鬼哭狼嚎,我一連好幾天睡不著覺,臉瘦得更像猴子了。

不過,也多虧了我的猴子臉,夫人在清掃內院的時候壓根就沒往我這瞅,我安安穩穩地在二爺的院子里留下了。

除了我之外,二爺院里還有個五十多歲的老僕除我倆之外,院子里連個母耗子都沒有了。小廝護院,管家,清一色的全是男人。

二爺對此十分不滿。

要知道,我們二爺脾氣是很大的,有女人哄著的時候還好,沒女人的時候那簡直就是一隻脫了韁的野狗--不,我是說野馬。

五十多的老僕馮婆耳朵背,於是就剩下我被二爺成天折磨。

我在二爺院子待了兩年多了,還不如那兩個月同二爺接觸的多。就算他在院子里逗鳥玩玩煩了也會踹我兩下。

我敢反抗么,當然不敢。

於是我一天到晚給二爺出氣心裡算著趕快過年。

為啥盼過年呢,因為二爺的婚期就在年關的時候。過了年,這院子來了女主人,二爺也就沒工夫踹我了。

就在我數著天數過日子的當口,二爺出事了。

嚴格來說,不是二爺出事,而是楊家出事了。

那次老爺為了生意上的事要跑江蘇--趟,正巧二爺在家憋不住了,要去逛窯子被抓回來了,老爺一怒之下拉著二爺-起走。

就是這麼一去,便出了事。

具體發生了什麼,我這個小丫鬢是不可能全知道的,那天我正在洗衣裳就聽外院里嘩啦嘩啦地叫嚷聲。我正奇怪著,就見--群官兵沖了進來,在屋子裡翻來翻去,他們行動粗魯,好多二爺的寶貝都被砸碎了。

那天晚上,官兵走後,我聽見府中內眷們抱在一起哭。

那哭聲凄慘無比,持續了一夜。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從那天起,楊府就沒了。

那大宅子被封了起來,我們一堆人都去了老爺之前在城郊置辦的一個小院子里。夫人召集家僕,每人分了點錢,要我們都走。

我第--次看見夫人穿我們這種貧民穿的衣裳,不過夫人就是夫人,穿什麼都很漂亮。

在接錢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

「夫人,我們二爺呢?」

夫人一聽我的話,兩眼一-紅,捂著嘴就哭了出來。

第二章

我沒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沒走

可能是因為那天在我問到二爺的時候,夫人留的眼淚。

後來,整個院子的人都走光了,不僅是下人,還有家眷也都回了老家投奔親戚,夫人也帶著幾位小姐離開了,臨走前跟我說要我照顧好院子,過些日子也許二爺會回來。

不過大爺卻沒走。

他說老爺留下的楊家不能就這麼垮了,他同夫人說讓她先回娘家到時候就接她回來

我個人覺得這話純粹是說著給夫人樂呵的。

院子里的下人就剩下三個,我、馮婆、還有一個大爺院子里的家僕,連大爺的老婆都走了。

那個家僕叫元生,有--天幹活的時候他問我為什麼留下來,我沒答,反問了他為啥。他說大爺對他有恩,他不能忘恩負義,然後他問我,是不是因為二爺對我有恩,所以我才留下

我當時就呵呵了。

別說有恩楊二爺對我沒仇就不錯了。但我沒這麼說,說完還得費力解釋。我就說是了,二爺對我有天大的恩德我也不能忘恩負義。

元生聽我這麼說拉著我到一邊,小聲說

「你也是忠僕了,二爺就虧你照顧了。」我一愣,心裡覺得這話不是隨便說著玩玩的,問他:「怎麼了?」

元生臉色很不好,跟我說:"商隊不是出事了么,我聽說不僅是耽誤皇商,,還碰見仇家

我問他:"什麼仇家。」

「誰知道呢。」元生說"生意場上,仇家還能少了,看見楊家失勢,在回來的路上給隊伍劫了。老爺也沒個機會受審,就直接去了,唉..

你別光嘆氣啊,我又問他,"那我們二爺呢?

元生說:"二爺逃了命出來,但是我真想抽他一巴掌。「到底怎麼了。」元生說:"聽說,身子好像殘了。」那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的。

元生說二爺的腿傷得很重,不能動地方,現在好了一點正往杭州回呢。我合計著,傷得很重是有多重。折了?瘸了?

當時的我根本沒有多考慮什麼,我就是想了想要是腿傷了,躺床上養傷的時候,以二爺的脾氣,我不知道得挨多少腳。

所以我還是熱切期盼二爺能早點養好傷的。

後來證明,我在太天真了。二爺回來的那天,是我開的門。說真的,我根本就沒認出來。

門口停著一輛牛車,趕車的是個老大爺,看著五十好幾了,穿的破破爛爛的。我以為是來要飯的,就說:「大爺你去別處吧,我們這也快揭不開鍋了。」

老大爺擺擺手,指了指後面,操著一口濃重的外地口音,對我說:「把這個送來,得給我二兩銀子。

我朝他身後看了看,牛車上鋪著稻草,隱隱約約好像有衣裳的影子。我走過去,邊說:"這個是啥,誰叫你來的。」我還以為他是賣貨的,剛要打發他走,結果就看見了車上躺著的人。

我足足看了能有半柱香,才猶猶豫豫地開口:

....二二二,二爺?」

我不知道二爺是不是醒著的,反正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但是一動不動,眨也不眨,看著特別疹人。他頭髮散亂,臉上瘦得都脫相了,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草墊子。

我見他沒理我猶豫著要去扶他,結果那老大爺喝了我一句"小丫頭慢著點!別弄死了。」

我頓時就不樂意了,好好一個人,怎麼就能弄死了呢。

等我把二爺身上蓋著的草墊子掀開的時候,我就明白了老大爺的話。

我平復了-下心態然後去院子里喊元生幫忙。

二爺從車上被抬回屋子,一路上表情都沒動一下,不知道的真以為是假人了。

主要幹活的是元生我就在一幫幫襯著,給二爺折騰到屋裡後,元生去拿了銀子給老大爺。

等到了晚上,大爺回來了,看見屋裡的二爺,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他撲到二爺的床邊,大叫著:"我的弟弟啊,弟單.啊..

其實我很想提醒他一下,要不要先請個大夫。但是看著大爺哭得實在太慘了,我也就沒好上去開口。

比起大爺,我們二爺鎮定多了,他睜著眼睛看著天棚,別說哭,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在屋門口候著也順了個縫隙看著二爺

那還是我們二爺么。

我終於明白了元生那時候那副沉重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之前還覺得二爺能恢復,現在看見了二爺的身子,我覺得我實在是太天真。

二爺殘了,而且殘得很嚴重。

我這麼說吧,二爺現在就剩一半了。

他兩條腿都沒了,其中左邊還能比右邊稍強點剩下半條大腿,右邊是徹徹底底從大腿根切沒的。

原來我得仰頭看的二爺現在估計就到我胸口了。

後來,大爺終於想起來給二爺請大夫了。現在楊家沒落了,也請不來什麼好大夫,一個江湖郎中過來瞧了敲,掀開二爺的被子看了幾眼。

因為要照顧傷口,二爺下身都沒穿衣裳。郎中看了一會,跟大爺說,命是撿回來了,好好養吧。

大爺把郎中送走,回屋跟二爺說話,但二爺根本不理會。

過了幾天,還沒等大爺撬開二爺的嘴,他就得跑外省打點生意了,臨走前他跟我說,讓我好好伺候著。他兩個月後回來。

大爺把元生一起帶走了,所以院子里就剩下二爺和我。

啊,還有馮婆。

你看看她成天也不說話,我都快把她忘了

應下了大爺的吩咐,其實他不吩咐我也得伺候二爺,誰叫我本來就是丫鬟呢。

之前幾天是元生在伺候,我第一天進屋的時候,聞著屋子裡那個味道啊,簡直要發霉了。我把窗子打開,順便跟躺在床上的二爺解釋說:"「通通風。」

二爺當然不會理我。

然後我給二爺喂飯,他也是跟個假人一樣,嘴一張一合,眼睛不知道看著啥。

一直到晚上,我把葯拿進屋,跟二爺說:「二爺奴婢給你換藥。」他這才有了點反應。

二爺的龍目終於動了動,看向我。

我走過去,要把二爺的被子掀開,還沒等動作呢,二爺就低沉地來了一句:

「滾。」

其實我早就料到了是這句話。

作為一一個元生口中的忠僕,我當然不能滾了。我低眉順目地又跟二爺說:"二爺,傷口得換藥了,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然後我把被子掀開,聞到裡面一股子爛肉的味道。

這元生根本不會照顧人啊。

我拿著葯,盡最大努力輕一些地灑在二爺的傷口上。在葯沫落上去的--瞬間,我看見二爺的腿抖了抖。然後我就被一股大力甩到了一邊。

人也倒了,葯也灑了。二爺的胳膊還挺長

我抬頭,看見二爺頭髮散亂,一雙眼睛跟野獸似地,死死地盯著我。

「我讓你滾。」

我滾了么?當然沒有。

爺的暴脾氣我是十分清楚的怎麼說我在他院子里當出氣沙包也有幾年了。我很想跟他說你現在拉這麼一下根本就不疼,當年你踢我的時候比這個狠多了。

然後我猛然想起來我現在不怕二爺,是不是因為他再也不能踢我了。

我一邊瞎合計著,一邊把葯弄好,再一-次來到二爺床邊。

吃一塹長一智,這回我學聰明了,站到床尾的地方上藥。就算二爺再接一截胳膊,只要躺著這裡就絕對夠不著。

我真是機智。

我這邊樂呵了,二爺那氣得直哆嗦。他兩手放在身體兩側,看那架勢是想坐起來收拾我。

但我完全不怕。因為他現在太虛弱了,而且斷了的兩條腿傷口都還沒癒合,紅黑紅黑的,看著就疼得要命要是坐起來,把傷口一壓,那還不得跟死了一樣。

所以我安安心心地上藥。

話說回來,上藥的時候我還有些不好意思

畢竟二爺啥也沒穿,雖然我一直被院里人喊猴子,但也是個未出嫁的黃花猴子,看著二爺赤條條的身子,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小緊張。

二爺那裡...我只能說很壯觀。

不過比起那,現在二爺的腿更壯觀。我專心致志地塗藥,每碰到一處,二爺就會哆嗦一下,後來葯上得多了,二爺整個屁股都開始抖了,一邊抖一邊啊啊地叫喚,語不成調。

我斗膽抬頭看了一眼,二爺臉色慘白,面目猙獰,青筋暴露,臉上濕漉漉的全是冷汗。

我估計他現在疼得連罵我的力氣都沒有了。

換好了葯,我去廚房把飯做好。然後端到屋子裡。

二爺還是跟條死魚似的,睜著眼睛躺在床上。

我舀了一勺粥,送到二爺嘴邊。

二爺啪地一下扇飛了。

幸好我把碗護得好,雖然燙了一下,不過粥沒灑就好。

「二爺你吃一點吧。」

二爺:「滾。」我不知道要咋辦。

這要是放在從前,二爺一句滾那我就得提著屁股有多遠滾多遠。但是現在....現在我滾了二爺怎麼辦。但我又沒有好法子。上藥可以用強,難道吃飯也要麼。

等等..用強?沒錯,就是用強。

我把粥放到一邊,瞪倆眼珠子等著它涼。這樣強灌下去不會燙著。

過了一會,我試了試,覺得差不多了。把碗端了過來。

二爺可能從來沒試過被一隻猴子居高臨下看著的感覺,眼神十分不善我說了一句一一二爺,得罪了。

然後我真的就得罪了。

第三章

自那天起,我找到了給二爺上藥和喂飯的方法。

可喜可賀。

二爺後來也不罵我了,直接當我不存在,每天就一個姿勢睜著眼睛看天棚,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說起這個吃喝拉撒,前兩個字是我遭罪,後兩個字是二爺遭罪。

