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翘焓⒊氖还鳎衲?14 歲,父皇之前皇子公主生得太多,一時沒想好給我起個什麼名,一直小十一小十一地叫著。

此刻跪在廳前哭得梨花帶雨的美人是我七姐姐,承襲了生母藺貴妃的美貌,是天盛朝的第一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父皇平日里也最寵她。


今兒這景象我是第一次見著,吃著矮几前的金絲芙蓉糕,偷偷問我旁邊的八哥哥,八哥哥消息一向最是靈通,滿宮裡都混得開,他偷偷跟我咬耳朵:據說邊境小國羌遣了使臣來求親,求娶天盛朝的公主做大妃。


適齡未婚配的公主只有七姐姐一人,嫁吧,大家都覺著七姐姐這樣神仙似的人物,嫁到蠻夷小國,實在可惜。


不嫁吧,這羌國也是個神奇的國家,小是小,窮也窮,就是民風彪悍,喜好乾仗,先祖曾派人想平了它,結果打了半年也沒打下來,繼續下去勞民傷財的,又是邊境荒蕪之地,打下來也沒啥大用處,想想就撤兵了。後來碰著災年出來騷擾騷擾邊境,搶點糧食,一直倒也沒搞出大動靜。

今年羌國新王繼位,不知怎的提出來和親,八哥哥說是因為羌國發現了鐵礦,怕天盛朝發兵搶佔,主動提出和親開邊境貿易,用他們的鐵礦換糧食。


這麼一來天盛也沒出兵的理由了,朝堂里有幾個奸臣說,隨便嫁個公主過去,公主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發兵,給公主報仇,順便拿了他們的鐵礦。


嘖嘖,真陰險,去的公主就是炮灰啊。搞不好還得被自己人搞死。


氣氛凝重,突然聽得一個清脆的女聲:「適齡的公主又不止瑤公主,小十一不也要及笄了嘛。」是十哥哥的生母麗嬪,平日里一直巴結著貴妃娘娘。


偌大的廳堂突然安靜下來,母妃看著沉思的父皇慌忙拉了我跪下:「皇上,十一年紀還小,況且這孩子一向頑劣,詩詞歌賦、彈琴作畫樣樣拿不出手……」母妃好實在,我確實也不會那些,平日里就吃吃喝喝順便聽八哥聊八卦。


八哥欲起身,被十哥哥拉住了。父皇緩慢開口:「那就小十一吧,明年及笄了就去吧。」


母妃紅了眼眶,拉著我的手指節泛白,微微發抖,我知道她是沒有辦法了,外祖家這幾年被父皇貶到了偏遠之地,早就不是天盛朝的大將軍了,母妃日日謹慎小心,想日後給我尋個普通人家,安穩過一輩子。


我突然覺得那金絲芙蓉糕也不香了,還是抬頭望著父皇說:「女兒去了,還能吃流心山楂糕、釀丸子、八寶鴨嗎?」


殿里響起低低的笑聲,「小十一果然只關注著吃。」父皇說:「小十一帶著朕的御廚去,想吃什麼有什麼。」


我搖搖頭:「兒臣喜歡七姐姐做的流心山楂糕,有使臣去羌國可否帶一些給兒臣。「七姐姐的流心山楂糕父皇最是喜歡,我希望父皇看著這糕點能念起小十一,萬萬不能聽了那幾個奸臣的碎碎念:搞死公主,我們就發兵。

七姐姐尚未從這番變故中回神,睫毛猶掛著顆淚珠,半是歉意半是歡喜道:「你若喜歡,我多多做了給你。」父皇也點了頭,端午宴又恢復了喜慶祥和。


冬去春來,我滿十五歲了,及笄禮辦得很盛大,哥哥姐姐們送了好多首飾珠寶給我,比往年的加起來都多。羌國的迎親使團已經到了,不日,我就要和親去了。父皇給了我一個封號:聞喜。


八哥哥摸著我的髮髻:「小十一,八哥沒啥好東西,給你個人吧。」


是太醫院陳醫正身邊的葯童,眉清目秀的,與八哥哥差不多年紀,我驚訝地張大嘴:「八哥,你這是嫌我死得不夠快嗎,送個男人給我。」沒聽說羌國民風彪悍嘛,羌王知道我給他戴了綠帽子,還不分分鐘弄死我。


八哥笑:「小十一,你這腦子真是。」又細細跟我說:「你孤身在外,身邊要有個可信的醫官,別看小陳年紀小,也跟著陳醫正十多年了。」


我眉開眼笑,八哥這個禮送得甚合我意。我美滋滋地帶著小陳回了鍾粹宮,母妃看了,並未說什麼。


自從定了我去和親,母妃翻箱倒櫃尋了許多東西出來,刀槍劍戟應有盡有,怪不得父皇不愛來鍾粹宮。


母妃說:「從今天起,你要好好練。」


會不會太晚了點,我都 14 歲了,要開始學武么,可是,這不是武俠小說啊,我不可能突然打通任督二脈練就絕世武功啊。


我擺擺手跟母妃說:「學了也打不過,就不學了。」

母妃說:「就當強身健體,羌國苦寒,你去了被風吹翻,不好。」


我看看自己的體型,滿宮裡屬我最健壯了。


明德十七年,我和親羌國。臨行前,母妃說:「到了羌國要好好的,做了羌王大妃要孝順長輩,行事要低調,不能爭寵善妒……」大意就是讓我不要覺得自己是大國公主在人家的地盤上作死。我應下了。


母妃抹了把淚,又說:「若遇著家國大事,你記著,你終究是天盛朝的聞喜公主,從小受子民供養,萬不可做出背棄天盛的事情。」我娘到底出身大將軍府,大是大非面前還是明白的。


我點頭,八哥說:「蠻夷小國,你多多教化之。」


我說:「好,回來小十一帶著他們舉國歸順。」這不扯呢么,我既非學富五車又非當世大儒,怎麼教化。


誰知八哥聽了拊掌大笑:「好主意,小十一,不戰而屈人之兵。」


出了城門,小桃子看著我故作老城地說:「公主,想哭就哭吧,到了羌國可就不能哭了,八皇子說當著外人的面哭,會被人看不起。」


我爬在小桃子懷裡哭的昏天暗地,小桃子大概只是跟我客氣一句,沒想到我真哭,還哭得這麼慘烈,慌了手腳安慰我。後來到了羌國還真沒哭過,比如現在,我在大風沙中緊抱著車軲轆,被吹得滿臉沙都沒哭。


羌王帶人趕來的時候,看到東倒西歪的車隊以及吹得灰不溜秋的我,壓根沒看清楚我長什麼樣。我也沒看清楚他長啥樣,風沙眯眼了。

羌國的宮殿用灰色大石砌成,莊嚴肅穆,遠遠看去如雄踞在沙漠里的猛獸。據說羌王把最豪華的一間房子給了我,裝飾得色彩斑斕。


我看著一屋子滿目琳琅色彩各異的裝飾,嘆了口氣,吩咐小桃子帶人慢慢收拾改動,在不辜負了別人美意的情況下,盡量讓這間屋子看起來正常一些,我好難。


三天後,舉行了大婚典禮,我正式成為羌王的大妃,還是不知道自己夫君長什麼樣,典禮時滿頭珠翠晃過來晃過去,羌王離得也遠,看不清楚。


大婚典禮完事後,羌王遣人來說公務繁忙,讓我早早安歇。我估計羌王怕我是個細作,打算給我娶過來供起來。


我讓小桃子關了門,招來陪我和親的宮人,正色道:「你們現在是我身邊親近的人,我們剛來人家地盤,要謹言慎行,萬不可讓人抓了把柄,你們跟著我安安分分過日子,我便好好護著你們。」


跟我來的人,就是鍋大雜燴,有貴妃的人,父皇的人,太子的人以及別人的人,我怕這些人里有幾個二愣子,在人家地盤上瞎搞,回來連累我這無辜的炮灰公主,讓他們能安分一陣是一陣。


我關起門來不出院子,時間長了,大家看我挺安靜,便開始有人來串門。開始來的是個穿紅衣服的姑娘,叫卓瑪還是啥,在我這兒吃了頓午飯又來吃晚飯,第二天我還沒起,在外面拍門:「嫂嫂開門,早飯做好沒。」


小桃子開了門,呼啦啦進來好幾個,又兩個月後,我帶來的滿滿兩車糧食,吃沒了,可是跟羌王后宮的女人都混熟了。我這院子天天熱鬧得緊,她們今天帶個羊腿,明天帶個兔子,我的廚子忙得底朝天。


跟大家開始走動後,我讓小桃子把原來的衣裙改了改,裙子短了些,袖子窄一些,原來那個飄飄欲仙的廣袖吃起烤肉來不是那麼方便,頭髮挽了個單螺髻,插了根鎏金荷花簪,方便利落。


卓瑪說我的簪子好看,我便又從嫁妝里翻了翻,項圈,鐲子送出去好多個,然後我的人緣越來越好了,卓瑪開始帶我出去逛。便遇見了羌王。

那是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眉眼深邃,五官立體,黑是黑了點,倒是不難看。整個人站在那裡不怒自威,很有上位者的氣勢。


卓瑪很自豪:「我大哥,我們的王。」又拉了我:「大哥,這是嫂嫂。」


卓瑪力氣大,給我攥了個趔趄,我尷尬地微笑行禮,成親幾個月終於見到了我那傳說中子民萬分景仰的夫君。當然,這些傳說是卓瑪告訴我的,就是他哥怎麼英明神武,怎麼治國有方,怎麼怎麼厲害。


英明神武的羌王點了一下他高貴的頭,順便打量了我一眼:「怎麼是個小娃娃?」


我去,小娃娃,你才小娃娃,老娘已經 15 歲了,是少女,長的還挺好看的少女。可是看著身邊比我小一歲的卓瑪都比我高了一個頭,算了,我還會長高的。


「嫂嫂。」卓瑪也看看我,「嫂嫂只是長得小,比我還大一歲呢。」


羌王擺擺手:「你們去玩吧。」走了。


我七姐姐 15 歲的時候都譽滿京城,是第一美人了,我特喵還是個小娃娃?


日子就那麼一晃,三年過去了,我依舊在羌王的後宮做擺設,羌王孩子都生了好幾個,這精力,嘖嘖。我也沒成炮灰,大約是我父皇日日吃著流心山楂糕,不忍心了。


錦姑姑告訴我劉都指揮使在鄆城,主管邊境軍事貿易,各項事宜處理得當,天盛得利,也沒讓羌國太吃虧,這仗暫時便不用打,我的小命也暫時保住了。

我說怪不得我天盛朝繁榮昌盛,一個五品邊將都有此才能,錦姑姑頓了頓,大概想說:你是不是傻,忍住了,說:「嫻妃娘娘未出閣時,愛女扮男裝懲強扶弱,在鬧市救過當時年少挨揍的劉都指揮使,後來還差點拜了把子,被將軍攔住了。娘娘進宮後,老奴聽說劉家公子病了一陣子,好了,就離了京城守邊境了。」


我喝著果子酒,聽得津津有味,我母妃還有這麼一段往事,這劉都指揮使本來以為自己喜歡上一男子各種糾結難過,後來又發現是個女子欣喜不已,還沒有所動作,這女子又進了宮,這是怎樣一個百轉千回千迴百轉的故事啊。


我突然受到啟發,在小桃子進來送點心時說:「桃子,我給你說門親事吧,你這年紀在天盛孩子都滿地跑了。」


小桃子放下點心,頭也不抬:「奴婢不嫁,奴婢要陪著大妃。」


我很是感動:「我覺著小陳醫官還是不錯的。」


「那行。」小桃子飛快答道,順便含羞帶怯地低了頭。


我本來準備再說說小陳醫官的優點,沒想到反轉這麼快,長篇大論只好憋回肚子里,很是鬱郁「趕明兒我問問小陳醫官。」


第二天剛吃完早飯,小桃子就不斷暗示我趕緊去問問。我說的趕明兒它是過兩天或者三天的,是個概數,小桃子覺得趕明兒就是明天,那就去吧。


小陳醫官醉心醫藥學,只喜歡給人看病,天天帶著兩個小葯童忙進忙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在研究草,我又身體健康吃嘛嘛香,已經有段日子沒見著他了。


這幾年,小陳醫官在羌王宮裡也算小有名氣,起初沒有羌國人找他看病,剛來的外族人,人家不信任。

後來小陳醫官免費看病並免費贈送草藥,我那兩大車藥草很快就不多了,話說我們主僕這愛白送人東西的毛病,真是要命,在小陳醫官送出去我一根大人蔘後,錦姑姑捶胸頓足,值錢的玩意就那麼些,快被你倆敗光了,把剩下的一根鎖到自己屋子裡了。


我溜達進去的時候,小陳醫官正忙著寫醫案,沒顧得上理我。我只好等他寫完了,清了清嗓子:「小陳醫官,我來是跟你說個事。我想給你說個親。」


小陳醫官睜著清澈的大眼睛看著我,耳根迅速紅了起來:「臣,沒有,沒有成親的打算。」


我笑咪咪:「你這年紀在天盛朝,孩子都滿地跑了,成親又不耽誤你看病。是我身邊的小桃子,你見過的。」我準備再說說小桃子的優點,唉,沒想到說個親還要考驗文采。


小陳醫官跪了下來:「臣是八皇子的人。」


「我知道啊。」


「大妃怎麼知道的。」


「你是八哥哥送我的啊。」這麼明顯還要猜嘛,八哥哥這是陽謀:我給你個人,你也知道是我的,就這麼著了。


「我這每天吃吃喝喝的日子,也沒啥要藏裝掖著的,八哥哥是知道我的,你不必糾結,我是信你的。」小陳醫官已治病救人為己任,人又坦誠,這樣的人做不了壞事。


小陳醫官很激動,想要說點什麼,被衝進來的人打斷了。

「神醫,快快快,雲朵夫人難產了,巫醫說可以請神醫施針試試,您快跟我走。」拉起人就跑,一陣風的不見了。


阿雲朵是羌王最寵愛的夫人,我帶著錦姑姑也趕了過去,剛進院子便看到羌王焦急地喝問下人:裡面什麼情況。我一看這大哥這麼暴躁,便老實站在一邊,生孩子這事我也沒啥經驗,提不出啥建議。


小陳醫官衝出來:「人蔘。」又進去了。


我扭頭看錦姑姑一眼,錦姑姑點頭提著裙子小跑著去了。速度之快,羌王訝然,錦姑姑裙角消失在門口,才說:「多謝。」


我微微側了側身子:「大王客氣了。」


一個時辰後,阿雲朵生下個男嬰,母子平安,我看著那孩子細細的眉眼,沒來由地喜歡,小娃娃哼哼兩聲,我抱過來輕輕哄著,便又睡著了。羌王也開心。


第二天,就賞了我好多東西,有皮毛有藥材還有五十隻羊,我聽到五十隻羊的時候驚呆了,是活蹦亂跳的羊,只好問宮人誰會牧羊,大家互相看看:大妃,我等自小生活在天盛宮裡,實是不會放羊。


於是我來羌國三年多第一次去找羌王,為我的五十隻羊找個牧羊人,我想我的五十隻羊慢慢變成一百隻兩百隻三百隻,我就有好多好多羊,說不定還能富甲一方,好開心。


羌王很意外,倒也痛快答應了,還請我吃了烤肉,回去的路上,我跟錦姑姑說:「這人還不錯,不小氣。」


錦姑姑忍了又忍:「大妃,那是你夫君,你好歹是羌王后宮裡長得也算好看的,意思意思爭個寵啥的,在天盛你這麼大年紀,孩子都滿地跑了……」

這勸人的方式好熟悉,尤其最後那句,我笑嘻嘻地說:「姑姑,操心多了會老的。」


錦姑姑嘆氣:「當年,若是蘇……」


「姑姑。」我扶了錦姑姑的手,踏著滿天星光走回自己的屋子。


當年,我不過小小年紀,整日跟著八哥哥,蘇子煜是大學士家的小公子,做八哥哥的陪讀,總也能見著,彼時大家年紀小,並沒有許多避諱。


蘇家小公子是蘇大學士的獨子,皮膚白白的,笑起來眼睛像兩彎月牙,看著人心裡也軟軟的。不時從宮外帶些小玩意進來,我很喜歡。


後來,長大了,見的也少了,有一日,我去尋八哥哥,正好蘇子煜也在,穿了一身紅色暗銀紋衣袍,大家笑他穿得像新郎官,他看見我,轉過來,漫天春光里笑著問:「十一,可好看。」


有風吹來,我紅了臉,小聲道了一句:「好看。」


正德十六年那年的端午宴,我在園子里見到他,想說:「蘇哥哥,待我及芨,你來娶我可好。」


還未開口,他神色落寞的說:「十一,好久不見了,十一,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可是母親不同意……十一,你說怎麼辦……」


我便怔怔站在原地,難過得想哭,八哥哥過來攬著我的肩,「小十一,宴要開了。」


我以為自己藏得好,可是八哥哥知道,母妃知道,連錦姑姑都知道。後來我問八哥哥:「如何知道的?」


八哥哥說:「他每每出現,你眼中便流光溢彩……」


那年的端午宴後,我便成了和親的聞喜公主。我才不過 18 歲,都能回首往事了。


到門口的時候,看著小桃子喜滋滋地回來。自從我去說親,說了一半,小陳醫官也沒反對後,廚房裡但凡做了什麼好吃的,小桃子總要給小陳醫官送點去。我估摸著再過兩月,小桃子就把小陳醫官拿下了。


這一夜睡得不怎麼踏實,早晨起來眼下有淺淺的青色,特意用脂粉蓋了蓋,一碗小餛飩沒吃完,卓瑪來了,興緻勃勃要帶我去看比武。


我不去,一幫五大三粗衣不蔽體的大老爺們打來打去,實在沒啥意思。


卓瑪紅了臉:「大哥要為我選夫婿。」


去去,我去,我放下小餛飩拉著卓瑪就走,八卦是我在羌王后宮為數不多的樂趣了。


去的太早,比賽還沒開始,三三兩兩的大漢在場內走來走去,搞得要給卓瑪選個後宮出來似的。


開打以後,那場面,簡直慘不忍睹,國人誠不欺我,這真真是喜好乾仗的民族,我心想:這打廢了還怎麼娶卓瑪啊。啪嗒,一個大漢落在我面前,我的小心臟跳了跳。


我問卓瑪:「你喜歡哪個?」


卓瑪烏黑的大眼睛亮晶晶:「贏的那個,我喜歡勇士。」


「要是長的很醜怎麼辦。」


「嗯,那就第二厲害的吧。」


我大笑,這個問題可以循環問下去。不過片刻,我便笑不出來了,打贏的那個少年此刻正手捧一柄銀色短刀,單膝跪在我面前,古銅色的皮膚上還有大顆汗珠滾落,露著一口大白牙沖我笑,這是什麼操作?


我扭頭看卓瑪,卓瑪正氣呼呼瞪著那人,四下里一片嘩然。


我腦海里忽然飄過很久很久之前聽到的羌國民俗:當地男子會把自己的隨身短劍贈予喜歡的姑娘。完了完了,我不常出來,下面這虎犢子沒見過他家大妃,看著羌王越來越黑的臉,我……


我還在思忖說點什麼打破這尷尬的局面來顯示我的清白無辜,卓瑪已經急急說到:「那是我嫂嫂。」


本來我還想看著大太陽扮柔弱裝暈倒,這會兒看著面前這愣住的少年,多少有點不忍心,長這麼大,這可是第一個表示喜歡我的人啊,這爛攤子收拾就收拾了吧。


「本宮正愁這羊腿怎麼辦呢。「我笑盈盈地起身去拿刀,手未碰到刀,低低地跟那少年說:「暈,快。」


少年看我一眼,乾脆利落地向後倒去,還好不是個豬隊友。錦姑姑看著陣勢,正欲開口,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沖了過來:「內侄著急比武,沒吃早飯,餓得頭暈眼花衝撞了大妃,大妃恕罪。」


我一看是國師老頭,平日里我不喜歡這老頭,和親這個餿主意就是他出的,沒想到今天還挺上道。國師老頭開口比錦姑姑開口效果要好,假暈的那小子被拖了下去,沒啥熱鬧好瞧,大家也就都散了。


卓瑪走得飛快,我小跑著去拉她,聽她問:「蘇勒怎麼會喜歡你?」


我,也不知道啊,「國師老頭,不,國師大人說他沒吃早飯,比武又耗力氣,頭暈眼花認錯了。」


「真的?」卓瑪將信將疑。


「真的。」我無比堅定,


「蘇勒那麼厲害你也不喜歡?」


「你大哥和蘇勒比誰厲害。」


「當然我大哥。」


「那我喜歡你大哥。」本來是敷衍卓瑪的,一回頭就看見羌王站在身後,臉上顏色那叫一個精彩,黑紅交錯。


我……


我是沒想撩羌王的,因為和親前,母妃跟我說:帝王的寵愛最是飄忽不定不可琢磨。我想母妃是很有發言權的,因為父皇就是這麼飄忽不定的。


母妃初入宮時也是做過寵妃的,後來我那做大將軍的外祖父被貶了,母妃也就失寵了,好在她心態好,不寵就不寵,帶著我安安分分在鍾粹宮過日子。


現在撩也撩了,也未必撩到。晚上讓小廚房做了火鍋,安慰我受驚的小心臟,我的廚子自從來了羌國,有了豐富的原材料,羊肉片切得越來越薄,擺盤越來越精緻,儼然要成為羌國第一廚了。


熱氣騰騰的鍋剛開,羌王來了,媽呀,這男人這麼好撩嗎?三年啊,三年第一次來我的屋子。


我驚大過喜,薄如蟬翼的羊肉也不香了。羌王看著一桌子各色碟子,坐下來問我:「你吃的是什麼?」羌國吃肉不是整個烤就是大塊煮,我這吃法在羌國並不流行,大約是不符合他們粗獷的國風。


「火鍋。」我遞了筷子過去。


羌王吃得很開心,順便問我:「你那五十隻羊是不吃沒了?」


「還在呢,這是卓瑪公主拿來的。」估計這幾天卓瑪鬧變扭不會來了,我就吃了。


吃完後,羌王聽說卓瑪拎著鞭子去找蘇勒了,一陣風似的又走了。我頭疼:這事是過不去了嗎。


錦姑姑進來後我頭更疼了:邊城可能在增兵。


羌王來我這裡,大約是想打探天盛突然增兵的目的,沒想到我是個懵懂無知的吃貨,壓根就不知道這件事,我就說嘛,這男人哪那麼好撩。


問問小陳醫官最近有什麼消息么,好歹也是我那宮廷百曉生八哥哥的人。小陳醫官說最近二哥哥是父皇面前的紅人,太子哥哥都要遜色幾分。


二哥哥這人吧,好大喜功,估計是想把羌國打下來討父皇歡心,太子哥哥又不想他先佔了這便宜,兩人大約要比比。


唉,你們忘了還有個妹妹在人家地盤,這是完全把我當炮灰的節奏啊。


幸好幸好,我朝還有那麼幾個靠譜的老頭,說現在邊境貿易形式一片大好,此時不易興兵戈,再說羌國強悍,之前又不是沒打過,何必勞民傷財。這麼一勸,父皇有些猶豫,所以邊境增兵還未開戰。


我想若有一日,天盛打過來,估計羌國民眾先把我給拆了。若羌國被惹毛了,率先開戰,我只能一死謝我國朝子民了。橫豎都是不好過,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肉今朝吃,我把自己給灌醉了。


羌王又回來的時候,我抱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我的辛酸史,老子就想好好過個日子,多活幾年就這麼難。


第二天,頭痛成狗,錦姑姑邊給我揉邊說:「你昨天那德行,羌王沒把你廢了真是好脾氣。」


我昨天幹啥了的確想不起來了,斷片了,羌王又折回來是個什麼意思?


我收拾了收拾,帶了點心在錦姑姑的催促下去給羌王致歉,說點啥呢?我倆又不熟,之前碰到了也就天氣真好啊,對方點個頭算完事。


挪到羌王宮殿前,都快中午了,我揉揉臉問門口站崗大漢:「大王可在?」


大漢行禮,點頭。


我又問:「大王可忙?」


大漢行禮,搖頭。


我再問:「可否進去?」


裡面傳來羌王壓抑暴喝的聲音:你進就進來,在門口跟我的侍衛磨磨唧唧做什麼!


我提著點心盒子的手抖了一抖,努力想藺貴妃是如何哄父皇的,搗著小碎步進去了。


進殿頭也沒抬,軟了腰肢直接往地上一伏,梨花帶雨嬌嬌怯怯:臣妾知錯了,臣妾昨晚不是有意的。


屋裡靜悄悄的,接著聽到一個老頭憋笑的聲音:「臣等告退了。」幾個人悉悉索索出去的聲音。


屋裡還有別人?我抬頭看著羌王黑紅交錯的臉色,姑姑,我還不如不來呢!


羌王指著我,「你……你這個……」估計實在不知道說什麼了,最後說了個「蠢女人」袍角翻飛大踏步從我面前消失了。


我苦著臉回去,果然藺貴妃的嬌媚是渾然天成的,一般人學不來。給錦姑姑描述一遍當時的情形,錦姑姑嘆口氣:「歇著吧。」


當晚,羌王又來了,這個琢磨不定的男人又送了我五十隻羊,黑著臉跟我說:「你想吃便吃吧。」


「不不不,大王送的羊要好好養著,我吃卓瑪的。」感覺自己像紅太狼。


「老子自己的女人,自己養。」他霸氣說了一句,然後又袍角翻飛地走了。


我這是被撩了嗎?


錦姑姑很欣慰,她大約覺得我不用在羌王后宮做一輩子擺設了,感嘆藺貴妃果然是藺貴妃,照貓畫虎也頗有成效。


我去看阿雲朵的時候,卓瑪也在,拉著我看小琰兒,小孩子長得快,三個多月已經白白胖胖讓人愛不釋手了,尤其喜歡我。


阿雲朵說:「等琰兒長大了,就請大妃教養。」


阿雲朵是羌王后宮心思最細膩的,大約是感謝我的救命之恩,我以後有個依靠,琰兒養在我名下,也算是嫡子,我也喜歡這孩子。


我笑笑答應了:「我陪嫁的有位先生,學識淵博,在天盛也小有名氣,日後可讓琰兒跟著先生啟蒙。」


正說著話,進來一艷麗女子,略厚的嘴唇緊抿著,看得出來有些生氣。這是羌王的女人之一,叫烏雅,出身羌國大族,若不是我來和親,她就是羌王大妃,平日里與我很是生疏。


「大王帶回來一舞姬。」烏雅看我一眼。


卓瑪小聲說:「不過是個舞姬。」


「你可知這個舞姬已經在大王的寢殿三天了。」


怪不得羌王撩完我以後沒影了,合著美人在懷,自己快活去了,這個王八蛋,唉,不能罵人。


我呢,目前還是個吉祥物,不方便說什麼。阿雲朵是寵妃,一貫順著羌王心意,蹙了蹙眉也沒說什麼。卓瑪紅了臉,難得也沒說什麼。


烏雅跺了跺腳:「你們不生氣?」


我笑笑:「說不定過段時間就膩了,隨他去吧,要不要去我那裡吃火鍋?」


平日里烏雅是不去的,今天爽快同意了,估計被那舞姬氣壞了,突然覺得我無比順眼。


我打定主意日日喊著羌王的女人去我殿里,變著花樣吃吃喝喝,各種蹴鞠投壺全上了,你不是喜歡那舞姬嘛,那就日日與那舞姬待著吧。


玩了兩日,烏雅明白了我的意圖,提出可以換地吃,今兒城外,明兒沙漠,反正沒有固定的地方。一眾人玩到後來,已經不關心舞姬的事了,大有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的姿態。大約我已經離一統羌王后宮不遠了。


這日回去晚了些,剛躺下,便被一陣咿咿呀呀的戲腔給吵醒,沒完沒了的,我暴躁地爬起來,只著中衣,散著頭髮,踩著凳子爬牆上探頭,一個妖嬈的女子在如水月下獨舞。


我開口:「姑娘是有什麼想不開的?」


那姑娘抬頭看了我一眼,尖叫一聲衝到屋裡,我想這下可以睡覺了。


早晨還沒出門,被羌王堵在門口:「大妃最近很閑?」


閑個屁,老娘天天跟你的女人們到處跑,普及天盛美食,忙得很。


我斟酌著開口:「最近跟幾位姐姐出去逛了逛,這大漠風景果然不一般,很是壯美。」


羌王臉上神色不明,我只好舉起手中的粘豆包:「大王嘗嘗?」


沒想到羌王真的低頭咬了一口,然後又咬了一口,差點咬到老娘的手,我急慌慌收回手。


他吃完拍拍我的頭:「最近別亂跑了,風沙季要來了。」


風沙季要來是真的,昨天聽說羌王滿後宮溜了一圈又溜回自己寢殿也是真的。


羌王走後,小桃子抱著門哀嘆:我給小陳醫官送了那麼多吃的,沒想到還可以有這操作,撩人於無形嘛……


我讓小桃子去告訴阿雲朵和烏雅:收拾收拾準備準備,你們的男人回歸了。


出是出不去了,搬了躺椅在廊下看話本子,我當時怕來了羌國孤獨終老,硬是讓八哥哥給我搜羅了一車話本子,不狗血不變態的不要。哪想這後宮姐妹們都熱情似火,我就看了一個多月,還剩大半車呢。


正感嘆這小姐太不小心夜會書生被親爹給捉了,門口有個人似進非進,我喚了正在院里綉荷包的風鈴兒去看,風鈴兒說巫醫要見我。


我起身收拾了收拾,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這算第一次有人正式拜訪我,卓瑪每次來門口喊一聲嫂嫂我來了,尾音沒落,人就已經衝進來了。


巫醫進來行禮,跟我寒暄了又寒暄,最後猶猶豫豫地說:「聽說大妃帶了一車醫書,臣……臣可否……看看……」


我當什麼事:「行,都在小陳醫官那兒。」


巫醫給我行了個大禮,急匆匆奔小陳醫官處去了。我這剛剛捯飭好的造型,那就出個門去看看小琰兒。當初阿雲朵讓我給孩子取個名,我想想取了個小名:小琰兒,聽起來並不霸氣,羌王不甚滿意,自己取了個大名:拓跋琰。神一樣的腦迴路。


遠遠看見羌王身邊的大漢,矗立在阿雲朵門口,我嘆口氣:小琰兒是看不成了,便一身盛裝百無聊賴地滿宮裡溜達。


溜達著溜達著便溜達遠了,我問風鈴兒還記得回去的路不,風鈴兒眨巴著眼睛看著我,一臉茫然。其實這羌國宮殿並不是特別大,可是到處都是大石頭牆,一毛一樣,天盛皇宮雖大,九曲十八彎的,但是景緻不一樣啊。你好歹有個區分不是。


我為數不多的出門都是跟著卓瑪一起,最近是出去幾次,可是一大幫女人嘰嘰喳喳哪顧得上認路。現在走不回去了,我叫住一個宮人:「你們大妃住哪兒?」


宮人一臉懵:「你不是我們大妃嗎?」


我……我是,可是我找不到自己的院子了。


這話實在說不出口,我怕他們覺著他家大王娶了個傻子,只好揮手讓宮人走了。我四處看看,想著尋個高處望一望,說不定就看見我的院子了。


高處是有,怎麼爬上去是個問題,然後便聽到有人問:「大妃這是……」


我回頭,這人有些面熟,他沖我一樂,露出大白牙跟個小太陽似的,我便想起來是誰了:蘇勒。


我覺得這貨是個麻煩,便冷起臉道:「遛彎兒。」


這貨還打算說什麼,遠遠的國師老頭沖了過來,頭上的鳥毛都顫了顫,給我行了禮,拉起蘇勒就走。國師老頭懼內無子,很是寶貝這個侄子,大約把我當作了洪水猛獸。


國師老頭走的應該是出宮的方向,那麼我反著走應該就能看到羌王平日里議事的宮殿,然後再折回我的住處。完美。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錦姑姑在門口張望,看到我急急沖了過來:「怎麼才回來。」


我無力地擺擺手,晚飯吃了滿滿兩碗。


大風季過去後,迎來了我的 19 歲生辰,錦姑姑提前幾天就開始張羅,聽說大風季牧民都損失了不少牛羊,我跟錦姑姑說:從簡就行。


母妃照舊送了禮物來,有八哥哥的,還有七姐姐的,七姐姐每年都送滿滿一大盒流心山楂糕,八哥哥送了滿滿一匣子圓潤飽滿的珍珠和京城各種新鮮玩意,母妃簡單多了,每年都給私房錢,她的嫁妝估摸著不多了。


錦姑姑各宮裡送完點心,回來說國師老頭在搞賑災募捐,牧民沒了牛羊怕是全家老小都得挨餓,我捂著小心臟把母妃今年給的私房錢捐了,錦姑姑看得嘴角直抽抽。


於是生辰當天晚上,我看到了羌王。我感謝你的方式就是睡了你?這什麼腦迴路,第二天我揉著酸痛的老腰起來,合著老娘錢也花了還被睡了。


羌王一連幾天都來,眼看我與烏雅友誼的小船就要翻了,不不不,我還要一統後宮,趁著天沒黑趕緊關門,老娘才不要做寵妃。


羌王竟然還來,竟然還翻牆,一本正經地跟我說:「大妃出手大方,本王最近被大妃包了。」你特么還要不要臉,你不是萬民分景仰的明君么!