他下不了床,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得進去伺候一次。

解小的也就算了,二爺還是可能充當死魚,我拿著尿壺把下面對準了就行。可解大的就要了親命了。得扶著二爺坐起來才行。

說是坐,其實也就是把屁股托起來再把屎盆子放下去。

因為二爺右腿連根去了,屁股動那麼一點,就得粘帶著傷口。再說拉屎這種事,怎麼也得使勁是不是,一使勁,兩邊都跟著疼。

每次二爺解大的,都是哼哼啊啊哆哆嗦嗦、屎尿冷汗加眼淚,那屋裡的氛圍要多凄慘有多凄慘。

但日子也就這麼過下去了。

一個月以後,二爺的傷口逐漸好轉。大爺和元生還沒回來,可家裡已經要撐不下去了。我蹲在院子里想了想,要是再沒銀子進賬,估計四五天後二爺連稀粥都喝不上了。

於是我決定搞點東西出去賣。

賣啥呢。

想了又想,我決定賣點手藝活。別看我長的像猴子,其實我有一雙靈活的巧手。

白天我伺候好爺後,就跑城郊摘了一筐花花草草,然後回院一頓編,編成花帽,項鏈,鐲子。現在正是踏春的好節氣,每天都有公子哥帶著小姐們出城玩,我就堵在城口的地方賣。

你別說,賣得還真不錯。就是有點累。

因為花草得新鮮好看的才能賣出去,隔夜的就蔫了。所以我得每天跑一趟才行。

但是有錢賺就好,總不能真把二爺餓死。

那天我又喂二爺吃飯,二爺忽然說了一句,把窗戶打開。

我連忙開了窗,已經是春天了,外面風兒和煦,鳥兒嘰喳,一派生機盎然。我看著外面,一時也怔忪了。:

二爺低聲說:"關上吧。

我發誓我第-次是真的沒聽著。

二爺可能是以為我故意抗旨,大吼了-聲:"「我叫你關上!」

我嚇得一激靈,轉過眼,看見二爺別過頭,半張臉埋在被褥里,看不真切。

我忽然--也就是那麼一瞬間,忽然覺得二爺有點可憐。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對二爺說:「二爺,我帶你出去轉轉吧。

二爺沒搭理我。

我走過去,扶住二爺的肩膀,二爺一甩膀

「別碰我!」

我那時候真的是.上頭了,居然沒有聽二爺的話,拉著他坐起來。

二爺的傷口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但是也沒怎麼起身過,猛地一起肯定是頭暈眼花,我趁著他暈頭轉向的時候手腳並用,給他弄到了板車.上。

二爺緩過神來後,已經躺在板車上了。

他剛要發火,轉眼看見身邊堆著的東西。那是我準備拿去賣的花帽。二爺說:"這是什麼。」

我如實回答。二爺沒說話了。

我覺得他是嫌賣這東西太丟人了,但是我又沒有其他好法子。看他沒有發火,我推著他出門。

不管怎麼說,在屋裡憋了那麼久,出來晒晒太陽也是好的。

我賣東西的時候,二爺就在板車裡休息

本來呢,一切是很順利的。

但是忽然來了-伙人,到地攤前找茬。我實在很納悶,要找茬不能換一天么,非得在二爺在的時候。

我後來才知道,這夥人是跟二爺認識的。二爺以前得瑟杭州城的時候,有不少人看他不順眼,這回看著他沒落了,就來欺負人了

他們一伙人圍著板車,口裡是噓寒問暖,不過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們是在幸災樂禍。尤其是打頭的那個,長得還挺俊,穿著打扮也十分體面,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眼神那個毒啊。

二爺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就那麼躺在那。他雖然沒什麼表示,但我就是能看出來,他已經難受得要死了。

二爺的下身被我蓋了-塊毯子,怕風吹了著涼,那個打頭的伸手掀開,大夥看見二爺缺斤短兩的下身都是--愣然後哈哈大笑。

我瞬間就炸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撿起一邊的樹棍大叫一聲照著那打頭的人就輪了上去。那人防不勝防,讓我砸了個正

他們可能誰都沒想到一一個下人敢幹這種事,就連二爺都看了過來。

那被打的也愣了一下然後回過神,手一揮,他周圍的狗腿子就衝上來給我一頓毒打

我抱著頭貓成團,咬牙挺著。踹這麼狠幹啥有意思么。

後來他們打累了,收工接著逛街。我緩了好一會,從地上爬起來,第--眼就看見二爺面無表情的臉,還有那黝黑黝黑的眼睛。

我合計完了,又給他丟人了。

這麼一折騰,花帽都被打爛了,也賣不成了,只好回家。

回家的路上,二爺一句話都沒有說,我有點後悔帶他出來了。

在家躺著雖然悶了一點,但最起碼沒有氣受啊。

晚上吃飯的時候,爺破天荒地說了句扶我坐起來。

要知道他之前吃飯都是半躺著被喂的

我扶他起來,二爺看著我。我知道我現在的臉肯定很精彩,就把頭低了低。

二爺說:」抬起頭。」我睜著腫眼看著他。二爺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是哪個。」

我懵了。

我心說二爺你不是被那伙人氣傻了吧,我戰戰兢兢地說:"二、二爺?」

二爺皺了皺眉,說:「你是大哥買來的丫鬟?」

我...我知道他沒傻,是我傻了。我深吸一口氣,對二爺道:"二爺,奴婢是原來楊府的丫襲。」說完我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是原來二爺院子里的。

二爺想都沒想,道:"不可能。」

我....「.我知道他下一句話憋在肚子里沒說一-我院子里不可能有長成這樣的丫鬟。

於是我又深吸了一口氣,把我怎麼進他院子的經過講了一遍。

二爺聽完久久不語,半響,道:"你為何沒走。

我愣了愣,對啊,我為何沒走。我還沒想好要如何回答的時候,二爺已經發話了"罷了,把飯給我。

我下意識地把飯碗遞給他。二爺靠在牆邊,自己吃了起來。我還傻愣愣地站著。

他坐得不穩,身子歪了的時候他就自己伸手撐一下,這一頓飯下來,我竟是再也沒添手。

吃完飯,我要去洗碗,二爺把我留下了。「坐下。」

我坐好。

「你叫什麼。」

「猴子」

二爺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叫什麼?」

我說:「奴婢叫猴子。」

二爺一副被飯噎住的表情然後說:"猴子,家裡還有多少積蓄。

我說:「二兩銀子。」二爺...「.

我想可能這個數讓二爺有些接受不了,剛要寬慰他說大爺已經去外面跑生意了,誰知道二爺忽然說:"夠了。」

我:"?」

二爺沒再多說,問我那些帽子一天能賣多少。

我說:「五錢。

二爺英眉瞬間皺了起來,"賣多少?」:

我又說了一遍。他說:「明天你做好東西,先別去賣。

我不知道二爺要幹啥,但還是跟他點了點頭。

說完了這些,二爺又吩咐我把外面的草墊子拿進來。

我把草墊子拿進屋,二爺讓我在地上鋪好。我一一照辦,做完之後二爺讓我出去。我去廚房洗碗,心裡覺得二爺今晚有些奇

洗完碗,出來院子的時候我聽見二爺的屋裡有聲音。不過他沒傳喚,我也不能進去。我坐在屋邊上聽著,聽著裡面不時撲通撲通的。

我忍啊忍,實在沒忍住就扒著窗戶縫看了--眼。

這一眼給我嚇壞了。

二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床上摔下去了,仰著躺在地上,好像是想要翻身。

我什麼也顧不上了,連忙衝進屋,我進去的時候二爺好像嚇了一跳,在地.上瞪著我。

「誰讓你進來的!?」

我說:「奴婢來伺候二爺。」

「出去一一!」

我還猶豫著,二爺轉過臉不看我,「我叫你出去!」:

還是這暴脾氣,我轉身出門,在門口聽著屋裡亂七八糟的動靜。

一直到深夜,屋裡終於傳來聲音。

「猴子,進來。」我推開門。

二爺渾身濕淋淋的,躺在草墊子上。像是力氣全部用光了一樣,他有氣無力地跟我說:「扶我上去。」

我把二爺抱上床,二爺還呼哧呼哧地穿著粗氣。

我心裡隱隱約約也明白了二爺在做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對他小聲說:「二爺,你要想鍛煉身子,還是叫奴婢幫你吧。一來多一個人幫襯練得快些,二來也免得磕磕碰碰,再傷著了。」

我真是吃了豹子膽才敢開口說這些的,說完我就逼著眼睛等死。

誰知二爺閉著眼睛,等氣喘勻了,低低地說了一句:「嗯。」

我從二爺房裡出來,心想二爺今晚的確有些奇怪。

第四章

第二天,我聽二爺的話把花帽做好,然後放到一起。二爺在-堆花帽裡面挑挑揀揀,分了兩三堆然後讓我把他抱上板車。

我還想二爺經過昨天,可能不願意出門了呢。

他讓我去城西的旻鵑閣,那是家賣胭脂首飾的店鋪。我們到了門口,二爺讓我進去叫掌柜的。掌柜的出來看見坐在板車裡的二爺,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打了招呼。

二爺讓我去一邊坐著然後自己跟掌柜談。

我坐到一邊的樹根下,也聽不見他們在談什麼。那掌柜的拿起我做的花帽上上下下看了半天。

過了快半個時辰了,我看見掌柜的招呼店小二把車上的花帽都拿進了店然後自己也進去了。這時二爺才招呼我過去。

我不敢多問什麼推著板車回家。

回家後,二爺扔給我一個袋子,我接過來,裡面是幾塊碎銀。我驚訝地看著二爺,二爺說:「你賺來的。

這這這...

二爺吩咐說:"以後三天交一次,一直到花期過去。挑口口的桃花枝,再加些合歡花,莫要用柳條。」

我連忙點頭,"是是。主子就是主子。

掙得多了,幹活少了,時間空閑了。

現在二爺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鍛煉身體。

我怕他再磕碰,又扎了些草墊,鋪在地上。二爺自從傷好了,就把褲子穿上了。為:了方便,我把褲腿截去,縫在了一起,正好夠二爺穿。

二爺現在身體大不如前,連坐都困難。每天我扶著他的背他自已練坐,-坐就是一上午。--開始時總是往右邊倒,後來二爺練得多了漸漸地坐穩了。

現在二爺不僅能坐了,還能雙手撐著地,往前動一動

我問二爺要不要工匠打個輪椅,二爺想了想搖頭,說:"那東西行動太不方便。」

「那....

二爺使勁揉了揉自己左邊的半截大腿,看了我一眼。

我震驚地發現二爺的眼裡居然有些猶豫,我等了半天,他側過瞼,低聲說:「你過來。」

我已經站在你面前了,還怎麼過去?

但主子的吩咐還是要聽的,我往前蹭了半步。二爺說:"「你摸一下。』

我:"?」

二爺不耐煩道:「摸一下我的腿!」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還是伸出了

他把自己的手拿開,我小心翼翼地碰.上去

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之前換藥的時候也碰過,還是光著的。現在這半截大腿穿在裁剪好的一小截褲腿里,我看著居然:比之前光著的時候更緊張。

二爺似乎也被我的態度感染了,他的瞼有些紅,我感覺是被我氣的。

我聽話地摸了上去。二爺的腿還是挺:粗壯的,我一隻手包不住。手下是布料,布料裡面又有些坑坑窪窪。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還是二爺的腿在抖。:

「摸清楚沒。」

我跟個傻子似的點了點頭。

二爺說:「去木匠作坊,打個這麼粗的竹

我:「這麼粗是..."

二爺氣得臉色漲紅"就是我腿這麼粗!"「啊啊,是。」我反應過來,又問:"那要多長

二爺沒點好臉色,隨手比划了-下,"長了走得費事,兩掌長就行了。再打一副木拐。」

我說:「也要短的?"廢話!」

我退下去辦事,木匠聽完我的要求,直接說在這等著。我以為要幾天後再取呢,人家師傅一臉鄙夷地看著我"就這麼點活,兩下就好了。」

最後我拿著成品出來,心想果然幾下就好了。

不過這....我一-邊走一邊看著手裡的東西順便拿著拐杖比划了一下,才到我腰這。我又看了看那個圓竹筒,心裡有些酸。

我們二爺現在就這麼高了。

拿回去後,二爺看著那幾樣東西看了好久。他神色平淡,我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

二爺說:"倒是快。」

我馬上說「木匠師傅很厲害!」

二爺無言地看了我一眼,我把頭低下,乖乖閉嘴。

我覺得,二爺心裡是難過的。他拿過竹筒套在自己腿上的動作很粗魯,別問我怎麼看出來的,我就是這麼覺得。

我走過去,幫他一起套,他的手在抖,頭低著,我看不到他的臉。

我說:"二爺,你輕著點。」

二爺手就頓在那不動了,剩下的活都是我做的。

二爺下了地,雙腋拄著拐,長度剛剛好。也就是到我胸口的地方。他兩手撐著,身子一盪。然後啪嚓一下仰到地上了。

我趕忙過去扶,二爺讓我靠邊,我就看著他自己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接著試。

我都不知道,二爺現在起身已經這麼輕鬆了。

那之後,二爺成天練著拄拐走,開始摔得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後來慢慢的,走得順暢多了,甚至能扔了左拐,只用一支拐走。

當然了,練這麼多的後果就是那截大腿被磨得鮮血淋漓。

每次上藥的時候二爺都疼得齜牙咧嘴

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二爺說少練一些吧,慢慢來。

二爺搖頭,說:「每年這個時候,京里的茶商都要來杭州,到時候茶葉交易頻繁跑商的機會多,我至少得趕在那之前把路走明白。

我沒敢說,二爺你都這樣了,還怎麼跑商。

後來,二爺還真把路走明白了。

京商來杭的時候經常在西湖旁邊的一座茶樓里談生意二爺有-陣就成天往那跑。叫一壺最便宜的龍井泡成白開水了還賴著不走。

店裡來往的都認識這是以前楊府的二公子,見他現在這副模樣,背地裡嚼爛了舌根子。有意無意地叫二爺聽見,二爺就當自己是聾子,大腿一紮,拄著拐棍,一邊哼曲一-邊看外面風景。

那天他進了茶樓,眼神一-轉,看見最邊上一桌.上有三個人,其中兩個正在下棋,他撐著拐走過去。

到了桌邊,兩個人都看了過來,只有一-個老的,一直盯著棋盤沒動。

二爺沒比那桌子高出多少,他左手撐在凳子上,右手一使勁,坐到空下的一個凳子

那兩個年輕的看見這情景都皺起眉頭剛要趕人,二爺開口道:「再不拐馬,三步之後便是小卒逼宮。」

老者總算抬頭,看了二爺一眼。「年輕人,觀棋不語方是君子。」

二爺笑了笑,拍拍跟老者下棋的那個少年肩膀,道:「小子不敢贏,我點你,是救他於水火。」

那少年臉--紅,磕巴道:"什、什麼不敢贏。林老,你別聽...".

老者哈哈-笑,上下打量了二爺一番,道:「你是楊輝山的兒子?」

二爺點頭,老者看見二爺的腿,沒說什麼

後來,二爺跟那老頭聊了一個下午,具體說的什麼我也聽不懂,我只知道周圍一堆人都在看著他們。最後離開時,二爺請了這-桌茶。

明明就只有兩壺卻把我們兩個月的積蓄都花光了。

我覺得肉疼,但是二爺發話了,我也不敢說什麼。

離開的時候,二爺先走了一步,我聽見那少年跟老頭說:"林老,那個就是楊伯的二兒

聽到他們在談二爺,我放慢腳步,走到拐角處聽了幾句。

那老頭嗯了一-聲,少年皺眉道:"我在京時就聽過他,聽說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絝子弟,貪玩好色,不學無術,目中無人,你為何要把京杭這麼重要的一條路交給他。」

老爺沉沉地笑了笑,道:「你覺得他不學無術?」

少年頓了頓,低聲道:"就算有些小聰明,人品也是下級。」

老頭道"閔琅,你說這世上,最值錢的是什麼。」

我心裡默念,金山銀山!

少年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值錢的,自然是金銀財寶。」

老頭搖頭。

少年又道:「那是什麼。」

老頭端起茶盞,不知想起了什麼,低聲緩緩笑道:

「世上最值錢的,是浪子回頭。」

那天回去後,我給二爺做好飯,然後自己回廚房啃麵糊。二爺也不知道抽什麼風,也不叫我,自己就來了廚房,看見我吃的東西,瞬時就愣在了那。

然後他問我:"這是什麼。

我說:「飯啊。"二爺的臉黑成了鍋底。

他一把搶過去,連粥帶碗都一起砸了。我嚇得從地上蹦起來。二爺砸完就出門了,過了一會,拎著個食盒回來,放我面前,就說了句「吃",然後就回屋休息了。

我把食盒打開,裡面有三層,飯菜點心一應俱全,我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捧出一盤吃了。然後把剩下的裝好,放到灶台上。

晚_上睡覺的時候我想,可能我又給二爺丟人了。

第二天,我一睜眼就看見二爺拄著拐,站在我床前。

雖然不高,但我還是嗷地一聲喊了出來。

二爺臉色難看無比,他從地上提起來一個東西,問我:"這是什麼。」

我發現二爺最近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

我看了一眼,是二爺昨天買回來的食盒。我剛要開口回答,二爺忽然舉起食盒,往地上狠狠--砸。

咣當一聲裡面剩下的好幾盤菜就這麼糟蹋了,我心想早知如此昨天就吃光了,不攢著了。

我又發現二爺最近總喜歡砸東西。

二爺看起來好像很生氣,渾身都在抖,他指著我,咬牙說:「你留它幹什麼,你是不是覺得爺買盒飯還得合計個幾天。」

我下意識地想點頭,但看二爺的臉色,連忙改成了搖頭。

二爺多聰明啊,他貌似看出了苗頭,氣得握著拐杖的手都發白了。

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楊一奇再不濟,也不至於養不起你。」

說完他就走了。

我看著滿地狼藉真心茫然。

第五章

因為那件事,二爺足足發了半個月的火

再之後因為太忙了,他也就忘了要生氣

我現在基本看不著二爺,他每天走的早,回來的晚,有時候連續兩三天才回來睡一次

二爺本來養得白白的臉也黑了不少。

不過,有-點變化我覺得是好的,那就是二爺變壯了。其實之前二爺身子也不單薄,但是因為受傷,身子骨看著弱了不少,現在幾個月下來,二爺背便闊了,胸膛也厚實了,兩條胳膊也粗壯了不少。

有一次二爺回來的晚,叫我一起吃飯,我說馬上收拾桌子,二爺說不用了,我們就直接在廚房裡吃。二爺坐在小凳子上,捧著碗大口大口地吃飯,我看呆了。

二爺放下碗,無意道:「你看我做什麼。」我連忙低下頭,二爺說:"抬起頭。」他聲音很低沉,但是又不是生氣的那種。

二爺說:"你為何一直看著我。」

我腦子一抽,開口道:"奴婢看、看二爺變

「哦?」二爺吃飽飯整個人懶洋洋的,他看著我,說「哪變了。』

我說:"就是跟以前不-樣了。」

二爺一愣,隨即拿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腿上,低聲道:"的確不一樣了。」

我知道他誤會了,使勁地擺手"不是因為...不是因為這個。」

二爺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只顧著解釋「奴婢說的變了,是....是其他的地方變了。」

二爺說:"什麼地方。」

我想了半天,脫口而出:「二爺變黑了。」說完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二爺一愣笑出了聲摸了摸自己的臉,點頭道:「嗯,是黑了。」他摸著摸著碰到臉邊起的一塊死皮上,他隨手撇下去,又道:「也糙了「

我看著二爺端正的下巴,和輪廓分明的眉眼。他穿著結實的粗布衣裳,腰上扎著腰帶,只微微俯身,那寬闊厚實的腰背就把衣裳綳得緊緊的。

恍然間,我只覺得當年那個穿著寬鬆絲緞長衫,摟著美嬌娘在西湖畫舫里玩樂的人只存在於夢裡一樣。

在我發愣的時候,二爺看著我,道:"你覺:得,哪個爺好。

二爺的聲音也變了,比從前更低沉,也更穩重。有時我會有種錯覺,自己好像在伺候老爺--樣。

聽了二爺的問話,我想都沒想,道:"現在的好。

二爺似乎在緊張著什麼,在我說完之後,,他的肩鬆了,抬手摸了摸我的頭。

「去休息吧。」

我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覺了。

又過了一陣子,二爺不能每天跑外面了

因為梅雨季到了。

起初我並沒有注意到什麼,只覺得二爺最近總喜歡在屋子裡待著。後來有一次,我晚上出來小解,在噼里啪啦的雨聲中愣是聽見二爺的屋子有動靜。

我悄悄過去,扒在窗戶邊.上聽,是二爺的聲音。那聲音太痛苦了,以至於我一時不知道該干點什麼。

我把傘放到一邊,在窗戶打開一-道小縫,看進去。

黑暗的屋子裡,二爺縮成--團,雙手捂著自己的腿,嘴裡咬著被褥,-陣--陣地低吼。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冷風灌入房間,二爺猛地抬起頭。

月色下,他一臉疼痛臉上就像淋了雨-樣。看見我,他也沒有回過神,雙眼渙散。

我腦袋-片空白,轉頭就往外面沖。我沒打傘,又沒穿外衣,跑到藥鋪,碰碰地敲門。

店夥計出來的時候都想打人了,但是看見我的模樣,又哆嗦地往後退了一步。我知道我看起來跟女鬼沒什麼區別。

老郎中從夢裡醒來,沒好脾氣,我給他下跪,磕頭,語無倫次,只知道重複地求他,求他救救我們二爺。半柱香過去,他總算是開了副方子,抓了包葯給我。

我怕葯淋濕了,就包到自己衣服里,一-路瘋跑回家。

煎好葯,我小心翼翼地給二爺餵了。然後,那個我眼裡變得強壯結實的二爺,就像脆弱的孩童一樣倒在我懷裡睡著了。

第二天,二爺好了。

他看著我久沒有說話。

昨晚折騰那麼一次,我衣裳到現在都是濕的,頭髮-縷-縷地貼在頭皮上,膝蓋和額頭上泥血混雜。

也許是傷病的原因,二爺的眼睛有些紅

他向我招了招手低聲說:「過來。」

我身上髒得要命,沒敢過去,我說二爺,你讓奴婢先去換了衣服吧。

二爺看著我,嘴唇有些發抖,最後點了點

我越來越摸不透二爺。

後來,二爺傷病好了,人又開始活泛了。這個時候,大爺也回來了。

大爺回來的時候比二爺傷後回家更慘。他被元生攙扶著,憔悴地歸家。我嚇了-跳,元生拉我到一邊,小聲說:"「大爺叫人給騙了,本錢都騙沒了。」

說完,他左右看了看,奇怪道:唉?家裡怎麼添了這麼多東西。」

我不自覺地挺直腰板,說:「二爺買的!」元生大吃一驚。

我把這幾個月的事情跟元生說了--遍元生兩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剛想說什麼的時候,二爺從外面回來,看見我和元生站在角落裡說話,他臉瞬間就綠了。