萬萬沒想到,在我和親的第四個年頭,包養了羌王。


正準備跟羌王好好說說,要雨露均沾後宮才可安穩,這貨不來了,老娘那些錢在天盛可是能買好幾個小哥哥的。


小桃子從小陳醫官處回來,告訴我:前兩天去鄆城賣皮子的商隊被扣了,鄆城方面說商隊藉機刺探鄆城軍情。


小桃子又補了一句:烏雅夫人的哥哥也在商隊里。


烏雅家族是大族,我聽說家裡兄弟都是武將,你跑商隊里幹嗎去,難不成真的刺探軍情了?


說是給寵姬買鐲子去了。


我……為啥你們總要搞事情,我兩個哥哥正愁沒理由開戰呢。


羌國已經遣了使臣去談判,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我聽得門口吵吵嚷嚷的:「我夫君回不來,你們也別想好過。」小桃子說烏雅的嫂子進宮了,怕是來找麻煩的。


這關我什麼事?


我一臉懵地出去:「大王已經遣了使團去商談,夫人等幾日,一定會有消息。」


「你們漢人狡猾狠毒,怎會輕易放我夫君回來?」


我心中微慍,錦姑姑開口:「我一深宮婦人都知道,武將不可隨便出行,木圖將軍身為武將,私自出行別國,可以叛國罪論處,夫人如何還敢來咄咄逼人。」


我倒是相信木圖是真的去買鐲子了,羌國民風彪悍但也淳樸,這種腦子一根筋的人是不會叛國的,卻也不該私自外出。


果然是個能動手就不吵吵的民族,錦姑姑的話還沒說完,便有人輪著棍子朝我掃來,錦姑姑當胸一腳將人踹了出去,順手拎起門口的凳子。場面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我忘記說了,錦姑姑當年是走江湖賣藝的,後來遇著我母妃,便進了大將軍府,與母妃就練武的事情互通有無。


錦姑姑系統地學習了對敵招數,我母妃學會了打架踢襠這一絕招。後來這兩人進了宮,宮裡明槍暗箭的,又學了把宮斗。


羌王這兩日應該忙著更換原來的布防圖,畢竟自家的將軍被抓了,這種鬧劇他也不好出面,新歡舊愛的,哪個都不好得罪。


男人有時候指望不上,關鍵時候還得靠自己,我冷了聲音道:「夫人放心,將軍不會有性命之憂。夫人還是回家等消息吧。」有劉都指揮使在,一定會保住木圖的命,至於挨揍,反正他們也天天干架,扛揍。


見我說得肯定,又不能真把我怎麼樣,錦姑姑那一腳估計給她鎮住了,木圖夫人氣呼呼帶著人走了,至始至終,羌王和他後宮的女人們保持著靜悄悄的狀態。


我若有錦姑姑的身手,羌王再來,一定一腳給丫蹬出去。睡老娘的時候信誓旦旦的,渣渣王。


錦姑姑放下凳子,理理鬢角,朝我一笑:「該吃飯了。」怎一個風情萬種。


據說當年錦姑姑跑江湖賣藝的時候,被個小霸王調戲了,當即把人揍一頓,後來越想越生氣,別人長的丑也就罷了,你長的這麼好看,還調戲姑娘,追到家裡又揍一頓。第二天小霸王鼻青眼腫來提親。


這兩人不知為啥沒在一起,多好的姻緣。


又兩日後,使臣傳來消息:要羌國降低三成鐵礦價格,可放商隊與木圖將軍回來。


三成有些多了,羌國鐵礦在天盛壓制下,價格本就不高,再降三成,怕是連挖礦的壯漢飯都管不起了。這是逼著羌國開戰。


我聽說議事殿里吵得臉紅脖子粗,桌子都砸飛好幾個,一撥大漢說先答應了,把人換回來,然後再反悔。另一撥說天盛欺人太甚,我們打過去,還怕了他們不成。


我搖頭嘆息:都什麼主意。鄆城屯的兵又不是擺設,現在打起來就一個兩敗俱傷。


晚上睡得並不踏實,我一後宮婦人,還要被迫操心國事,我估摸著渣渣王也睡不好,心裡平衡了許多。


聽得錦姑姑在門外低聲喝問:什麼人。


又聽得一個低低的男聲:本王。


又翻牆,很刺激咋的,我裝睡,過了一會兒,屋外傳來低低的聲音:蠢女人。


我的心便沒來由軟了,起身披了衣服開門,清冷的月光下,羌王站在門前,見我出來,用力抱了抱我,轉身又翻牆出去,暗黑色披風翻飛著像一隻大鳥。


大半夜的你翻個牆就為煽情?好吧,老娘有些感動了,便喚了風鈴兒:「明日等在國師老頭去議事殿的路上。」


風鈴兒是個實在的丫頭,天還未亮便去小路上等著,許是等得久了,好不容易見國師老頭走來,便跑過去,直接給國師老頭撞倒了,低低在老頭耳邊說:「拖。」


國師老頭哆哆嗦嗦抓著自己的衣領,結結巴巴地說:「姑……娘,不……可啊……」


風鈴兒不耐煩:「叫你拖就拖。」


「姑……姑娘,實在……不能脫。」


「大妃說讓你拖……」


「萬萬……萬萬……不能脫……家有悍妻……」


看著有人過來,風鈴兒一溜煙跑了,國師老頭驚魂未定:世風日下啊……


喃喃道:脫,脫,大妃,猛地一拍大腿:拖……老臉一紅朝議事殿匆匆走去。


眼下我太子哥哥和二哥哥爭得你死我活,派個出征的將軍大約都要吵半天,鄆城已增兵不能打,先拖著看看局勢。


我發現最近風鈴兒一有空就坐在廊下綉荷包,我湊過去看:「還有綉鴨子的?」


風鈴兒說:「這是鴛鴦。」


我點點頭,你說鴛鴦就鴛鴦,又委婉的說:「綉個並蒂蓮寓意也不錯。」花比鴛鴦好綉一些的。


風鈴兒:「我沒想到啊。」這姑娘憨直可愛,不知是誰有福氣收到這鴨子,不,鴛鴦。


國師老頭大概是說服了羌王和一眾大漢,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許多,宮裡要為小琰兒辦周歲宴,風鈴兒的鴛鴦也終於綉完了。


我與錦姑姑在屋裡挑送給小琰兒的禮物,我撿了個金項圈掂了掂,這玩意有點重,會不會壓著小琰兒的脖子,錦姑姑又找了對金鐲子另有幾個雜七雜八的小玩意。


小桃子進來說:「風鈴兒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


早上拿著綉好的荷包歡歡喜喜出去了,這會兒怎麼了。


竟是羌國王宮的一個侍衛,先是示好我身邊的風鈴兒,又與我小廚房的一個小廚娘不清不楚,都是我身邊的人,誰給他的膽子。


兩日過後,錦姑姑說:這侍衛是國師老頭引薦進宮的。等國師老頭進宮的時候,我帶著風鈴兒小桃子去了議事殿。


那大漢長得很是粗糙,我嚴重懷疑風鈴兒的審美,我帶來的那麼多侍衛小哥哥他不白嗎不帥嗎不溫柔體貼嗎。


當初我怕羌王長得丑,為了養眼選侍衛的時候很是認真。你看上個這個?長成這樣對我身邊的人施美男計,還兩個妹子約了同一天,這智商真真是喂狗了……


我指著那大漢對風鈴兒說:「揍他。」


風鈴兒遲疑,小桃子二話不說上去就踹,大漢看著風鈴兒估計覺著理虧,沒動,我示意小桃子使勁踹,動靜越大越好,國師老頭想在我身邊動手腳,本宮今兒就讓他好看。


你不是懼內嗎,老娘偏要給你送美人,我進殿後笑盈盈指著身後的兩個火辣美人,表示國師為國勞心勞力,本宮聊表謝意。


羌王在認真看地圖,無視國師老頭抽筋的臉色。國師老頭實在沒辦法,又不敢真把美人帶回去,兩眼一翻,裝暈了。嘿,學得倒挺快,我估摸著國師老頭以後不敢隨便招惹我了。


國師老頭被抬了下去,羌王看著我頗有些無奈:「聞喜。」


我笑得純良無害:「大王,你看我的新裙子好不好好看。」原地轉了轉,綉了金線的裙角翻飛像翩然的蝴蝶。美人計老娘也會,父皇美人眾多,各種口味的都有,高冷的,嫵媚的,婉約的,強悍的……我從小看各路美人套路我父皇,哼,小樣兒,總有一款適合你。


羌王點頭:「好看,聞喜穿什麼都好看。」眸色深了深,喉結動了動。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蠢,主動送上門,提了裙子火急火燎往外走,「回見,你忙,不用送……」


身後傳來低低的笑聲:「本王晚上去吃飯……」


大哥你原來不挺高冷嗎,繼續保持一下。


我帶著風鈴兒小桃子剛溜達回去,宮裡已經傳開了:我在羌王門口打了他的侍衛,還要給國師送美人,最後竟毫髮無傷地回來了。便有人開始說我是妖妃,善蠱惑人心,覺得他們大王被迷惑了。


我……要是知道他們大王晚上還來吃飯,這得多痛心疾首。


小琰兒的生辰宴前兩日,天盛傳來一個驚天的消息:二哥哥代天子謁祖廟。


錦姑姑望著天邊如火的晚霞嘆道:這天怕是要變了。


對我父皇來說沒有兒子苦惱,兒子多了也苦惱,況且家裡還有皇位要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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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老實實過去啊,還能咋樣。

如果是周邊小國送到中原的公主,那賺大發了,小國公主日子過得可沒有中原王朝的嬪妃好啊,而且由於你有政治背景,宮斗也斗不到你頭上(至少斗不倒你),就安安靜靜的當好花瓶就是了。

如果是漢族王朝送往塞外或者吐蕃的公主,這個不太好,塞外苦寒之地,差評。不過你還能反抗?本來你就是個一文不名的宗室女而已,因為你出嫁塞外,你的家族得到了皇帝的大筆賞賜和未來夫家的大筆彩禮,你爹巴不得把你姐姐妹妹也送去呢。

如果是元朝送往蒙古其他各部或者朝鮮的公主,那也無所謂,反正大元地球球長,你去了朝鮮也是威風八面的節奏,甚至可以一展政治抱負,如果你不想爭寵(?),那就當好一個花瓶吧。

如果是清朝和親的公主,那無疑是運氣最好的了,你甚至不需要離開北京,因為你丈夫大概率也常(ruan)駐(jin)在北京,你們日常去逛逛街,吃吃玩玩,微服私訪一番,寫幾篇日記啥的,沒準還能被後人拍成電視劇。


我要去和親了,嫁給敵國的老皇帝,他病得都下不了床。但我深知,只有他的寵愛才能讓我在這人吃人的宮裡活下去。我需要一個孩子。


《鳳棲梧》(已完結)


大昭的君主很兇殘。


這是長公主告訴我的。


說這話時她正一臉溫和,抿著唇,輕蹙的眉宇間能看出慈悲,只是這背後都是慶幸。慶幸去和親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她。


她拉著我的手,望著我乾癟的面容。即便上了胭脂也透露出一股死氣沉沉的蠟黃來,比不得她的丰韻與嬌媚。


「你太瘦了。」她說,「該好好補一補。」


婢女們將從庫房取出的奇珍一一擺放在我簡陋的居室,使得這平凡的房間因此放出些許光彩。


這是她的恩賜,屬於尊貴無比的長公主的恩賜。對於我這個宮婢所生的卑賤之人的憐憫,對於我過去十七年不幸人生以及日後慘淡光景的一點補償。


而我就應該彎曲雙膝,感恩戴德,叩謝她的仁慈。


於是我盈出熱淚:「謝謝姐姐。」


太虛偽了,明明每個人都在幸災樂禍抑或是暗自心有餘悸。在確定和親的那個人是我之後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巴不得我趕緊走,卻還要做出寬仁厚德的模樣來。


我垂眸目送她離開的儀仗。


屬於長公主的儀仗,貴氣得叫人不敢直視。


而她,弱風扶柳,搖曳生姿。


同她相比,我連牡丹腳下的麻繩菜都不如。


和親的旨意下發於十五日之前。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會老死在這深宮之內,母親的低微身份以及她的薄命,讓她甚至來不及看我一眼,更別說替我謀求些什麼。而直到六歲,我才第一次見到我的父皇。


他既高大又挺拔,與我想像中一模一樣。沒有人不敬仰他,沒有人不愛戴他。人們稱讚他的賢明與仁德,我也曾無數次期待他能將這寬厚體現在我身上。但事實上,他看我的眼神冰冷而不耐,甚至連停留都不願意。


我終於明白,於他而言我不過是個污點。


雪花迎面飄來,連枝抬起袖子幫我擋了。我沒感受到那點冰涼,因為準備飯菜,她的袖子帶著一點暖烘烘的甜香。


如果非要說和親有什麼好處的話,大概就是我的待遇提高了不少吧。


連枝帶上門,將我扶到桌前。


膳房送來的珍饈正不斷散發誘人的香氣,比起從前可謂是天壤之別。連枝嘆了口氣:「殿下,用膳吧。」


她站著,不覺間有些哽咽,漸漸止不住哭出了聲。


「為何殿下的命這般苦,那麼多的公主偏生是您!」


那麼多的公主,只有我是最沒用的那個。既不得寵愛也拉攏不了臣子,但好在還可以安一個名頭去安撫鄰國。


傷心的樣子也裝夠了,左右是個無依無靠的命數,和親說不定正是我翻身的機會。


在大尚我永遠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但在大昭,我起碼是一個尊貴的后妃,總不至於虧待了我。


於是在初六,一個觀星司算的好日子,我帶著嫁妝和幾個貼身的侍女就這麼上路了。


對大昭的說法,我可是最受寵的貴女,排場自然不能小了,倒也綿延了數里的隊伍。紅得火燒一樣,浩浩蕩蕩地行進,算是給足了大昭面子。告訴他們這一回嫁的是實實在在的公主。不是以往大臣的女兒。


轎子一搖一晃,連枝坐著,頭上的步搖叮叮噹噹。


連枝問我:「殿下,大昭是什麼樣的呀?」


我想想從前從書里看的,告訴她:「大昭比不上大尚山清水秀,那裡多是旱地,所以難產水稻多是麵食。但是想來也是別有一番風景,從前聽別人說的,六國之中大昭最弱,現如今竟也可以與我大尚旗鼓相當了。」


連枝打了個哈欠:「管他是強是弱,只要能讓殿下過得舒心就成。」


哪來的舒心呢,昭的君主年歲大了,愈發暴躁。幾個皇子又各自心懷鬼胎,這一遭指不定有多兇險。可我謀求的卻不僅僅是活下去。


相比於大尚,大昭簡直冷得不像話。


從前在宮中也冷,內閣從來都是看人下菜碟,每每到了冬天僅撥來幾筐黑炭。燒著只暖和些許,煙味還大,嗆得人睜不開眼。不燒吧,又實在是冷。我與連枝常常兩個人依偎在一處,把被子結結實實壓在身上才能抵禦一點冬日的寒冷。可大昭完全不同,大昭的冷是乾巴巴的。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一陣就要刮下一層皮來。完全沒有辦法把肌膚暴露在空氣中,不然很快就會皸裂。連火焰都不能驅逐寒冷。


使臣一直在說:「您再忍忍,到了皇宮就好了。」


我彎起嘴角,顯得溫順而靦腆。


「不礙事,我還受得住。」


就這麼忍了快半個月終於到了大昭的都城。


羅郡。


待到皇宮,天色漸暗。


馬車驟停晃得我從夢中驚醒,外頭一陣響動,似是叩拜,而後便聽得齊呼。


「拜見太子殿下。」


我便下馬車來,微微屈膝,算是行禮。


太子坐在馬上,背光看不清面容。只隱隱覺得他並不喜歡我,因此顯得十分冷淡。


我眯著眼,好不容易才看清那雙眸子里疏離的神色。


他開口,嗓音清澈,悅耳不已。


「公主舟車勞頓,已備下宴席為您接風洗塵,還請隨孤一同。」


於是又迎上來數十個宮女將我送上步輦,垂下紗帳,跟在太子身後入了宮門。


連枝走在我的身側,小聲道:「這便是大昭的太子殿下了,真是英俊啊。若公主是賜婚與他該有多好。」


此時天色已然黑透,宮女太監們手中皆提起宮燈,看著如點點螢火一般。我也才看清了太子的面容。眸色深沉,眉若丹青,算不上硬朗的長相卻也半點沒有女氣。鼻樑高挺,唇色淺薄,他偏過頭,低垂眼眸的樣子儘是冷漠卻叫人不經意間紅了臉。


這是大昭的太子,李君逸。


我點連枝的額頭:「小丫頭,眼神怪好的。」


太子只有妾室,尚未娶妻。


倘若他娶,這太子妃便是未來的皇后,是萬里挑一的人,怎麼挑也挑不到別國女子的頭上。


以我的身份,做他的妾未免打大尚的臉,所以大概率會是個貴妃。


正宮皇后病逝多年,大昭的君主似乎也沒有立後的意思。我抬頭看著太子的背影,可見皇帝對他的重視。那麼,他,能容得下我嗎?


行至一處宮室,儀仗停下。李君逸依舊沒有下馬,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看我像是看什麼輕賤的寵物,儘是藐視。他也確實如此,此刻我與他算是平輩,又是遠客。若是日後封妃也算得上是他小媽,可他卻連下馬都不願意,可見根本不想給我面子。


李君逸微抬下巴,語氣不冷不熱:「還請公主先沐浴更衣吧。」


我只能點頭。


一路風塵僕僕,洗漱總是因為怕冷而匆匆忙忙。現在終於有了池子,我恨不得把自己浸進去再也不出來。


連枝拉著我,硬套上禮服,一股淡香幽幽鑽入鼻間,叫我一下來了精神。


「這香味是?」


伺候的宮女手下一頓,緊接著又和連枝一起收拾繁複的系帶。


「回公主,皇宮的娘娘們尚香,所以衣服多用香料熏過。」


這不奇怪,大尚的娘娘們也喜歡香,可這香味聞著未免太熟悉了。我揮退宮女,只留下連枝。


「聞著熟悉嗎?」


連枝點點頭又搖搖頭:「像又不像。」


「夾竹桃混了艾草,所以聞著怪怪的。先是苦,繼而回甘,又有安神的作用,所以聞著很舒服。只是,你還記得怡嬪的孩子是怎麼沒的嗎?」


連枝睜大了眼,一副被嚇到的樣子。摸著我身上的衣服,又有點不可置信。


「可是公主,您還沒有孩子啊。」


「以防萬一嘛,說不定哪天有了呢。就算沒有,夾竹桃有毒,日日熏著也能傷了身體。要不是當年寄住在怡嬪宮中,我怎能知道這香有毒呢。」


「那現在怎麼辦呀,殿下?」連枝咬著唇,「我們才剛來就有人容不下我們,這日後可怎麼過呀!」


「既來之則安之,起碼先弄清楚到底是誰容不下我。」


「把剛才那個宮女留下吧,好好看著她,把關係處好。最好是把這宮裡大大小小的事都事無巨細地從她嘴裡套出來。」


我太怕了,好不容易才熬過在大尚的十七年,原以為終於要解脫了。誰知一腳踏入了另一個龍潭虎穴。那裡的爭鬥都在明面上,而這裡,要害我的人藏在暗處。我得小心翼翼地揪出他,是後宮的妃子,還是旁人,到底要怎麼才能活下去。


2. 君王


整個宴席我都沒見到大昭的陛下,那個傳聞中暴戾兇殘的君主,只有後宮的嬪妃與幾位皇子公主。


我一一看過,爭取把每個皇子的臉都記住。其實也不多,皇帝子嗣少,只有四個皇子。四皇子還小,十歲稚童,不必過多關注。至於李君逸我已經見過了,剩下的就是二皇子李君晏和三皇子李景禾。


我借著喝酒偷偷用餘光打量他們。


李君晏是個風流洒脫的人,家宴之上依舊放蕩,一手一個舞姬。羞得娘娘們一個個都扭過了頭。反觀李景禾,聽說比我還小一歲,母妃失寵,他也不得器重。不知是不是察言觀色的日子太久了便顯得格外老成。悶悶的,一言不發,明明頂著一副青澀的面孔,卻比李君逸還冷淡的感覺。


見我打量他,李景禾別過頭,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似乎有幾分害羞,等飲盡了酒見我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竟燥了面。用唇語道:「看夠了嗎?」


我一回神,才知失態,忙低頭掩飾。


這一低頭,身旁的淑妃竟扯了我的衣袖。她喝了酒,臉上一片粉色,眼眸格外明亮。我順著她看的方向望去,正是太子,李君逸。


「瞧瞧你。」她碰我的臉頰,「如此不勝酒力,臉紅得猴屁股一般。」


我聽聞忙抬起袖子遮住臉:「娘娘打趣了。」


淑妃又斜坐回她的位子,抬著筷子在白玉杯上敲著,惹得叮噹作響。她眯著眼,唇角似笑非笑,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和自己說話。


「太子殿下可真是好看啊!」


她這話聲音不小,也不知太子聽見沒有。我人生地不熟,只能自個坐著,偶爾與李景禾交接一下目光。倘若我看他,他便低著頭,我不看他了,倒又打量起我來。幾個來回下來,我借著酒意也便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直視起來。


我問他:「怎麼不見你的父皇。」


李景禾斂下眉頭:「你會見到他的。」


直到宴席結束,所有人都退下,淑妃才握著我的手腕子引到宮中的玉清池。


兩邊站了數十個侍女,個個身著輕紗。池中煙霧繚繞,加上醉酒讓我朦朦朧朧看不真切。許是酒勁上來,也不覺得冷,腳下踩的毯子也是溫溫熱熱,舒坦極了。


只有淑妃握著我的手,是涼涼的。


她替我挽起發,扶著我入了池中。我靠著邊,她舀起水來,有些燙,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淑妃按著我,她是極美的人,笑起來便更美了。風情都在眼波流轉間,嫣紅的唇抿著,翹著唇角就叫人醉了,不得不聽她的話,更何況我已經醉了。


「公主,你想活下去嗎?」


我聽不到的,我已經昏沉了,要滑到水裡去。


淑妃托著我的頭,語氣是溫柔的,卻讓我不寒而慄。


「你知道的,在這宮中該怎麼做才能活下去。什麼不能說,什麼不能做,什麼東西又是聽到了也要裝作聽不到的。只有這樣你才能好好地活著。」


我佯裝無力,其實手死死摳著池底玉磚間的縫隙。


「來人,端醒酒湯來。」淑妃說,「可別睡過去了,您還要服侍陛下的。這位分也得聽他的才行。」


三更天,我終於見到了大昭的君王。


這個曾經皇權至高無上的統領者,不可忤逆的存在。


他躺在床上,呼吸微不可聞,只有那細小的起伏證明這個人依舊活著。如同一棵枯木,縱然還有半點生機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陛下,清寰妹妹來了。」


並沒有得到回應,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淑妃轉過身,朝我點點頭。


「去吧。」


她在我的手上拍了拍,明明揣著湯婆子,指尖還是冰涼。


帝王的寢宮亮著燈,有些晃眼。在這深沉的夜裡散發著暖意,又如同一個不懷好意的人設下了陷阱。等我走進去,就再也不能回頭。


連枝攙扶著我,她的臂膀是有力的,能讓我依靠著,從而穩穩地站住。


那,便走吧!


皇帝深陷柔軟的錦被中,即便病重也能看出曾經英朗的面容。他有著凌厲的劍眉,骨骼稜角分明,此時瘦脫了形,看著便有些駭人。若是鼎盛之年,這無疑是俊朗的長相。區別於大尚儒家氣息甚重的俊雅男子,充滿了侵略性。


我突然想起了李景禾,他們父子倆倒是挺像,只是他過分穩重了,若是再洒脫些……


一聲咳嗽打破了我的思緒,皇帝睜眼茫然地看著我,過了半晌才道:「是尚君的女兒啊。」不知為何他突然笑起來,如同草原上的豺狼一樣變得兇狠起來,「趙將軍幹得不錯,遲早我們會把尚吞併,把你的父親從皇位上拉下來,到時候他會向我叩拜。」


說完這話,他咳得愈發厲害了。我剛要喚人,卻被他阻攔,只要一壺清水。等水喝完了,皇帝大出了一口氣,重又躺了回去。


我跪在床側,皇帝不說話我便一直跪著。他的手放在床框上,食指虛指著我:「你,得活著。」


我一直跪到第二日才回去歇息,到正午,封妃的旨意下來。正一品貴妃,封號「清」。


傳話的是個年輕的小太監,弓著腰,眉目低垂,很是恭敬的樣子。


「貴妃娘娘。」他眼睛上翻,堪堪打量我,「若是淑妃娘娘問起來您要知道該怎麼說。」


小太監拍拍手,立刻有人端上一碗黑乎乎的葯汁。


「奴才告退。」


「慢著!」我喚住他,連枝忙抓了一把金瓜子塞進小太監手裡。


「本宮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還望公公多照應些,還不知公公貴姓。」


「您言重了,奴才賤名莊嚴。」倒是不卑不亢的,把金瓜子放進袖子的動作自然極了。不知是不是收了好處的緣故,再看時莊嚴臉上就多了幾分笑意。


「娘娘您要記住,離淑妃和太子遠些。」他說完便離開了,連枝問我,為何盯著莊嚴。


「你看他走起路來昂首闊步的,倒是與一般的太監不同。你若是有空可以多結交結交,他既然提醒我,想來不是敵人。對了,昨天侍奉我穿衣的宮女可打聽清楚了?」


連枝點點頭:「那丫頭名叫春桃,原是織造司的。」


「既是織造司的,日日與染料、熏香在一處怎麼會不知道我那衣服用什麼熏的,不能說罷了。」


天寒地凍的,桌上的葯汁很快只有一點餘溫。我心裡不安,宮裡送來的衣服一件都不敢穿,只穿從尚宮帶來的。再看那避子湯不由得愈發煩躁。


皇帝病重,怎麼看也不可能承恩,到底是為什麼如此避諱。


「娘娘。」連枝端起避子湯,「奴婢去把它倒了吧。至於衣物,回頭扯了新的布料再做就是。奴婢親自看著,肯定不會出錯的。」


我額頭抵著她的手,暖暖的,讓我從心底生出一點勇氣來。


「連枝,怎麼辦,我只有你了。」


「娘娘,別害怕,連枝一直都在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淑妃,她的手到底為什麼那麼涼啊,身體不好嗎?


大昭沒有皇后,林貴妃又一直病著,這協理六宮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淑妃娘娘的身上。


作為新妃我只與她熟悉些,可莊嚴那麼一提醒加上昨晚淑妃與我說的那些話,對於這個人不禁忌憚起來。既然要熟悉後宮,不如先去拜訪林貴妃,她與我位分相當又在病中,去看她也不顯突兀。


打定了主意,我裹上厚厚的大氅,與連枝、春桃一起去了林貴妃的翠微宮。


翠微宮在六宮正中,位置最好,除了皇后的長樂宮就屬它最為尊崇。林貴妃又是皇帝為太子時的老人,若不是她身體不好,恐怕早就執掌六宮了。


說起來,李景禾正是林貴妃的兒子。


今日雖然也冷,但是個難得的暖陽天。此時快到正午,日頭高高掛著,風也止息,走了許久的路,身上竟出了汗。


春桃見狀要招步輦來,被我攔住。


「走走路不打緊,天冷,出出汗也是好的。」


正說著,斜前方來了一波人,定眼一看正是李景禾。


他今個穿了一身玄衣,襯得面容愈發白凈。若不是隨了父親,稜角生得鮮明,倒像個姑娘。


「清娘娘安。」


「快起來,說起來本宮只比你大一歲,這麼叫著真是不習慣。」


可不是嘛,我還是一清清白白黃花大閨女,就多了個高一頭的兒子,能不尷尬嗎?


李景禾整了下衣擺:「皇家,不就是這樣嗎?」


是了,這宮裡十數個比花嬌的妙齡姑娘都是李景禾的小媽。


李景禾又抿了下唇,粉色的唇上多了幾分水潤,看著怪好看的。


我倒不知自己有花痴的病了,不自在地咳嗽兩聲。


「三皇子這是要去哪啊?」


這下子李景禾抬頭看我了,星一樣的眸子里裝了點情緒,類似於看到傻子的鄙夷。


「去給母親請安!」


哦,我們原是一路的。


好在從前在尚宮我就是出了名的臉皮厚,這會子也不覺尷尬。


「那便一同去吧。」


李景禾不說話了,他別過頭擰起了他好看的眉毛。


我笑盈盈地跟在後頭,想著若是能與林貴妃、三皇子交好倒也不錯。


翠微宮裡,林貴妃正在院子的搖籃上曬太陽。


那上頭鋪滿了獸皮做的毯子,林貴妃似乎是極怕冷的,又里里外外裹了不少裘皮大衣,斜躺在搖籃上,闔著眼在晃蕩腳。


「母親近來可還安好?」


李景禾先我一步進了院子,接過宮女手中的熱茶。林貴妃半支起身子,小飲了兩口。見我行禮微微點頭,唇角掛著淺笑,先是拍了拍李景禾的手示意他安好。隨後便讓我落座。


「一路辛苦了,昨日本該為你接風洗塵,只是身子不利落,妹妹可別怪我。」頓了頓,她又道,「陛下還好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難道林貴妃對陛下的情況還不如我清楚嗎。


見我遲疑,李景禾接過話茬:「母親放心好了,父皇的身子很好。」


「是嗎,那我便放心了。」她復而抬頭看我,「還望妹妹好好照顧陛下,閑著也可來找我說說話,一個人怪落寞的。」


坐在對面的李景禾抬頭看我,趁林貴妃不注意的空當向我示意:「自去年落水後母親的神志就不大清醒,你不必放在心上。」


因為林貴妃的身體,這次拜訪不過小坐一會兒,出了翠微宮的門已過正午。尚未用膳,飢餓感襲來,肚子里火燒一般還不禁咕咕兩聲。我臉上有點發燙,偏過頭望去,李景禾似乎勾了唇角,只是很快又恢復了尋常面色。


「你是宮裡第一個來看我母親的人。」


他突兀地開口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李景禾盯著我的臉,銳利的眼神讓我有點害怕。


「為什麼不親近淑妃,誰不知道她現在在這宮裡如日中天。」


「本宮只是覺得林貴妃位份最高,資歷最老,先來拜訪她有何不可?」


「恐怕你打錯了算盤,不過你初來乍到不清楚也不奇怪。母親從去年就已失寵,如今不過是軟禁在翠微宮罷了。至於我,還不如老四受重視。你要是想站隊自然是太子和淑妃為首選。再不濟也是我那二哥。不過,」李景禾冷笑,「好心提醒你,離淑妃和太子遠點。」


我站在原地,有幾分不知所措,又餓又慌,只能靠著連枝才站穩。


「清貴妃,這裡不是尚宮,你也不是那個受盡寵愛的公主,在這裡你要學會沒有存在感地活著。尤其是在這帝位將易的時候,你要站好隊啊。不然,連冷宮的下場都撈不到。」


「多謝三皇子的提醒,清寰一定謹記於心。只是,殿下您,對這皇位當真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有又怎麼樣,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兒臣告退。」


回了自己的住處,用了午膳,心總算不那麼慌了。連枝和春桃在跟前伺候,我這時才想起,比起自己去打探還是先從宮人口裡把宮裡的情況捋清楚再說。當即叫來了春桃:「你可知這宮裡除了淑妃還有哪幾位比較受寵?」


「沒有了,娘娘。」春桃低下頭,很惶恐的樣子,「陛下的情況您也知道的,林貴妃娘娘身子又不好,所以現在是淑妃娘娘執掌六宮。其餘的娘娘大都與淑妃娘娘交好,所以,現在宮中事事都由淑妃娘娘定奪。」


「不過娘娘您不必擔心,您貴為貴妃,這鳳印肯定會是您的囊中之物的。」春桃又道,「您身份尊貴,自然用不著擔憂。」


「是嗎,那你與我說說,淑妃的身家又如何啊?」


春桃打了個冷戰。


「不必害怕,這是重華宮,難不成淑妃娘娘在六宮之中都安插了眼線不成?」


「奴婢惶恐!」


「惶恐什麼,連枝,去門外守著。這下,能說了嗎?」


春桃深吸了口氣,再抬頭時臉上依稀有了淚痕。


「淑妃娘娘的父親乃當朝太傅,兩朝元老。入宮之前,淑妃娘娘本該是太子殿下的太子妃。只是陛下聖體欠安,司天監夜觀天象斷定淑妃娘娘是貴女,可讓陛下龍體安康,所以讓她入宮。誰知陛下的病自此愈發嚴重,如今前朝有太子殿下監國,後宮有淑妃娘娘。所以……」


她不說話了,我也沒了聽的心思。「行了,下去吧。」


這已經很明顯了。恐怕,大昭很快就要有一場國喪了。


……


「娘娘,您還好嗎?」連枝憂慮地看著我。


「無礙,只是難為你了,跟著我剛出龍潭又入虎穴。也不能這麼說,起碼在尚宮沒有性命之虞。」


「娘娘哪裡的話,奴婢六歲就伺候您了,在奴婢心裡,您是最重要的,管它龍潭虎穴,奴婢都沒怕過。」


「好,連枝,我的好姐妹。」我心裡不禁泛起柔軟,這輩子能有連枝我也不算白來一趟。只是眼下還要多做打算,不僅僅是為了我,也為了她,我們兩個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盯著春桃,作為一個小宮女,她知道的太多了。」


「是。」連枝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壓低了聲音,「既然太子都已經把持朝政了,為什麼不直接登基呢,反正皇上已經……」


「當然不行,因為還有個二皇子。你忘了李景禾說的,就算要站隊也得是二皇子,說明,李君晏也不簡單。起碼是能牽制住太子的存在。至於我們,你覺得淑妃喜歡什麼樣的?」


「當然是跟他們一夥的。」


「那可不行,旁人也就罷了,要是我成了太子一黨,二皇子第一個不放過我。」


「所以我們誰都不站?」


「先這樣吧。」我摸摸連枝的頭,「咱們一定要長命百歲的。」


入夜,莊嚴到宮門口宣旨,今夜皇帝又翻了我的牌子。我第二次見到大昭的君主,他比昨日似乎精神了些許。虛虛地靠在榻上,面容蒼白,眼下烏青。


他向我招手讓我過去,艱難地動唇,聲音微不可聞。


「你想明哲保身,誰的渾水也不要淌。」


我一驚,明哲保身對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在其他人看來也是。但被人這麼明晃晃說出來可就不那麼好了。這說明我們都在試探,只是試探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朕的身子回不到從前了,可朕不想讓太子繼位。」


說這話的皇帝直勾勾盯著我,那雙眼可以看穿我所有想法,讓我無處遁形。


「不要以為什麼都不管就可以活下去,會有人逼著你做出選擇。不是朕也會有別人。你能選的不過是找個贏面大點的賭徒,下一場不大不小的賭注。起碼朕比起太子更仁慈幾分。」


他拉過我的手,衣袖滑落到臂彎,露出一點鮮紅的硃砂痣。


「過了今日,讓莊嚴想法子把你的硃砂痣去了吧。在這宮裡,唯有朕的寵愛能讓你對上宋家的女兒時有一點底氣。」


「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你與淑妃對立!」


他閉上眼,似乎疲憊不堪:「朕的時間不多了,身邊的人也不在了。」


原打算像從前一樣默默無聞,可如今有人把我往死路上逼,更糟糕的是我根本別無選擇。


真是應了李景禾那句話,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3. 私情


按莊嚴的話,從現在起我就是皇帝最為寵愛的貴妃,佳人絕色,艷絕六宮。他本該枯朽的生命也因我的到來注入一點鮮活,以至於可以強撐起精神再展現他君王的威儀。話是這麼說,皇帝現在依舊躺在寢宮裡,全靠葯吊著一條命。


我注意到太醫院送過來的葯都被莊嚴澆了花,皇帝真正喝的是另外配的。見我疑惑,他低低笑出聲來。


「若是你到我這個處境,怕是也信不過別人。」


我點頭稱是。


「陛下好生歇息,臣妾這便回去了。」


「嗯,回去跟著淑妃好好學學協理六宮,你位分比她高,該是你來執掌鳳印。」


「陛下抬愛,臣妾謝過陛下。」


除了謝主隆恩難道還有別的好說的嗎?我只恨我的命不好,偏偏攪入這麼一攤渾水。


那硃砂痣被莊嚴用藥膏抹了去,鑽心地疼,叫我落了眼淚。


「娘娘辛苦。」


「無礙,勞煩公公了。」


「娘娘是個聰明人,若是這點痛都忍不了,日後吃苦頭的日子可還多得很。」


我看他,這人還掛著笑,對著抹了藥膏的傷口輕輕吹氣,無比熟稔,似乎已然做過無數次。


「您可千萬不要讓陛下失望啊。」


他是皇帝的心腹,如果我成了棋子他會不會為我所用?