我連忙拍了拍元生的手,意思是主子來了,不能說話了。

二爺看見後,臉更綠了。

於是背後閑聊主子的後果就是,元生晚上沒有飯吃。

為啥我有?我也不知道。

二爺知道大爺被騙了,臉色也不太好看,他把大爺叫道屋子裡,談了足足--個上午。

出來的時候,大爺跟二爺說話的態度就像是以前跟老爺說話--樣。

我離遠遠地看著,二爺雖然矮了別人半截,但是我總覺得需要被仰頭看的是我們二爺

之後,大爺就留在家裡打點了,換二爺跑外面。

這樣下來,他一走就是一-兩個月。慢慢的,家裡也發生了變化。

我們在年底的時候,換了個新宅子,雖然沒有之前楊府大,但是也敞亮了不少,又添了不少下人,只可惜換宅子的時候二爺不在。

不知道二爺走的時候跟大爺說了什麼,反正大爺不讓我幹活了,還給了我一堆新衣裳穿。

元生對我說:「你熬出頭了。」我沒怎麼懂是什麼意思。

再後來,二爺回來了--次,是在大晚上回來的,天還沒亮就走了。我醒來後,元生跟我說二爺在你屋子裡待了一夜。

我不知道二爺為什麼不叫醒我。又過了大半年,二爺回來了。

這次回來整個杭州城都在談論二爺。他們給二爺起了個綽號--叫「半截財神」。

我想說財神就財神好了,為啥還加個半截

不過二爺對此一點都不在乎。

他回來的時候正是深秋,我在打理院子。雖然管家不讓我做事,但是我牢記自己是個本分丫鬟,每天都要幹活才能睡覺。我把地上的葉子掃了掃,回過頭,就看見那個坐在石凳上的人。

我都不知道二爺什麼時候坐.上去的,甚至手邊還擺著一壺茶。

他穿著一身白色綢緞裡衣,外面是黑色的袍子頭髮高束,拇指上套著一個碧綠的玉扳指,雖然簡簡單單,但整個人說不出的貴i。

我說:「二爺你回來了。」

他淡淡地嗯了-聲還是在看著我。我左右看了看,說:"奴婢去找管家。」他沒讓我去,對我說:「過來。」

我走過去,二爺看著我手裡的笤帚,道:"這是什麼。」

原來二爺還是喜歡問這個問題。我說:「是笤帚。」

二爺輕描淡寫"扔了。

我是不會在主子面前扔東西的,我把笤帚放到一邊。然後恭敬地站到二爺身邊。

二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今晚換身衣裳,跟爺出門。」

我說是。

等到了晚上,我站到二爺面前的時候,二爺面色僵硬地跟我說:"我不是讓你從一件破衣服換到另-件破衣服。」

我啊了--聲猶豫要回去再換,二爺擺手說:"不必了,走吧。

西湖邊上熱鬧極了,我瞧著湖裡那一條條漂亮的畫舫都驚呆了,二爺領著我去了其中最大的一條上。還沒上船,裡面就迎出來幾個人,笑得眼睛都沒了。

「哎呦,二爺,可把您給盼來了啊。」幾個人把二爺迎上了船,我跟在後面。

我還是第-次上畫舫呢,裡面又寬敞又亮堂,擺滿了裝飾,金碧輝煌的。船里擺了兩桌,有不少妖嬈的歌姬彈琴唱歌。

我打眼一看,屋裡的Y丫鬟小廝都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穿著打扮-點也不含糊。

我終於知道二爺為啥讓我換衣服了,我又給他老人家丟人了。

雖然丟人了,但是丫鬟的本分還是要盡的,我去跟Y丫鬟小廝站成一排恭敬地垂首等

我過去的時候,旁邊的幾個小丫鬟都奇怪地看著我。

果然,我不適合出現在這啊。我有些內疚地看向二爺,正巧二爺也在看我他眼神也很奇怪,彷彿在說,你跑那去幹什麼。

他抬手,過來。」

我沒轍了,就到他身後站著。

二爺還沒完,拍拍他身邊的位置。我沒懂。

二爺已經連嘆氣都懶得給我了,一邊察言觀色的男子看著了,連忙笑著對我道:「侯姑娘,快請坐。」

猴姑娘?

我一臉木然地坐了下來。

第六章

那晚過得莫名其妙。

好多人沖我恭敬地笑還有不少丫鬟給我添菜。

我想說我和你們一樣都是丫鬟啊,你們別給我添菜啊。

可我沒敢說,這種場合,我連飯都吃不下,哪還敢說話啊。

二爺自始至終都坐在一-邊,笑著跟周圍的人應酬。二爺雖然笑著,但是一點都不輕浮,反而十分沉穩,周圍的人同他說話很恭敬,他也一點架子都沒有。

至於他們在說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懂。後來,酒過三巡,另外一桌忽然來了個人,到二爺面前,撲通一下跪下了。

我定睛-看,哎呀!這就是當初圍著二爺看,還把我給打了的那個公子哥啊。

他跪在地上,但是腰板沒有彎。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紅。他看著二爺,喘著粗氣,道:"楊二爺,我不知道你今日請我是怎麼個意思,但是有-句話,我不得不說!"」

你說就說唄,吼什麼啊。二爺靜靜看著他,道:「說。」

那人激動得鼻孔都有點放大了,他大聲道:"「當初二爺受難我王家沒有雪中送炭,我王志更是幹了落井下石之事。二爺如今發達,掌管半個江南的商路,不照顧我王家也是情理之中!但是--!"

王志真的是喝多了,整條畫舫的人都在看著他,他死死地盯著二爺,道:「但是!我王志不後悔--!」他的聲音里甚至夾了一絲哭腔"我不後悔!當年你在桂花樓酒後鬧事,把我妻長發剪斷,我妻整整半年不敢出門,也不曾露出歡顏,你、你還記得么--!?」,

我靜默,偷偷看了一眼二爺,二爺沒什麼表情。

王志最後大喊一句:"所以我不後悔!楊奇我們王家小本生意沒你照料照樣能活--!」

二爺終於開口了。

「那你現在,為何要跪我。」

所有人都安靜了,王志也安靜了。真不需照料,還跪什麼。

王志彎下腰大哭,整船人都在看著。

二爺推開凳子,站到地上。他沒有扶拐,一手搭著桌子,--手扶在王志的肩上。

「起來。」王志沒有動。

二爺用了力,王公子,起來。」

王志抬頭看了二爺一眼,終於站了起來。

他這一-站,二爺就成了全船最矮的了。有人要過來扶他入座,二爺搖搖頭,自己倒了一杯酒,轉過身,對眾人低聲道:

「各位,今日請來的各位當中,有從前認得我的,也有不認得的。有交過恩的,也有結過仇的。這杯酒我敬給那些交過恩的人。」

二爺一杯酒喝完,杯子-扔,,自己往後挪了一步抬頭又道:

「這個頭,我磕給那些結過仇的人。」

話音一落,誰都沒有反應過來,二爺已經俯首下去,額頭磕在畫舫的木板上,咚地一聲。他只有半截大腿,這個頭磕得不易。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我。

誰敢受著二爺的頭,別說我-一個丫鬟,在座的都是些對二爺有求的人,更不敢受著,連忙紛紛起身。但沒人料到這樣的情形,所以也沒人敢開口。

二爺起身,神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他又倒了一杯酒,對眾人道:"我楊一奇出來做生意,只靠三件東西--!」

「膽量、頭腦、有信用。」二爺的聲音沉穩,目光清亮。「我從前犯過混,老天爺也給了我懲罰。若是諸位肯給我機會,再信我--次,那今後大家有福一起享,有錢一-起賺,楊一奇絕不會虧待大家。」

二爺就是二爺,多會說,幾句話的功夫,座上有好幾個人都哭了。

「至於你。」二爺看向王志,帶著玉扳指的拇指虛指了我一下,低聲道:「你還記得她么。」

王志看著我點點頭。

二爺淡淡道"給她磕三個頭,求她一聲沒事,那日就算揭過去。」

王志走到我面前,撲通一下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我慌亂地看著二爺,二爺-點表示都沒有。我試著說:「沒沒沒、沒事。」

王志起身,二爺沖他點了點頭。

回去的路.上,二爺把我叫到轎子里,說:"「委屈你了。」

我震驚了,我被公子哥磕頭還是頭-次,我說不委屈。二爺笑了,說:"坐過來點。」

我靠過去一些,不敢抬頭看二爺,一-直低著頭。二爺說:"你總低頭,看什麼呢。」我胡亂道:"看扳指。」二爺把扳指摘下來,放到我手裡,你喜歡這個?給你了。」

我哪敢接,搖頭說「我就、就看看。

二爺拉過我的手把扳指放到我手裡。翠綠的一個,還帶著二爺身上的熱氣呢。我拿在手裡,更不敢說話了。

這次二爺回來,就常住下了。二爺又盤了一個大宅跟之前楊府的差不多。夫人和:小姐們也都接回來了。府里一下子變得熱鬧多了。

從前最不受待見的二爺,現在是府里的主人,除了夫人,所有人見了都要尊稱--句老爺

府里熱鬧了以後,管家又招進來幾個小,丫鬟。我一看就知道,這是要送到二爺院子的。

那天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看著月亮發

我在心裡盤算了一下,現在手裡有多少銀兩。

算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令人欣喜的結果。原來這幾年下來,我大小也算是個富人了

不是,是一隻富猴。

接下來幾天,我把手頭的錢都兌成銀票,把之前二爺給我的衣裳首飾都當了,換成散銀。只有那個玉扳指,那麼漂亮,我怎麼也沒捨得當,一直包在包裹里。

我的賣身契還在夫人那裡我就去找夫人,跟她說明緣由,又把錢給她,想讓她還我自由身。

夫人看著我輕聲說:"哪還有什麼賣身契,當年出事的時候,早就散了。

我愣了愣,然後說:"那奴婢這就走了,夫人今後要保重身體。」

夫人也沒說什麼坐在亭子里,低頭抹眼淚

這讓我怎麼走,我過去扶著她,說:"夫人你別哭啊。

夫人啜泣道:"我可憐的奇兒.."二爺?

我說:「二爺怎麼了。」

夫人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說:「我可憐的奇兒,可憐的奇兒..."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為啥要哭,我跟她說:"夫人你別哭,我們二爺現在了不得的。」

夫人不管我,自己坐一邊哭。我看哄不了了,嘆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我這一轉身,就看見二爺拄著拐,站在不遠處,一直盯著我手裡的包裹。老管家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渾身哆嗦。

我走過去請了個安,說:「二爺,我要走了。」

二爺沖我笑了笑,說:"好啊。」

我一愣,隨即有點不樂意。怎麼說我也算是跟你患難與共了許多年,雖然只是個小,丫鬟,但你也不至於這個語氣吧。

當然我還是不敢表現出不滿,對二爺道:「那,二爺保重。」

說完,我從他身邊走過去,走了很遠很遠,偷偷轉了個頭,二爺還站在那,而管家已經跪在二爺身邊,不知在說什麼。:

我總覺得,二爺的背有些彎了。

然後我馬上搖頭。怎麼可能。

我雇了一輛牛車,準備回老家。

結果我走了沒三天,就被管家截住了。他見到我像見到親娘了一樣,跪著撲過來。整個客棧的人都往這邊看。他說:「姑娘啊,你回來吧一一!求你回來吧!"

我說:「你怎麼了?」

管家語無倫次地說了半天最後終於被我總結出來---

二爺病了。

我是牛車出來,馬車回去。路上我跟管家說了,才三天,怎麼就病了?」

管家一臉愁容"唉,是我多事,我多事啊。

答非所問,我又說:「到底是怎麼病的。

管家長長地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我道:

「姑娘,二爺心裡苦啊。

我就沒再問了。

回到宅子,所有人都盯著我看,我埋著脖子進了二爺院子,管家就送到院子口,人就撤了。

院子很大,但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心裡有些埋怨管家,虧你招了那麼多小丫鬟,怎麼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我到二爺房門口敲了敲門,說:"二爺,你在么。」

裡面沒有聲音。

我怕出事,直接推開門。

屋裡,二爺穿著睡袍,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我看著他的第一眼就心酸了,沒裝,是真病了。

我走過去,輕聲道:「二爺,你覺得怎麼樣,奴婢去給你請大夫吧。

二爺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我,啞聲道:"你還管我死活。

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啥。

二爺伸出一隻手我下意識地握住。二爺的手很寬,上面全都是硬繭。我不知道以前老爺的手是什麼樣的是不是也像二爺一樣,受盡風霜。

他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聲音低啞,

「小猴子不走行不行。你走了,爺就撐不住了....」

二爺這輩子,說過的最讓我難受的--句話就是這個了。比起從前,他打我踢我的時候,疼多了。

第七章

但是我跟他說:「二爺,我不能留下。」二爺的手一直捂在眼睛上,聽完我的話,他沒有開口,也沒有鬆手。

我說:「二爺,你把該吩咐的都跟管家說了吧,要不他怕伺候得不周。」

二爺沒有動。

我擅做主張地把管家叫進來管家垂著手,站在一旁。

我跟他說:"管家,我說的事情你記著

管家點頭稱是「姑娘要說什麼。」

我說:「二爺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但是陰雨天的時候經常會犯疼,你提前準備熱手巾敷一敷。以前老街上有一家藥鋪,叫回春堂』,雖然是個小鋪子但是裡面郎中手藝好,而且這幾年一-直照看二爺的腿,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去找他。」

「那插腿的竹筒三個月要換一個,大小城口的木匠作坊也都知道,包腿用的布不能圖軟用絲綢,會插不住的,得用粗布包。給二爺做的衣裳右袖子腋下要多加一層褲子的尺寸我也都留給夫人了。」

「二爺吃飯不忌口,但他口有些重,老郎中吩咐過不能吃辛辣的東西,你告訴廚房做飯盡量別放辣椒就行。」

「你在晚上的時候多注意些,有時候二爺睡不著覺,喜歡坐在院子里喝酒。不過他喝的不多你別打擾他,偷偷躲在屋後看著,別讓他傷著就....管家?」

我剛說了幾句,就看見管家老淚縱橫,又跪下了。

「姑娘啊--」

我不知道這個管家到底怎麼回事,以前老爺在的時候我都沒發現他這麼愛哭呢。

我轉過頭想讓二爺說幾句安慰管家-下,但二爺一直--個姿勢,動都沒動-下。我一瞬間覺得彷彿回到了幾年前,二爺剛剛傷了接回家的時候,那副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模樣。

我晃了晃二爺,說:"二爺,你怎麼了。」

二爺沒有動,手掌蓋著眼睛,只留下一張緊閉的嘴。

管家在一旁道:「自從姑娘走後,老爺已經三天什麼都沒吃了。」

我瞪大眼睛,對二爺道:「二爺怎麼不吃東西。

管家磕了一頭然後起身,說:"姑娘,我老了,記不下這些東西,你還是自己記著吧。」說完他就走了。

我驚呆了,這麼做管家也行?

「小猴子..二.爺張口,我連忙集中注意。我說:「二爺,你想吃點什麼,我去叫人做。」

二爺好像還真的想了想說:"麵條。「行!你等等。」

我飛快地去廚房弄了碗面,出來的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看著我,目光極為熱切。我被這股熱切所感染,心想著這碗面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給二爺灌下去。

我又想到之前二爺不肯吃東西的時候,我還動過強呢。

現在不行嘍,二爺那胳膊隨便-捏我就碎了。

不過這次二爺特別配合,我把面端過去,他扒拉兩下就吃沒了。

看他有力氣地吃東西,我心裡很舒暢。二爺吃著吃著就停下了,看著面碗,低聲說:「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吃面的時候么。」

我說記得,他回來晚時,我們晚上經常是坐在廚房裡一起吃麵條。現在雖然還是吃面,不過這碗已經是玉瓷的了。

二爺說:"你走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碗麵條。

我說:"「二爺若是愛吃面,就吩咐管家啊。」餓著自己算什麼。

二爺苦笑了一下,道:「有時候,我真不知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我沒說話。

二爺靠在床上,輕聲道:「前年有一次跑江蘇,碰見一場大雨,商隊困在山裡面出不

我不知道二爺怎麼忽然跟我提這些,不過也安靜地聽著。

二爺拍了拍自己的腿,看著我,道:

「那時爺的那截竹筒也沒了,就這麼干走。晚上躲到山洞裡,冷得要命。大夥怕就這麼死在這,就相互聊天打氣。當時坐我旁邊的人就問我你都這樣了,怎麼還出來。我跟他說我得掙錢。那人笑了,說『也對,要不為了錢,誰願意辛辛苦苦往外跑。』我又跟他說我為了掙錢,但不是為了錢。他問我什麼意思..."

二爺回想過去輕輕扶著自己的腿,聲音很平靜。

「我告訴他,我沒了腿之後,回想我這一輩子,覺得沒意思透了,本來是不想活的。但是有一天我忽然發現,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肯為了我這樣的廢人拚命。不過那個人蠢的要死,我就在想,若我就那麼死了,那她又算得了什麼呢。」

「被廢人當寶的東西,還是廢的。所以我告訴自己,我得往上走,做人上人。我自己就剩這麼半截但我得把她舉高了。

「所以什麼苦我都能吃,我在外面披星戴月,風餐露宿喝著冷風吞著沙子,但只要想到她在杭州城裡享福,我心裡就舒坦,這路就還走得下去。」

不知什麼時候,二爺的眼眶又紅了,紅得我連一眼都不敢看。

「小猴子."他拉住我的手,彎下腰,在我低著的臉頰旁道:「你知道我這輩子,最悔的是什麼事。」

我使勁搖頭,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二爺顫道:「是沒有記住你。」

他拉起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滾燙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腕上,我覺得自己心口難受得幾乎要死了。

「爺最悔的,是沒有記住你。」他拿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胸膛。「你明明在我的院子里待了兩年,可我居然想不起來你。我甚至能記住那個院子里有多少座假山池子,可我記不起來你。這輩子唯一一個沒有丟下我的人,我居然記不起來她。你說你是不是在騙我你真的在那個院子待過么。」

我忽然覺得委屈的要死,大哭道"「我沒騙你,我待過的!待過的---!」

二爺一下子把我抱住了,低聲道:「你沒騙我,我知道你沒騙我。現在爺的報應來了。從前有你,爺看不見,現在爺想看了,你要:走了。小猴子,你還想讓爺活么。」

我哇哇地哭,二爺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乾乾淨淨,又有些暖。我哭了半天,直接在二爺的懷裡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二爺也睡著了,他側著身,環抱著我。

我剛動了一下,二爺的手一緊,睜開了眼

我是一隻黃花猴子,這是第一次在男人的懷裡醒過來我掙扎著想要保持清白。

二爺手臂跟鐵箍一樣,我怎麼都掙不開,我說二爺你放開。二爺看著我,面無表情道"「放開了你再跑,讓爺爬著追么。」

我不動了。

畢竟二爺的懷抱好寬好暖。

躺了一會,我小聲說:「我不做通房丫鬟。」

二爺在我頭頂低低笑了,說:"為什麼。」我說"通房丫鬟要被踩腳的.."之前我看見的都是這樣的。

二爺可能聽不懂我話中深奧的地方想了一會,道:「你是說,我會打你?」他說完,馬上又道:「我從前也沒打過其他通房丫鬟。

我點頭,"是,二爺都打我了。」二爺手臂一僵"什麼?」

我仰起頭看著他,把之前我做出氣猴子的事情給他講了---遍。二爺黑著鍋底臉,咬牙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打你!"

我覺得二爺不相信我,又細細地把各種事情都講了一遍。什麼踢人啊、推人啊、扇巴掌啊。二爺的臉越聽越黑,最後渾身哆嗦著坐起來,看著我的眼神竟然帶著些懼怕。

「所以...所以你恨我對不對,我打過你,你恨我對不對...我還是第-次見到二爺這麼慌的時候,他轉過身,我以為他要撐拐杖呢,結果他直接一步邁下去了。

我忙叫了聲二爺,他已經磕到地上了。我衝下床,看見他的腿已經磕破皮了。我要出去找傷葯,二爺拉住我的手。

「你別走,小猴子,你別走。」二爺趴在地上,也不顧什麼姿態了,死死地攥著我的手。「你打回來行么你打我打回來。』

我總算知道他到底怎麼了。

我蹲下身,扶著二爺的肩膀把他抱到床上

我對他說:「二爺,從前的事情都過去了,你忘了吧。

二爺低著頭,神色很痛苦。

我愚笨的猴腦忽然靈光-閃,覺得這是個好機會,趕忙又道:二爺,我不想做通房丫鬟

二爺依舊低著頭,低聲道:「那通房夫人做不做。」

我一愣,通房夫人是個啥。

我小心地問他,二爺,那通房夫...有幾個啊。」

二爺猛地抬起頭,瞪著我,惡狠狠道:"從前楊府有幾個夫人!?」我想了想,道:「只有夫人一個夫人啊。」

我都要把自己繞懵了。

然後我忽然醒悟過來,二爺這是在幹啥。

二爺看我一雙猴眼亮堂起來了,知道我可能是明白了,自己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我看著他,說:「二爺,你的臉好紅啊。」

二爺轉過來,沖我冷笑了一下。

我馬上就知道自己要樂極生悲。

果然,下一瞬,二爺把我輕輕一推,我就像死猴一樣直接躺在了床上,二爺欺身上來,虛虛地壓在我身,上。

我哆哆嗦嗦地問他:「二爺,你、你身上是什麼味道啊。」為什麼這麼好聞。

二爺撐著身子看著我,淡淡道:「男人味。

我不敢再說話了。

那天,我親身驗證了一下從前通房丫鬟們嘴裡說的那個「爽翻天」。

還真的是爽翻天。

值得悲傷的是---我再也不是黃花猴子了。

我看了看安安靜靜睡在我身旁的二爺,他一直在問我,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什麼時候,我說我忘了。