「莊嚴。」


「奴才在。」


「你會忠心於本宮嗎?」


「奴才是皇上的奴才,其次才是娘娘的。」


話音落,他收拾好東西退出去,守在門外的連枝給了他個大白眼。莊嚴也沒在意,仍舊是笑笑的。連枝便罵罵咧咧地進來:「笑笑笑,跟笑面虎似的。哼,陰氣重!」


「好了,人家又沒惹你,平白無故說他幹什麼。」


「看他不順眼嘛,一天天的拽死了。對了,娘娘,今天的葯還是澆花嗎?」


「嗯。」


「娘娘,陛下是不是很喜歡你啊?」她一邊把葯倒進花盆裡,一邊念念叨叨,「連著兩日召寢,又有這麼多的賞賜。難不成是聊了一夜的詩詞歌賦十分投機?」


我白了她一眼:「自己知道就好,可別說漏了嘴。對外,我就是寵冠六宮的清貴妃知道嗎?」


「知道啦!」連枝吐吐舌頭,「但是到底為什麼這麼做啊,奴婢不明白,這麼一來,我們不就成了旁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嗎?」


「就是這個意思啊,皇帝的用意正是讓我與淑妃分庭抗禮。說白了,現在的局勢,前朝後宮一股腦地偏向太子。而這種場面不是那位想要看見的。惹不起我們就只能照著辦咯。」


門外傳來春桃的聲音:「娘娘,淑妃娘娘請您去小敘品茶。」


那就只能拾掇拾掇去見見我的敵人了,這位傳聞中的淑妃娘娘。


其實我對她的印象並不是很壞,起碼之前短短一聚她沒有對我表現出過大的敵意。只是時過境遷,不知現在的我會不會讓她想要除之而後快。


品茶的地方在聽月小軒,淑妃親自奉的茶。晨露泡的雪松,看著倒是喜人,不過我不懂茶,品不出它的妙,實在可惜。


「幾日不見,妹妹愈發嬌艷了。本還怕你不習慣大昭的風土。」頓了下,她似乎想起來什麼似的,「你位分比我大,可我到底大你幾歲,自稱一聲姐姐還望貴妃娘娘不要介意。」


「怎麼會呢?」我低頭,一副新婦的嬌羞,「還望姐姐多照顧照顧我呢。」說完,低頭飲茶,驚呼:「這雪松與我大尚的茶水很是不同呢!」


淑妃咯咯直笑:「你喜歡,回頭讓宮人給你送些去。」


她放下茶盞。


「妹妹昨個去看了林貴妃?」


「嗯,林貴妃身子不大好,神智似乎也不大清醒。」


「無礙,她再怎樣也還有三皇子傍身,不似我沒個一兒半女,日後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話說得未免太做作了,誰不知道她的倚靠是權傾朝野的太子殿下。還沒等我回神,淑妃又道:「妹妹年紀輕,又盛寵不衰,一定很快就會有好消息的。」


「承姐姐吉言了。」我摸著自己的肚子,露出希冀的神情來。其間還不經意撥弄步搖,讓她看看我手上確實已經沒有了守宮砂。


「陛下口諭,讓我教教你如何處理後宮事宜,接下來恐怕要辛苦你了。不過身為姐姐自然是要好好照顧你的。」她握著我的手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要不是昨個被皇帝敲打了一番,我怕是要跟她站到一處了。


皇帝需要我的理由很簡單,大尚的公主,大昭的貴妃。我的身份對於任何一黨都可以成為拉攏的理由。不管是誰,只要是太子的對立面都是他樂於看到的結果。如果我能懷孕,他甚至不介意下一道詔書立我肚子里的孩子做新儲君。畢竟他還沒真正確定繼位者。


所以他要為我造勢,讓皇子們看到我的價值,從而有站上賭桌的資本,參與這場賭局。


被拉入這個遊戲的我倘若此時倒戈淑妃,莊嚴這傢伙絕對會讓我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只能假笑:「謝謝姐姐。」


從淑妃那回來天都快黑了,大昭就是特別冷。中途路過翠微宮,想著既然是與淑妃作對那乾脆就去看看林貴妃。剛好我從她那出來一副甜甜蜜蜜的樣兒,轉頭就去了和她不對付的林貴妃處,也算是打了淑妃的臉。


想到此我不禁苦笑,我本是個不喜歡寒暄的人,如今竟也左右逢源,表裡不一起來。


而這,不過是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去做別人的提線木偶。


林貴妃正和李景禾在烤紅薯,炭火堆在盆里,架上木頭放上新鮮的紅薯,不多時便飄來甜甜的氣息。光是聞著都能想像出它的滋味。


又軟又甜,燙得不敢下口,要吹上幾口氣再咬上一口,唇齒間都是紅薯的香氣。到時候,肚子暖暖的,心口也是暖暖的。


從前吃不飽肚子,我總是從御膳房偷幾個紅薯,半夜和連枝偷偷烤著吃。


離得遠,火光映著李景禾的笑臉,少年的眼眸格外明亮。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笑得如此開心,如此無憂無慮敞開心扉,不是那個斂著眉頭,只抿著唇的少年。


林貴妃坐在小板凳上,捧著烤好的紅薯,小口小口啃著。她的神情有幾分迷茫,眼裡也沁出淚花。


「容瑄,我好委屈。」


容瑄是皇帝的名字,恐怕除了此時神志不清的林貴妃也沒人敢這麼叫他了吧。


李景禾回過頭,一眼瞥到了我。原本明媚的笑意登時消失不見,又變成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我湊過去,侍女搬來了凳子,與他們圍坐在一塊。


炭火烤得渾身熱乎乎的,李景禾遞給我一個紅薯,我道一句謝謝。氣氛不知為何一時間尷尬起來,直到林貴妃回過神喚了我一聲。


「清貴妃怎麼來了?」


「姐姐的紅薯太香把我引過來了呀。」


林貴妃笑,孩童一般眉目彎彎。她用火鉗撥了最大的紅薯:「那你多吃點,這個呀多得很!」


她像是回憶起什麼,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從前容瑄給我烤的紅薯最甜啦!」


林貴妃陷在過往裡,不言語了。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就這麼傻了也挺好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每一天都很開心。


「母親的病有些嚴重,時好時壞,清貴妃別介意。」


「哪裡的話,我與姐姐一見如故,只覺得親昵呢。」


李景禾瞥了我一眼:「但還是希望清貴妃能離幕前遠一些。」他說話的聲音極小,說完還溫柔地給林貴妃擦了擦嘴。然後再一臉陰鷙地看我:「畢竟看樣子你還是站隊了。父親似乎很寵愛你,所以你打算怎麼辦,是支持太子還是決定搏一搏,支持二哥?」


我看著他,李景禾似乎不好意思了,彆扭地轉過了身子。


「我臉上有花嗎,一直盯著我看?」


「沒有啊,只是淑妃說太子殿下生得俊美,我怎麼覺得三殿下反而更加好看呢。」


李景禾不說話了,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輕浮。」


耳尖通紅。


我站起身子,輕撫裙擺上的褶皺。狀似不經意,其實在默默觀察李景禾的臉色。


「至於支持誰嘛,我也說不準,看心情咯。說不定,是你呢,三殿下。」


李景禾的臉在火光下依舊波瀾不驚,這孩子心思深沉的很,區區幾次交集不可能表露心跡。天色漸晚,我也該回去了。只是還沒出大門,林貴妃突然站起來朝我揮手:「有空常來玩啊,你不要看小寶冷冰冰的,其實他可喜歡你啦,不然不會和你說話的!」


我的好字還沒說出口,就聽見李景禾羞赧地大喊:「母親!」


怪可愛的。


消停了幾天皇帝又召我侍寢,他還是和前幾天一樣懨懨的,只不過這一回皇帝手裡握著個東西。


傳國玉璽。


四四方方的形狀,約莫嬰兒拳頭大小,盤著一條栩栩如生的玉龍,口銜龍珠。


這是大昭的規矩,繼位者要有詔書和玉璽兩樣物件才算名正言順的新帝。


我依舊和前兩次一樣跪坐在床下伺候,皇帝垂下一隻手在白玉磚上比畫,他問我三個皇子里誰最適合當皇帝。


三個,自動把太子剔除了。


腦海中突然閃過李景禾那張臉,如果真要找一個勢力,為什麼不找一個最需要且只能依靠我的。只有這樣彼此實力相當才能相互捆綁。李君晏不可控性太多,而且我對他沒有半點了解。


「四殿下年紀尚小恐怕不能擔此大任,剩下的二殿下和三殿下,陛下可以好好斟酌。」


「那你呢,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皇帝生性多疑,我選誰都好像在沒經過他允許下的暗中勾結。


「這個不急,臣妾自會細細思量,關鍵還是看您的心意。」


他不說話了,合上眼閉目養神。我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出來那句話。


「臣妾不明白,為何您對太子殿下如此芥蒂。」


皇帝冷笑一聲:「朕躺在這裡不都是拜太子所賜嗎?」


剩下的我不敢再問。


又過了幾日蠟梅便開了,春桃攛掇我去園子里賞梅。說實話我對她其實還是有些戒心。但連枝盯了快一個月了還真就沒發現什麼,至於那衣服也只能暫時不計較,我在明敵在暗,等她憋不住了自然會露出馬腳。


梅園在御花園的東南一角,春桃到底年紀小,喜歡花花草草的,進了園子見沒人就撒開了歡。


「你這丫頭,要不是娘娘慣著你,在別的宮裡早挨板子了。」


春桃折了枝蠟梅,繞過連枝給我。


「娘娘真是人美心善,春桃遇見您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許是今個天氣好,氛圍也好。我看春桃玩得開心,想著也沒什麼人在院子里便讓她自己玩去。我也聽她的話與連枝四處走走,不要整日悶在屋裡。


從梅園的後門出去就是荷池。春桃曾與我描繪過它夏日的風光,只是如今已是深冬。昔日風荷早已枯朽,留下滿池子的蕭瑟景象。


為了營造大尚的風光,荷池是九曲十八彎的造景,小徑彎彎繞繞,四周層石疊嶂。我不禁想從這冬日的一點瑟瑟中窺探它六月的綺麗風光,以至於越走越遠,直至我聽見某座假山後的竊竊私語。


我當時心下一驚,明知道自己應該走開,偏偏該死的好奇心讓我像那隻陷入危險的貓一樣不知死活。


我屏住呼吸,放低了腳步,然後定定地靠在假山上,窺伺那可能讓我陷入萬劫不復的秘密。


淑妃和太子。


她倚在太子懷中,青蔥玉指拂過他的唇瓣。而後太子低下頭,吻上她柔軟而炙熱的唇。


厚重的披風完全裹住淑妃嬌小的身軀,他們相擁坐在石凳上。不是親眼看見,誰能想像冰塊一樣的太子也能這樣溫柔。他的眼眸像盛了春水,滿心滿眼都只有一個人。他捉住她的手腕,吻她纖細的十指。也會將頭埋在她的脖頸細細舔舐她溫熱的肌膚。


但溫存之下是嗜血的陰謀。


「老皇帝似乎迴光返照了,他很寵那個沈清寰。我怕她要與我們作對。」


「所以呢?」


「除掉她吧,如果她倒向老二會很麻煩。」


「太顯眼了。」太子皺眉,「這事我會安排。你只要看好老三就行,林貴妃雖然傻了,到底還有個鎮國大將軍的爹。這次從邊關回來就做掉吧。讓你弟弟去。」


淑妃吃吃地笑:「好啊。」


我算是知道為什麼皇帝容不下太子了。


知道了這麼多秘密還是先溜要緊,怎料突然被裙子絆了腳,險些摔個跟頭,這一下發出了不小的聲響。驚動了太子和淑妃。我一時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關鍵時刻連枝一把將我推了出去,而她則是跑到了前頭。


「娘娘,快走!」


我不敢遲疑,一路狂奔卻暈頭轉向找不到路,急得哭起來。四周一個人也沒有,我茫然無措,竟蹲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李景禾把我拉了起來,原來荷池的出口連著翠微宮的西門,他聽到動靜過來就看見了我。


「好了,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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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蠍美人:心機女孩的生存指南

心上人 《女帝》《蛻》《見歡》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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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了,對生命里這末尾二十年記得要遠遠比頭二十年清楚得多。

迤邐綿長的駝隊,四色的絲絛纏緊的箱子,珍稀苗木的釺桿,各種蔬果的種子,連同我,一道向著更北更北的方向走。

那是一段很漫長的旅程,

又是我長到現在最自由,下人對我對和善又不見外的一段日子,

坐久了腿會麻,就下來走走,和差役要幾個豆餅,幾片鹽巴喂那些長著長長睫毛的駱駝,

在車裡從珠簾薄紗的縫隙窺那些前來護送的官軍,

騎著健馬的將軍,從中年到少壯,馬匹和盔甲從鮮艷到黯淡,最後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有蒼白的嘴唇和黑洞洞的眼眸,黑皴皴的麵皮,打馬在隊伍旁邊駐足。

我與他目光交錯,他正用手遮檐,在馬上微微躬著身子,向著隊伍垓心此刻的我行禮。我看見他盔帽上的瓔珞都黯淡了,修長的指甲好像曾經握過玉質的筆桿,骨質的扳指上卻好似暗紅的血跡。

我不可能看到那麼遠,他也不會接近,一切可能都是我這二十年來的臆想罷了。

越過沙丘吹來的乾爽的風,我至今都記得,

護衛我們的人由最後的少年,變成了騎金色高駝的異邦漢子,曾經給我豆餅的僕役們在不經意間都消失不見,貼身的女官也多了一些語言不通但是很溫馴,好像從來都不曾抬頭的人。

打開我的箱奩,拿出我的錦緞,換上我的吉服,看著她們侍奉著,忙碌著,我知道我再也不能穿著白麻的挽腳褲,藕荷樣的小衫踩過燙腳的細沙,去喂那些大眼睛的駱駝們了。

端坐轎中,戴著長長甲套和重重頭飾的我,那一刻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和宮裡的幾個伴當姐妹,玩住家看狗,新娘子出嫁的遊戲,只不過,再也沒有人喊著,你扮完了,這次該輪到我。

燥熱的車中有了片刻的黑暗和清涼,又倏忽而過,我知道那是一座雄關的城門,陽光再次灑下的時候,背後的門我不用去回頭看,知道它正在緩緩地閉合。

我知道你們想聽些什麼,

沒有漢人那麼繁縟,我不用等到晚上才能借著燭光去看他,

駝隊停到離目的地還有一夜一天的路程的時候,汗王就來了,

可能我天性忘性大,見迎接的人看起來都喜氣洋洋的,剛要落下來的眼淚就又止住了,雖然他們的長相有點滑稽,人人頂著個高鼻樑,看習慣了還覺得挺可愛的,好多年了我都在想同一個問題,人的鼻樑高,會不會看東西就會中間有道黑呢?吃飯怎麼辦,看不見碗呢?騎馬怎麼辦,馬眼睛也在兩邊啊……

那時候的我,看到汗王的時候,也在想這個問題好像,

他是很神氣的樣子,胸膛健壯的像是能站住一隻狸貓,故意打馬騎得飛似的來,雪白的馬配著金燦燦的鞍韉,眼睛都要晃壞了,可他自己的衣著倒是清爽得體,衣襟上用了一樣顏色的絲線暗綉,看來是精心打扮了一下,既富貴英武,又不像貨郎一樣把好東西都穿在身上,

在高處故意用驕傲和好像在挑揀駿馬的神情,透過珠簾瞧我,不知我正在仔細思索鼻子會不會擋住眼睛,影響吃飯的事情,抬頭也望向他的時候,竟然噗嗤一聲,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後來他好像說我,說他寧可去和最悍勇的摔跤手徒手打架,也不敢再讓我那麼笑一聲了,會力氣全無,韁繩都挽不住。

之後的時間過得飛快,他也不算是個好丈夫,

有時候會待我很好,把戈壁的瑪瑙,東海販運來的水晶做成漂亮的珠鏈,鄭鄭重重地給我戴在頸上。有時候卻會進門亂踢東西,對我從漢地陪嫁來的侍女推推搡搡,甚至還掌摑,我護著她,對他喊有什麼朝我來,

可他會用我根本聽不懂也聽不清的語速咒罵著,對著我,可能也同時對著我的遠方的長輩和土地。

更多時候,我一連五六個月都見不到他,甚至更久。最長的一次,我聽見了兩次羔羊崽咩咩叫的聲音,他也未曾來過。

後來的後來,我被要求和所有人一起,星夜啟程,只能帶我最緊要的東西離去,我沒有車坐,也不會騎馬,就像一卷被褥,被人挾在腋下,搖搖晃晃地奔走,眼前是黑洞洞的原野,頭上是瑪瑙水晶一樣燦爛的星子,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沉沉睡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座有點破敗,比之前小得多的城了,

很久很久,我都沒有得到足夠的水洗濯身子,只能喝點像摻了鹽巴一樣的渾水,我想那些駱駝應該會喜歡的。僕人們,周圍的人,對我疏離又客氣了很多。疏離是我聽說汗王打了敗仗,丟失了最肥美的草場,客氣可能是平素我什麼多餘的事情也沒做過,他們可能不會遷怒我。

再往後,又過了很久,第二個男人來了。

比汗王年少很多,沒有那麼高高的鼻樑和深幽的眼眶,眉眼倒是依稀相似。

他很愛我,不是他哥哥那種為了征服、誇耀和賞我珠寶的愛,

他就像是一個沉睡的駱駝,睫毛長且彎,會在我都已經醒來的時候,還沒有防備地睡著。

我生了幾個兒女,兒女又生了幾個兒女,

他們都來看我的時候,把孫兒抱在懷裡,聽孫兒講他要抓老虎,抓很多老虎,娶很多老婆,我會笑得前仰後合,

更多時候,沒人在意我這個老婆子,

他們樂意兄弟們湊在一起玩,出去喝酒騎馬,女人們則在一起圍坐,做些手工活,我也插不上話,手上也笨,不會做什麼。

知道要遠嫁的時候,宮裡特意給我找了樂手,想讓我學學吹啦彈奏,學點這邊的樂器,可能是讓我學會了逗個悶子,討汗王開心,

可惜吹了幾聲,拉了幾下,我就上路了,

這麼多年了,一次都沒碰過,

更不會唱個什麼歌,

哦,好像想起來,剛走那天,還沒出城呢,有幾個小孩在路邊又是喊又是鬧的,

一個順口溜翻來覆去地嚷嚷

十冬臘月大雪降,老兩口子爭熱炕。

老頭兒要在炕頭睡,老婆兒不讓不讓偏不讓!

老頭兒拿起炕笤帚,老婆兒抄起擀麵杖。

老兩口一直打到大天亮,結果誰也沒撈著睡熱炕……

哈哈,這個我倒是記的挺清楚,

那麼遠的路,那麼久了,

這幾句脆生生的童音,

就跟還在耳朵前一樣,

真讓人咂摸。


【鎖冰心】

他將我抵在牆上,在我耳邊低低笑道:「兩年多我一直以為自己要娶的,是只小乖貓,誰知竟是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

我雖動彈不得,但嘴上毫不示弱:「二殿下承讓,我也以為自己要嫁的是只乖狗,誰知是只吃肉不吐骨頭的野狼。」

嚴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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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雪,似是下的比往年還要大一些。

我倚在窗前,不禁伸出手去。

片片雪花零零散散落在手上,冰冰涼涼的,轉眼便化為一滴滴水珠。

我正看著掌心發獃,侍女阿燦從外面進來,「公主,下雪了冷,怎的又只著單衣開窗了。」說罷,便趕緊拿著一個火紅色的狐狸毛斗篷過來,「公主要是想出去走走也好,連下了五日的雪,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可是好看。」

我落下窗,笑笑 :「怪冷的,還是不去了,今日二殿下可是回宮了?」

阿燦愣了下:「方才去惜薪司取炭時,聽管事公公說,是今日呢……」繼而小心翼翼道:「公主,二殿下回來了,咱們是不是能從這冷宮出去了?」

我沒說話,只覺得阿燦手中火紅色的斗篷和外面的雪景倒是配的很。

我是個和親的公主。

我出生在大齊的皇宮,母妃膝下無子,只誕下我一位公主。

這一輩的公主,皆是雅字輩,大約是母妃懷我時曾生過寒症的緣故,我自打出生便體弱多病,湯湯藥葯灌了不少。因在齊國,傳說芸草可以死而復生,父皇和母妃,便給我起名叫雅芸。

聽說母妃年輕時,也曾經深得聖寵,但生下我後,卻逐漸深居簡出。

而我因著身體太弱,幼時多與母妃居於內殿,又是個公主,慢慢也就與父皇生疏開來。

父皇唯獨想起來我的,大概便是這場和親了。

三年前,大齊的沈將軍用兵出奇制勝,打得北梁連連退敗。

兩國其實征戰已久 ,北梁一到冬天氣候惡劣,兩國邊境常有摩擦,只是這一次,卻是大齊獲得全勝。

北梁皇帝求和,父皇和大臣們商議了幾日,兩國便締結了秦晉之好。

年紀合適的公主,不過我和雅榮。

雅榮與我不同,自小深得盛寵,是父皇的心上肉掌中寶,自然捨不得她遠嫁。

於是一道聖旨下來,要我和親於北梁大皇子。

這個結果,除了我母妃抹淚不舍,皆在所有人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我本要嫁的北梁大皇子嚴漠,卻在我即將出嫁時摔斷了腿。

許是還有些懼怕大齊在北疆的兵力,北梁皇帝竟在婚期將至時命人急發了一封御信,信上道因大皇子有腿疾,恐委屈了公主,若公主願意,可將和親對象改為二皇子。信上順便還誇了二皇子品貌非凡,驚才風逸,有經世之才。

父皇問我的想法。

我低頭道:「一切但憑父皇做主。」

可能我雖不是父皇最寵愛的孩子,但他也不忍讓我嫁給一個瘸子吧。

於是,大齊回了信,我未來的夫君,便從北梁大皇子嚴漠,換成了二皇子嚴栩。

宮中眾人雖面上皆道一聲喜,但我知道,暗地裡說我克夫的,也不少。

這些難聽的話傳到我耳朵里,也不過如雲煙飄過,倒也未曾放在心上。

母妃常與我說,人想要的東西,不能太多。

我便也真的看的很開,畢竟就算在這大齊皇宮中,也未曾受過父皇多重的寵溺。

作為一個公主,遠嫁和親或下嫁臣子,不過皆是既定的命運。

只是深夜,抬頭看著璀璨的天河緞帶和牽牛織女星,內心還是由不得有些許嗟嘆。

太子妃若雨和二皇子妃那時常來寬慰我,若雨說她打聽了北梁二皇子是個正直可信之人,讓我放心,還親手打了一隻雪花釵送給我。

她和太子哥哥的感情,我是羨慕的,那隻雪花釵,從大齊離開時,我專門戴在了頭上。

我知道自己內心深處,不過執拗的想討個彩頭。

願: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

出嫁那日,二嫂嫂拉著我的手道:「你的性子好是好,就是太淡了。要知道,嫁過去了,娘家離得遠,凡事都得自己多爭取著些。」

我點點頭。

我是四月份從京城出發的,明明四月大齊已是鶯飛草長,送親的隊伍一路到達北疆,卻遇到了飛雪。

我從未在四月見過雪,忽的就想起若雨曾和我說過,北梁雖比齊國寒冷,卻處處銀裝素裹,仿若人間仙境。

想到此,便抬手撩起了車簾。

一眼便看到了最前面那馬上之人。

一身玄色衣裝,隱約可見上面綉著的金色絲線,馬上之人劍眉鳳目,顏如冠玉,彷彿從仙境走出的王。

四周明明冷的讓人打顫,我卻聽到了自己的心融化的聲音。

我知道,馬上之人,便是我未來的夫君,嚴栩。

太子哥哥騎馬上前與他交談,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卻看到他轉頭看向我。

四目相對,一眼萬年。

後來我想,估摸便是那一眼誤了事,否則我大抵也不會就那麼一頭栽了進去,費了三年時間想捂熱那顆心。

嚴栩接我到北梁皇宮的路上,我方知,他的母妃,前日歿了。

北梁重孝道,父母仙去子女需守孝三年,皇子也不例外。

二皇子的母妃沒的突然,我既已來了,也沒有再回大齊的道理。

沈將軍的軍隊還駐紮在北疆,北梁對我自然是重禮相待,雖說要等三年才能與二皇子成婚,北梁皇帝還是讓我和嚴栩一起祭了天地,只是合巹之禮還是要等到三年之後。

自此,我便在北梁皇宮住下。

我的住處就在嚴栩的麟趾宮旁,叫映雪閣。

入住映雪閣第二日,嚴栩來看我,我低頭行禮。

他扶我起來,輕聲與我說:「早晚公主與我是要做夫妻的,倒是不必拘泥那些禮節,將此處當成自己家便好。」

我驚訝的看著他,家?

他笑了笑,伸手將麟趾宮的令牌遞給了我。

我愣了愣,低頭輕抿嘴角,點了點頭。

內心因遠嫁而有的,如積雪般的苦澀,似乎被手中那帶著溫度的令牌,一點點融化了。

我突然想起二嫂嫂的話,凡事都得自己多爭取著些。

我看著嚴栩的眼睛,我的確不想只要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我真正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年少的情愫,一旦生了,便如洪水漫天,一發不可收。

但我卻還是應了母妃的那句話,想要的越多,摔得越慘。

之後的兩年多,只要他在宮中的日子,我幾乎日日往麟趾宮跑。

北梁民風本就比大齊開放,我又擔著未過門二皇妃的名號,倒也無人說三道四。

嚴栩不是個話多之人,常常便是,他在殿內看書,我在旁邊添茶、繡花或畫扇面。

每到中午,若我在,他便會留我一道用膳。

北梁嚴寒時候多,菜品多溫補,倒是頗和我的口味。

因著我體弱,之前和大齊的宮中御醫也學會了些做葯膳的皮毛手藝,再加上我從大齊皇宮帶來了許多珍貴藥材,我便也常常搗鼓著做些大齊的暖湯拿給他嘗。

雖然我自知手藝著實一般,但也知,暖湯暖湯,暖的更是人心。

如今想來,彼時的我,更像是胡亂的栽入了一個名曰情的天羅地網,讓人沒了心智,做了一樁樁一件件的傻事。

嚴栩待我,一向是溫柔和氣的。

直到那日。

我知他那些日子有個頭疼的政事要處理,便跟著珍姑姑學燉了一碗安神去火的甜湯,端著湯蠱行至麟趾宮,卻在門口聽到他殿內傳來一個女子的輕泣聲。

我頓了頓腳。

「明明我才是和二哥哥從小定親的……二哥哥正妃的位子明明就是我的,如今正妃位子給了那公主也就罷了,我……甘願當二哥哥側妃的,可如今皇后娘娘卻要將我指婚給那劉大人家的長子……」

我身子一滯,立在門口。

低沉的嘆息傳來,似是含著一絲無奈:「凌兒,莫鬧了。」

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之前覺得如玉石落盤般好聽,此刻卻宛如匕首扎心。

女子一邊抽泣一邊道:「我知道二哥哥……是因為北梁還不敵齊國,才對那公主好的。我願意等二哥哥的……」

我努力穩住自己的雙手,才沒有讓湯蠱落地。

裡面的人,是嚴栩的表妹,趙凌。

【9.14更】

我之前在北梁女眷的聚會上,見過幾次趙凌。

我只知她是趙尚書家的幺女,而趙尚書的姐姐,便是當今皇后。

卻從未知道原來在我之前,她和嚴栩是有定過親的。

殿內還在傳出女子斷斷續續的抽泣和男子低聲的安慰,我聽不下去,挪著僵硬的步子回到映雪閣。

我知道,自己更像是落荒而逃。

雖未看到殿內的情景,但光聽著兩人親昵的交流,無力感便充斥著全身。

不經意間,我發現自己端湯蠱的手已然冰涼。

心揪的生疼,自己曾經自以為的深情愛慕,卻彷彿別人故事中的跳樑小丑。

珍姑姑見我回來後便面色不對,關切問道:「公主,是不是二殿下不在?」

我搖搖頭,默了一陣,抬頭:「姑姑,喚靈犀進來吧。」

珍姑姑愣了下,眉頭皺起,「公主可是遇到什麼事?」

我笑笑:「姑姑莫擔心,不過想查一些事情。」

當年太子哥哥送我來時,曾給我留了兩個影衛。

他說,北梁和大齊已經征戰了幾十年,我的和親,到底能讓兩國相安太平多久,其實誰也不確定。

未雨綢繆,是他一貫的作風。

其中一個影衛靈犀,作為陪嫁侍女陪我留在北梁宮中,另個影衛莫旗,則在宮外。

兩日後,靈犀告訴我,嚴栩確是自小便由皇后做主,和趙凌定了親。

「還有一事,」靈犀躊躇道,「屬下在查二皇子時,順便查到了些大皇子的事,大皇子在和公主定親之前,其實也定過親,據說是左相的長女。大皇子摔斷腿那日,是因一匹馬受了驚,而那受驚馬上之人,便是左相長女,大皇子許是為了救她才……後來……」

我愣了愣,這兩年我也見過嚴漠幾次,本也是個清風霽月之人,卻因腿疾行動不便。

倒是不知原來他的腿疾是這麼來的。

「後來如何?」

「後來,大皇子腿就摔斷了,但是據屬下調查的情況來看,大皇子當時雖墜了馬,但傷的應該並不重,兩年了還未大好,怕是……」

我愣了愣,想到兩日前麟趾宮的情景,不知如何突然想明白了,笑笑:「他不想娶我。」

靈犀:「啊?」

我笑著道:「許是大皇子為了不娶我,造了一場意外,既表明了自己對左相長女的一片痴心,又能順便擺脫掉與我結親。倒也是……煞費苦心。」

若真如此,想想這兩年他還一直以自己腿腳不便示人,倒也算心思縝密。

難得是個有情人,倒也令人嗟嘆。

只是奇怪的是,他這兩年為何不將左相長女娶回來?