其實我撒謊了。

我怎麼可能忘記那一天。

他穿著一身白衣,坐在堂中,一雙修長的手端著茶盞,對我說"抬起頭。」

我抬了頭,看見他先皺了皺眉,後來又噗嗤一聲笑出來,說:"「簡直像只猴子一樣。」那時,周圍的丫鬟們都笑了,但我沒有在意。

我一直看著他,看著高高在上的他,就像看著心裡的仙人一樣。

從前我想,像二爺這樣的一個人,恐怕我窮盡一生,也摸不著一一個手指頭。

後來二爺傷了,我能留下照顧他,覺得雖然苦點累點,至少他從神壇上下來了些,我碰得到了。

誰知道二爺那麼厲害,自己從地獄裡爬出來,我原本以為他又要回到從前的那個地方了,誰知道他確實回了一一拉著我的手一起。

後來,二爺經常要我給他講從前的事情,我不說他就不高興,說完他就自己在一-邊難受。開始我不忍心,後來我又覺得很好玩。

但是,我只敢講他發火時候的事情,他不發火時,安安靜靜地從我面前過去的時候,我從來不敢說。

因為我怕說了,有些事情會藏不住。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2011級董帥案件,董帥為了替被強姦的女友報仇,勇敢地殺死洋垃圾留學生。後被關進精神病院,董帥和女友相繼渺無音訊,傳言已紛紛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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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如此淺喜深愛 文/綠亦歌