靈犀面色難看:「公主,方才那些……其實只是屬下的猜測,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二皇子和趙小姐的親事,也在齊梁聯姻之時便取消了,公主更加不必介懷。」

我點點頭。

殿內那日的情景歷歷在目,女子的低泣聲還縈繞在我的耳邊,就像噩夢纏身,想醒卻不得。

那日過後,我依然常去麟趾宮,偶爾也會碰到趙凌。

她見到我,眼神總是怯怯的,「公主,臣女只是來問殿下借些書籍字帖……」

我笑笑,因為我已知道,她與劉大人長子的婚事已然作罷,這其中,必是嚴栩做了些事。

日後,她怕是肯定要進這麟趾宮的。

她見我笑,便也放鬆了些,嘴角勾起,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常聽二哥哥提起,公主的字如騰猨過樹,逸虯得水,不知臣女哪日有幸可臨一臨公主的字。」

我確實以前在齊宮時便喜愛練字,嚴栩字寫得好,確實也誇過我的字不似尋常女子。

我道:「那真是二殿下謬讚了,我的字不過如此,不過我那裡也有不少字帖,趙小姐想臨的話倒是可以去我那裡找找看。」

她似是欣喜不已,道了謝便離去。

她的背影,亭亭裊裊。

天氣愈冷,我出門便少了些,雖來了北梁兩年半,我仍是怕冷的很。

那日午睡起的比平日早一些,侍女們都在外面,我披了件單衣,正要推門,卻聽到阿燦憤憤不平的聲音。

「那群婆子太過分了,公主親手熬的湯,居然被他們在那裡評頭論足。」

「我上前去和他們理論,他們說是殿下賞給他們喝的,公主昨晚為了熬那湯子時才睡,誰成想今日二殿下就給了他人。」

珍姑姑小聲道:「你小聲些,別吵到公主,你會不會搞錯了,二殿下怎麼會將公主的湯給那些下人喝呢?」

阿燦氣的不行:「我哪裡會搞錯,聽說那趙家小姐今日也送了湯過來,殿下喝了那邊的湯,便將公主的湯賞給了廚房的下人……」

珍姑姑默了會兒,道:「這事別讓公主知道,要不然以公主的性子,指定傷心……」

我死死的拽著衣角,立在那裡。

自那之後,我便沒有送過暖湯到麟趾宮。

過了幾日我與嚴栩一起在他殿內看書寫字,午時用膳時,他忽然看著我道:「近些日子……好像都未曾帶湯過來。」

我笑笑:「冬天嚴寒,想偷些懶。」

他點點頭,遞給我一碗補湯:「北梁冬日漫長,你身子弱,做湯這些事,確實交給下人便好,不必親自來做。」

我默了下,垂眼輕輕道了聲好。

用完膳,我本想回映雪閣,卻在出門的一刻,看到天空飄雪。

「今年的雪這麼早?」我驚道。

嚴栩聽到,也走過來,看著天空零落的雪花,笑道:「今年確實下的早。」

因著前一年已見識過北梁的雪,我不禁話多了些:「以前有人與我說,北梁一到冬日,仿若人間仙境。我起初還半信半疑,直到去年見識了一個冬天的雪,才知道,人間仙境,都是謙虛了。」

嚴栩笑了笑:「說宮中是人間仙境怕是謬讚,不過北梁有個地方,倒是真當的起這個名號。」

我轉頭問:「哪個地方?」

他道:「往南走映縣,有個神仙洞,那個洞夏天平平無奇,卻一到冬日下雪,便似蓬萊之境。當地有個傳說。」

我抬著頭等下文。

他笑道:「傳聞之前映縣有對相愛的男女,因家族是世仇而無法結親,兩家廝殺時,兩人私奔至神仙洞本想殉情,卻因真愛感動了神明,明明是夏日,神仙洞卻出現皚皚白雪,經久不化。後面兩家人來到洞前,本想拉他們回去,神仙洞卻又出現一堵冰牆,將二人保護在內。兩家人認為這是神仙的指示,便放棄了世仇,那對男女也終成眷屬。」

我道:「倒是個好故事。」

他看了看我,「所以,至今映縣還流傳著,下雪之日夫妻前往神仙洞許願,神仙便會保佑許願的夫妻白頭相守。」

我想,這個故事在大齊,倒是挺適合做成戲本,便一邊伸出手接落雪,一邊隨口道:「若有機會,還真想去看看那個神仙洞。」

說罷,卻突然覺得發上被輕輕一捻。

我抬頭看向嚴栩,他笑笑:「雪花落頭上了。」

【10.5更】

我在北梁待到第二年夏天時,出了一件事。

大齊北疆的一個伶館頭牌,和姐妹相約去河邊戲水時,不慎過了界,被一個巡視的北梁兵看上,強擄走了。

邊疆混亂,這種事情以前更是常有發生,誰知那頭牌竟是北疆一個副將的相好,那副將忍不過,便帶兵夜襲了北梁一個營地。

兩國邊疆平靜了兩年多,終是因一個女人,再次起了摩擦。

彼時做皇帝的,已不是我的父皇,而是我的四哥。

四哥繼位後,聽聞因無玉璽無詔書,朝中並不算太平。

駐守北疆的,也已不是當年護送我至北梁的沈將軍。

沈將軍在愛女沈櫻雯半年前病逝後,便告老還鄉。

沈將軍雖不在,但那十萬精兵北梁還是忌憚幾分。

邊疆消息傳來的第三日,北梁皇帝召見我。

北梁皇帝坐於寶殿之上,一雙狐狸眼中透著精明,皇后坐於一旁,面色嚴肅。

北梁皇帝笑著對我道:「雅芸公主來我北梁兩年多,一切可皆習慣?」

我垂目行禮:「回陛下,兩年來宮中對雅芸頗多照顧,一切皆好。」

梁帝道:「近來兩國邊疆多有些摩擦,公主知否?」

我道:「雅芸自入宮來,長居映雪閣,對宮外之事知之甚少,邊疆之事,確實近來聽宮人提起過一二。」

梁帝愣了愣,看了看皇后,皇后心領神會:「公主即為和親而來,陛下和我從來皆是重禮相待,不過,北梁也有北梁的規矩,公主雖還未與栩兒行合巹之禮,但總歸祭了天地,也算是我嚴氏皇媳,若做出些有損北梁之事,也得合著北梁的規矩來。」

一絲冷汗微不察覺的滑落額頭,我抬頭看向皇后:「請娘娘明示。」

皇后抬了抬下顎,一個宮人端著一個錦盤來到我面前,上面整整齊齊,落著三封書信。

我打開信閥,信上內容令我大驚。

寫信之人極力模仿我的字,寫的內容卻驚心動魄。

我自來北梁,只寫過幾封家書給我母妃,不過是為人子女,報個平安。

此番三封信中,卻明明白白,是我與另一男子,互訴衷腸。

信中不光有郎情妾意,寫滿了相思不得的苦楚,更是將北梁宮中的生活,描繪的痛苦不堪。

持著信,心中暗笑,我倒是小瞧了北梁宮中這群人了。

我抬頭看向梁皇,眼神坦蕩:「此三封信皆非雅芸所書,請陛下、娘娘明鑒。」

皇后冷哼一聲:「公主倒是瞥的乾淨,信中之字,見者皆說宮中只有齊國來的公主才寫得出來,公主又怎能說不是自己所寫,若不是此次邊疆征戰,才讓信落在本宮的人手上,怕是公主還要與此人暗通款曲到何時吧。」

我道:「人、字皆可仿,信中所書內容亦為杜撰,娘娘若只因此信的字與雅芸相仿,便定了雅芸的罪,怕是有失公允。」

皇后正要說話,梁帝卻笑道:「公主說的在理,皇后想的未免簡單了些。」接著大手一揮:「此事怕還要調查一番再下定論,不過」他忽然恢復了長輩般的慈愛:「齊國新帝,算起來,是公主的四哥吧?」

我心中咯噔一聲,怕方才一陣做戲,不過在此處等我,便應聲道:「是。」

「新帝繼位不久,公主怕是還未來得及給兄長寫過信吧。」

我心中頓時瞭然,此番兩國邊境摩擦愈演愈烈,不過是因著之前締結的秦晉之好,未公開開戰。梁帝此番,大抵要試探我在四哥心中的位置,以確定我對於北梁,是否還有利用價值。

我知眼前之人皆不好隨意應付,想了想便道:「四哥日理萬機,雅芸不好貿然寫信打擾,倒是與四嫂常有書信往來,近來也打算寫一封家書報個平安。」

以上卻皆是我胡謅,我與四嫂寧雪靜,實在沒有交好到寫家書的份上。

我那個四哥,怕若是能拿下北梁,隨時把我祭了天都無所謂。

一片沉默之後,梁帝對皇后道:「那三封信,若是有人故意偽造,怕是用心險惡,皇后還是要仔細查查。」

皇后頷首:「陛下說的是,只是既要調查,怕得從公主那裡開始……怕是得委屈公主,先搬到清門殿住些日子。」

清門殿,是北梁的冷宮。

我點頭謝恩。

回去的路上便被人帶著去了清門殿,清門殿已長久無人居住,殿門口的老樹也只剩枯枝殘葉。

下人被遣走了大半,只留了珍姑姑、阿燦和靈犀。

剛剛安頓妥當,殿外卻響起了一聲嬌滴滴的聲音:「公主,可在殿內?」

此聲音我再熟悉不過,走出殿門,只見趙凌帶著兩個侍女,正站在殿門口。

趙凌見到我,露出一個燦然的笑:「公主殿下,妹妹近來住在宮中,剛聽聞公主竟搬到了此處,如今天寒,怕清門殿炭火和棉絮皆不夠,」她指了指身後侍女抱著的棉絮,「特給公主帶了兩床棉絮來。」

我好整以暇的看著她,也不知是她突然的主人之姿還是那副假惺惺的模樣點燃了我心中的那股火氣,突然沒了耐心與她演戲:「趙小姐的好意本宮心領了,棉絮就不必了,不過上次趙小姐拿走的,我臨的那本《柳葉集》,是否也該物歸原主了。」

她表情變了變,但還是僵笑道:「那是,改日定給公主送來。」

我笑笑:「我的字不好臨,趙小姐確是第一個對此感興趣的。」

她的表情愈是僵硬,愈是證實了我心中的想法。

我覺得此刻多說無益,轉身欲回殿中,身後卻傳來噗通一跪。

「公主,臣女真的是因仰慕公主的字,才借了公主的字帖,公主若不信臣女,臣女,臣女……」

我扶額轉身,卻見趙凌一個閃身,便奔至殿門對外的池塘,噗通一聲跳了下去。

我還未來得及驚訝,只見另一個身影,便也跳入池塘,將趙凌拉了上來。

趙凌渾身是水,表情凄苦的倚靠在嚴栩懷裡,顫聲道:「二哥哥,我,我今日就,就將公主殿下的,字帖,還,還回去……」

嚴栩皺了皺眉看向我,道:「不過一個字帖而已,至於如此?」

許是雖知他心中有她人,但兩年多的相處還是讓我對他抱有了一絲幻想,此刻心中竟生出了一陣苦澀的疼。

我深吸一口氣:「二殿下也已聽說今日之事了罷,是否也認為那三封信出自本宮之手?」

嚴栩未做聲,趙凌嗆了口水,他伸手輕輕給她拍了下:「可好些了?」

趙凌臉色緋紅,含羞道:「凌兒無事了,二哥哥還是先和公主解除誤會才……咳咳……才好。」說罷,身子向嚴栩的懷中又靠了靠。

誰知嚴栩卻將她扶正,「外面風大,你還是早點回屋,免得著了風寒。」接著回頭道:「至正,送趙小姐回去。」

趙凌雖不情願,但還是目光含痴帶怨,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被迫看完了這場你儂我儂的戲本,我嘆了口氣,轉身準備回殿。

「我會查清楚。」

我疑惑回頭,想了想,方知他是在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他走近一步:「好生在此住下,吃穿用度宮人不敢剋扣,也沒人會限制你的自由。」

他頓了頓,「還有一點你大可放心,信不管是不是你寫的,我其實並不在乎。」

我愣了下,卻恍然明白了。

我心中有沒有他,有沒有別人,他其實都不在乎。

我不禁苦笑:「那要多謝二殿下。」

「我明日要奉旨去豐縣,」他頓了頓,「等回來後,定會查明此事。」

【10.6更】

豐縣?我愣了愣,豐縣毗鄰北疆,他莫不是要去……

心中忽的有一根弦撥動,我突然意識到,這次齊梁邊境之事,怕是有些蹊蹺。

若是兩國皆想平息此事,又怎會任由最近邊疆各種摩擦不斷,就彷彿……在不斷互相試探對方的底線。

嚴栩一去便幾個月。

我也在冷宮待了幾個月。

梁宮的人倒是也真如嚴栩所說,在吃穿用度上未曾剋扣過我,但越是這樣,卻越讓人心中不安。

梁帝自那之後便未召見過我,北梁這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我也未想明白。

而且,表面看雖無人限制我的自由,暗地裡怕是有人也在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靈犀與我待在冷宮,謹慎起見,也不再出宮,但我知,她和莫旗還是保持著影衛之間的聯繫。

「公主,二殿下回來了,咱們是不是能從這冷宮出去了?」

我看著阿燦,是啊,他走時是說過,他會查清楚。

但我沒去找他。

他也未曾來尋我。

離開時那句承諾,或許早就如這白雪落地,化成一灘水,爾後消失殆盡。

白日里,去殿門口的池塘邊小坐,卻聽到兩個侍女躲在柳樹後咬耳朵:「二殿下昨日回宮,還以為今日能見到殿下,誰知殿下剛拜見完陛下,就被趙大人拉到府上去了。」

「趙大人?哪個趙大人?」

「還能有誰?趙小姐的父親啊,聽聞趙小姐最近著了風寒,都卧床好久了,殿下一聽就趕忙去了,昨夜一夜未歸……」

阿燦聽不下去,正欲上前,我抬手阻止,搖搖頭,帶著她回了清門殿。

傍晚,關上門,珍姑姑和阿燦守在門口,我對靈犀道:「說吧。」

靈犀拱手:「公主,齊國那邊得來的消息,大概是要與梁開戰,新帝根基不穩,亟待立功穩定朝綱,怕是已決定要犧牲公主了……」

我冷笑,果然是我的四哥,「確實,我不死,他拿什麼理由出兵?」

靈犀躊躇道:「梁宮這邊我們不好打探消息,主子傳來的意思,是讓公主為自己早做打算。」

我看著她,她繼續道:「三日後皇后生辰,梁宮會舉辦宴席,期間進出皇宮人多,是出宮的好時機。」

我走至窗邊,看著月光下散漫的雪花,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那日與嚴栩並肩看雪。

我說:「我知道了,容我想一晚吧。」

第二日早上,阿燦梳頭時,若有似無的和我提了句,有人在御花園的八角亭那邊,似是看到了二殿下和趙家小姐。

我知她一直為我忿忿不平。

梳好頭,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娥眉淡掃粉輕施,說:「今日出門吧。」

阿燦愣了愣,我笑了笑:「喏,去趟八角亭。」

看著阿燦抱來火紅色的狐狸斗篷,我突然想起,這件斗篷,還是嚴栩在第一年冬天,送給我的。

那年狩獵他獵了頭紅狐,說怕我第一年來梁怕寒,便命人將狐狸皮毛做了這個斗篷。

兩年多的糾葛,真情與假意交融,此時倒讓我生出一陣恍惚。

他總歸對我,有面上的溫柔,怪只怪,我不是他心尖尖上的那個人。

行至八角亭,遠遠看去,亭中卻空無一人。

我嘆了口氣,後背倚著樹望了會兒天,正欲回去,後方卻傳來腳步聲。

雪落的厚,來的不止一人,只聽到腳步深深淺淺咯吱作響。

嚴漠的聲音先傳來:「此番父皇看樣子要戰,那齊國公主還在宮中,我倒是越發摸不透父皇的想法了。」

嚴栩的聲音摻著雪飄入我的耳朵:「父皇心中自有成算。」

嚴漠道:「只是你還與她有婚約在身,倒是……」

嚴栩冷笑一聲:「都要戰了,這種自欺欺人的婚事若還拿出來說,倒是貽笑大方。」

嚴漠笑了下:「我倒是忘了,這樣也好,畢竟這兩年,凌兒也受了不少苦……」

兩人腳步聲漸遠。

我倚靠著樹,一動不動,頭上肩上已落了不少雪,心上則像是擱了幾塊微不可查的碎石子,看不到,也不疼,就是一下一下,輕輕磨著心頭。

阿燦小聲問:「公主,我們……還要去二殿下那裡么……」

我搖搖頭,「不去了。」

如今,可還有去的必要?

回了清門殿,我招來靈犀和珍姑姑。

靈犀道:「公主,卑職已和莫旗安排好,後天皇后生辰,我們坐內務府大臣女眷家的馬車出宮,出宮後直接換馬車去豐縣,那邊有主子安排好的人接應我們。」

我點點頭,看著窗外笑道:「本宮當了十幾年循規蹈矩的公主,確實也是當膩了。」

珍姑姑抹了把眼淚:「公主這樣,才是極好的。」

我站起身,這次,我想真真正正,為自己活一次。

靈犀拿出一個小錦袋,「公主,這是幾月前夫人在山莊做好的解毒丸,可解常見的許多毒,因僅煉製成了一顆,極其珍貴,主子和夫人讓公主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我接過錦袋,我以前只知五嫂若雨會醫,卻未想到原來她的醫術已然精湛至此。

打開裡面除了一顆藥丸,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若雨娟秀的一行字。

「冰雪化後便是春」。

我眼眶發熱,閉眼,一行清淚終是緩緩流下。

北梁皇后的生辰,達官貴人家的女眷大多會進宮祝賀。

本以為今年定不會讓我參加了,誰知生辰宴前日,皇后宮中的姑姑居然傳了話來,命我明日巳時去重華殿赴宴。

珍姑姑焦急萬分:「怕不是明日的安排被皇后知曉了?」

我搖搖頭,「應該不會,」說罷,我看向靈犀:「明日你先送珍姑姑和阿燦出宮,我獨自赴宴,宴會中間自會找機會出來與你匯合。」

珍姑姑忙道:「公主一人,我們怎能放心?」

我安撫她道:「橫豎在宮中,你們兩人先走,靈犀後面帶我走也容易些,否則目標太大,反而危險。」

靈犀點點頭:「公主說的在理,明日珍姑姑和阿燦就先出宮,我自會保護好公主。」

送了二人出去,我對靈犀道:「明日的宴會,不知有無蹊蹺……」

靈犀想了想,與我低頭耳語一番,我皆細細記下。

往年的宴會,我皆是與嚴栩坐於上位,若中途離席,很是明顯。

今日重華殿的侍女卻引著我坐在了末席。

我心中疑惑,莫非皇后讓我來參加宴會,不過為了在坐席上折辱我一二?

這個末席處於角落,離偏門也近,倒是反而合了我的心意。

宴會過半,我便拎起裙角,悄然走向偏門。

誰知出了偏門,還未鬆口氣,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在此處作甚?」

【10.9更】

我看著眼前這人。

算不上昨日在八角亭聽到的那場冷徹心扉的對話,這是我和嚴栩這幾個月來正兒八經第一次見面。

這個偏門一般無人前來,四下除了我和他,便只有兩個值守的宮女。

本來的計劃被他的出現打亂,我免不了內心慌亂,但還強作鎮定:「殿內炭火燒的足,太悶,我……出來透透氣。」

嚴栩皺了皺眉:「怎的穿如此單薄?」

我未料到他會問這麼一句,一時沒有做聲。

他嘆了口氣,上前一步:「今日宮中人多,透會兒氣便回去殿內吧,不要……亂跑。」

我點點頭,便佯裝倚著欄杆看雪,卻半天也不見他離開。

實在忍不住,我回頭對上他的目光:「二殿下……不回殿內么?」

他頓了頓,說:「……和你一樣,透透氣。」

我壓下內心翻湧而上的情緒,一邊起身一邊扯出一個得體的笑:「那,我去那邊走走……」

誰知他卻攔住我的去路,柔聲道:「天涼,回殿內吧。」

明明幾月前抱著趙凌問我「一個字帖至於如此」,明明昨日說這個婚約還算數就是貽笑大方,今日面對我,他居然還能裝出這樣一副溫柔的樣子,倒也是難為他了。

可這樣的溫柔如今對我,卻似折辱一般,令人不堪忍受。

想到此,我氣性便翻湧直上:「二殿下是不是管的有點多,我不過想……」

想字還未落音,便覺耳邊一陣涼風,右側髮帶斷落,一記飛刀似擦著我耳邊划過,直直的飛插在嚴栩旁邊的柱子上。

我驚懼回頭,兩個宮女已然倒地,殿內不知誰喊了一聲:「有刺客,護駕!」 瞬間驚叫聲、桌椅倒地聲、刀劍相交聲,混為一片。

從小生長在大齊皇宮的我,哪裡見過如此場面,只獃獃的立在那裡,想跑卻挪不動腳步。

還未反應過來,嚴栩已一把拉過我護在身後。而圍著我們兩個的,是四個身穿雜耍班子衣服的人,我認出來,他們就是方才在宴會上表演之人,飛鏢雜耍還獲得了滿堂彩,受了帝後的不少賞賜。

誰知,竟是混入皇宮的刺客。

我雖不懂武,但也看的出來,對方招招致命。

嚴栩身上只帶一把短劍,又要護我,戰的十分辛苦。

背後忽然一陣涼風襲來,我本能轉身,卻被嚴栩直接攬過轉了個圈。

我嚇的閉眼,再睜眼時,嚴栩肩上,赫然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身後是一個插入木柱的帶血飛鏢。

那飛鏢,原本會插在我身上。

他今日穿的,是件月白色長袍,鮮紅的血瞬間浸染在衣衫上,觸目驚心。

嚴栩受了傷,又要一人敵四人,汗水不斷從鬢角滑落,漸漸落了下風。

我大聲驚呼,希冀能喊來宮中護衛,卻良久不見一人前來。

如此下去,恐怕我二人都會命喪於此。

刀光劍影中,嚴栩忽而低頭對我道:「抱緊。」

不做他想,我雙手環上他,他受傷的那隻手則輕攬著我從欄杆一躍而下,另一隻手持短劍舞動,所過之處,積落之雪紛飛,如大霧漫天,足以令對面之人看不清晰。

落地後,趁著他造出的雪霧,他拉起我的手:「走。」

重華殿偏殿,有幾處常年堆積雜物的房間,嚴栩推開一間,攬著我進入。

我驚魂未定,卻看他走向花屏所在之處,轉了轉旁邊看似雜亂擺放的一個砂罐,花屏轉動,後面的一方天地也隨之出現。

嚴栩轉頭對我點點頭:「房門合上即可,過來。」

我將房門關上,隨他進入花屏後方,他將砂罐復原,花屏緩緩轉動,終是將我倆罩於這一方隱秘天地。

他背靠著花屏席地而坐,神色中透著一絲疲憊,看向我:「先在這裡,他們找不到的。」

我跪坐下來,著急道:「你肩上的傷,血還未止……」

他抬眼看了下,瞭然一笑:「鏢上有毒。」

我驚呼:「什麼?」上前輕輕拉開他肩上的衣衫,傷處果然已成一片青紫。

可他,怎麼還笑的出來?

我說:「這毒,會怎麼樣?」

他閉著眼,輕聲道:「我會竭力壓制毒性擴散,如果氣運好,至正在毒發至全身之前找到了我們,便不會有事。」

我顫聲道:「若……氣運不好呢?」

他眉眼微彎:「那你要記得每年給我多燒些紙錢了……」說罷,他睜開眼看向我,愣了下,又笑笑:「別怕,至正要連這都做不好,那我這些年也白培養他了。」

我低頭悄然拭去眼角嚇出的淚珠,看他鎮定的模樣,思緒也漸漸平穩:「二殿下可知,今日行刺的,是何人?」

方才被突如其來的刺客嚇斷了魂,現下靜心想來,此事卻有諸多不合理之處。

他沒答,卻是冷笑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大梁的皇宮,能光天化日總出現刺客了。」

總?這莫非已不是第一次?

細細想來,姑且不提要在守衛森嚴的皇宮行刺有多難,我和嚴栩方才站在偏門,那個雜耍班,一共也就二十來人,若是目標是梁帝或梁後,必是會直奔目標,又豈會分幾人來偏門外專門對付我和嚴栩。

除非,殿內的那些刺客不過是掩人耳目,刺客真正的目標,就是偏門這裡。

是我,或是嚴栩。

難不成,是四哥?

可若是四哥要殺我,以他的手段,完全可以悄然進行,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而梁帝若要殺我,更不必如此,我人就在梁宮,若兩國真的開戰,他大可當眾處死我,或許還能給北梁將士長些士氣。

若刺客不是沖我來的,那莫非是沖嚴栩來的?

可又是誰,竟敢費盡心機殺北梁的二皇子?

「在想什麼?」

嚴栩睜開眼,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短劍上。

我看了半晌,輕聲問:「二殿下……平日在宮中,也都隨身帶短劍么?」

他轉向我,漆黑的眸子像要將人吸進去,忽而笑道:「雅芸,我認識的公主里,怕是沒有哪個能比你聰明。」

他頓了頓:「今日之事,牽連到你,很是對不住。」

我搖搖頭,目光落在他肩上,「你若沒有替我擋這一鏢,以我的身體怕早已。。。。。這傷……」

話音未落,卻聽到房門嘎吱開了。

我立刻噤了聲,花屏外傳來的,卻是一個熟悉的女聲:「二哥哥……你,在裡面么?」

是趙凌。

「二哥哥,是我,凌兒,那群歹人已經被抓起來了,你是不是受傷了?你在這裡么?」聽趙凌的聲音還帶著哭腔,怕是已發現了偏門打鬥留下的血跡。

我看向嚴栩,他閉著眼睛,像是半點沒聽到花屏外心上人焦急的聲音。

我心咯噔一響,他不會是睡著了或是暈過去了吧,便向他那邊湊了湊,小聲道:「外面是趙小姐……」

誰知話未說完,就被他大力一拉跌坐在懷中,我未喊出的驚呼被他的掌心吞沒,後背緊貼著他的胸膛,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是他低沉的聲音:「莫做聲。」

我身子一僵,便也一動不動。

趙凌找了一會,和隨行的嬤嬤低語了幾句,便關門離開,臨走還聽到她似在低聲抽泣。

接著聽聲音,她是又去隔壁那間找了。

我不明白嚴栩為何不告訴她我們就在這花屏之後,畢竟他現在中了毒,若能讓趙凌幫忙,那不是最好不過。

還是他大概是不想讓趙凌看到我和他在一處?可現在都什麼情況了,到底孰輕孰重?

正欲發問,卻聽嚴栩在我耳邊啞聲道:「至正知道這個地方,他若來了,自會進花屏後找我們,除了他,其他人,都,不要相信。」

我愣了愣,回頭,他卻閉著雙眼,這次,是真的暈了過去。

我輕輕扒開他肩上的衣衫,受傷之處已變黑,我不懂醫,也不懂毒,但我知道,毒性已讓他失了意識,這絕對不是好事。

嚴栩醒著,還能靠自身功力壓制毒性,如今他暈了,怕這毒,也會發的更快了。

要等至正來,怕是等不及。

我嘆了口氣,不管那群人意欲行刺的到底是誰,不管他到底對我有情無情,他救了我一命,卻是事實。

拆開錦袋,我拿出那枚若雨給我的解毒丸。

這次,就當是兩清吧。

自此之後,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10.11更】

只是我自小也算錦衣玉食,哪裡做過喂人吃藥之事,拿出藥丸後,倒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藥丸雖不大,但也不知如今他這幅模樣,可還吞的下去?

心一橫,我用嘴咬下藥丸的一小塊,捏在手中。

另一隻手輕輕抬起嚴栩的下顎,他嘴微張,我便捏著這葯緩緩推了進去。

幸的是他雖意識不清,但還知吞咽,我長舒一口氣,便將藥丸剩餘部分按此法餵給了他。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嚴栩全身冒出一層又一層細汗,面色卻比方才好許多。

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帕子幫他拭去額頭的汗,擦到脖子處,頓了頓,想著傷處周圍也還是擦一下的好,便輕輕拉開他的衣衫。

誰知此時房門突然被打開,我一驚,帕子掉落,手一用力,竟一下將他上半身的衣衫都扯開了。

映入眼帘的,卻是他左胸處,一道長長的傷疤。

來不及驚訝,砂罐轉動,至正已帶著人,出現在我面前。

至正看著衣衫不整的嚴栩和我,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居然紅了:「公,公主?」

我站起身:「事情始末等二殿下醒來自會告你,現下二殿下中了毒,我雖給他服了解毒藥,但是否真的能解此毒,還是未知。」

至正趕忙上前,幾個人將嚴栩扶出,另安排了兩人送我回清門殿。

嚴栩大概性命無憂,但我出宮之事,卻多半沒法成行了。

內心一路焦灼,回到清門殿,看到珍姑姑和阿燦,我心中一涼,果然她倆也沒走成。

珍姑姑說,靈犀一聽到重華殿發生了行刺之事,便立刻取消了今日的安排,讓珍姑姑和阿燦在殿內等著,她則在宮中四處尋我。

阿燦手中拿著一個籠子,裡面是一隻小翠鳥,「靈犀說公主若回來了,便放了這鳥兒,她便能知曉。」

半個時辰後,靈犀回來了。

出乎我的意料,據靈犀所說,殿內還真死了人。

死的是段妃。

聽聞刺客本是沖著皇后去的,段妃卻突然衝上前幫皇后擋了一刀,正中心口。

這群刺客是死士,嘴裡早就藏好了毒,被抓後皆吞葯自盡。

只是人數卻對不上,戲班子進宮二十一人,最後抓到了十九人,還有兩人,把各宮都搜了個底朝天,也未能找到。

清門殿也被例行搜了一遍,珍姑姑和阿燦未走成反而成了幸事,否則憑空少了兩人,怕我是如何都說不清。

因著行刺事件,各宮門的進出也嚴了許多。

三人急的團團轉,我安撫她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此事如今急不得,待這陣風頭過了再做打算吧。」

珍姑姑道:「就怕公主待在這裡,夜長夢多。」

第二日傍晚,一個老宮女在宮中西南角一口井中打水,意外在井中發現了兩具屍體,看衣裝竟是一直未尋到的那兩個刺客。

如今刺客都被找到,宮中眾人吊著的心才都重新安定下來。

又過了一日, 麟趾宮傳來消息,說二殿下醒了,請我過去。

靈犀陪我前去,經過清門殿前的花園時,竟聽到一棵樹後彷彿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似是人聲。

這個花園因挨著冷宮,少有人來,靈犀警覺性高,護我在前,我倆輕輕走近,卻看到是一個老宮女在自言自語:「老天保佑,先是鈺妃娘娘,又是段妃娘娘……老天保佑……」

我和靈犀對視一眼,本欲離開,卻在轉身的一剎那想起,鈺妃,鈺妃……

鈺妃不是嚴栩的母妃么?

段妃是替皇后擋刀而死,可鈺妃,不是突發急症病死的么?

這兩人,莫非還能有什麼干係?