愛格2013.12A

夜雨,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一樣是夜色,一樣是雨聲。北加州下雨的那天夜裡,江夜雨做了一個夢。他夢到穿著亞麻色長裙的楚楚,回過頭怔怔地看著自己,她說,江雨夜,你可知道,我愛了你整整十年。夢中她的神色哀傷,眼中竟然有淚滑落,他一時分不清這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現實。江雨夜從床上坐起,扭開一旁淡黃色的床頭燈,聽著窗外淅瀝瀝的雨聲,才想起這是她在美國最愛的景色。江雨夜記得有一次他去西雅圖出差,飛機晚點,過了凌晨三點才到家,楚楚就坐在落地窗前等自己,眼睛笑成一牙彎月,她說:「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一樣是夜色,一樣是雨聲。」這兩樣都是他的名。江雨夜伸手拿起擺在窗邊柜子上的離婚證,他平日見過太多的英文,此時乍一看到這三個字,竟十分陌生與刺眼。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將手中的離婚證狠狠摔在地上。十年?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她連一秒也不曾愛過他。12001年的秋天,楚楚已經十分熟悉從車站到江雨夜家的路。庭前的規劃開了,老遠就聞得見那沁人的芳香,楚楚站在樹下捨不得走。「楚楚。」母親拉了拉楚楚。楚楚這才回過神來,站在別墅前等待裡屋的保姆前來開門。楚楚的餘光看到了母親的指尖不自主地蜷縮,而父親也努力挺直了腰桿,原來他們同自己一樣緊張。不一會兒,穿著整潔的保姆笑著打開門:「快進快進。」楚楚羞澀地笑笑,江夫人身上有一種好聞的、乾淨的味道,她禮貌地叫了一聲:「乾媽好。」四人說說笑笑地走到客廳坐下,保姆早已備上茶與糕點,時值中秋,好看的月餅疊在一起,江夫人笑著遞給楚楚一盤:「楚楚去上樓找哥哥玩。」楚楚聽話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最裡面的一間就是江雨夜的房間,他搓了搓手心的汗,輕輕叩門。沒人回答 ,楚楚也不敢出聲叫他。他乾脆貼著牆壁坐下來,她的的對面是一盞明亮的落地窗,正好能看到別墅的湖泊。此時天空蔚藍,陽光正好,湖面波光粼粼,和她在鎮子上看到的大河是不同的。不知道隔了多久,江雨夜推開房門,詫異地看到守在門前的楚楚。楚楚一下走站起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拘謹地說:「江哥哥,乾媽讓我來找你。」江雨夜彎下腰端起碟中精緻的糕點,轉身推開房門,淡淡地說:「剛才沒聽到,進來吧。」江雨夜的房間和別的男生不一樣,寬敞明亮,收拾得整整齊齊。他絕對不會像同齡男生一樣將NBA明星的海報貼的到處都是,這就是楚楚記憶里的江夜雨,她不可接近的存在。江夜雨打開電腦顯示屏,用滑鼠點開軒轅劍,然後側身問楚楚:「玩嗎?我教你。」那個年代,別說電腦,就連一個BB機對楚楚這樣生活在小鎮里的家庭來說都是一個奢侈的存在,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屏幕里的畫面猛然搖頭。江夜雨早就習慣了她膽小有小心翼翼的態度,走到一旁打開書櫃,語氣也是冰冷的:「那看書吧。」楚楚本來想搖搖頭,看了看江夜雨的臉色,咽了咽口水:「嗯。」江夜雨隨手拿出一本《哈利波與魔法石》遞給她,楚楚一臉鄭重地接過來,十分愛惜。他面無表情地拿出習題冊自顧自做起題來,絲毫沒有想要與她交談的樣子。江夜雨一直不喜歡楚楚一家,江家從祖輩開始就是經商,母親是省城最大一家醫院的副院長,在七年前醫院組織的一次去鄉鎮義務興義的項目中去了楚楚價所在的偏遠鎮子。那時候六歲的楚楚發高燒拉肚子,求救了當地所有的醫院,民間的各種土方都沒有辦法,在絕望之際江夫人開出藥方,妙手回春地治好了遊走在死亡邊緣的楚楚。那是人很樸素實在,特別是從村裡,楚楚爸媽說江夫人是他們家的活菩薩,讓楚楚拜江夫人為乾媽,一生當做親生母親待奉。其實這樣的事在醫院不少見,江夫人心好醫術更好,收過不少的乾兒子和乾女兒,但也就是一是熟絡,一直堅持每年春節、端午和中秋都趕來省城看望江夫人的,就只剩下楚楚一家了。從小養尊處優、性情冷漠的江大少爺,就像每個城裡人一樣看不起鄉下人,他搞不懂母親為什麼會為每年這家人的拜訪而十分開心,他討厭他們提來的土雞,「咯咯咯」叫個不停,把家裡弄得很臟,還有那一大口袋的新鮮花生,上面全是泥土。想到這裡,江夜雨側頭看到了一眼端莊正坐著的楚楚,她眼睛動眼不動地盯著手中捧著的書,她扎老氣的麻花辮,在鎮上裁縫店訂做的碎花裙,又花哨又難看。江夜雨吃了一塊桂花糕,廚師知道他的口味,沒有加糖,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這些都與他沒有關係,眼前這個貧窮而可憐的女孩子,他和她的人生有雲泥之別,想到這裡,他不禁有點同情起楚楚,於是他開口:「你要吃一塊嗎?」他江夜雨永遠不會知道嗎,對於當時的楚楚一家人來說,又肥又嫩的土雞和剛從地里刨出的花生已經是他們所能貢獻的最好的東西。而他們身上專門去定製的衣服,也是每年的這三天才捨得穿在身上。為了能在白天早一點抵達省城,楚楚一家頭一天清晨就要出發,小鎮發班的大巴只有那麼一輛,中途還要轉兩次長途客車,每次一家人來回一兩百塊的車費,已經是筆大數目。他們本只是江夫人看過的無數的病人中的一員,病人於醫者,本來只是萍水相逢,一張處方的聯繫。他們千里迢迢,並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巴結條件優越呼風喚雨的家庭,只是真心真意地感激江夫人。七年來他們風雨無阻,接下來的人生里,也絕對不會忘記。「謝謝。」楚楚開心地拿起一塊桂花糕,讓那份細膩在口中慢慢融化,她不由得感嘆,「真好吃。」她那副如獲珍寶的表情讓江夜雨看了都有些不忍,他拿過楚楚手裡的《哈利波特》,用鋼筆在扉頁寫上:送給楚楚,祝平安喜樂。他的字蒼勁瀟洒,力透紙背。這年楚楚十三歲,江夜雨十六歲。中秋月圓,桂花正香,未來似乎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2那之後又是兩年,省城在南方,冬天不會下雪,每逢春節卻冷得厲害。楚楚坐在江家的大沙發上,不好意思地藏起長滿凍瘡的手。江夜雨同往年一樣,從書櫃里拿出新出的《哈利波特》,還是用那隻黑色鋼筆在扉頁寫上同樣的話語遞給楚楚。江夜雨正在讀高三,一模成績全市第五。這是楚楚第一次見他架眼鏡的樣子,看起來斯文而溫和。楚楚用餘光多看了他幾眼,發現他手中的書是大學教材,對於十五歲的楚楚來說,江夜雨是神一樣的存在。年少的驚鴻一瞥嗎,漸漸在歲月的滋養下,隨著她對他的傾慕生根發芽。察覺到楚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江夜雨不悅地皺起眉頭。楚楚有些膽怯地縮了縮脖子。江夜雨轉過頭盯著楚楚,有些譏諷的問:「你怕我?」楚楚連忙搖搖頭。江夜雨厭煩她的反應,她總是以一種討好者的身份出現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看著他的臉色行事,從他第一次見到她開始,那時候她才多大啊,竟然如此世故,哪裡像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你過來。」江雨夜向楚楚招招手。楚楚戰戰兢兢地走上去,江夜雨慢悠悠地取下眼鏡:「我媽說你再念初三?想考到哪裡讀高中?」「我……」楚楚吞了吞口水,囁喏道,「想來省城。」「想來省城?」江夜雨毫無感情地笑了笑,「外地生招考有多難你知道吧?」「知道,」楚楚垂下眼帘,「我考不上重點高中,和爸爸媽媽商量過,讀三流的高中也好,省城的師資總是最強的,我們鎮上……沒有高中,也只有去遠一點的縣城念。」江夜雨忽然又同情起她來。他並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身在商業世家,他是看著各種爾虞我詐長大的,再加上他天生心腸就硬,他一直覺得同情、感恩之類的感情是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的。可是他卻常常覺得同情楚楚,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於是他彎下身打開最底層的抽屜,從裡面找出初三時的筆記丟給她,連加油一類的話都懶得說。然後他站起來,瞥了楚楚一眼。面無表情地抓起桌上自己的羊毛手套遞給她:「好歹也是個女孩子。」楚楚長滿凍瘡的手緊緊握住那雙手套,那上面似乎還留著江夜雨的體溫,男生高大清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樓梯處,如果此時江夜雨回過頭,他一定能看到楚楚眼裡有熱淚落下。她成長在一個凡事只能靠自己,生存永遠大於生活的家庭。他一點點的施捨,變換來她飛蛾撲火決絕又深沉的愛。可惜他沒有回頭。他是江夜雨,江夜雨的一生,絕不會回頭。3楚楚果然成為鎮上第一個考上省城高中的學生,雖然在省城人的眼裡,那並不是一所好學校。楚家夫婦很開心,他們很早就想要去省城打工,於是將田地租給別人,舉家遷到了省城。楚楚的母親在批發市場幫人看店,父親蹬人力三輪,一家人生活節儉,日子倒是比在鎮上好過了些。江夜雨不出所料上了清華,於是楚楚只有每年春節能見上他一面了。楚楚曾經偷偷跑去江夜雨念書時候的一中,他的照片貼在公告欄里,隔著厚厚的、有些臟跡的玻璃窗,她看到男生英俊的五官,他的目光沉沉,彷彿一尊完美的雕像。每周周末她都會騎著自行車跨越大半個城市,只為在江夜雨曾經求學的校園,看一眼他的照片。江夜雨大二那年冬天回來,楚楚沮喪地發現他竟然又長高了許多。楚楚終於鼓起勇氣與他搭話:「江大哥,最近好像在放哈利波特的電影,你要不要一起去看?」江夜雨回過頭,好像才意識到身邊有人,淡淡地看了看楚楚:「抱歉,我已經看過了。」然後他想了想,打開電腦找到在線的資源,「不介意的話在電腦上看吧。」楚楚一直記得那是個和煦的冬日,自己坐在江夜雨的電腦椅上,戴著他的耳機一部一部的電影看過去,手中捧著一杯溫暖的奶茶。而他就在自己的不遠處,低著頭看書,不時向後仰起身子閉眼休息片刻。那是一段多麼奢侈的時光,後來她和江夜雨結婚後在美國,周末他大部分時光都是待在家裡,兩人也常這樣共處一室,各做各的事情,加州陽光燦爛,可是楚楚卻再也找不回那時的喜悅。因為十七歲的楚楚,對於江夜雨,對於未來,一直是有所期待的。可是二十六歲的楚楚,已經窮途末路,一無所有。楚楚高三那年的冬天再去江夜雨家拜訪時,江夫人送了楚楚和江夜雨一人一條圍巾。江夫人笑吟吟地給站在一起的兩個人拍照:「真配,你們靠近點,我拍個照。」楚楚紅著臉低下頭,江夜雨有些不悅,皺著眉頭說:「媽。」話雖這樣說,他倒是真的走到楚楚一旁,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的母親快一點拍。楚楚緊張得嘴角都在發抖,最後只好閉上嘴,牙齒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控制顫抖。楚楚拿到洗出來的照片時已經是她高考結束,炎炎夏日裡看到圍著同款圍巾的兩個人,站在樹下,離的很近,卻看起來都有些不情不願。江夫人從小就喜歡楚楚,楚楚懂事乖巧,眉目又生得好看,江夫人越看越喜歡,拍著楚楚的肩膀說:「叫了這麼多年乾媽,也叫聲媽吧。」這些年來,她還真是把楚楚當女兒對待的。楚楚細聲細氣地叫了句:「媽媽。」一旁坐著的江夜雨正好用手機發完郵件,抬頭就聽到她突然說這麼一句,再看楚楚一臉的羞澀,以為她又在巴結討好自己的母親,他蹙起眉頭。江夫人笑著安撫自己的兒子:「你幹嘛呢你,我又沒有在認兒媳。」江夜雨有些好笑地看著母親。江夫人卻有些感嘆:「說你呢,暑假回來時,把女朋友也帶來看看吧。」一旁的楚楚猛然抬頭,看到江夜雨嘴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再說吧。」看著他的笑容,楚楚只覺得心底空空蕩蕩。這年夏天,楚楚拿到高考成績,但總算是能讀本科,全家人開心得說不出話來。她的父母思想保守而傳統,深信知識改變命運。楚楚第一次在夏天見到江夜雨。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英俊得像白楊樹一般。他身上的女孩子留乾淨利落的短髮,她瞪著江夜雨:「原來你有個乾妹妹,怎麼從來沒給我說過?」江夜雨淡淡回答:「忘記了。」那一瞬間,楚楚忽然覺得,這個夏天,怎麼會如此的冷。顧靈是個熱情的女孩子,她來自內蒙,像所有北方女孩子一樣豪爽大方。她帶著楚楚去吃冰激凌,她一個人能吃一大桶。她帶楚楚逛街,在燈光刺眼的大商場里,楚楚唯唯諾諾不敢踏進店裡,顧靈把漂亮的裙子一股腦地往楚楚身上套:「……果然啊,女孩子就應該像楚楚你這樣。」她抵抵江夜雨,打趣道:「喂,這麼漂亮的姑娘,你怎麼沒收來當童養媳?」也只有這時候,江夜雨才會真的將注意力放在楚楚身上,卻也只是飛快一瞥,搖搖頭。晚上回家的時候楚楚和父母談起自己的報考志願,明明才四十多歲卻已經滿臉皺紋的父親忽然說:「楚楚,你想不想去北京?」楚楚抬起頭,卻看見父親不好意思地笑:「畢竟是首都啊,趁年輕,多出去看看。」4楚楚選擇了北京一所三本院校,學校在六環以外,江夫人讓正好也要回去的江夜雨訂了兩張飛機票。楚楚的行李很多,她怕北京的東西太貴,什麼日用品都想帶上,江夜雨一路送她到宿舍,倒也沒埋怨過她的寒酸。江夜雨給楚楚買了一杯奶昔,楚楚堅持連他的那份冰飲也一起給我:「從來沒有請你吃過什麼。」江夜雨不置可否地笑笑。江夜雨似乎心情不錯,沒著急要回去,便陪著楚楚逛逛。楚楚挑了一些蘋果、香蕉,江夜雨見她彎腰挑得認真,有幾縷長發落下,她隨手將它們挽起來,江夜雨好奇:「你都是怎麼挑水果的?」他難得主動開口同楚楚說話,楚楚嚇了一跳,有些緊張地站直了身子,舉著手上的蘋果到他面前:「你看這個,顏色紅潤,表皮上很多一縷一縷的紅色,這樣的蘋果就會很甜。更仔細聞聞的話,還會有清香。媽媽說這是陽光的味道。」楚楚上了大學後,仍然內向喜靜,沒有交到什麼朋友,和江夜雨也就放假時被江夫人下令一起結伴回家。江夜雨大四這年,收到斯坦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楚楚坐在他對面,這時才怔怔地抬起頭看他。這些年來,她一直以為遙遠的,是一些別的東西,比如他的家境,他的頭腦,他的風度偏偏,他的玉樹臨風,他的愛。他正側頭低聲和江夫人說著什麼,一桌子精緻的菜品,野生菌湯還熱氣騰騰,有什麼關係呢,她在心底安慰自己,這就是她和他的結局了,在各自的生活里,終於再也不見。可是江夜雨神情淡然,似乎並不為這個消息而開心。果然,這年八月,江夜雨獨自坐上開往舊金山的航班。顧靈母親病重,她必須回到內蒙照顧母親,而且她學的中藥學,專業不被美國承認,她和江夜雨,都是天驕之子,不會為了對方放棄一切。他們真正地相愛過,可是對於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世界上總有一些比愛情更為重要的事情。他將她送上回家的列車,她躲在車站的柱子後含淚看他離開。和顧靈分手後,江夜雨似乎更沉默了,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會表露感情的人,隨著時日,更上一層樓了。到美國的第一個冬天,江夜雨不願回國。隔著千山萬水同江夫人視頻,楚楚正好在一旁,江夫人讓她來說幾句。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問題,楚楚覺得江夜雨瘦了許多,顯得一雙眼眸更加沉沉如夜,她試探地開口:「江大哥,你還好吧,生活還習慣嗎?聽說那邊的東西不好吃,我看你好像瘦了。」每個人說來說去都是這些話,江夜雨聽得有些不耐煩了,只淡淡地「嗯」了一聲。楚楚知道他心情不好,卻還是想再跟他說說話,她盯著屏幕:「江大哥幸好你沒回來,今年各地大面積流感,搞得人心惶惶的。乾爹和乾媽都挺好的,你在外面不用太挂念。」江夜雨沉默地聽著她她絮叨,忽然聽到楚楚說:「····內蒙,也挺好的。」江夜雨猛然抬頭看她,她卻已別過了頭。這年夏天,江夜雨在矽谷谷歌公司實習,江夫人準備去美國探望他,卻被他拒絕。楚楚在秋天的時候聽說這件事,江夫人難過地說:「作孽啊。」那是他選擇的生活,他沒有辦法忍受在內蒙的一個小城,做一份毫無技術含量可言的枯操工作,日復一日只為守著心愛的人。就算他願意,顧靈也絕對不會同意。她知道,她愛的男兒是一頭雄獅,他應該擁有一整片草原。楚楚心中五味雜陳,過了良久才抬頭問江夫人:「乾媽,美國也有月餅吃嗎?」桂花糕必然是沒有了,糯糯的,帶有一點清香,那是江夜雨最喜歡的糕點。5楚楚大學畢業時江夜雨終於被江夫人押回國。她始終不放心兒子,找人打聽後才知道,他確實找了一份好工作,一夜之間風靡全球的手機是他參與設計與研發,背後的辛勞卻是日日熬夜。年輕人總是肆無忌憚地揮霍自己的健康。況且嬌生慣養的將少爺從來都吃不慣美式快餐,隨身帶著能量棒只求填飽肚子。二十五歲,兩次胃出血送入醫院搶救。江夫人坐在客廳里哭著罵他:「你就是這樣對你自己的!」江夜雨沉默不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問自己,他開始覺得茫然不知所措,他生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越長大,越發現,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萬水千山,他竟然找不到一處歸路。江夫人摸著他瘦弱的手臂,手腕處青筋盡顯,哭得近乎暈厥。她一生救了無數人的性命,到了五十之天命,卻眼睜睜看著兒子的身體每況愈下。江夜雨輕輕拍著母親,嘆了一口氣,冷靜地說:「媽,那我結婚吧。」時隔三年,楚楚再一次在江家別墅見到江夜雨,他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楚楚不知道他糟糕透頂的工作狀態和飲食習慣,她沿著三年前的線索尋過去,還以為他是仍然忘不了顧靈,那個像陽光般燦爛的女孩。飯桌上江夫人看著楚楚欲言又止:「楚楚……」一旁的江夜雨卻打斷自己的母親:「楚楚,你能過來一下嗎?」楚楚跟著他走到庭院中,不知名的樹開著花,香味淡淡,楚楚捏著衣腳低著頭,忽然聽到江夜雨開口:「楚楚,你可以和我結婚嗎?」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得無波無瀾,楚楚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在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後,她點點頭:「好。」哪裡需要理由,他若是天父,他畢竟是他最虔誠的教徒。一周後,江夜雨回到美國,楚楚在江家的幫助下開始辦理簽證,兩個月後在舊金山機場再次見到江夜雨,她已成為他名義上的妻子。楚楚英語差得很,一張口就是帶著濃濃方言的英語,剛到美國的時候,她確實過了一段苦日子。去了餐廳看目錄連「appetizer」都不懂,江夜雨給她買護膚品和日用品回來,在瓶子背後挨個寫上「洗髮露」、「沐浴液」、「日霜」等等,還怕被水打濕,撕下透明膠蒙在上面。他禮貌而生疏地體貼她,兩個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客氣得像是陌生人。楚楚整天大把大把的時間全部用來研究怎樣做出可口的飯菜,在她的照料下,江夜雨終於有了正常的生活習慣。偶而他在半夜醒來,看到身邊蜷縮成一團熟睡的楚楚,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江夜雨閑暇時就教楚楚開車,楚楚便可以自己開車去中國超市買東西。偶爾在超市看到坐在購物車上可愛漂亮的小孩子,楚楚就會神色黯淡地想起拿到結婚證的那天,江夜雨走到自己面前,抱歉地說:「楚楚,對不起,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除了……」是的,除了愛。他不愛她。楚楚沉默了許久才壓制住心中痛楚,她努力笑著說:「嗯,我也沒有喜歡的人,你如果覺得過意不去,你可以給我父母安排一份清閑點的工作嗎?」畢竟她此去經年,便是千山萬水,再也沒有辦法陪伴在已經漸老的父母身旁。他們終於不用再養育她,為她的衣食擔憂,那麼她也衷心希望他們不用再在風雨中奔波。他們沒有辦婚禮,是楚楚自己提出的,畢竟這段門不當戶不對的滑稽姻緣,在外人看來或許是一場賣女兒的交易。誰會知道她真的是心甘情願。6楚楚在美國的第三年,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聖誕節江夜雨從舊金山開車帶她去聖地亞哥,夜裡忽然下起大雨,他一時沒有看清路上的障礙物,車胎被劃破,車身打滑,撞上一旁的欄杆。好在兩個人性命無憂,楚楚的手腕受傷,江夜雨跟嚴重一些,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江夜雨心裡內疚,想到自己差點連累楚楚。楚楚帶傷依然給他煲好了湯送到醫院,江夜雨說:「你不要再來了,有護士照顧。」楚楚將保溫瓶放在他床頭,點點頭:「好。」江夜雨心中惱怒,她從來對他言聽計從,他想要大聲問她,她就真的那麼想要那些所謂的榮華富貴,無論他怎麼對她她都能忍氣吞聲?出乎江夜雨意料的,是接到了顧靈的電話。她正好被公司派來美國洽談藥物合作的項目,聽到和江夜雨在一個公司的校友說他出了車禍。「我還好,你呢?」江夜雨坐在病床上,一邊瀏覽著郵件一邊回答。「我正好在矽谷,順便來看看你。」其實她騙了江夜雨,顧靈連夜從邁阿密坐最近一班飛機抵達舊金山,果然在病房看到無大礙的江夜雨,兩個人南轅北轍地聊了許久後,她才終於問道:「聽說你結婚了?」結婚,江夜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結婚了。楚楚對於他來說,是一種習慣,當一個人在你生命中待了近二十年,那彼此之間的蜀絆,必然會比愛,比婚姻,更加複雜。他有些感慨:「沒有想到吧。」然後他在電腦里找了許久,才找到了一張楚楚的照片,還是七年前江夫人非要給兩人一起合拍的那張,他指著楚楚給古靈看。顧靈湊近屏幕,驚訝又傷感的說:「竟然是。」當年她一直巴結討好你,我就知道她其實喜歡你。」江夜雨回過頭,筆記本屏幕小,顧靈不得不湊到他跟前才能看清照片,江夜雨看著她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忽然覺得命運如此奇妙。如果當年他們沒有分手,他和楚楚,又怎麼會是現在的模樣。「不,她不愛我。」話一開口,他才發現這些心事已積壓許久,江雨夜平靜地說:「她想要的,是除了我這個人以外的東西。當年我問她要不要嫁給我,她連猶豫都沒有就答應,卻一點也不開心,後開我問她,她才說希望我能安頓好她的父母。顧靈,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狠,她把自己賣給了我。」「那時候。」沉默良久,顧靈才開口,「我是真的想要跟你走。」那天傍晚,楚楚獨自回到家中,換了一身衣服,沒頭沒腦地將兩百多平米的房子徹徹底底打掃了一遍。廚房的桌子上放著她終於做成功的桂花糕,她小心翼翼帶著它們去醫院想要給江夜雨嘗嘗。在病房門外,她看到靠在一起的兩人,指著電腦屏幕說著什麼,隱隱約約,她只能看到對方的側面。那個側面的主人,曾經笑著問江夜雨:「原來你有個妹妹,怎麼從來沒給我說過?」那時候他是怎麼回答的呢?他說,忘記了。她也曾經見過江夜雨為了顧靈頹廢而傷心的樣子,他把生活過得一團糟,他不肯好好對自己,她以前想,如果他不肯好好對自己,那就讓她來照顧他。他要記得顧靈多久都無所謂,因為自己有一輩子的時間。原來她來不及了,顧靈回來了。江夜雨出院後,覺得楚楚越發沉默了,他以為她還處在那場車禍的陰影下,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低聲向她道歉:「對不起。」江夜雨其實很少說對不起,他習慣說excuse me或者抱歉,上一次他對她說對不起的時候還在中國,他們剛結婚時。江夜雨抬起頭,窗外天空蔚藍,游泳池的水被日光照的溫熱,有麻雀騰空飛起。楚楚清晰的聲音響起:「江大哥,我們離婚吧。」7楚楚回國前夜獨自在家收拾行李,江夜雨已經連續幾日住酒店,他說這樣子對彼此都好。他依然是風度翩翩,冷漠淡然的江夜雨,楚楚看著被塞得滿滿的兩個三十寸行李,忽然發瘋一般將它們統統扔進垃圾箱。最終她只帶走七本他親手送給她的《哈利·波特》,最初的記憶,便是從這裡開始。1997到2011年,一個勇敢男孩的成長故事,IK羅琳寫了十四年,於是楚楚得了江夜雨七個平安喜樂。他依然是她的全世界,可是在這場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的愛情里,她從來沒有勇敢過。飛機在一片令人耳鳴的轟隆聲中起飛。平緩而順利的行駛在雲層間,江夜雨和楚楚坐在寬敞的頭等艙,卻沒有任何交談。楚楚好幾天沒有休息,此時終於熬不住,圍著毛毯以不太舒服的姿勢入睡。她多麼希望,一覺醒來,發現一切只是一場夢,她還是那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抬起頭偷偷看看他。楚楚彷彿看見兒時坐過的又破又髒的長途客車,車窗玻璃劃得四分五裂,透過劣質的厚玻璃,隱約還是能看到路上的風景。她坐車暈車,從小鎮到省城十幾個小時的車程無疑對她來說是場煎熬,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是帶著憧憬與希望,笑著坐上那班清晨出發的巴士。每一次,每一次。因為她知道旅程的終點,她必然能看到她愛慕的男孩,像冬天裡的松柏,讓她忍不住想要抬頭仰望。可是這一次,楚楚難過地睜開眼,飛機行駛在幾萬里的高空,橫跨著寂寞而孤獨的太平洋,楚楚看到窗外雲層中慢慢亮起的霞光,眼淚卻忍不住落下來。因為從此以後,她的終點,再也不會有江夜雨。那一院子的桂花香,那副破舊的手套,七個平安喜樂……年少時光歷歷在目,那卻是她在愛著他的十年里,所擁有的全部了。同楚楚離婚後,一向冷靜理智的江夜雨連夜逃離似的飛回舊金山。他記得簽完離婚協議後在民政局門口,他站在台階上叫她:「楚楚。」背對著他的楚楚,頓了頓,繼續走了。她不願他看到自己滿臉哀傷難堪的淚水,他卻以為那是她絕情的背影。江夜雨此生唯一一次看到楚楚的背影,消失在種滿桂花樹的道路盡頭。相識二十年,到了最後,他們連說再見的緣分都沒有。顧靈從昔日校友口中得知他要賣掉風景獨好的房子,給江夜雨打去越洋電話,她沉默許久才開口:「原來你愛她。」是啊,江夜雨茫然探頭想到,原來自己愛她。顧靈問他既然愛她,為什麼要同意離婚。江夜雨半晌後才靜靜地回答:「離婚的那天,她一個人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絕情的人,到頭來才發現,輸的人是我。」他說過,她想要什麼他都會給她。這年冬天,江夜雨再次從西雅圖出差回來,回到家時已是凌晨,庭院里的路燈隱約照出一室冷清。他愣愣地站在窗前,一時間竟然不知身在何處。她彷彿就在他眼前,笑著回過頭說:「夜雨,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一樣是夜色,一樣是雨聲。」他回過頭,卻只能聽見寂靜的雨聲。他絕望地閉上眼睛。楚楚。