我正想著,卻不甚踩到一截掉落的枯枝。

嘎吱一聲,老宮女便嚇的站了起來。

我本上前詢問,誰知那老宮女一看到我和靈犀,就像見了鬼,連滾帶爬的逃走了。

靈犀還想去追,我攔住她,說:「算了。」

靈犀邊走邊皺眉:「這些老宮女好些都住在宮裡西南角,老了出宮也沒法生活,就留在宮中做些簡單的活計,平日里應該是不會出來的,這個看著瘋瘋癲癲的,莫不是得了癔症?」

我說:「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總之以後與我們也沒甚關係了。」

到了麟趾宮,至正已等在門口,行至內殿,卻見趙凌正從殿內走出。

她今日著了一身妃色襦裙,雙眼臉頰皆是紅紅的,整個人看著嬌弱欲滴。

趙凌手中還端著一個空葯碗,大概是剛服侍嚴栩喝過葯。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便馬上行了禮,端著葯碗匆匆離開。

至正小心翼翼看了看我,道:「公主,是皇后娘娘讓趙小姐來照顧殿下的……」

我笑道:「趙小姐細心溫柔,有她照顧自然是極好的。」

說著便進了屋,至正低頭將門從外面關上,屋內其餘伺候的人也都被帶了出去。

嚴栩正半倚著床榻翻著書冊,就算帶著病容,那張臉依舊清新俊逸。

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如此招人的一張臉,我倒此刻有些理解趙凌方才那般害羞的原因了。

以前我也不是因為看了一眼這張臉,便深陷其中,無可自拔了兩年多。

他放下書冊,對著我眉眼一彎,盡收萬千溫柔:「來了」。

我走近,坐在床側,兩人沉默對望了一陣,他率先開口:「可有什麼要問的?」

我搖搖頭。

他似是詫異,手指不輕不重的敲著書冊:「我以為,你會有不少疑問,那日之事……」

「我今日前來,是要多謝二殿下當日救命之恩。」

前日發生的事,估計是他封了口,宮中只知他因刺客受了傷,卻不知那日他與我在一處。

若說疑問,也不是沒有,但那不過是北梁和他的事。

待我離開這裡,就和這些人、事,再無關係,又作甚操這些無用的閑心?

他挑了挑眉:「說到底,應該是我謝你,怎倒你謝起我來了?」

我看著他,笑笑未做聲。

他笑道:「你若不問,那我來問。雅芸,你會醫?」

我搖搖頭:「不會。」

他坐起身了些,「至正說你給我服了解毒丸,太醫也說我解毒的時機剛好,若是再晚些,毒素侵入五臟,便回天乏力了。」

我道:「那藥丸是我從齊宮帶來的,據說是可解毒,其實我當日也是試試,我並不會醫。」

他默了下,隨即笑笑:「你那日問我,為何在宮中卻佩短劍。」他頓了頓:「那麼,那日在宮中,你又為何隨身帶著此等解毒的良藥?」

一絲涼意從脊柱自下而上,我忽而明白,今日他叫我前來,到底是何意。

我對上他的雙眼,他眼角含笑,但眸底漆黑,剛才的柔情仿若曇花已謝,眼底更多的是窺探、懷疑和一片冰冷。

就像北梁冬天的夜晚,冷徹心扉。

他想讓我說什麼?

那日在花屏之後,我便猜出,這場行刺,他怕是早就知曉。

他若不知,又怎會在偏門獨自等候,又怎會提前安排好至正來尋他。

回想那日他在偏門,更像是在等,等獵物上門。

誰是他的獵物,我不知,他的計劃是什麼,我也不知,只是我,卻無意中變成了破壞他原本計劃的那個人。

他懷疑我,倒也不無道理。

我內心坦蕩,直視他的雙眼,淡淡道:「二殿下,我來這裡兩年,對梁宮的人和事,都不感興趣。」

他愣了愣,復又向後靠了靠。

馬上,他便恢復了我熟悉的那般溫柔,彷彿方才的試探從未存在:「今日躺在這裡,倒是有點想念你往日做的湯。」

「去年我得寒症,嗓子痛的食不下咽,唯獨吃的下你做的湯,裡面菜煮的又甜又爛,叫什麼來著?」

往昔種種浮上心頭,那是我曾經自以為是的甜蜜,如今則是足以殺死人心的毒藥。

我抬頭看向門的方向,一個如拂水之柳的影子,似在門外躊躇已久。

我沒有回答,卻略抬高了些聲音問,「二殿下可還記得,幾月前曾答應我,要查那書信之事?

門外的影子瞬間呆立不動。

我回頭看向嚴栩,笑臉盈盈:「如今可有結果?」

嚴栩默了一會,沉聲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所寫。」

「那殿下查到是誰所寫了么?」

等了一會兒,他道:「還,未查到。」

一時無言,他開口道:「雅芸……」

我心口像壓了一塊石頭,喘不過氣來,起身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到底於理不合,二殿下既已無礙,我便先回去了。」

他皺了皺眉:「以往也……」

我回身行了個禮:「二殿下好生休養。」

推開房門,果然是趙凌站在門口,她像是嚇了一跳,雙手一松,盤子掉落到我腳邊,芙蓉糕滾了一地。

我彎腰撿起盤子,遞到她手中,看著她一臉怯怯的模樣,不禁覺得好笑:「趙小姐每次見本宮,都如此緊張,是為何?」

她眼角含淚:「臣女、臣女……」

我走近她,在她耳邊低語道:「趙小姐既連本宮的字都敢仿,還有什麼好怕的?」

盤子再次落地,叮噹作響。

【10.13更】

過了半月,宮中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中宮雖未明著下令禁止談論那場刺殺,但各宮多少忌憚皇后,也甚少再提及此事。

至正來傳過兩次話,請我至麟趾宮,我都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拒了。

清門殿前的花園卻成了我的最愛,落雪聲令人心神安定,白日無事,我常便去花園看雪。

這日我從花園踏雪歸來,卻見一麟趾宮的侍女候在殿門口。

侍女笑著行禮:「給公主請安,二殿下讓奴婢來傳個話,說皇后娘娘的懿旨馬上到,書信那事已調查清楚,確是有人故意栽贓誣陷,這清門殿偏僻清冷,不利用公主休養。二殿下已派人將映雪閣都按公主原來的習慣歸置好了,公主收拾妥當,便早日搬回去罷。」

我手中抱著暖爐,淡淡道:「本宮知曉了,二殿下費心了。」

侍女離開不久,懿旨果然來了。

我猜不出嚴栩和皇后到底是何意,但內心的不安愈重,問靈犀:「可還有出宮的法子?」

懿旨既已到了,我若拖著不回去映雪閣,倒會教人生疑,畢竟按常理,是沒人願意在冷宮長待的。

可若回了映雪閣,嚴栩已經疑心於我,我要從他眼皮下離開,怕是難上加難。

靈犀猶豫了下,道:「卑職之前和莫旗還安排過其他一條離開的門路,只是此法不甚穩妥,故沒和公主說過。」

「宮外每隔幾日便會送柴碳到惜薪司,莫旗有個身份是幫惜薪司做事的,有入宮的令牌。他平日和我若要相見,也是借這個門路。因冬天宮中柴碳燒的多,一晚常常要運兩到三次,待他第一次入宮送完柴碳後,公主可扮做隨行去取柴碳的內臣一道出門……只是此法,一是要委屈公主扮成內臣,二是萬一遇到對公主熟悉之人,怕會有被認出的風險。」

我沉吟道:「這倒是個法子,我在宮中相熟之人並不多,只是一次可出幾人?」

靈犀道:「宮中送碳,一向是兩個內臣再加一個運碳小廝,我可和公主一道扮為內臣,護公主出宮。」

「那阿燦和珍姑姑……」我搖頭,「我若走了,他倆留在宮中,若被發現,怕是都活不了。」

我看向靈犀:「可還有其他法子?」

靈犀搖搖頭:「因著行刺那事,其他各宮門的守衛都增加了一倍有餘,只有運碳和山泉水的西宮門現在尚可一試,而且莫旗常來運碳,和守衛也熟絡些。」

我明白,此法有風險,但此刻,卻不得不試。

珍姑姑和阿燦都勸我先走,我卻不能對她們兩個不管不顧。

我說:「你們是我帶來北梁的,沒有我走而把你們留下的道理。」

第二日,我去見了皇后。

皇后懶洋洋的半倚在榻上,表情懨懨的,似有病容。

我早聽說刺殺發生後,皇后精神不濟,如此看來,傳言倒也不假。

我來,不過是為我的人,求個出宮的恩准。

皇后聽了,倒也未為難於我:「服侍公主的這些人,本就是公主從齊國帶來的,怎麼處置自然隨公主,本宮皆是允的。」

我行禮謝恩,這個結果,也在意料之中。

「不過,」皇后眯著眼睛看著我,隨即笑笑:「這天寒地凍的,怕是回齊國的路也不好走罷,萬一路上發生個什麼事,怕公主反而傷心啊。」

我心中一跳,但還是笑著回道:「娘娘心善,雅芸……會幫她們打點妥當。」

回了清門殿,我安排好珍姑姑和阿燦白日出宮的時間,囑咐道:「皇后恐會派人盯著你們,出了宮,就去莫旗安排好的地方,沒有其他情況,千萬不要出來。」

珍姑姑和阿燦皆紅了眼眶。

珍姑姑道:「公主何苦為了奴婢們讓皇后生了疑,萬一公主走不了,那奴婢們就算死一萬遍也……」

我笑笑:「你們白日走,我晚上便走,就算她對我生了疑,也沒那麼快動作,倒是你們先出了宮,我才能心安。」

珍姑姑抹了把淚:「公主吉人有天象,定要照顧好自己。」

阿燦已在一旁低低抽泣,話不成聲。

入夜,我換上內臣的衣服,將靈犀給我護身用的短刀藏好,兩人一道悄然向西宮門走去。

北梁入了冬,便天寒地凍,尤其晚上,更是涼風刺骨。

一路上甚少見人,偶然遇到的幾個侍女內臣,也都行色匆匆。

我和靈犀一路無語,只低頭趕路,遠遠望去,與其他宮人無異。

去西宮門,要穿過一片小竹林,若沿著竹林拾級而上,便是宮中賞月佳地,渚浪亭。

去年中秋夜,我還與嚴栩在此燃燈賞月,我左手腕上的七彩繩,便是那時繫上的。

北梁習俗,中秋節女子若系著七彩繩對月許願,月宮娘娘便會降下福祉。

待他日七彩繩斷,當日許的願望便能夠實現。

我內心苦笑,怕是我的願望連月宮娘娘都知道難以實現,那七彩繩,好像怎麼也斷不了,便也一系便繫到了今日。

那日嚴栩只與我待了一會兒便匆匆離開,我只道他興許有事,卻第二日在他案前,看到一張字謎。

那是一行娟秀的小字:「東西南北連阡陌,三顆疏星月一鉤。」

再後來又聽說,中秋那日趙大人家中擺了射燈虎,燈謎皆出自趙凌之手,京中人人稱頌趙家幺女蕙質蘭心、才情出眾。

現在想來,那日他匆匆離去,大抵是去了趙家。

觸景生情,我抬頭望月,渚浪亭確實是個賞月的好地方,但我此刻,只想離西宮門近些、再近些。

只是抬眼看時,亭中卻有個人影,我和靈犀對視一眼,本想放輕腳步趕忙離開,卻聽到亭中之人帶著醉意喝道:「站住,誰在那裡?」

我頓時驚出一聲冷汗。

這聲音,是嚴漠。

嚴漠與我,雖不及嚴栩相熟,但也是認得我的臉的。

我低著頭不敢抬,餘光瞥見他似是坐在亭中飲酒。

「原來是兩個宮人。」嚴漠雙眼迷離,晃悠著手中的酒杯,腳下還是不少歪倒的瓶子,看樣子已喝了不少。

「你倆上來,幫我倒酒。」

我和靈犀對視一眼,她比划了個手刀,我搖搖頭。

嚴漠的身邊不應該沒有人,對他出手太危險。

我和靈犀上前,我低著頭拿起酒瓶給他斟滿,嚴漠摩挲著酒杯,一飲而盡。

要麼天色太暗,要麼他真是醉了,總歸也沒注意到我的長相,我和靈犀快速的給他再斟滿,只盼著他越醉越好。

又一杯斟滿,誰知他卻忽的拽住了我的左手腕。

我驚恐的看著他,以為被他認出,一時間忘記了掙扎。

他卻沒有看我,另一隻手把玩著酒杯喃喃道:「為何……為何我拋下這麼多……寧願……忤逆母后……你卻要如此,待我……」

我低著頭不敢動,半晌聽不到聲音,再一看,他已然醉暈了過去,只是手還死死的拽著我的手腕。

竹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有人前來,我趕忙用力掰開他的手指,和靈犀躲到一旁。

只見幾個宮人拿著毯子和暖爐,正匆匆向亭子走來。

靈犀拉了拉我,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已有一道紅痕,原本系在手腕的七彩繩,也沒了蹤跡。

接下來的一路,我都驚魂未定,方才嚴漠的話如餘音繞梁,也讓人不寒而慄。

到了西宮門,莫旗已安派妥當,本該和莫旗一道去運第二次柴碳的兩個內臣已被他迷暈,我和靈犀拿著那兩個內臣的令牌,便混在送碳隊伍中,跟著莫旗,向西宮門走去。

此刻剛好宮門值守侍衛輪換,排隊運柴碳的車已排了幾輛,侍衛匆匆看了眼我們三人的令牌,便揮了揮手:「快走。」

我心中舒了一口氣,正待趕緊穿過這宮門口,卻聽到幾個人同時高聲喊:「沈公公來了。」

只見宮門口一人緩緩走進,後面還跟著幾個點頭哈腰的內臣,我們被迫停在原地,沈公公則昂著頭,一路睨視著運柴碳的隊伍。

我在宮中,基本沒和這些掌管內務的公公有過往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沈公公從我面前經過,忽的停了下來。

身後一個內臣立馬上來踹了我和靈犀兩腳:「哪裡做事的,沒規矩,見了沈公公不知道行禮。」

踹的力度不小,且正中我膝蓋,我痛得頓時跪了下去,只得啞的嗓子道:「小的知錯,請沈公公大人有大量……」

沈公公哼了一聲,似是還算受用。

一個惜薪司的宮人上前陪笑道:「沈公公,各宮娘娘要的緊,今日還得再拉二十車柴碳回來,您看……」

沈公公哼了一聲,大手一揮,那個宮人便道:「你們幾個,還不快走。」

我膝蓋吃痛,咬了咬牙,掙扎的站起身。

可每走一步,那膝蓋的痛都直達全身。

走出宮門不過幾步之路,我已全身是汗,眼淚被生生逼出了眼眶。

靈犀看我受痛,小聲道:「公主再忍忍,一會兒到了岔路就有人接我們了。」

我忍著痛:「莫擔心,我受得住。」

只要能離開這裡,再疼,我都受得住。

到了岔道口,莫旗和後面的人喊道:「兄弟你先走,我這推車軲轆壞了。」

說罷,莫旗假裝將車推遠檢查軲轆,靈犀則攙著我,在樹影處轉了個彎,走向另一個岔道,一輛馬車正等在那裡。

愈是走近,我愈覺得心上發熱,眼也發熱,這個看著毫不起眼的馬車,登上去後,彷彿梁宮的一切,都將化為過眼雲煙,和我從此再不相干。

我做公主這麼些年,這怕是我做過的,最出格,最驚險之事,卻也是最心悅之事。

心中百感交集,卻忘記上馬車時受傷的膝蓋受不得力,我一個踉蹌,看著就要摔倒。

誰知這時,一個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我不知車裡居然還有別人,瞪大雙眼看清來人,卻忍不住眼角一潮。

這人笑起來面若桃花,還是我記憶中那副風流蘊藉、落拓不羈的模樣。

「小芸兒,別來無恙。」

【10.15更】

面前這人,正是我姑母敬文長公主和溫平王之子,我的表哥,雲鶴世子。

京中人皆知,雲鶴世子善文墨、長音律、會制香釀酒,能舞刀弄劍,不知是多少閨閣貴女的夢中人。

只是他既不願入仕,至今也未娶親,一個人倒也活的風雅自在。

車外馬蹄聲起,他將我扶好坐穩,打量了我一眼,眉眼含笑道:「北梁看來還是養人的,小芸兒氣色看著倒比以往好些了……」

我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內臣的衣服,不禁被他說得面上一赧,道:「表哥……」

他笑著遞過來一個小酒壺:「先喝口暖暖身子。」

我打開壺口,酒香四溢,喝了幾小口,便覺得全身漸漸都暖起來了。

正欲發問,他像是知道我心所想,挑眉笑道:「是不是想問我為何在此處?」

我點點頭。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在北梁,會見到雲鶴表哥。

路邊忽的傳來聲聲犬吠,他掀開帘子看了眼車窗外,確認無事後回頭向我道:「我其實本來就要來北梁……嗯……尋人,前些日子收到若雨的信,知道你已打定主意要離開梁宮了,便想著先過來看看你,興許能幫上什麼忙也不一定。」

「結果路上有事耽擱了幾日,昨日才到,因著你今日就要出宮,傳消息多有風險,便只有莫旗知道我也來了這裡,並未提前讓你知曉。」

原來如此,我不禁道:「雅芸此番出嫁和親,非但未能為齊國解憂,卻讓兄長們為我煩擾甚至犯險,也不知邊疆戰事是否一觸即發……」

他卻搖搖頭:「兩國邦交,本就不該讓女子來背負,如今老四和北梁,怕都是心懷鬼胎蠢蠢欲動,你再待在那裡,不過是成為被利用的棋子罷了。再說了,」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哪有什麼煩擾犯險,若胸中沒個萬全之策,你當你五哥和我敢將你輕易接出梁宮。」

這一席話,就像春日的微風拂水,將我的不安和愧疚輕輕撫平,在心底盪出圈圈漣漪。

「所以,」他慵懶的向後一靠,看著我,眉眼微翹:「你呀,就莫要擔心這些個了,至於別的嘛,三月前,華堇年曾派影衛從京中接我到他那裡。我急匆匆趕去,以為他有要事商量,誰知他卻閑庭信步,天天不過與我喝酒,我才知道,他就是想問我要個釀酒的方子……所以你看他還有時間釀酒,可見他心中早有成算。老五這個人,真不是常人能比的,唯一的弱點估計就是他娘子了……」他接著慨嘆:「若不是當年被寧雪靜最後扮成若雨擺了一道,老四又怎可能是他的對手?」

我笑道:「五哥現在這種閑雲野鶴的生活,倒也不錯。」

雲鶴眼底波光微轉,悠悠笑道:「他不過是看著像個閑雲野鶴罷了,有些事卻也是不得不做,他這種身份,總有些逃脫不了的,哎,宿命……」

我想了想,還是不禁道:「只是兩國若真的戰了,大齊此次恐怕不定能像之前那般佔優。」

雲鶴挑挑眉:「哦?此話怎講。」

我道:「現在冰天雪地,馬上就要進入最寒之季,若論天時地利,則更利於北梁,齊國的將士怕是不一定受的住這般寒冷,北梁怕沒準就在等這個時機……」

他笑道:「小芸兒不是個皇子也是可惜了。」

我說:「表哥莫打趣我,我不過在北梁待了兩年,對這裡的人和事也略微熟悉了些。」

「不過,」他對我眨眨眼:「你都不在梁宮了,何必再操這個閑心?」他想了想,道:「不如表哥帶你去遊山玩水散散心,可好?」

我噗嗤笑了出來。

是啊,既然已經出來了,我又何必再庸人自擾?

今夜本是如此緊張,可有雲鶴表哥在,我卻著實覺得輕鬆自在了不少。

連膝蓋上的傷,都覺得沒那麼痛了。

馬車又繞道轉入另一條路,靈犀進來幫我膝蓋上藥。

她小心翼翼挽起我的褲腿,膝蓋處一片青紫,周圍隱有淤血,可見當時踢的人有多用力。

我雖身子不大好,但自小喜靜不喜動,如此重的皮外傷也是沒受過的。

儘管靈犀上藥很輕,我還是痛的「嘶」了一聲。

雲鶴的眸子在看到我的傷處後陡然轉暗,笑意斂起:「北梁宮中,居然還有人敢對你如此?」

我抬頭看著這位素日里玩世不恭的表哥,突然想起有次宜嬪來找母妃聊天,「姐姐可記得長公主家的雲鶴小世子,那日世家比劍,聽聞雲鶴世子劍如飛風,把張大人家那個嫡子嚇得差點尿褲子。」

母妃笑道:「溫平王當年四處征戰時,也是聞者皆懼,世子是他親自帶出來的,又怎會差?」

靜可傾倒眾生,動能上陣殺敵。

我搖搖頭,把今日發生之事說了一遍。

他聽罷,神色略緩,也搖頭慨嘆道:「倒不知這北梁的宦官,架子居然這麼大。」

我道:「我也未曾想到,以前齊國哪裡有這樣傲氣的內臣,所以才遭了這一腳,但終歸有驚無險,也算長了見識。」

靈犀已幫我上完葯,嘆了口氣:「還是傷到了些骨頭,公主最近怕是要慢些用這條腿。」

雲鶴看了看,道:「先忍幾日,等到地方了,還是好好將養一陣子才好。」

說到此,我問道:「表哥,我們這是往齊國走么?」

他搖搖頭:「我有兩個北梁的朋友在原州,現今天氣愈冷,你身子弱,不宜在這冰天雪地里車馬勞碌,我們先去原州,至於什麼時候離開北梁……不如等過了年,再視邊疆形勢而定。」

「那珍姑姑和阿燦呢,可與我們一道走?」

雲鶴道:「你說你兩個侍女?我們這次不能帶他們倆,否則目標太大,容易引人懷疑。但她倆很安全,我和莫旗安排的很穩妥,你大可放心。」

我點點頭,心中的石頭算是有了著落,但還是躊躇道:「只是我離開被發現是早晚之事,若待在北梁,心中總還是覺得不大放心……」

他瞭然一笑,遞給我一個魚符,我心中疑惑,問道:「這是……」

他笑笑:「這是早就備好的,你的新身份。」

我驚喜的看向他。

據云鶴道,他自那次宮變後,行走各國便用的是岳人的身份,叫雲白,是個岳國太州的畫商。

而此次給我的身份,則是他的妹妹,叫雲月。

「到了原州,我們先住到我朋友張進鵬家中,他們只道你此前是去北梁京上看望出嫁的表小姐,不會多疑的。」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嚇了一跳,不禁道:「外面……外面……」

雲鶴倒是平靜的很,將手搭在車窗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點著,笑道:「害怕北梁人追過來?」

我點點頭,內心驚懼怕是在臉上一覽無餘。

「小芸兒放心,我布的路,他們找不到的。」他的聲音讓人安定,「表哥此次,定會護你到安全之地。」

我看著他,心中那塊一直強撐的堅強不覺塌了方,眼淚不爭氣的在眼眶裡打轉,只能低頭拚命強忍,不讓淚水翻湧出來。

一抹淡淡的蘭草香襲來,我抬起頭,只見他胳膊抬起,寬袖垂落,袖上還有淡淡的蘭草紋。

他下顎微抬,雖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但雙眸卻充滿溫情,看的人心頭一暖。

「哭吧,袖子借你,也是時候哭一場了。」

【10.18更】

淋漓盡致的哭了一場,北梁的那些日日夜夜,似乎都翻篇了。

隆冬的北梁,大雪漫天,雖車外天寒地凍,沿途景色卻也著實不錯。

雲鶴表哥一路不慌不急,雲淡風輕的讓我感覺似乎此行真的不過是與他出來遊山玩水,再加上沿途確實未見追兵,我懸著的心也慢慢踏實。

從上京去原州本來八天路程,約莫是雲鶴走的路線不同,我們用了十來天才到達原州。

原州地處西南,是北梁最為富庶的地方之一,因著再隔三城便是與大齊毗鄰之地,原州人從商居多,多行走於齊岳和北梁其他地區,風氣也較其他地方更為開放。

雲鶴所說的朋友張進鵬,其父便是北梁幾大鹽商之一。

張進鵬家雖從商,但他本人卻絲毫無一些商人的油滑之姿,是個爽朗清舉之人。

他接到雲鶴和我,贊道:「這就是令妹,果然和雲兄一般仙姿玉質。」

雲鶴坦然應下,我卻頗為不好意思,只得道:「張公子謬讚了。」

他帶著我和雲鶴至房間,對我道:「這天寒地凍的,實在不宜再車馬勞碌,雲姑娘且安心住下,雲兄對我有救命之恩,一直無以為報,你們能在此住一段日子,是鄙人之幸。」

說罷,他身後居然冒出一顆腦袋,笑臉如花:「這位姐姐好生面熟。」

張進鵬笑著介紹:「這是舍妹蕙芯,」又回頭道:「你今日第一次見雲姑娘,怎就面熟了?」

蕙芯笑嘻嘻道:「雲姐姐長得像我夢中的仙女,所以面熟呀。」

蕙芯比我只小兩歲,張家女眷少,她性格活潑,平日里本就不願與姨婆們一起,見我來了,甚為欣喜,便常來找我一道聊天。

雲鶴也懶得改口,仍喚我小芸兒,大家皆以為他喚的是雲,只當是家人喜如此喚我,卻不知道此芸非彼雲罷了。

到了原州的第三日,雲鶴找來他另一摯友宋瑾,來幫我看診。

宋瑾的師父,是北梁的一位老神醫,人稱秀山先生。

他本人拜師多年,之後便在幾國之間遊歷,也是前不久才回的北梁,現下就住在張府隔壁街上。

蕙芯引著他來了我的屋子,他和雲鶴打了聲招呼,便坐下給我看診。

宋瑾生的劍眉星眸,診病時澄靜緘默,乍看怎麼都不像游醫,倒像是哪裡來的貴家公子。

他診了診我的脈,眉頭微皺道:「近來是不是常有眩暈感?」

我愣了下,倒未曾想他竟能連我的老毛病都診的出。

頭暈其實是娘胎裡帶的毛病,之前齊宮太醫也是為此給我調理了十來年,但卻很難去除病根。

以至於我如今若是勞累,暈症便易發些,只是因每次只要休養一陣便好,我也就不大當回事了。

這十來日車馬勞碌,確實也小犯過幾次。

雲鶴道:「小芸兒確實有暈症,是常年的毛病……以前也吃了不少葯,你可有什麼醫治的法子?」

他說:「膝蓋上的傷沒什麼大礙,每日換藥即可。只是這頭暈的病症,若想除根,怕是要至少吃三月的湯藥才行。」

若說除根,我心中大抵是不信的,畢竟這症生來就有,喝了那麼多年的葯,連齊宮太醫都看不好的。且因著打小湯藥喝太多,以至於長大後我最不願碰的,便是湯藥。

現在想到湯藥那苦味道,喉嚨都會泛起一陣噁心。

我見過的名醫也著實不少,再看看宋瑾年輕俊朗的臉,怎麼也沒法說服自己他比齊宮的太醫還厲害,內心對他所說的要喝三月湯藥這事,不自覺的就生出了一絲抵觸。

我躊躇道:「宋公子,其實這個暈症,是娘胎里就帶出來的,我這麼多年也習慣了,治不治的都行的……」

他正在寫方,聽罷抬頭道:「怕苦可不成。」

我:「啊?」

他抬起頭,看著我微微笑道:「都說良藥苦口,其實並不是隨便說說,難治的病症,既要對症下藥,又要患者堅持服藥,才能藥到病除。」

一下被戳中內心所想,我面上赧然,但想想要喝三月的湯藥,我臉不禁皺成一團,求助似的看向雲鶴表哥。

雲鶴看我表情糾結,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小芸兒你是不喜湯藥的……哦,要麼還是堅持一下,宋瑾能給你三月去了病根那是極好的……」

宋瑾抬頭:「不喜湯藥?」

我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小時候湯藥用的多了,如今便有些……」

我此刻自覺有些矯情,心道估計在宋瑾眼中,我這個病人著實是煩人,心中便打定主意乾脆捏著鼻子挺過這三月算了。

正欲說其實湯藥也無礙,他卻沉吟了下:「那丸藥呢?」

我愣道:「丸藥,丸藥倒還好……」

他收了筆:「那便吃丸藥吧。一日兩次,我每兩日制一次葯,制好給你送過來。」

我趕忙道:「那多麻煩宋公子,不如還是……」

宋瑾卻笑道:「若真覺得麻煩到我了,就好好按時吃藥吧。」

雲鶴倚著門框笑道:「小芸兒這長年的暈症要是被你這個神醫治好了,我可定得好好感謝你才成。」

宋瑾抬了抬眼,「哦?你怎麼謝我?」

雲鶴挑了挑眉,沒個正經:「要不我……以身相許?你意下如何?」

我和蕙芯都被逗笑,宋瑾卻邊收拾藥箱邊悠悠道:「以身相許那要看是誰,你……就算了。」

兩人一道出門去,蕙芯獃獃的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回頭道:「雲姐姐你可知,我之前覺得吧,我哥哥就是原州長得最好看的男子了,如今看到宋哥哥和雲哥哥,再看哥哥,怎麼就如同美玉變頑石似的,唉……」

我笑了:「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屢見不鮮,你不過是見你哥哥見得多,才會這樣覺得。」

不過這三人若站在一處,倒真真是可以自成一道風景。

過了半月,我腿傷好的差不多,常在屋中也悶得慌,便受蕙芯之邀,一道去看戲。

這個戲檯子離張府不遠,蕙芯還喚了兩個平日里要好的姑娘,四人一道,觀戲之地便在戲台對面的流芳樓。

流芳樓有雙層看廊,這層除了我們所坐之處,還有一處中間位置一直空著。

我悄聲問蕙芯:「那個位置看起來是個看戲佳座,怎的卻一直空著?」

蕙芯小小的翻了個白眼,悄聲道:「雲姐姐有所不知,那是給大人物,備著呢……」

我好奇心被勾起:「什麼大人物?」

蕙芯道:「可不就是江太守家的女兒,江惜文嘛。」說罷,不知想到了什麼,氣鼓鼓道:「姐姐你可知,自打江太守幾年前帶著家眷自上京來原州,原州的男子大半都被江惜文迷去了魂,見過的個個都誇她才貌雙全,好像原州的姑娘都比她不過似的。」

「那江惜文也是傲的很,據說覺得自己是上京來的,覺得原州什麼都差上京一等,原州最好的綢緞首飾,都得先給她,她挑剩了才輪得到我們。這不,自打她要來這流芳樓看戲,最好的位置永遠都得給她留著。」

說罷,她突然抬頭看向我,雙眼透著迷茫:「雲姐姐,你在上京待過,上京真的比原州好么?」

我搖搖頭:「上京不過是國都,沾了些皇家之氣罷了,在我看來,原州比上京,不知好多少倍。」

我說的是真心話。

蕙芯眼中又煥發了光彩,高興道:「真的?」

我笑道:「自然是真的。」

正說著,樓梯處傳來喧雜人聲,蕙芯撇了撇嘴,小聲道:「每次都這麼大排場,以為自己是公主呢……」

我循聲看去,只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女子走上來,女子插著一隻赤金鏤花長簪,額間點著梅花鈿,著一身絹紗百褶如意月裙,款款走來,確實亮眼的很。

江惜文落座後不久,今日的戲也開了場,這戲講的是個挺悲情的故事,蕙芯和另兩個姑娘都看的眼淚汪汪。

正看著戲,我感覺側方似有一道目光。

轉頭一看,卻見是江惜文正看向我們這邊。

我沒在意,便轉頭繼續看戲。

不一會兒,卻有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走到我面前。

「這位姑娘,我們家小姐,想請您過去一坐。」

【10.24】

此時戲台上正演到一對苦命鴛鴦被迫分離,看台上的人大都在跟著抹眼淚。

蕙芯聞聲,也轉過頭來,眼角還晶亮晶亮掛著淚珠。

我覺得看戲中間來擾實在是無禮之舉,對江惜文邀我也頗感意外,便問:「這戲還未結束,不知你家小姐找我何事?」

小廝似是沒料到我會問出這樣的話,愣了下道:「我家小姐覺得這一層也就姑娘看著像個上得了檯面之人,想和姑娘做個朋友。」

一句話說的褒貶全含,看似在誇我,倒是將我身邊這三位硬生生的歸於了上不了檯面。

蕙芯獃獃的看著我,我抿了口茶,看著戲台淡淡道:「不好意思,我與朋友今日還要看戲,怕是沒時間交新的朋友。」

待小廝回到江惜文那裡,蕙芯湊過來,雖刻意壓低聲音,但難掩興奮:「雲姐姐,你居然拒絕了江惜文誒。」

我本就無意在原州與不相關之人結交,更何況還是太守之女,便笑道:「怎麼?蕙芯想和她做朋友?」

蕙芯吐吐舌頭:「我才不想。」說罷又不好意思道:「況且她也看不上我們這些商賈家的,聽說她,也就是王家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能被她看上眼,我們其他人呀,她都不正眼瞧的。」

旁邊姑娘笑道:「王如筠」。

「對對,」蕙芯笑道,「聽人說,王家想把王如筠送進宮當娘娘,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個以前在宮裡做事的姑姑,打小就按著宮中規矩練著,這才入了江惜文的眼。」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心下瞭然了一半,「倒是別讓她擾了咱們看戲的興緻。」

蕙芯點點頭,幾個姑娘便都專心轉頭繼續看戲。

這齣戲悲情到最後,苦命鴛鴦總算有了個好結局,也算淚中帶笑。

只是我卻哭不出來,看著蕙芯幾個梨花帶雨,心中只能苦笑。

也不知這幾年,是在梁宮裡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還是磨掉了絲絲兒女情長。

起身準備離開,才發現江惜文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到底是不相干之人,我便也沒有在意,和蕙芯幾個一道下樓離開。

走到樓梯轉角處,卻見一人急匆匆逆著人流往上沖,竟是江惜文身邊那個小廝。

此人上樓步伐極快,我又剛好站在樓梯中間,一個沒留意就被他撞一下肩膀,身子一歪眼看著就要摔倒。

我正想著今日怎就如此倒霉,一雙手突然拽住了我的胳膊,我站穩抬頭,對上了一雙看似輕佻的丹鳳眼。

我輕聲道:「多謝公子。」

眼前之人盯著我看了半晌,眼角微鉤,笑道:「此乃舉手之勞罷了,不知姑娘……」

只是還未說完,就被蕙芯急匆匆打斷:「多謝龐公子,雲姐姐,哥哥還在家中等我們,我們快走罷。」

說完就拉著我往下走。

走到街上,蕙芯才小聲道:「雲姐姐可千萬別和方才那人接觸,那人叫龐詣,是原州有名的紈絝,不過仗著自己家是原州首富,自己又有一副好皮囊,見到哪家長得好看的姑娘都要,都要言語輕薄一番……」

我點點頭:「放心,我對此人不感興趣。」

誰知第二日,龐詣便送來一套珠釵。

送珠釵的小廝道:「我家公子說,與雲姑娘一見如故。」

我哭笑不得,那日我對他說的話不過「多謝公子」四個字,怎麼就一見如故了。

隔日,龐詣又送來一對翡翠玉鐲。

再隔一日,則是一對琉璃耳墜。

我頭痛不已,只能一概不收。

接連送了大概十來日被我全部拒收後,龐詣總算沒再送來什麼別的首飾物拾了。

我想起蕙芯的話,心道他大概又看上別家的姑娘了,便也沒在意。

三日後,雲鶴說我在屋裡呆的太悶,便拉我一道出門透氣,誰知剛邁出張府大門沒走幾步,便見雪中立著一人,手上還提一個食盒。

此人見我,面露驚喜:「雲姑娘!」

我愣了半天,實在沒想到會在張府門口見到龐詣,畢竟前些日子他只是教人送東西來,本人卻從未來過。

難不成覺得我連著拒收那些物拾,駁了他首富的面子,所以前來算賬么?