從前有個小狐狸有九條尾巴,她喜歡上一個男孩子,可是這個男孩子不喜歡她,小狐狸很難過,就去找小神仙,小神仙說要在一起辦法也不是沒有,可能就是沒有意義,代價很大,感情要互相喜歡才有意義,小狐狸還是求小神仙讓他們在一起,小神仙說要斷一條尾巴,而且小狐狸心裡會長出一棵一百個樹枝的樹,小狐狸每傷心一次,這個樹就會斷一個樹枝,等樹禿了,小狐狸就會忘記男孩子還會再斷一條尾巴。小狐狸特別精於算計,從來沒有用掉過一條尾巴,心想那就現在用掉一條吧。小狐狸一百年前也遇到過一個男孩子,小狐狸以為男孩子會喜歡她的,就沒有用掉尾巴,可是有別的小狐狸用一條尾巴把男孩子搶走了,小狐狸當年也怕傷心,可是真正失去了以後比還能相見時的一切都讓人傷心。現在的小狐狸想,沒事的,在一起不會傷心的,有什麼會比失去更傷心呢,小狐狸要小神仙幫她,小神仙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說,真的愛情是不需要尾巴的,可是小狐狸不想再失去了,小狐狸要小神仙教她,小神仙無奈,只好答應了。

小狐狸和男孩子在一起了,小狐狸心裡真的長了一棵樹。可是就算在一起了,男孩子有沒有那麼喜歡小狐狸,小狐狸有很多願望,男孩子都不願意去實現,小狐狸傷心了,一顆樹枝有點枯了,開始晃動,精於算計的小狐狸慌了,雖然有一百個,但是只要掉就會掉完的呀,她威脅男孩子要男孩子達成她的願望,她說男孩子不喜歡她,男孩子生氣了說你逼迫我你真的喜歡我嗎,小狐狸愣住了,喜歡呀,不喜歡為什麼怕樹枝掉光呢,可是,她不能告訴男孩子樹枝的事情,這樣是作弊的,樹枝會立刻掉光的,小狐狸只好沒有回答。樹枝果然不經掉,很快就剩一個樹枝了。

小狐狸去找小神仙,她不願意忘掉男孩子,她想知道還有沒有辦法,小神仙不情願地告訴她,可以讓樹復活,但需要兩條尾巴,如果這棵樹再禿了,那小狐狸就會斷兩條尾巴,小狐狸毫不猶豫地斷了兩條尾巴,樹復活了。小狐狸害怕樹再禿了,因為再復活樹就需要四條尾巴了,而且另外還需要四條尾巴做賭注,再禿的時候斷掉,可是,小狐狸沒有那麼多尾巴了,小狐狸雲遊四方,去找大神仙問不傷心的法子。大神仙不知道斷尾種樹的事情,回答小狐狸沒有願望就不會傷心。小狐狸恍然大悟,再也不願望男孩子做任何事情。

小狐狸心裡的樹茂茂盛盛的,小狐狸和男孩子每天都在一起,再也沒有爭吵,可是小狐狸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沒有了傷心,但是也沒有了快樂,日子一天天平靜地過去,有一天,沒有任何徵兆,茂盛的樹突然一陣晃動,樹枝一個個地下落,樹枝上的葉子還綠油油的,但是就是落了,這棵樹只剩一個枝,小狐狸嘆了口氣,沒有去找小神仙也沒有去找大神仙,她好久沒有許願了,她對著最後一個樹枝許願,男孩子真心地愛她,咔地一聲,最後一棵樹枝斷掉了,小狐狸只剩了四條尾巴,她忘記了男孩子,只是回頭看了自己僅剩的四條尾巴有點心疼。

大神仙雲遊四方回來看到小狐狸就剩四條尾巴了,大吃一驚 ,看小狐狸什麼也不記得,就問小神仙,小神仙把故事告訴了大神仙,大神仙沉默不語,過了很久問男孩子哪去了,小神仙說 不知道,有人說他遇到了一隻他喜歡的小狐狸,小狐狸也喜歡他,快樂地在一起,有人說他喜歡的小狐狸從來對他沒有願望也不喜歡他,有人說他又遇到了一隻這麼喜歡他的小狐狸,這次,他再也不捨得她再斷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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