他穿著一身黑色斗篷,肩上還落著一層薄薄的雪,看起來像是站了許久。

我躊躇問道:「龐公子……在此處等人?」

他眼角溢出笑意:「在等雲姑娘。」

我剛想問他怎麼知道我今日會出門,就聽他道:「前些日子是我唐突了,我確實那日在流芳樓對姑娘一見傾心,送那些禮物也是希望能讓姑娘知道在下的心意,卻不想是否會給姑娘帶來困擾,是我的不是。」

「今日在此等姑娘,不過是想給姑娘帶一盒如意齋的臘月包。」

我眨了眨眼,包子?

他似是讀懂我的困惑:「如意齋的臘月包,只有臘月二十三後才有,原州習俗,若能吃上如意齋每日出的第一籠臘月包,便能保佑來年順心順意。」

我呆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便道:「多謝公子好意,但還是……」

他身後的小廝上前道:「姑娘便收下吧,我家少爺已在這裡等了姑娘三日,每日巳時來等,申時才走,怕姑娘困擾還不敢離張府太近,這頭籠包子本就難買,買了還易涼,少爺連買了三日,更是想了各種辦法,才得以在食盒中給包子保了溫。」

「放心,」龐詣上前幾步,將食盒帶子塞進我的手中,「沒有人知道是我送姑娘的,姑娘也不必覺得困擾,我只希望,」他露齒一笑,「雲姑娘來年,能如意安康。」

說罷,他做了一揖:「年底宅中事多,怕再見雲姑娘,要等年後了。」

他走遠了,我才後知後覺,著實不應該收這一食盒包子。

許是方才他立在雪中的樣子,實在太像,那個以前立在麟趾宮前的我了。

回頭走了幾步,看到藏身在門廊後面的雲鶴,我嘆氣道:「表哥忒不厚道,不說幫幫我,還躲在一旁看笑話。」

雲鶴笑道:「你躲的了臘月,躲不了初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再說了,我看這龐家公子倒也不像人們說的那樣,這次也是有心了,不過一盒包子,又不是聘禮,收了也無妨。」

我斜睨他一眼:「你說的倒輕巧。」

他笑了幾聲,幫我拎過食盒,邊走邊自言自語道:「不過看來這種事,果然還是要不要臉才行……嗯,學習了學習了……這龐公子我倒是可以結交結交……」

和雲鶴拎著食盒回去,蕙芯看著熱騰騰的臘包,嘆道:「我自小隻聽過雪中送炭,原來雪中還可以送包子……」

雲鶴在旁邊幽幽道:「所謂出其不意,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

我:……

不過正如龐詣所說,之後到過年這段日子,果然他沒再出現在我面前。

住在張府這些日子,我和進鵬、宋瑾也熟絡了許多,閑暇時間,進鵬、宋瑾和雲鶴常聚在一起,給我講他們三人在外遊歷的見聞。宋瑾知道我善熬補湯,還給了我不少葯膳的方子讓我鑽研,我看了,全是對我身體有利的方子。

暈症偶爾還犯,但就像宋瑾所說,這畢竟是頑疾,要長期調養才好。

就這麼一日日的,我在北梁過的第三個年,就要來了。

北梁和大齊,雖近幾個月邊疆仍有摩擦,但雙方卻都沒有到正式出兵的那一步,所以這個年,北梁百姓過的也很平順。

我總覺得這場本是雙方蓄謀的戰事哪裡不對勁,畢竟北梁不在冬天出兵,便喪失了最好的時機,而大齊也一直態度晦暗不明,但也懶得再去細想了。

畢竟,何必庸人自擾。

除夕夜,張家沒有守歲的習慣,長輩們早早便歇下了,進鵬點了碳火,我們幾個便圍著火爐,聊天守歲。

一晃三年,回想我第一年在北梁守歲,是在麟趾宮,與嚴栩一起。

在大齊,因著身子弱,宮中的守歲我一向不參與的,之所以那年在麟趾宮守歲,不過是聽宮人說,在北梁,年輕的男女若一起守歲,便能相扶到老。

那夜只記得我和嚴栩給彼此寫了些祈福的字,我和他講了小時候在齊宮過年的事,他也給我講北梁過年的習俗。

那時的我,甚至有種錯覺,以為我們會就這樣一起看著雪,聊著天,到很久很久以後。

只是我身子著實弱,那年子時一過,自己何時睡著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醒來,人已在映雪閣,阿燦捂著嘴偷笑道:「公主醒了?昨夜公主在麟趾宮睡著了,是二殿下將公主抱回來的,二殿下怕昨夜雪大公主冷,還特意囑咐奴婢給公主多加床錦被。」

我羞紅了臉,那時的心,還是如蜜罐般甜的。

第二年時,我已知道了趙凌,除夕夜在重華殿與梁帝梁後用過膳後,便隨便找了個身子不大舒服的借口,直接回了映雪閣。

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阿燦她們在門口守歲,我便起身披了件衣服,推開窗想看看雪下得大不大。

誰知雪已經停了,映著四方一片光亮,我向麟趾宮看去,卻看到了一個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嚴栩披著黑色斗篷,在麟趾宮的宮門口,抬頭望天,佇立良久。

我也抬起頭,卻只看到天空黑的無邊無界,沒有一顆星星。

炭火劈啦一聲響,將我思緒拉回,蕙芯正纏著進鵬要點心,宋瑾和雲鶴也在相談甚歡,這樣熱鬧的守歲,如夢似幻。

進鵬熱了一壺酒,給每人倒了一杯。

暖酒下肚,像在心中炸開一道煙花,驅散了一切陰霾。

想喝第二杯時,卻被宋瑾制止:「小雲還在服藥,酒不宜過飲,一杯即可。」

進鵬收了倒酒的手,笑道:「這我一高興倒是忘了,那小雲來吃些點心,」說罷,還添了一句:「味道可不比如意齋的臘月包差。」

我也笑了,轉頭對宋瑾道:「宋大夫好生嚴格啊。」

雲鶴已喝了好幾杯酒,眼神迷離道:「嚴格啥啊,我那次在岳國受傷時,你怎麼不攔著我喝酒啊?」

宋瑾看了他一眼:「其實你當時也不應該喝,我不過想讓你這個酒罈子,漲漲記性,畢竟你喝完後得多吃了一月的葯……」

雲鶴:……

第二日初一,蕙芯拉著我到長輩那裡沾喜氣討紅包,快到雲鶴屋時,突然有人來叫:「小姐,老太太喚你呢!」

蕙芯聽了,笑嘻嘻和我道:「那姐姐先去雲哥哥那吧,我先去祖母那裡,記得幫我向雲哥哥討個紅包。」

我點點頭。

雲鶴不在屋,桌上卻放著我沒見過的一副丹青。

畫上的女子粉黛娥眉,秀雅絕俗。

美目流盼,帶著一股靈動之氣,右手持劍,又多了幾分英姿颯爽。

墨跡未乾,似是剛剛畫好不久。

不久,門外傳來進鵬的聲音:「在江州確實有人看到了極像豐姑娘之人,只是她不肯承認,所以雲兄你看要不要親自去……」

半晌無聲,只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

不一會兒,雲鶴推門而入,看到我在,眉梢挑著笑:「怎的一人來討紅包了?」

我笑道:「蕙芯被張老夫人叫走了,我便在這裡等你。」

他走過來,繞到桌後,我指著畫道:「這畫中女子好美。」

他似是有一絲得意,輕輕撫著畫紙道:「那是,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只是,」他搖搖頭:「這湊在一起,卻湊出個油鹽不進的倔脾氣。」

我看著他,心中其實已瞭然了大半:「表哥來北梁要尋的,便是這位姑娘吧?」

雲鶴笑道:「可不是,方才進鵬說在江州有人看到她了,可她又不承認,也不知是不是她……不過,哎,還真像她的脾氣。」

我知道他心中在猶豫什麼,便道:「表哥還是帶著莫旗去趟江州吧,我這邊有靈犀和張家兄妹、宋瑾在,不會有什麼大事的。」

他看著我,難得的苦笑搖頭道:「她若能有你一半懂事……便好了。」

我想,能讓大齊的雲鶴世子露出如此表情的女子,當真是不一般的,便笑道:「等你把表嫂嫂帶回來了,再當著她面誇我吧。」

雖然雲鶴還是不大放心我,但在我的堅持下,還是在初二帶著莫旗出發了。

江州離原州較遠,路也不好走,之所以讓雲鶴帶著莫旗,一是莫旗在北梁幾年,對這裡還是熟悉些,二是他和靈犀有影衛之間特有的聯繫方法,也好讓我和雲鶴能知道彼此的情況。

過了初十,大街上逐漸熱鬧起來了,可靈犀卻染了風寒,宋瑾診了說算積勞成疾加受寒,開了幾付葯。

我覺得她自從和我來了北梁,為了我著實很辛苦,便給她按宋瑾給的驅寒的方子又燉了補湯,讓她這些時日必須好好休養一番。

十五晚上,原州街上熱鬧非凡,到處都懸著彩燈,進鵬和蕙芯便邀我一道出門賞燈猜謎。

蕙芯看到彩燈便要猜謎,進鵬卻只想看燈,兄妹倆一路鬥嘴斗的也不亦樂乎。

北梁的彩燈,做法和大齊的還是有些不同,大齊愛小巧精緻,北梁更愛粗獷大氣,彩燈也做的很大,走過一處,連著幾個燈皆有人形那般大,上面畫著的,皆是民間流傳的故事。

循著一一看過去,一個熟悉的故事映入眼帘,我不禁停步駐足。

上次看牛郎織女的彩燈,是什麼時候來著?

好像還是那年在大齊行宮的七夕,我剛剛得知自己要來北梁和親。

那時的我,也曾看著燈,憧憬著,祈盼著,能在這冰雪之國,有一段屬於自己的,矢志不渝的感情。

往事浸染著今夕,五味陳雜,如今不過認清一點,那就是,我怕是真的沒有那般的好氣運。

再抬頭時,卻不見了進鵬和蕙芯。

估計他二人是在前面猜謎,我便順著人流,邊走邊尋。

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隨著開路的喊聲,噠噠的馬蹄聲傳來,聽聲音人數還不少。

幾個本在賣貨的婆子,也放下手中的活計,離開攤位涌到街邊。

我拉著一個問道:「婆婆可知發生了何時?」

那婆子眉飛色舞道:「剛聽人說,好像是二皇子突然來原州了,這不,應該馬上就來了。」

我腦袋哄得一聲,婆子還在繼續道:「都說二皇子是皇宮裡最好看的男子,今夜也不知能不能見得上啊……姑娘你站那兒看不到的,你往前擠擠……」

我連連後退,嚴栩來原州了?來原州了?

我趕忙想往後退,可後面人卻越來越多,什麼叫擲果盈車,我今日真是見識到了。

別人皆在向前涌,我拚命逆著人流往後退,卻不知被誰,踩了裙角,一個踉蹌,偏偏受過傷的左膝蓋,磕在了一個姑娘提著的暖爐上。

舊傷添新傷,頓時痛的不能自已。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二殿下來了!二殿下來了!」

我不知為何就回了頭,也不知為何,就和剛好騎馬走過的嚴栩,目光對上了目光。

人群一片歡呼,我馬上轉頭,祈盼他沒有看到我,可心卻跳的奇快,因為剛才那一瞬,我看到了他臉上的驚訝和不可置信。

明明隔著那麼多人,明明有那麼多人。

熟悉的眩暈感突襲,我扶著額頭,向前一栽。

一時間,馬蹄聲,驚嘆聲,一聲聲的二殿下二殿下充斥著我的耳朵,我只覺好煩好煩,身邊的人事物彷彿都在漸漸遠離,不管是什麼,我都無暇顧及。

似有一陣冷風刮過,瞬間包圍我的,是我熟悉卻再也不想聞到的那抹淡淡的月麟香。

暈倒前,我想,我大概,真的是沒有什麼好氣運。

【10.27更】

再睜眼時,我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屋內正焚著裊裊安神香。

心中嘆了口氣,昨夜種種雖讓我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但卻是真真正正的發生了。

我暈倒了,還是在嚴栩面前。

剛想掙扎著坐起來,就聽幾個婢女小聲道:「姑娘醒了,快去通報。」

一個婢女走近扶我坐起,「姑娘感覺可好?可要喝些水,用些粥飯?」

我搖搖頭,抱有一絲希望問道:「這裡是哪裡?」

婢女道:「這裡是太守府,昨夜姑娘當街暈倒,是二皇子將姑娘救回來的。」

我費力扯出一抹笑:「原來如此。」

果然如此。

我無力的垂下頭,正想著該如何是好,就聽到門從外面被打開,婢女悉數行禮,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近。

就算不抬頭看,我也知道這些個腳步聲中有一個屬於誰。

我抬起頭,嚴栩正回頭接過身後婢女的葯碗。

他今日著了身月白色長袍,一段時日不見,倒也沒甚變化,依舊一副清新俊逸的模樣。

他擺擺手,婢女皆行禮退出房間。

他端著葯碗在床沿坐下,柔聲道:「醒了?可覺得哪裡不適?」

我搖了搖頭。

他嘆了口氣,「可知我為了尋你,快把上京的地皮都翻了一番了。」

我抬頭看他,他眼底里散著柔光,說這話時倒看不出有一絲不快,像極了平日在宮中相處的模樣。

只是我卻更想知道,這散落的溫柔之下,到底藏著的是什麼。

我低下頭,他伸出手來撫了撫我額邊的髮絲,「其他事情以後再說,宮裡我想法子瞞下來了,你先好好休息,等我這邊事情做完……」

我頭歪了一歪,「昨夜,是二皇子救了民女?」

他的手頓在空中。

他盯著我,「你說什麼?」

我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方才聽婢女說,昨夜民女在人群中暈倒,是二皇子救了民女……」

他垂下手,盯了我半晌,眸底柔光漸漸轉為一片清冷,「你是誰?」

我輕聲道:「民女,名叫雲月,是岳國太州人,隨兄來原州的。兄長因前幾日有事,便將我託付給了原州友人照料,如今也住在友人那裡……」

他一臉不可置信,皺眉道:「雅芸,你在說什麼?」

我未理他,只繼續道:「二皇子殿下昨夜施救,民女感激不盡,只是一夜未歸,恐寄住的家人著急……民女此刻已無礙了,不便在此再叨擾二皇子,不如民女先回家去,改日再和家人上門向二皇子親自道謝……」

半晌無聲。

他轉身將葯放在矮几上,突然問道:「哪個雲,哪個月?」

我愣了下,但還是答道:「雲深不知何處是的雲,月影斑駁照人歸的月。」

此時,突然有人扣門。

婢子在門外道:「二殿下,有位張家公子急著在前廳求見,說二殿下昨夜所救之人為寄住在他家的友人之妹,特來感謝二殿下。」

嚴栩蹙著眉,看了看我,我趕忙道:「那位公子確實是民女的朋友。」

良久,他都未說話,正當我有些急了的時候,他卻起身出了房間。

房門再次關上,我輕輕抽出錦被下的雙手,緊攥的拳頭放鬆,伸開手掌,掌心竟已生生掐出了血痕。

此番不知是否會連累進鵬,我內心忐忑,冷汗從背脊一遍遍滑落。

等了不知多久,嚴栩重新開門進來,臉色鐵青。

「我再問你一遍,」他眸底晦暗不明,「你是誰?」

我起身平靜答道:「回二皇子,民女雲月。」

他看著我,拳頭緊握,似有怒氣翻湧。

我不再言語,隔了一會兒,他終是閉眼,道了聲好。

依舊半晌無聲,空氣中卻形成靜默的對峙。

他轉過身背對我,道,「張家公子在前廳,你回去吧。」

我垂眸輕聲道:「民女謝二皇子。」

輕輕邁步離開,走到門口回身關門時,他依然未動,背影挺拔落寞。

出來才發現今日又下雪了,比昨晚倒是冷了不少。

出了門便是太守府的一個花園,才想到我光知道進鵬在前廳,卻不知該如何去那兒。

正發愁時,瞥見梅花樹後似有一抹湖藍色的影子。

我未多想,私以為是太守家的婢女,趕忙小跑過去欲問個路。

誰知卻把她嚇了一跳,自己倒是不慎從梅花樹後閃了出來。

走近一看才發現,這姑娘的穿衣打扮,倒真不像是個婢女。

顧不了那麼多,我冷的牙齒打顫道:「姑娘,我有些迷路,能否告知下到府中前廳的路?」

她睜著一雙杏眼將我小心翼翼上下打量了一番,欲言又止了好幾輪,終於抬起手指了指:「從那邊順著長廊走,便可到前廳後門。」

我感激不盡:「多謝姑娘。」

剛走幾步,便聽到後面傳來聲音:「王姑娘怎到這裡來了?小姐找你呢……」

王姑娘?

原來她就是那個想要進宮的王如筠?

我急匆匆順著長廊走了幾步,一個婢女卻從後面追了上來,手中捧著一個雪白的狐裘,「今日雪大,姑娘身子弱,這個給姑娘穿著禦寒吧。」

我摸了摸狐裘雪白的絨毛,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個紅狐斗篷,終是忍著寒意收了手,「謝姑娘好意,但此狐裘貴重,民女收不得。」

婢女略顯為難:「二皇子方才特意囑咐奴婢將這個給姑娘,姑娘若不收,奴婢著實不好復命……」

我一驚,嚴栩讓送的?那豈不更收不得了?

幾番推脫,總算說服了那婢女拿著狐裘回去,我嘆了口氣,趕忙繼續向前廳走去。

誰知快到前廳,又遇到了迎面款款走來的江惜文,她的身後還跟著方才給我指過路的王如筠。

王如筠眼圈泛紅,像是剛剛哭過一樣。

如此正面對上,我如今又身在太守府,便停步對著江惜文點頭致意了下。

本想著打個招呼便離開的,誰知江惜文卻不願放過我,昂著頭嗤笑道:「那日在流芳樓看到姑娘,原本以為姑娘是個端莊持重之人,未想到居然用如此下三濫的法子接近二皇子,果然是商賈之女,上不了檯面。」

本想安安分分的趕緊離開,但心頭著實被她激的不爽,我便也沒甚顧忌,直言道:「江姑娘此言差已,商賈之女又如何?官家小姐又如何?原州之所以富庶,難道不是因為原州的這些商賈之家,不懼辛勞,日夜行商。每年上計之時,太守給聖上呈的計書里,最為讓聖上滿意的,難道不是原州這些商賈一年所上繳的稅賦?」

江惜文怕是沒料到我會反駁,竟也忘了官家小姐所要端著的儀態,張著嘴指著我道:「你,你……」

我笑了笑,上前一步:「忘了說,太守大人的薪俸,不也是來於朝廷上收的稅賦,所以,」我指了指她一身做工繁雜的百鳥襦裙,「若是沒了原州這些商賈,江姑娘怕是連這百鳥的羽毛都見不到。」

江惜文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又看了看我,愣了半天說不出話,氣急敗壞,揚起手就要打下來。

我倒是沒想到會把她激成這樣,畢竟以前在齊宮,我看各宮娘娘鬥嘴,就算敗了,也無人會動手傷了自己的體面。

她身後的王如筠趕忙攔下了她,聲音雖小但足以讓我也聽清楚:「二殿下來了。」

江惜文向我後方看了看,臉一瞬變得煞白,快速甩開王如筠的手,一邊怒視我一邊趕忙整理自己的衣裙。

腳步聲漸近,她這身百鳥襦裙是當真好看,但此刻我既沒有心情欣賞,也實在不願在此繼續糾纏,便自顧自抬腳向前走了。

背後傳來江惜文甜甜的聲音:「見過二殿下。」

嚴栩說了什麼我也沒有聽清,只覺得天也挺冷,只想快點走到前廳,和進鵬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長廊兩側落雪無聲,我懷揣心事一路疾走,總算到了前廳後門,一個婢女站在此處,我說明緣由,她便開門讓我進去。

誰知手還沒摸到門把手,就被一個大力拽回了身。

嚴栩面無表情的站在我面前,對著呆愣了的侍女道:「雲姑娘有東西落在我處,你先進去,一會兒我送她進去。」

婢女怕是還沒和嚴栩說過話,臉登時就紅了,連忙道:「是,是,二皇子,婢子知道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是什麼時候跟在我後面的?

還沒反應過來,雪白的狐裘兜頭而下,把我裹了個嚴嚴實實。

嚴栩依舊面無表情,伸手拉了拉繫繩,幫我仔仔細細在脖頸下打了個結。

我內心極不情願,皺眉道:「這個狐裘不是我落的,我也沒落其他物拾在二殿下那裡……」

他繫繩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向我,語氣平靜冰冷:「若是還想回張家,就老實穿著。」

我募的瞪大眼睛。

他俯身,眸底一片清冷,在我耳邊輕聲道:「我不管你是誰,在張家安生呆著,不要亂跑。」

【10.30更】

他的話說的很輕,每個字卻都像斬金截玉的利劍,刺入了我費力為自己築起的那身鎧甲。

無力感瞬間在全身流淌。

我內心苦笑,到底還是毫無保留的喜歡過,以至於如今,他的一句話,仍能讓我慌了心神。

努力壓下自己翻湧而上的情緒,我挺直背脊,轉身開門走了進去。

進鵬本在前廳等我,看到了門外的嚴栩,也是一愣,反應過來後連忙行禮。

直到進鵬扶我上馬車坐穩,聽著車外的篤篤馬蹄聲,我的內心才緩緩安定下來。

估計我面色看的著實不大好,進鵬遞給我一個暖爐,擔心的看著我,欲言又止。

看著他眼角疲態盡顯,我內心愧疚:「我寄住在張家,本就為你們添了許多麻煩,昨夜……又讓你們擔心……」

進鵬微微笑了笑,安撫我道:「你沒事就好,說什麼麻不麻煩……其實一開始發現你不見了……我和蕙芯確實嚇壞了,不過好在馬上便知道你是被二皇子帶到太守府了。」他頓了頓,「你不知道,昨夜二皇子從馬上飛身躍下,當著眾人的面抱著個當街暈倒的姑娘策馬去了太守府的事,幾乎瞬間便傳遍全城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

「我和宋瑾打聽到那姑娘的衣著形容,便猜到定是你沒錯了,雖連夜趕到了太守府,可守衛卻不肯開門,無法只能今日遞了帖子前來。」

我心中像壓了塊石頭:「都是我的錯,害你們連夜為我奔波……」

進鵬搖頭:「哪裡是你的錯,其實是我和蕙芯,哎……實不相瞞,其實家中年後剛幫蕙芯定了門親事,是城西李家剛從上京求學歸來的小公子。蕙芯雖平日大大咧咧,在這種事上卻臉皮薄的很,還未好意思和你說。因著我見過那李公子一面,知道他昨夜會去林園那裡遊玩猜謎,蕙芯便求我帶她去尋……想偷偷看他一眼罷了。也怪我光顧著幫她尋李公子,誰知回頭便不見了你。」

我想起初一那日她被張家老太太叫走,回來時臉紅紅的,原來是家中為她訂了親。

他笑笑:「小女孩子經不住事,昨夜哭了許久,今早有些發熱,宋瑾給她服了葯,便一道留在府中等我們回去。」

我嘆了口氣,道:「其實是我自己看燈走了神,未跟緊你們……身子又不爭氣,明明最近好多了,卻不知怎的就當街暈倒了,還不慎撞到了……二皇子。」

提到嚴栩,進鵬倒是沉默了片刻,過了一會,似有猶豫道:「小雲,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我愣了下,笑道:「有什麼話但說無妨的。」

他點了點頭:「雲兄和我算生死之交,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我也算你半個兄長吧……所以我覺得,你若是對二皇子……無意,怕還是離的遠些好。」

我倒是沒料到進鵬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並無意接近二皇子,但進鵬你……何出此言呢?」

他搖搖頭,若有所思道:「許是我平日從商慣了,所以太過敏感……但總覺得二皇子對小雲你,好像太過關注了些。」

我驚訝於進鵬的敏銳,就聽他道:「今日我來接你,二皇子問了好多你的事,像是你是何時來原州的,與何人一道來的,見過你的魚符沒有……而且,二皇子似乎對雲兄也頗感興趣,連我和雲兄是如何相識的都問的著實詳細。」

「二皇子問我話時臉色並不大好看,我本還怕你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衝撞了他……」他看了看我身上這狐裘,搖了搖頭,「但他親自送你來前廳,又送你狐裘,現在看來卻又不是了……」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雪白的狐裘,身上此刻是暖的很,但想到嚴栩方才的話,心又如一團陷入雪中的亂草,既理不清楚,又堵得窒息。

進鵬將車窗抬起一些透氣,「皇家不像咱們市井人家簡簡單單,二皇子是人中龍鳳沒錯,但古來多少佳人深宮怨,所以……」

我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我知道的,你放心。」

我怎麼可能會再願意接近他,我巴不得一輩子都不再遇到他。

怪只怪,我與他的這段孽緣,如藤蔓纏繞,如此難逃。

回了張府,宋瑾和靈犀皆在房間等我,進鵬因著今日還約了事情,便將我交代給二人,先行離去。

宋瑾幫我診了診脈,看著我淡淡道:「你這個症,調理了這些時日,按理說不受大的驚嚇或刺激,是不會犯的。」

他盯著我的雙眼,神情自然,語氣篤定,「所以昨晚,你被什麼嚇到了?」

我沉默片刻,總不能說嚴栩其實曾是我未婚的夫婿,便猶豫的說:「我……」

卻半天沒有我出來個所以然。

他卻突然笑了,我抬頭一臉疑惑,只聽他道:「我其實從未問過雲兄的真正身份,也不甚在意,因為知道但凡隱匿身份者,大多有苦衷。」

宋瑾平日雖不是話多之人,說出的話也常常毒舌的很,但心思著實玲瓏通透。

他語氣難得柔和,輕聲道:「只是若你遇到了難處,隨時可來尋我。」

我心下明了,尤其感激他這份豁達理解,便道:「謝謝你,宋瑾。」

他挑挑眉:「若真謝謝我,就好好調理別再暈了,要不然你那不著調的哥哥,該說我是庸醫了。」

我笑笑:「是,謹遵宋大夫醫囑。」

送走了宋瑾,屋內只剩我和靈犀。

我知靈犀因昨夜之事自責不已,安慰她道:「沒事的,你還沒大好,先養好自己的身體,咱們再從長計議。」

靈犀懊惱道:「怎的就讓公主又遇到了二殿下……」

我苦笑嘆氣:「大概這就是命吧……」

我和她說了假裝不認識嚴栩之事,靈犀驚訝道:「二殿下,相信了?」

我搖搖頭,扶額道:「他要是相信了,就不會最後對我說那番話了。」

畢竟也算朝夕相處了快三年,他對我,雖不及我對他有情,但總歸還是熟悉的。

就像我今早,光聽腳步聲,就能知道是他。

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世間哪裡會有那麼多相像之人。

但我卻不能承認,也不敢承認,我的身後,還有進鵬,蕙芯,宋瑾和整個張家。

我不能因為我自己,讓他們陷入泥潭沼澤。

「不過,」我現在平靜下來,心緒也清醒了許多,「他來原州應該還有其他事,不是因我而來的……如今看來,他既讓我回了張家,許是不想讓我影響他……」

原州……原州……

我想的頭疼卻也想不出,到底原州有什麼,能讓嚴栩親自從上京來一趟?

靈犀猶豫道:「公主,要不要傳信告知世子此事?」

我想了一會兒,道:「還是先不要告訴表哥了,若和他說了,他必然擔心的會趕回來,如今嚴栩就算不信我,應該也不會動我,況且我持著岳國魚符,他也沒有任何證據說我就是華雅芸,總歸也不算走投無路。表哥好不容易有了豐姑娘的下落,我更不應該因為自己而讓他回來。」

靈犀道:「可萬一二殿下突然發難,公主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

我笑笑:「若真是那樣,我怕也得自己面對。我已經逃避過一次了,如今看來,老天爺卻不願放過我,這才讓嚴栩又遇到我。」

也許這段孽緣,須得我親手了結,才行了。

我正囑咐靈犀最近不要外出,畢竟在宮中,嚴栩在我身邊是見過她的,就聽到了輕輕的叩門聲。

開門一看,原來是蕙芯。

蕙芯看到我,一說話淚就懸在眼角:「雲姐姐,對不起。」

我趕忙拉過她坐下,「傻妹妹,你對不起什麼,我暈倒又不是你的錯,可千萬莫要自責才好。」

蕙芯盯著看了看我,眼圈紅紅問道:「姐姐的冰凌耳墜,怎的少了一隻呢?」

我摸了摸左耳,這才後知後覺,笑了笑:「許是昨夜暈倒時掉了吧。」

蕙芯帶著哭腔:「真是可惜了,那耳墜配姐姐,好看的緊呢。若不是,若不是我一心想著自己的事,雲姐姐就不會一個人暈倒了。」

我敲了敲她的腦門:「你看,我又沒怎麼樣,而且,」我笑笑,「我覺得很好呀,可以進太守府玩一圈,平日想去都進不去的。而且,還見到了...二皇子,那可是昨晚多少人使勁擠都看不到的人呢。」

惠新心思簡單,破涕而笑:「真的?……那姐姐見到二皇子了?二皇子……是個怎樣的人?」

我想了會兒,道:「長得是挺好看的,也挺溫柔的。」說完又補了句,「嗯,對誰都挺溫柔的。」

蕙芯感慨了下,靈犀端來了她最愛吃的糕點,她便和我又說了些李家公子的事。

原來昨晚她只遠遠看了眼李公子,人還未看清楚,進鵬就發現我不見了。

我打趣笑道:「您看,說到底,還是我擾了你的好事呢,該我向你道歉才是。」

北梁民風本就開放,我看她滿臉羞澀,便道:「你若真想見李公子,哪日將他約出來不就好了。」

蕙芯打了我兩下,嗔道:「雲姐姐真是的。」

我笑了笑,想著過兩日定要幫她約一約那位李公子才好。

誰知過了兩日,李家公子卻稍了信來,約蕙芯去流芳樓看戲。

【11.2更】

蕙芯是個愛看戲的,李公子此次也算是投其所好。

再加上年後新來了一個戲班子,據說演的極好,流芳樓最近也是一座難求。

李公子約了座,自己道還有一友人同去,蕙芯便要我和她一道去。

因著上次在流芳樓遇到的那些事著實有些煩人,我本無意再去,可蕙芯一再央求,只道進鵬與那李公子已是相識,家中其他女眷又都是長輩,只能讓我幫她再相看相看。

我被她纏的無法,只好應了,內心也存了些好奇,要娶蕙芯的,是個什麼樣的公子。

這幾日天色漸暖,看戲那日,我便隨意著了身素色的衣裙,挽了個簡單的髻。

和蕙芯攜手走出張府大門,李公子已等在門口。

李公子名喚李思楓,面容俊俏,舉止得體,確實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樣子。

只是站在他身邊,大冷天的手持羽扇,一副風流倜儻模樣的,不是龐詣又是哪個?

龐詣雙眼含光,對著我和煦一笑:「雲姑娘,年過的可好?」

我想起他年前好像是說過,過年期間很是忙碌,看這悠哉樣子,如今是已然閑了?

上次吃臘月包時曾聽蕙芯邊吃邊念叨過,龐詣雖說不太正經,但經商手段卻是老道的很,如今龐老爺已不大管事,龐家的大小事務皆是龐詣說了算。

許是年前那臘月包蕙芯吃的滿足,所謂吃人嘴短,這次見面也沒上次見龐詣那般緊張,只是一臉驚訝:「龐公子?」

我也著實沒想到今日居然會見到他,看到他身旁的李思楓,猶豫問道:「所以李公子的朋友,就是龐公子?」

李思楓點點頭:「此次也多虧了龐兄幫忙,要不然還得不到如此好的位置。」

流芳樓離張府不遠,四人便步行前往,蕙芯主動拉著我走在龐詣和李思楓後面。

四人兩前兩後的走著,卻突然聽到路邊傳來一聲慘哭,轉頭一看,是一個小販追著一個十來歲,衣著破爛的女孩子在打。

「看你可憐,都白送你一個了,誰知你卻還偷兩個!」

一旁看熱鬧的一個婆子對另一個道:「原州以往哪裡有這麼些乞丐,今日在路上都見了四五個了。」

另一個婆子道:「可不是,魯縣那邊遭了雪災,好多人都被逼著出來乞討了,聽說原州也來了不少呢。」

「聽說魯縣那邊還出了不少流寇,沿途燒殺搶掠,嚇死個人。」

小販還在抓著女孩子打,女孩子邊哭邊叫:「求求你饒了我吧,我就是想給我娘吃點熱乎的。」

龐詣見我停步,回身走過來道:「這些人應該都是魯縣逃出來的,官府其實已經沿途設了施粥點,但還是有一些災民成了流寇和小偷。」

我嘆了口氣,聽著女孩娘娘的叫,不禁想起我遠在齊國的母妃,心中一軟,便走上前去,「這位小姑娘欠多少錢?我幫她付了吧。」

小販氣道:「這位姑娘,我也不是在乎這幾個錢,這小丫頭討包子,我給她便是,只是她一面討包子一面還偷。」

我對上那小女孩怯怯的眼神:「偷盜確實不對,你若再犯,這位大哥將你送到官府都是可以的。」

小女孩連忙磕頭:「我知道錯了,謝謝姐姐,謝謝姐姐。」

龐詣走上前,遞了銀子給小販,笑道:「和氣生財,這小丫頭也算得了教訓,今日便這樣吧。」

原州本地人怕是沒人不識得龐詣,小販看了眼銀子,瞬間眉開眼笑:「謝龐公子。」

我拿出身上的一些銀子,遞給小女孩,「以後莫要做偷盜之事了,拿著銀子給你母親買些吃的吧。」

女孩連連道謝,拿著銀子走了。

四人繼續前行,因著方才之事,龐詣道:「雪災今年確實嚴重,聽聞二皇子本來要去豐縣的,也是因著那邊大雪封路,便要留在原州一陣子了。」

我心中一滯,豐縣毗鄰北疆,嚴栩之前便去過一次。

到流芳樓看戲,龐詣挑的位置果然絕佳

我以前在齊宮時,無事時也看看戲本子,雲鶴那時特別愛搜羅民間各類戲本,我們雖在深宮,托他的福,也著實看了不少。

這戲也確實演的精彩,跌宕起伏,讓人哭哭笑笑,倒是不輸當年雲鶴的那些寶貝戲本。

從流芳樓出來,我正欲下樓,袖子卻突然被人一拽。

我回頭,龐詣挑著眉毛,指著前方,小聲道:「你且慢些。」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蕙芯正和李思楓並肩而行,蕙芯紅著一雙小眼,想必是還未從戲中出來,李思楓正小聲安慰著她。

龐詣笑道:「我們在後面走走,讓他二人好好聊聊吧。」

我點點頭,覺得他說的也在理。

龐詣知道我來原州不久,倒是邊走邊熱情的給我介紹起原州的風土人情來。

第一次見龐詣,雖覺得他輕佻了些,但此次相處下來,卻覺得他並非不學無術,與之相反,倒是懂得極多。

走到一個賣面具的攤位前,他笑道:「北梁的面具,習慣畫重彩,不像你們岳國的,喜歡那種清單雅緻的。」

我疑惑道:「你怎知道我是岳國來的?」

他卻神秘一笑:「我可是商人,商人最重要的,便是要知己知彼,要不怎麼能將貨物賣出去呢?」

說罷,他停下腳步,晃了晃羽扇:「如今我就是那個貨物,我自然得好好研究買家的喜好才行……」

正說著,卻被蕙芯打斷,「雲姐姐,快來,那裡有個做糖人的,做的可好看。」

我和龐詣隨她而去,果然一個攤位前圍了好多人,攤主一雙妙手,正用糖做出一隻蝴蝶,栩栩如生。

龐詣走向前看了看,搖了搖頭:「做的不錯,不過翅膀上的花紋還是簡單了些。」

攤主當即便不高興,起身道:「這位公子,我走南闖北這些年,還未有人說過老朽手藝不行,」說罷,有些挑釁的道:「或者難道公子手藝在老朽之上?」

我心中想笑,心道像龐詣這樣的公子哥怎麼可能會做糖人,未想到龐詣卻微笑了下:「那在下便與老師傅切磋一二吧。」

「只是若我贏了,老師傅的攤位便借我用一下,可好?」

老攤主點了點頭,彆扭的道了聲好。

龐詣笑笑,便坐到了攤位前。

人群中竊竊私語,皆等著看熱鬧,我和蕙芯則驚望著龐詣,不知他這是在幹嘛。

卻只見他熟練的融糖,在石案上真淋出一隻精巧的蝴蝶來。

翅膀上的花紋繁雜精美,比方才那老師傅做的,真的是精巧數倍不止。

人群中不知誰叫了聲好。

老師傅也看的目瞪口呆,問道:「公子學過?」

龐詣隨意道:「小時候感興趣,便學著玩了玩。」隨後笑道:「我是不是贏了?那老師傅的攤位便借我一炷香時間吧。」

我上前問道:「你要這攤位做什麼?」

他笑笑:「你想要什麼樣的糖人?」

我:「啊?」

他說:「做朵雪花好不好?」

說罷,便重新操持起來。

約莫一會兒,一朵糖雪花遞到了我的手上,龐詣笑嘻嘻問:「怎麼樣?喜歡么?」

我看著,感覺臉有些微燙,只道:「聞著……挺甜的。」

龐詣滿意的笑笑,繼續做下一個,這次做的卻是一對拉著手的男女,衣著模樣像極了今日的蕙芯和李思楓。

龐詣將糖人遞給了李思楓,李思楓紅著臉,又將糖人遞給了同樣臉紅的蕙芯。

看著他二人,我覺得彷彿心中也灌了些糖,回頭卻正巧和龐詣的目光撞在一起,不禁相視一笑。

只是再抬頭時,卻彷彿看到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

我一驚,心道自己真是魔怔了,怎麼可能在此遇到他呢?

做了兩個糖人,龐詣本想擦手起身,卻聽到一身清脆的聲音:「龐公子,開始做的那個蝴蝶,可以給小女么?」

龐詣愣了愣,我和蕙芯也愣了愣,這不是跟在江惜文旁邊的那個王如筠么?

王如筠緊張的絞著帕子,眼神怯生生的看著龐詣。

龐詣笑著將蝴蝶遞給她:「姑娘喜歡,自然可以。」

王如筠欣喜接過,看著倒是真心喜歡這個蝴蝶。

蕙芯拿著糖人偷偷和我道:「聽聞這個王如筠惹了江惜文不快,最近都不讓她去太守府了呢。」然後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雲姐姐,方才你看龐公子做糖人時,人群中有個公子我看一直在看你啊,就是,就是,誒,人怎麼不見了?」

我笑道:「哪裡是在看我,八成是被龐公子技藝折服了,才駐足觀看,現在龐公子不做了,自然人也就走了啊。」

說罷我回頭對龐詣笑道:「沒想到龐公子連這個都會啊。」

龐詣挑挑眉:「我會的可多了,下次……再給你們做些別的。」

這天過的甚是愉快,又過了兩日,我正在屋內看書,卻見蕙芯跑進來,喘氣道:「姐姐,二皇子派人來,說,說讓你過去一趟。」

我和靈犀對視一眼,她緊張起身,我搖搖頭,「我去看看。」

來到前廳,卻見到的是至正。

上次在太守府我未見到他,至正見到我一臉驚訝,「公……雲姑娘,二殿下說您落了東西在殿下那裡,需得您過去取一趟。」

我皺了皺眉:「我不記得我落東西了。」

至正冷汗涔涔:「應該是一個耳墜……」

我恍然,原來是掉在他那裡了?

只是我卻還是不願意去見嚴栩,便道:「一個耳墜而已,麻煩轉告二皇子,丟了就好。」

至正滿臉為難,只能湊近低聲道:「殿下說若雲姑娘不去,殿下就親自來張府給姑娘送一趟……」

赤裸裸的威脅。

我只得道:「好吧,我去一趟便是。」

回屋和靈犀交代了幾句,我便隨至正去了太守府。

嚴栩今日著了身月華錦衫,正坐在案幾前,看到我,抬眼道:「來了?過來下棋。」

明明我那日未承認自己是雅芸,此刻他卻形態自若的像是我以前在宮中從映雪閣來麟趾宮尋他一般。

我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此刻身份有別,便只能走上前,坐在他對面,持白子與他對弈。

之前在宮中,我二人有時也會一起下棋,我對於讀書寫字下棋這類事,一向是在行的,兩人輸贏各半,也算棋逢對手。

只是這次,我卻無心與他安心下棋,思緒飄然,落子無法,不覺就落了下風。

我正持著白子低著頭想該如何挽回這敗局,一抬頭,卻對上他灼灼的雙眼。

去了那一層假意朦朧的溫柔,這雙眼睛倒是清澈透亮了不少,只是眸子中卻燃著一團火光。

我被他看著,本就紛亂的心緒更加不寧,不知此番他到底是要試探還是如何,便胡亂落下一子,只在心中想著應對之法。

他皺眉道:「下的不認真。」

我心中憤懣,此等情形倒讓我如何好好下棋,只得道:「民女本就不善下棋,已是儘力,倒是辱了二皇子的棋藝。」

他卻笑了,只道:「我以前養過一對靈鳥。」

靈鳥?

我倒是沒在他宮中看到過,許是小時候養的吧。

他邊落子邊道:「可是前段時間跑了一隻。」

我正欲落子的手一頓。

「雲姑娘你說,」他又落下一子,我已被逼無退路,「這隻靈鳥,她是自己飛走的?還是被別的鳥帶走的?」

我抬頭看他,他嘴角噙著微微的笑,「你說,她還會飛回來么?」

我穩了穩心神:「既然已經離開了,想必也不會回來了,殿下又何必惦著,糾結原因?天下靈鳥這麼多,再給殿下的靈鳥配一隻新的便好了。」

他臉上的笑意消失,半晌未說話,我低頭不再看他,假意研究棋局,卻聽到他又道:「原州好玩么?」

我愣了下,不自覺便遵循了本心:「原州很好啊,見到很多沒見過的東西,也認識很多……

很多有趣的人。

只是後半句我還是咽下去了。

我看向他,他卻看著棋盤,手中摩挲著黑子,半晌道:「原州有的,上京不見得沒有。」

我只沉默不語。

「咣當」一聲,他突然擲了手中的黑子,「我輸了。」

我看著這棋局,明明他馬上就贏了啊。

嚴栩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沉聲道:「棋已下完,你走吧。」

我亦起身,卻突然想起今日來的初衷,便道:「那不知民女落在這裡的東西……」

他身形一頓,「今日尋不到了,改日吧。」

我可不願改日再來,便道:「上次殿下借我的狐裘剛好也未歸還,那等我遣人送狐裘來時,殿下便將我的耳墜也一併給了吧。」

又是一陣安靜,一會兒,他語氣中已有隱約的怒氣:「我送出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已是你的東西,你若不願穿,那便丟了。」

我心道這可真是皇子心性,容不得別人說個不字,便道:「那耳墜民女也不要了,殿下也丟了吧……」

「至正!」他突然打斷了我,房門迅速從外打開,至正滿臉疑惑的匆忙進來。

「送雲姑娘回去。」

至正擦了把額頭的汗,答了聲是,對我點了下頭,便將我送出了屋。

行至門口,至正不好意思道:「公……雲姑娘在園中稍等下,卑職去安排馬車。」

我點點頭,便道:「正好這園中的梅花開的甚好,我在此賞賞花。」

這太守府在入門處,做了一個小花園,此時朵朵紅梅映著還未化的雪,園子雖不大,倒是別有一番詩意。

我隨意踱步看梅,行至花園假山處,卻聽到山洞後傳來兩個女子交談的聲音,似乎是在邊走邊聊天。

我無意聽別人牆根,便想折回門口,但無奈四周太過安靜,兩人的話語還是斷斷續續飄入了我的耳朵。

「……可不就是前日嘛,至正大人突然讓我去找些糖來,還問我原州最有名的糖人師傅是誰……結果昨日二殿下就和糖人師傅在屋內待了一整日……中午去送膳時,還看到桌上擺著幾個做好的糖人……」

另一個聲音雖小,但難掩興奮:「二殿下那樣的人兒,居然會對這個感興趣啊……」

我聽著也覺得怪的很,嚴栩到底來原州幹什麼的?怎麼還研究上做糖人了?

心中嘆氣,如今真是越發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了。

抬眼剛巧看到至正在門口尋我,看來馬車已經到了,我便也沒再多想,趕忙向著門口走去。

【11.7更】

後面幾日我便再也沒見過嚴栩。

靈犀收到了莫旗的傳信,雲鶴安全到了江州,只是還未尋到豐姑娘。

我想了想,提筆回了信。

「芸一切安好,兄自去尋人,勿念。」

張家有筆大生意,買家在離原州不遠的洛州,須得進鵬親自前去一趟才行。

二月初一,進鵬便整裝出發了,一來一回,估摸怎麼都得半月時光。

天氣微微回暖了些,但還是時不時會飄雪。

及近三年,我已經習慣了北梁的冬長夏短,別說二月,四月飄雪都是司空見慣。

只是乍暖還寒之際,最易生病。

宋瑾來給我送葯時,一向會陪我聊會兒天,這天來時,聽他說他那裡病患一下也多了不少,大多是風寒。

因著蕙芯前些日子不知從哪裡尋來了一些話本,講的皆是些江湖遊俠的故事,其中一本寫的極為精彩,也勾起了我的興緻,前一夜便看的著實晚了些。

第二日便覺得頭有些昏昏的,誰知一下就被宋瑾看了出來,神色不悅道:「你知不知道睡覺是養生之首,一夜不睡,百日都補不回來,你身子本就弱,要再熬夜,難不成也想在我那裡排隊拿葯?」

宋瑾在治病上一向嚴格,最近我幾乎未再犯過暈症,飲食起居也確實是不大注意了些。

我自知宋瑾在我這症上是花了諸多心思的,自己若不小心仔細身子,確實最對不住他。

趕忙給靈犀使了個眼色,靈犀馬上端了我昨日做好的酥梨餅,笑道:「宋公子嘗嘗這酥餅啊,小姐昨日剛做好的。」

宋瑾不大好甜口,卻喜歡吃酥梨餅。

我心中對宋瑾,一直是感激的,而於他,我卻委實幫不上什麼忙。

除夕夜我才從進鵬和雲鶴那裡得知,原來他極愛吃酥梨餅,雖是齊岳那邊常見的小食,北梁卻不大能買的到。

說來也巧,我母妃曾經,也是極愛吃酥梨餅的。

我那時流連於病榻,心中對母妃有愧,便曾向宮中姑姑學了這餅的做法。

宋瑾看了看餅,無奈道:「你做餅倒是比對自己身子還仔細。」

雖搖搖頭,但眼角已有可見的笑意。

我笑的起身道:「是,謹記宋大夫教誨。」

接下來的日子,進鵬不在,宋瑾也忙,蕙芯卻和李思楓走近了不少。

李思楓的帖子幾乎隔日就送來張府一次,當然,每次陪他一道來的,都有龐詣。

李思楓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但畢竟年輕靦腆。

龐詣則不同,整個原州,怕是沒他未玩過的地方。

龐詣帶著我們三人,在街上遊玩時,我也算明白了他那日那句「我會的可多了」,真不是隨便說說。

他雖是原州首富,卻既能包下整個茶樓只為清凈的聽一段說書,也能拉著我們坐在街邊的小販攤前描摹面具。

做糖人、描面具這些事,皆是我以前在宮中未做過的。

連蕙芯都對他改觀了許多,只和我嘆道:「龐公子懂得……好多啊。」

這日,龐詣教了我北梁面具的畫法,說等到三月迎春節那晚,原州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戴著面具,去護城河那裡放紙船的。

說是迎春節,其實也是讓原州的公子小姐們,給彼此一個大方相看的機會。

他說這話時,我剛巧畫完一色,落筆抬頭,剛巧對上他那雙丹鳳眼。

加上他之前的示好,我不是不懂他眼裡的顏色。

這日回張府時,蕙芯帶著李思楓去見老太太,龐詣剛要轉身離開,我叫住了他。

只是我還未開口,他便笑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我愣了下。

他撓撓頭,似是無奈笑道:「我本以為自己做的還不錯,這些日子也未逾距,誰成想今日與你一對視,眼睛便不自覺的……。」

那一眼,我以為只有我看出了他在想什麼,未曾想,他也看出了我在想什麼。

龐詣表面看的放蕩不羈,原來心思是如此細膩。

也是,他們商人之家出來的,哪個不是察言觀色的高手。

我說:「龐詣,其實……」

他急忙道:「你先別急著拒我,我見你第一面,說與你一見如故,並非隨意之言。」他頓了頓,「我是真的覺得,你與那些整日扭捏姿態的女子不同,相處下來,便更覺得與你……相投的很。」

「就算你對我無意,就當我是你在原州的一個朋友,也,也未嘗不可對不對。」

我嘆了口氣,覺得還是要把話說明白:「龐詣,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但是,若是其他的,我真的……」

他笑笑:「我知道。」

他走近一步,又恢復了往日的嬉笑:「你說,有個首富當友,對你怎麼都不是壞事吧。」

說到此,兩人都輕鬆了不少,我也笑了:「自然不是壞事了,只是你若是日日包場喝茶,我就要嚇壞了。」

別了龐詣,我便回了屋。

簡單用了些粥飯,看到桌上擺著昨日看了一半的話本,想著宋瑾明日還要來送葯,便也沒再翻看,早早睡了。

誰知第二日,宋瑾沒來,卻是他身邊的葯童書禮來送的葯。

我本以為宋瑾是忙於最近病患太多,問了書禮,才知宋瑾病倒了。

書禮道:「昨夜林縣的一位夫人夜裡突發急症,師父前天夜裡病人多,本就沒有休息,昨夜又連夜去了林縣,今晨起來就嗓子痛,還發了熱。」

我聽了,便叫書禮先回去,遣靈犀幫我去購了些食蔬,自己借了張家的小廚房,熬了一鍋暖湯。

這暖湯還是我在梁宮時,有一年嚴栩染了風寒習得的。

嚴栩這人本就挑食,病了更是生出了些皇子的嬌氣,什麼食物都無法下咽。我那時急的團團轉,連夜不知翻了多少書,問了多少御膳房的宮人,又自己研究琢磨,試了許多次,又熬了整一夜,才做出一碗他能下咽的葯膳湯。

真沒想到,這湯,居然還有再做一次的機會。

宋瑾住的離張府不遠,我帶著湯蠱到他住處時,書禮正扶著他起床用水。

見到我,他著實有些意外:「小雲?你……怎的來了?」

說罷,又是一陣咳嗽。

我指了指湯蠱,故作輕鬆:「難得宋大夫生病,給我個報恩的機會啊。」

他笑笑:「不是什麼大事,風寒,幾日便好了。」

我走過去,拿出湯蠱:「宋大夫前幾日不是還叫我不要睡得太晚,一日不睡,百日都補不過來,可是你教我的,怎的輪到自己,便都忘了?」

宋瑾微弱的笑了下:「沒成想,如今倒換你來教訓我了。」

我笑著遞給他一碗湯:「不想被宋大夫你的病人教訓,那就喝喝看病人做的湯。」

宋瑾接過去喝了一口,愣了下道,「以前你說你善做湯,我還以為不過是興趣,沒想到,你這湯做的,還真……咳咳……甚好。」

我笑道:「能得宋大夫一聲誇讚,不容易啊。」

後面兩日,我也依舊是在張家熬好了湯,再給宋瑾送去。

宋瑾休息了兩日,也漸好了許多。

這日我正在屋內幫他乘湯,卻聽到大門外,書禮似在與人發生爭執。

宋瑾聽到了,也皺了皺眉。

不一會兒,書禮進了屋,道:「如今的人可真是,方才一人來敲門,說找師父,我說師父病了,那人居然還不信,說明明這幾日都看到一個姑娘進去了,問是不是宋大夫不想給他看。」

宋瑾抬了抬眼,淡淡道:「你如何回的?」

書禮繼續氣憤道:「我說雲姑娘是好心來幫忙照顧我家師父的,若你也能做出雲姑娘那入口即化的暖湯,就也讓你進來。」

宋瑾笑了:「你如今倒是口齒越發伶俐了。」

書禮不好意思摸了摸頭:「這不是和師父學的么……」

下午,我回張府,蕙芯見我回來了,便叫我下午一道去看戲。

我本不想去,但轉念一想,那日與龐詣也算說開了,如今不去,倒像是故意躲著他,便應了。

走在去流芳樓的路上,蕙芯問起我宋瑾今日的情形,李思楓聽了,接道:「如今患風寒的人是多的很,聽聞前些日子,二皇子去周邊四縣救災,救了一個掉入冰水中的孩童,結果自己也染了風寒。」

龐詣接著道:「這事我也有所耳聞,聽說如今那些受災縣的老百姓,都說二皇子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嚴栩也病了?

只是我未待我細想,便聽到龐詣低聲在我耳邊道:「有人跟蹤我們。」

我心下一驚,看向他。

如今已走到流芳樓下,他對我搖搖頭,對前面的蕙芯和李思楓笑道:「你倆先上去吧,記得要壺好茶。」

李思楓笑著應了,只當龐詣還是像往常一樣幫他和蕙芯獨處,所以故意讓他二人先走。

待他二人上了樓,龐詣則拽了拽我的衣袖,快步轉身向流芳樓右側的巷子走去。

我內心緊張不已,若是有人跟蹤,定不會是跟蹤蕙芯或龐詣,多半是沖我來的。

是我在原州的行蹤讓人發現了?還是出了什麼別的差錯?

小巷人煙稀少,越走越窄。

許是察覺到我的緊張,龐詣回頭,用口型對我道:「不要怕。」

接著便把我拉進另一個窄巷。

龐詣將我擋在前面,我倆靜靜等著,果然,寂靜的巷子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龐詣皺著眉聽著,卻在腳步聲漸近時,道:「不對勁。」

不對勁?

我還未想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已快步出了窄巷。

耳邊傳來他羽扇的聲音,接著便聽到他微微詫異道:「……是你?」

我趕忙也走出窄巷,此刻被龐詣的羽扇抵著喉嚨,嚇得坐在地上,渾身發抖的女孩,不就是……

我定睛一看,不就是那天偷包子的那個女孩子么?

我與龐詣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皆是不解,我問道:「是你?可你為何要跟蹤我們?」

那女孩顫顫巍巍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冰凌結。

原州人愛冰凌花,冰凌結則是用絲線織成冰凌花的模樣,是閨中女子常常互贈的小物拾。

女孩顫聲道:「姐姐,這……那日你給我的錢,剩了一些,我買了些便宜絲線,自己織了這個冰凌結,只,只想,謝謝姐姐……」

我愣了,龐詣也愣了。

我哭笑不得:「你就因為這個跟蹤我?」

女孩點點頭,赧然道:「我,我不知道姐姐住在哪裡,只能日日在街上等……今日見了姐姐,可又不敢上前……」

我嘆了口氣,上前接過那個皺巴巴的冰凌結,冰凌結的線腳並不平整,一看便是手生的很:「你不必謝我,我那日幫你,不過舉手之勞。」

說罷,我掏出一些錢,遞給她:「冰凌結很好看,這些錢拿著,去換身乾淨衣服罷,原州可做活計的地方很多,你去找找,謀生不成問題的。」

女孩眼角噙著淚,抖著手接過錢,又是連聲道謝。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龐詣道:「你委實太過心善了些。」

我笑笑:「人生在世,都不大容易。」

他笑著看了我一眼,「希望她能記得你這份好。

我總覺得他話裡有話,但也沒有細想,戲估摸也開始了,兩人便一道向流芳樓走去。

第二日一早,書禮來張府傳話,說宋瑾已經大好了,今早便出診去了,教我不用送湯過去了。

我笑著道了聲好。

蕙芯中午來和我一道用飯時,隨意說道:「姐姐可有聽說,二皇子病了好幾日了。」

我筷子頓了頓,道:「是么?」

蕙芯道:「原州都傳開了,二皇子因救人受了寒症,病的可厲害,有幾大家都送了鹿茸人蔘去了太守府,我們家也送了,可是……」

我停了筷子:「可是?」

蕙芯道:「可是都被退了回來呢,也不知為何。」

我默了一會兒,笑問蕙芯:「你和李公子處的如何了?」

蕙芯臉刷就紅了,也忘記了方才還在聊嚴栩生病的事,含羞的和我講起小女兒心事起來。

過了一日,原州又飄了些雪花,上午本無事,我便在屋內看書。

許是屋內炭火燒的太旺,擾的有點心緒不寧的,我放下書,本欲出去透透氣,卻在門口遇到張府的管家來報:「雲姑娘,二皇子身邊的至正大人來了,在府門口說想見您……」

來到門口,管家自覺退避,至正著一身黑衣,臉色發青,見到我行了個簡單的禮:「雲姑娘,今日前來,只因殿下前幾日救災時,跳入水中救人受了傷,又將毛裘也給了被救那人,如今外傷加風寒,遲遲不見好。」

我輕聲道:「我不懂醫。」

至正眼神暗了暗,繼續道:「殿下喉嚨疼,實在食不下任何東西,已經兩日沒進食了……」

我知道,他估計說的不假。

當時在宮中就是,他寧願餓著,也不願吃其他東西,最後也就我做的那湯,他還能下咽。

我道:「我給你寫個方子,你帶回去,讓太守府的婢女照著做……」

至正著了急:「婢女學做起來畢竟慢,姑娘就當幫殿下一回,隨卑職回太守府一趟,可好?殿下若再不吃飯,卑職怕他……怕他……」

等了一會兒,我嘆了口氣,「好吧。」

就當是救人了。

隨著至正去了太守府,我先去了太守府為嚴栩辟出的小廚房。

寫下所需的食材,我想了想,還是對兩個負責嚴栩膳食的婢女道:「這湯的做法,我今日教著你們做罷。」

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湯總算熬的差不多了。

至正來廚房尋我,道:「雲姑娘,殿下醒了,咳的不行,房裡沒人,要不姑娘先隨卑職過去看下……」

我本想走了,可是又想起上次見面,似乎也不大愉快。總歸我在原州,還是要受制於他,便點了點頭,隨他去了嚴栩房間。

至正開門,我慢步走進,嚴栩正闔目半躺在床上。

聽到響動,他睜開眼睛,目露驚訝,啞聲道:「你怎麼來了?」

也許是我自幼身體不好,對生病這種事深有感觸,尤其見不得別人病中痛苦的模樣,看他一臉病容,心下由不得有些發軟,便輕聲道:「至正說二殿下病的嚴重,我便來……看看你。」

他又坐起來些,靠著床,閉著眼道:「大驚小怪,不過是染了風寒罷了。」

頓了下,他又低聲道:「就是嗓子有些痛,不大能吃的下東西。」

剛巧這時婢女敲門,將湯蠱和碗送了進來。

我接過來放在床邊的案几上,想起來那日我在他面前暈倒,也是躺在這張床上,誰知此時倒是倒過來了。

他看著我盛湯,問道:「你做的?」

我光顧用勺子來回攪動碗中的湯,想把湯快些晾涼些,便也沒抬頭,「我方才教府中的婢女做的。」

他沒再說話,我只當他嗓子痛,也沒再在意。

摸摸碗的溫度差不多了,我將碗遞給他:「應該不燙了,這個……應該可以下咽,趁熱吃些吧。」

他拿起勺子,我看他抬起的右手,手背還包紮著紗條,想起至正說他跳下河救人受了傷。

他皺皺眉:「不好喝,不夠軟。」

我看了看碗,方才我嘗過的,挺軟的啊。

生病了嘴還是如此叼。

但是看看他蒼白的臉,想著他兩日沒用膳了,我也只能耐著性子軟語道:「這不過熬了一個時辰的,當然比不過那熬了一夜的軟。」

他拿勺子的手頓了頓。

我繼續道:「但我嘗了,也不是不能入口,你先用一些,其餘的還在火上繼續熬著,晚上再吃起來了肯定就更好入口了。」

我本以為以他生病的性子,定還是不吃的,所以連接下來要勸的話都想好了,想著今日怎麼都讓他吃一些,我也算沒白來這一趟。

誰知他卻低下頭,一勺一勺的吃起來了。

吃罷了,他抬頭,眸中意外一片柔光,「午膳想吃什麼?我讓廚房去做。」

我接過湯碗,遞給他一碗清水:「不用勞煩二皇子了,民女一會兒還有事,馬上就走。」

他皺眉,「你有什麼事?」

我一邊將碗放在案几上一邊道:「民女約了朋友....去如意閣用中飯,下午還要去流芳樓看戲。」

我沒說謊,我和蕙芯今日確實約了龐詣和李思楓。

我回頭笑笑,「二皇子好好休息,民女告退。」

轉身直至離開,嚴栩也沒再出聲。

出了太守府,馬車已等在門口。

上了車,龐詣笑道:「聽蕙芯說你被二皇子招到太守府幫忙做飯了,我起初還不相信,沒想到還真是。」

我無奈笑笑:「許是聽說我廚藝好吧。」

龐詣默了下,挑挑眉,若有所思:「美玉太耀眼,想要的人便多了。」

我道:「你說什麼?」

他搖搖羽扇:「沒什麼,就是說我得再努力些才行。」

我聽不懂他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不過平日里他也常沒個正經,便沒當回事,和蕙芯聊起天來。

蕙芯問:「姐姐在太守府見到王如筠沒?」

我搖搖頭,別說王如筠了,就連江惜文,我這兩次都沒遇到過。

「嘖嘖」蕙芯慨嘆:「那說明傳的大體是真的了。」接著悄聲道:「我聽語蘭說,王如筠是因為偷偷的遛到二皇子房間,還……還想給二皇子下那,那種葯……後來被發現了,才被太守府趕了出去。」

我聽著雖驚訝,但回想我兩次見王如筠的情形,卻總覺得她不像個會做出此事之人。

「聽說江惜文氣瘋了,和王如筠自此便斷了往來。」

仔細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嚴栩那張臉擺在那裡。

第二日,雪下得更大了,只是傍晚,我才用過膳,至正又來了。

至正見我,低頭道:「還得,還得麻煩雲姑娘再隨我去一趟太守府……」

我皺眉問道:「可是二皇子出了什麼事?」

看我一臉奇怪,至正臉色微紅:「殿下……無礙,就還是吃不下東西,所以還得請雲姑娘過去幫下忙……」

我扶額道:「昨日不是將方子和做法都教給婢女了?」

至正估計是一路跑來的,汗都在不停往下流:「那兩個婢女家人也染了風寒,殿下體恤下人,特讓他們回家照顧家人了,所以,所以……」

怎麼就這麼巧?

無法,我只得和張府的人說了下,和至正又去了太守府。

到了之後,我仍要先去小廚房,至正卻道:「雲姑娘不如,不如先去看看殿下……」

我皺眉道:「這湯且得熬,我不去做湯,二殿下一會兒吃什麼?」

至正語塞,「可……可……」

我說:「不光如此,你也須得一道來廚房才行。」

至正一臉不明白。

我嘆了口氣:「不管如何,我明日都不會來,你若不學,你主子沒得吃,可不要再來尋我。」

至正無法,只得隨我去了廚房。

只是湯不過才熬了半個時辰,便有下人前來:「殿下醒了,想食一些湯,姑娘不如先端一些過去。」

我內心嘆氣,現在端過去倒是可以,只是他大抵是不會吃的。

至正幫我開了門,拱手道:「殿下還交代了卑職其他事物,恕不能陪姑娘一起照顧殿下。殿下的右手,今夜還需換一次葯,葯就放在床頭邊的抽屜中,還得麻煩姑娘……」

我做這些,內心其實本就有些不願,但又不能和病人計較,只得點點頭,端著湯蠱進了房間,卻聽不到半點響動。

走近一看,嚴栩闔著雙目,半躺在床上。

這是睡著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不是著急要喝湯么?

看到他的右手,想起至正和我說的,便放下湯蠱準備先找找要換的葯。

只是床頭有兩個抽屜,至正也沒說,是哪個抽屜。

拉開上面一個抽屜,卻是一驚。

抽屜里滿滿當當放著的,不是別的,儘是些糖人、面人、面具、摺扇這類小玩意兒。

我打開一把摺扇,上面繪著一朵冰凌花。

再看那糖人,也有一個是冰凌花的模樣。

冰凌花是原州的吉祥花,原州人喜愛在各種物拾上繪冰凌花。就像我的那個冰凌耳墜,小女孩給我的那個冰凌結,都是如此。

我想起那日假山後聽來的對話,只是不解,嚴栩怎的對這些小物拾感興趣了?

冰凌,冰凌……凌……趙凌……

我恍然大悟。

我關上抽屜,雖不知他來原州到底作甚,卻還能惦著幫心上人做糖人,買這滿滿一抽屜的小物拾,若我不是曾經和他二人有些糾葛,也要稱讚他一句情深意切。

拉開第二個抽屜,果然看到了一個藥瓶和裁好的紗帶。

我持著藥瓶走到床邊,他還是閉著眼睛。

我小心翼翼的扯開他之前的紗帶,右手背上確實有一道疤痕,像是利物所傷。

我拿出藥瓶給他上藥,誰知一抬頭,卻對上他的雙眼。

他是何時醒的?

這次他倒是沒問我為何而來,只是看著我小聲道:「輕一些。」

我點點頭。

他問:「用過晚膳了么?」

我說:「民女用過了。」

等了一會兒,他皺眉道:「信不信再說一次民女,我就把你綁回宮。」

我:……

行吧,不說就不說了。

自從在原州遇到他,就沒一次不明裡暗裡的威脅我,想到這裡,給他上藥的手不自覺就加大了力度。

他撕了一聲,眉眼微皺,「疼。」

我停下手抬眼看他,心中含著不快,反正也如此了,也懶得和他裝,眼上也不自覺帶了些挑釁。

他卻突然笑了,「以前沒看出來,你倒是睚眥必報。」

我心道你威脅了我三次,我就讓你疼一回,算什麼睚眥必報。

我不語,低頭繼續幫他上藥,等了一會兒卻聽他輕聲道:「你不必怕,我不綁你回去。你從宮裡出來這事,也沒人知道,宮中人只以為你得了急症,被我送到皇莊休養,急症傳染,那些人……惜命的很,不會輕易去皇莊的。」

我手頓了頓,倒是從沒想過他是這麼瞞下我離宮之事的。

可他又為什麼要瞞下來呢?是為了兩國邦交?還是為了別的我不知道的緣由?

我抬眼看他,「原州這邊的人,都不知道我身份的。」

我知道,他懂我的話中之意。

他向後躺了躺,閉眼道:「我知道,你身邊那幾人我都查過,他們沒那個能力將你帶出宮。」

我拿起紗條,笨拙的給他纏好了右手。

他睜開眼,看了眼被我包的亂七八糟的手,竟笑了笑,抬起左手將我額前散落的碎發別到耳後,難得軟語道:「只是原州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我會在這兒待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你別亂跑。」

他的左手輕輕擦過我的耳廓,許是因著他還發著燒,手燙的很,所經之處都像點了火,我胡亂的嗯了一聲,扭頭看向別處,卻剛巧看到案几上的湯蠱。

我起身打了一碗湯,走回床邊,遞給他道:「這湯應該溫度剛剛好了。」

他卻沒有接碗。

我疑惑道:「怎麼了?」

他無奈笑道:「你方才上藥太用力了,傷口怕是又有些裂開了,現下手疼的……怕是拿不穩碗。」

我嚇了一跳,連忙放下碗看他的右手,果然我新綁的紗帶上已隱約透出些血跡。

我真不知道,我這從未習過武的弱女子居然也能將習武男子的手按出血,雖也算報復了他的數次威脅,但回想方才下手確實沒個輕重,便起身要去尋至正找大夫。

他卻拉住了我,搖搖頭:「不過是剛好按在那個筋上了,不至於的。」

「就是現在……怕是一動,血就流的更多了……以後難保不留下什麼癥狀……」

我嘆了口氣:「你別動了。」說著,便拿起湯勺,舀了一勺送到他嘴邊:「只是這湯燉了還沒一個時辰,怕是口感沒有昨日的好,你先將就用些。」

他倒沒怎麼猶豫,吃了一勺後,眉眼似是含著笑:「很好吃。」

我也是搞不懂了,昨日明明燉滿一個時辰他嫌不夠軟,今日才燉了半個時辰,他怎麼又覺得好吃了?

莫非是嗓子比昨日好些了的緣故?

正思緒亂飛,又聽他道:「天色晚了,如今因著災情,有不少流寇,走夜路不安全。今夜讓至正幫你準備個廂房,就別回去了。」

我勺子頓了下,未應聲。

等了一會兒,又聽他問:「昨日看的什麼戲?」

「一個英雄救美的戲,」我道,「以前在齊國也看過不少類似的戲本子,不過演的倒也挺有意思的。」

一抬眼,卻不經意對上了他的雙眸,也許是生病的緣故,此刻的嚴栩就像一塊溫和的美玉,靜靜的看著我。

沒有以前假意的溫柔,也沒有咄咄逼人的戾氣。

桌上的燈燭透著微黃的光,這許是我和他在原州相遇以來,最溫和的一次見面了。

我別過頭去,看著窗外繼續道:「就是講一個女子,一次外出時,遇到了強盜,那強盜不光搶她錢財,還硬要納她做壓寨夫人,後來……」

就當是打發時間,我絮絮叨叨講了不知多久,卻聽不到半點嚴栩的聲音,回頭一看,他已不知何時睡著了。

我低了低頭,想幫他將錦被向上扯扯,卻突然聽到頭頂傳來他的聲音:「芸兒……」

左手的碗差點沒有拿穩,我驚慌失措的抬頭看他。

嚴栩雙眼緊閉,不像醒來的樣子。

所以方才那句,應是夢話了吧?

只是他剛才喚的,是芸兒?還是……凌兒?

他好像從未喚過我芸兒,在宮中時,他一向是叫我雅芸的。

我苦笑,笑自己怎麼如今了還會聽錯,他肯定是夢到趙凌了吧。

我深知人在病中,感情最容易脆弱,也最容易去依賴最親近的人,我小時生病,夢裡就總愛哭著喊母妃。

我靜靜的放下碗,輕輕走出門。

打開門,夜晚的涼風襲來,凍的我打了個寒顫。

至正站在不遠處,看到我,趕忙過來,我道:「二殿下睡著了,你進去照顧他吧。」

至正道:「如今天色已晚,卑職方才已遣人收拾了間廂房……」

我抬頭看著黑漆漆的天空,宛如那年除夕一般,星星月亮,什麼都看不到。

明明方才在房中,還隱約看到窗外有月光。

我搖搖頭:「我今日還得回去,幫我安排馬車吧。」

【11.10更】

第二日,我想起嚴栩昨日的話,便喚了靈犀來,讓她看能不能暗地裡查下原州各大家的關係。

這種事情,其實也可以去問龐詣或進鵬,但我總覺得,嚴栩口中的不簡單,怕不是什麼明面上可見之事。

之前以為此生怕是不會和嚴栩再有瓜葛,對這些不相干之事更是不甚在意,這段時日過的也算是輕鬆自在。

可如今看來,嚴栩在原州這段時間,我怕是想走也走不了。

現下我人既在原州,不管將來如何行事,知己知彼,總是更穩妥些。

靈犀沉吟道:「主子和世子原本的意思,是等這邊天暖後,卑職便護送公主到桂縣龍其山莊,到了那邊,不論如何,北梁都再也傷不到公主。可如今二殿下已在此識得公主,確實也不大好行事……」

我道:「五哥和表哥將我帶出梁宮已是不易,此時二人皆有要事在身,我實在不應再煩擾他們。」

我和嚴栩的事,就讓我自己解決吧。

想到此,我和靈犀道:「大齊宮中四哥那邊,最近可有什麼消息?」

靈犀搖搖頭:「齊國那邊的消息,之前皆是主子傳過來的,自打我們到了原州,便沒收到新的消息了,卑職倒是可以傳消息過去,就是怕此時傳消息也不甚安全……」

我搖搖頭:「不必冒險了,原州也不比上京,你行事也要小心些。」

靈犀道:「公主放心,卑職明白。」

過了三日,便是二月二十三,龐家老太爺的生辰。

龐家作為原州首富,老太爺大壽自然是要大宴賓客的。

上至原州太守和幾個家族之長,下至年輕小輩如蕙芯和李思楓,皆收到了請帖。

而我,也收到了龐詣遞來的請帖。

想了想,便也應了。

老爺子生辰這日,龐詣自然忙的抽不開身,李思楓來張府接上我和蕙芯,三人便一道乘馬車前去龐府。

龐府不愧是原州首富,光府院便足足佔了兩條街之多。

龐家如今人口眾多,龐詣是這輩中的嫡長子,如今也算是龐家的當家人。

進了龐府,看著紛繁的亭台樓閣和熙熙攘攘的道賀之人,我倒是格外佩服龐詣,可以在掌家和遊玩取樂中遊刃有餘,也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龐老爺子雖是商人,但卻一生好武,今日也是特意安排了場比劍,贏的人,則能得到他近日得到的一枚稀奇的冰凌石。

說是冰凌石,其實也不過是一塊有冰凌花紋路的玉石。

只是原州人視冰凌花為吉兆,所以此獎一出,不少年輕小輩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和蕙芯隨著人群,給龐老爺子賀過壽,正要一道去女眷那邊待著公子們比劍,卻聽到下人急匆匆的來報:「老爺,二皇子殿下來了!」

人群中訝異的有,驚喜的有,主位的龐老爺子更是一臉驚訝,趕忙道:「還不快請進來。」

皇子屈尊來給平民賀壽,倒是著實少見。

我提裙向女眷那邊走去,只是還未走到,身邊便嘩啦啦跪倒一片。

抬眼一看,嚴栩今日著了身月白長袍,上面隱約綉著紫貂,頭上的白玉發簪更是稱的整個人都在發光,頗有清風霽月之感。

與幾日前病著的樣子相比,也是精神了不少。

女眷這邊,有些之前沒見過嚴栩的,偷偷抬眼看後,也皆是一聲讚歎。

前面嚴栩微笑著,和龐家老爺子寒暄賀壽,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輕聲道:「二皇子看著好生溫柔啊……」

我想起,在梁宮時,他好像也是一貫如此的。

人人都道,二殿下溫潤如玉。

龐老爺子邀嚴栩一道看小輩比劍,嚴栩也欣然應了,便被請上了尊位而坐。

我對觀劍的興趣其實不是很大,不過是因著龐詣也要上場,便在他上台時多看一眼罷了。

誰知龐詣平日看著一副懶散悠閑模樣,劍法倒也不差,雖幾次險些落敗,竟也生生挺入了最後一局。

不過這些上場之人,也大多是些商賈之家的公子,練劍本就是個消遣,別說遇上至正這樣的,就便是靈犀上場,怕是這些人都打不過。

最後和龐詣比試的,是一位綢緞商家的趙公子,人看著比龐詣瘦弱,但出招卻險且狠,龐詣戰的十分辛苦。

我正緊張的看著台上,卻總感覺右後方似乎有一道視線,轉過頭去,卻看到尊位上,嚴栩正和龐老爺子相談甚歡。

回過頭時,龐詣已經一劍打落了那位趙公子的劍,場上頓時一片喝彩聲。

龐詣收了劍,向女眷席看來,對上我的目光時,嘴角上翹,下巴輕輕揚了揚,勝利之姿都寫在臉上,意氣風發的很。

我回了他一個微笑。

再回頭時,嚴栩已離開了尊位,不知去了哪裡。

中午時分,女眷皆安排在龐府的花園中用膳,龐府共建了五處園子,女眷用膳的錦園,亭台樓閣建的極為精巧,就算和梁宮比,也是不輸的。

只是正用膳時,卻見小廝急匆匆的從前廳跑來,「大夫人,不好了,大公子和二皇子在,在在前廳,掰起手腕來了……老爺怕出事,讓您趕緊過去。」

掰……手腕?

龐夫人驚道:「你說詣兒和二皇子殿下?」

小廝喘著氣道:「是,大公子喝酒高興了,說今日誰能和他掰手腕贏了,便將今日比劍贏來的冰凌石給誰,結果,誰知道,二皇子,就,就……」

龐夫人臉色瞬間白了:「胡鬧,胡鬧……」

同桌一位夫人邊夾菜邊悠悠道:「詣兒如今管著整個龐家,若因此得罪了二皇子,怕是整個龐家都要跟著……」

「住嘴!」龐夫人氣急了,扔下碗筷,便向前廳趕去,周圍女眷,也無心吃飯了,皆三三兩兩結伴去了前廳,生怕走慢了看不到好戲一般。

蕙芯小聲道:「姐姐,我們要不也去看看吧,畢竟龐公子……」

我點點頭。

前廳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和蕙芯站在人群之外,卻是什麼也看不到。

只是不一會兒,便有喝彩聲傳來,「二皇子贏了!二皇子贏了!」

這個結果,怕是整個龐家都舒了一口氣。

我拉著蕙芯轉身離開,龐家本在另一個園子還安排了雜耍戲,我因著之前在梁宮那次行刺,至今對雜耍都有一些陰影,便讓蕙芯和李思楓一道先去。

今日著實鬧得很,我獨自去了隔壁一個有水的園子,看到水邊有一處藏於林中的亭子,便想在亭中清凈一會兒。

誰知走近才發現,亭中已有一人了。

定睛再一看,白袍紫貂。

我轉身就想走。

誰知亭中之人卻看到了我:「去哪兒?過來。」

我無奈轉身,走進亭子,只得隔了些距離坐在他右側。

他看了看我,神色淡然:「那晚怎麼走了?」

我看著水面波光粼粼,只是不想回答。

隨意轉了下頭,卻不經意看到他右手背上透出的兩道血痕。

我驚訝道:「你的手?」

他看了看,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方才掰手腕時,傷口那處好像又裂開了些。」

我實在不明白他今日唱的是哪出,便問:「二殿下今日……為何會來這裡?」

他頓了頓,道:「我聽說龐老爺子得了塊冰凌石,便來看看。」

我不明所以:「所以……你是想要那個冰凌石,才和龐詣掰手腕的?」

他愣了會兒,半晌卻道:「也許吧。」

我哭笑不得:「你一個皇子,要什麼沒有?不過是一塊冰凌石,又能拿來做什麼呢?」

他想了想,「也許可以……送人?」

我恍然,原來,是這樣啊……

我突然覺得老天對我挺不公平的。

天大地大,偏偏讓我遇到了他,偏偏,他又……心有所屬。

如今明明都離開了、放下了,還要看著他不顧自己帶病有傷,也要為心上人贏一塊石頭。

我看著他右手的傷,不禁道:「其實如果,如果……其實你並不用太執著於這個石頭的,雖然這個石頭是挺獨特的,但是就算你給她在普通石頭上畫一個冰凌花……我覺得……也會很開心的。」

他皺了皺眉:「如果什麼?」

如果……她真心喜歡你的話。

心上的苦澀不知怎麼一下就翻湧而上,我看著水面微波蕩漾,今日天氣真的是很好。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道:「嚴栩……」

他身子頓了下。

我繼續道:「當時,你……為什麼答應替大皇子和親?」

他愣了下,「我……」

我突然抬頭笑道:「看我問的這是什麼問題,當時咱們倆,可不都是身不由已,如果有的選擇,誰喜歡和陌生人結親啊……」

半晌,我聽到他輕聲問:「所以你是因為不喜歡,才離開的么?」

我微微仰起頭,是不喜歡么?

那第一眼,那兩年多,怎麼會是不喜歡呢?

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答,嚴栩盯著我,目光深的像要把我吸進去,我只好胡亂的點點頭。

就當是吧,反正喜不喜歡,也都過去了。

默了一會兒,他問道:「那你喜歡什麼樣的,龐詣……那樣的?」

這話問的我更不知該如何接,我在齊宮時,也從未對誰有過懵懂情愫,到了北梁後,一顆心便交給了他,雖最後落了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下場,但他現在問我喜歡什麼樣的,其實我如今也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樣的。

我猶豫了下,故作豁達的說:「人嘛,可能就得見過各種各樣的,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吧……」

良久,我聽到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是這樣么?可最近有人與我說,遇到喜歡之人,若不好好抓緊,可能……便會永遠失去了。」

【11.14更】

春風過後水漣漣,我才發現,這水面的冰,已化了大半了。

轉過頭,卻見至正拿著藥瓶正匆匆向亭內趕來。

想來,是要給嚴栩的手上藥吧。

我起了身,「那邊園子的雜耍戲估計要演完了,蕙芯若尋不到我該著急了。」

本想就走的,誰知嚴栩也起了身,就這麼生生的擋在我前面。

離得近了,他身上月麟香的味道便淡淡襲來,我忍不住後退了一小步。

誰知他又前進一步,輕輕拉起我的右手,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被放在我的手心,不正是……他方才贏來的冰凌石?

我抬頭看他,滿眼疑惑:「二殿下……這是何意?」

他頓了頓,道:「兩日後我要和江太守去蒙縣,約要用三日才能返回原州。」他指了指立在一旁,略顯無措的至正,「至正會留在這裡,遇到難事就尋他,到時拿著這石去太守府,沒人會攔你。」

我說:「其實不必的,我也沒什麼難事……」

「好生收著。」他將我手指握攏,語氣雖輕,但卻透著一種不可拒絕的堅持。

我只好輕聲道了聲好。

本以為,龐詣在壽宴上鬧了個小亂子,必然是要被龐老爺子罰的。結果第二日,我就看他神采奕奕的站在我面前。

我吃驚的將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道:「你,沒事吧?」

他笑笑:「你以為我被祖父揍了?」

我點點頭:「你在你祖父壽宴上,和皇子掰……手腕,你祖父,怎麼也得關你幾日吧?」

他眉毛一挑:「我如了他們的意,將冰凌石輸給了二皇子,他們誇讚我還來不及,做甚還要罰我?」

我:「啊?」

他神神秘秘的,走近低聲道:「我那日早就發現二皇子喜歡那個冰凌石,我爹、我祖父,又怎會發現不了。二皇子突然屈尊來龐府給我祖父賀壽,對龐家本就是榮耀加身,可事前又無人知曉,所以也未備著回禮。既看出二皇子喜歡那冰凌石,我家自然是想給的。可冰凌石是給比劍勝者的事已經傳遍了各家,若臨時將冰凌石給了二皇子,怕是不光龐家在坊間落個罵名,還影響二皇子的清譽。」

他眨眨眼:「我不光贏了比劍,得了冰凌石,還借一個酒後胡鬧,名正言順將冰凌石輸給了二皇子,一切都自然的很,你說,他們該不該誇我。」

我真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哭笑不得:「可你自己的名聲呢?」

他聳聳肩:「反正我紈絝慣了,大家也見怪不怪,反而贊一句二皇子沒甚架子,與民同樂。

此舉皆大歡喜,他們可是高興的很。」

我還是不解:「可你如何知道二皇子定會和你掰手腕……」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小雲,我這雙眼睛可不是白長的。二皇子來了,眼神便時不時看那冰凌石,還有……」他頓了下,繼續笑笑,「不過我也是試試看,若他無意,我在喊人掰手腕時必不會應我,其他人若應,也不一定掰的過我……可他卻主動應了我。」

我回想那日情景:「可我明明見你家下人很慌張的來請龐夫人過去……」

他撇了撇嘴,「那個啊……」

「哎……」他搖搖頭,「我本打算不過做做樣子,將冰凌石輸給二皇子就好。誰知當他與我面對而坐時,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很想贏……所以,當我覺察時,已是使了全力的,兩人良久未分勝負,我爹估計是怕了,以為我當真醉了……怕我闖禍,才趕忙遣人去喚我娘。」

「只是結束了我才注意到,二皇子手背上似有舊傷。」不知為何,他似是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低聲自喃:「既然如此,還要與我掰手腕,也倒是對這個石執著的很……」

我突然想起,嚴栩昨日手背上隱約的血痕。

「只是可惜了,」他笑笑,「那個冰凌石還挺好看的,本來打算送給你的。」

我愣了下,總不好說那個冰凌石如今可不就是在我那裡,只好打趣道:「我今日才知,原來你們從商的人都如此精的,遇到你,我倒是挺替你的對手擔心。」

他爽朗一笑,倒是毫不謙虛:「那是,北梁從商者,能比的上龐家的,怕也是鳳毛麟角了。」

蕙芯和李思楓此刻也從後院出來了,李思楓為人謙遜有禮,頗得張家老太太喜歡,而他也懂事的很,如今每次來見蕙芯,只要老太太有時間,都會去後院陪著老太太說會兒話。

龐詣用羽扇敲了敲掌心:「走吧,帶你們去吃館子,今日如意閣有你們愛吃的雪花涼膏。」

嚴栩不在的這三天,我的日子如常,靈犀每日雖會出去打探消息,但果然如我所料,原州能打探到的,不過都是些人盡皆知的事情。

不過靈犀倒是聽來了一個大齊的消息,那就是我四哥華溫玄,也就是如今的新帝,似是身體抱恙,有段時日了。

傳這消息之人,本是個在大齊行商之人,之前因著兩國邊境局勢緊張,不敢回北梁,據說年後曾在大齊一位太醫家中做過事,偷聽來了些消息。

只是此人卻是個酒鬼,所言便也不知真假。

這日傍晚,靈犀出門,我在屋內無事,好巧不巧又翻出了那塊冰凌石。

那日回來我便將該石扔在了匣中,也未想著要用,如今拿到月下觀賞,雕琢玲瓏透彩光,果然是一塊不可多得的極品玉石。

我突然憶起,那日嚴栩好像是說,三日後回來。

思緒縹緲時,張府的管家卻拿著一個冰凌結,說府門口有一個姑娘,說是與我相識,想見我。

我看著這個冰凌結,是與上次街上那個小姑娘給我的有些像,若是她來尋我,莫不是遇到了什麼別的難事?

我隨手將冰凌石放入袖中便到了府門口,可卻未見到人。

我看向街對面,倒是站了個怯生生的小姑娘,果然就是之前那個。

我提裙上前,「是你尋我么?」

小姑娘紅著臉點點頭。

我心下疑惑:「你如何知道我住在此處的?」

小姑娘愣了下,輕聲道:「那日與姐姐相伴的那位公子,可是原州人人皆知的龐公子,我順著打聽,便得知姐姐是住在張府的。」

原來如此,龐詣平日確實是張揚,和他一處是很難不被注意,這點我倒是疏忽了。

我說:「今日你來,是有何事么?」

那小姑娘卻雙眼蓄了淚:「姐姐,我叫小錦,我娘親快不行了,姐姐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沒有姐姐兩次相助,我怕是早就死了,娘親臨走前,想見見貴人,姐姐能不能……能不能和我去見下我娘親,也算是了了她,她一個心愿……」

兩行清淚順著她微紅的臉流下,我想了想,問道:「你如今住在哪裡?」

小錦臉上露出驚喜:「我娘親就在隔壁那個巷子,我們走過去,很快的。」

我算了算點,靈犀估計還有一會兒回來,便和張府的人說了聲,讓小姑娘帶路。

張府門口這條街,是條繁華路,平日晚上,人也是多的。

小錦帶著我走的這條巷子,穿過去便是另一條大路,只是這條巷子,卻是沒什麼人煙的。

我走著走著,突然覺得自己漸漸全身發軟,腳步虛浮。

心中一個驚詫,我停下腳步,轉身便向張府的方向走。

小錦緊追上來:「姐姐你如何不走了?」

我只覺身上越發的酸軟無力,手在袖中緊張攥緊,卻碰到一個硬物,是方才放在袖中的那塊冰凌石。

我將石頭輕輕攥在手心,只管往前走。

小錦急了,快跑幾步攔住我:「姐姐作甚要回去?」

我想一把推開她,卻出手綿軟無力,只得冷笑:「你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如此對待救命恩人的?」

小錦道:「姐姐……你在說什麼啊……」

我狠聲道:「讓開。」

她卻沒有動。

後方傳來腳步聲,我閉了閉眼,內心自嘲,也是未曾想到,有一日,會這樣著了道。

一個粗壯的男聲傳過來:「這點事都做不好,不是讓你帶她去西巷么?如今在這裡,前後兩條街都是人,后街此時還有巡邏的衙役,可是如何帶她走?」

小錦悶聲道:「她發現了,我正攔著她,等她身上藥效上來了,她說不出話了,再帶她走就是了。」

我身上無力,乾脆側身倚著牆,回頭道:「這位大哥,我剛來原州不久,不知因何得罪了你們?」

眼前的大漢嘴裡咬著根木刺道:「這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過了今晚,也沒人尋得到你了,我們拿了錢,你也再也見不到我們了。」

靈犀估計快回來了,若是發現我還未歸,定會順著路尋我,我拼力緊攥著冰凌石,在身後牆上輕輕劃著,以期萬一真的遭遇不測,也能留下些線索。

我邊劃邊道:「你們是受災縣的災民?若是圖錢,我的朋友……不論是龐家還是張家,都是原州數一數二的富庶人家,你們帶我回去,他們必不會虧待了你們。可若是你們綁了我走,他們一定會尋我,這前後兩條街,人這麼多,你們就這麼有信心,官府找不到你們?」

大漢沒做聲,與小錦對視一眼。

我繼續道:「你們不過圖錢,我可以給你們錢,幫你們渡過難關,你們又不用犯事躲藏著生活,豈不是更好?」

大漢似是有所猶豫,小錦卻突然叫道:「不行,我騙了她,若我們和她回去,她不會放過我的!」

手上越發無力,冰凌石從掌心脫落掉在地上。

我只能說:「你是騙了我,但我之前兩次是如何對你的,你只要將我平安送回張府,我保證,不會……」

小錦卻譏笑道:「你那兩次救我,難道不就是為了在那龐詣面前作態么?裝的一副慈悲好人的模樣,背地裡不過是想藉此勾搭有錢男人……」

那大漢也走過來,狠拉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右腳便一陣痛,怕是直接扭到了筋。

我心中一涼,果真沒有其他辦法了么?

這時小錦卻傳來一身慘叫,我還未反應過來,大漢拉我的手也一松,直接硬挺挺倒了下去。

我看著面前喘著氣驚魂未定的靈犀,心下安定,扯出一個微弱的笑:「還好……你來了。」

靈犀過來攙住我,我說:「先別管這兩人,我中了葯……怕是馬上會無法行動言語,對方狡猾,且有幾個同夥還不知……」我喘了口氣,「你直接帶我去宋瑾那裡,先看是否有解藥的法子。」

靈犀點點頭,乾脆背起我一路奔向宋瑾那裡。

到了宋瑾住處,書禮開了門,看到這樣的我和靈犀,大驚失色,忙去喊宋瑾。

宋瑾診了我的脈,眉頭微皺:「竟是軟香散?」說著便起身囑咐書禮:「我放在藥房中隔的那枚丸藥,快拿來。」

我半躺在榻上,虛弱的笑笑:「又得麻煩宋大夫了,我可真是……不省心。」

宋瑾道:「你知不知道你中的軟香散是何物?」

我搖搖頭。

「軟香散無色無味,中毒者一個時辰內會四肢失力,無法言語,若是三個時辰內未服下解藥,則此生都會如此,再無葯可解。」

我愣了愣,苦笑道:「竟是如此毒的葯么……」

書禮將藥丸遞給靈犀,靈犀忙餵給我吞下,宋瑾繼續道:「你現在吃了這葯,雖能阻礙毒素進一步蔓延,但這幾日估計還是全身無力,只得慢慢恢復才行。」

他頓了頓,道:「小雲,到底是何人,要害你?」

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今日這事到底是偶然的,還是……」我嘆了口氣:「我都不知道。」

宋瑾沉吟片刻,道:「小雲,有件事,我須得和你說下……」

只是話音未落,門就被砰的打開,隨著一陣風捲入,只見嚴栩風塵僕僕,臉色鐵青的走進來。

我一臉驚詫:「你……?」

他皺著眉頭焦急問道:「可傷到哪裡了?」

宋瑾站起身道:「傷處應該只有右腳的扭傷,不過中了軟香散,已經吃了解藥,若是晚幾個時辰,怕就救不回來了。」

我愣了愣。

嚴栩拳頭緊攥:「竟敢用軟香散……右腳傷的重么?」

宋瑾一邊收拾藥瓶一邊道:「雖未傷到骨頭,但最近還是不要用右腳的好。」

我終於意識到是哪裡不對勁了,目瞪口呆道:「你們倆,你們倆,認識?」

兩人這下都看我了,宋瑾撇了眼嚴栩,搖頭無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然後看了下嚴栩的一身騎馬裝束,「二殿下也太著急了,不是今夜才回來,出門都沒換身衣服?」

我看著宋瑾,已經驚的說不出話:「宋瑾,你……」

宋瑾雲淡風輕的搖了搖頭:「我方才本要與你說的話……不過,現下讓二殿下來告訴你也無妨。」

嚴栩嘆了口氣,走過來蹲下與我對視,語氣和煦溫柔:「不是什麼大事,等你傷好了再慢慢與你說,害你的人還未抓到,你在外面太危險,先和我回太守府。」

我本能拒絕:「我不去。」

嚴栩皺皺眉:「別任性。」

我道:「靈犀已經打暈了那二人,只要把那兩人抓了,再問出背後指使之人……我在張家,或者宋瑾這裡,都可以。」

他語氣堅決:「不行,那二人我已經派至正去抓了,你必須和我回太守府。」

我心道怎麼他今日就霸道起來了,雖身上無力,兩人目光交匯,我也不示弱的倔強堅持。

宋瑾停下手中的活,走過來道:「二殿下,鄙人也是受小雲兄長之託照顧她,二殿下要從這裡帶人走,起碼要小雲自己同意。」

「否則,」宋瑾也向前走了一步,「宋某也不會放人。」

嚴栩起身,兩人身高相仿,氣勢上倒是誰也不輸。

嚴栩皺了皺眉:「宋公子,能否讓我和她單獨待下。」

宋瑾看向我,眼神詢問。

今夜的嚴栩實在有些反常,我不想給宋瑾惹麻煩,便點了點頭。

宋瑾會意,指了指門,「我在外面。」

宋瑾輕輕從外面關上門,嚴栩走近,蹲在我面前,聲音倒是軟了下來:「縱然用了解藥,軟香散也得幾日才能全身散去,宋瑾這邊只有兩個人,如何照看的好你?」

我回道:「我可以回張家,靈犀會照顧我。」

他繼續道:「綁你的匪人還未抓到,現在尚不知對方來路。今日對方只有兩人,你的婢女還能敵的過,若是那群人這幾日再來,只有她一人,能不能敵的過尚且未知。宋瑾和張家的人,都不是武藝高強之人,萬一牽連他們,你可願意?」

他說的確實有道理,可讓我住去太守府與他日日相見,我也是千百般不願的。

我低著頭掙扎道:「那我也,也可以去尋別人幫忙……」

他眼神驟然變暗:「你要去尋誰幫忙?」

我很不習慣他這種氣壓,便不看他倔強回道:「我可以去尋……龐詣啊,他家養著護衛,向他借幾人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

房間突然一片安靜,我轉頭看他,他的臉不知怎的黑的嚇人。

今夜的他實在太過反常,我見過他溫柔的、虛弱的、有心計的、甚至試探人心的各種樣子,但今夜如此強硬的模樣,卻是第一次見。

良久,他嘆了口氣,像是極力壓住內心的憤怒,鬆了松方才緊攥的拳,道:「龐詣家……有護衛沒錯,可若是想查案,又怎麼敵的過我帶來的人。」

我未做聲。

他拉過我的手,許是因著剛從外面進來不久,他的手一片冰涼,凍得我一顫。

一手輕輕摩挲著我的手指,一手輕攏了下我額前散亂的頭髮,他的語氣不再強勢,卻像在求我一般。

「芸兒,和我回去吧。」

【11.18】

屋內一片安靜,只能聽到燭芯燃燒的微弱嘶嘶聲。

半晌,我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

他長吁了一口氣,撫了撫我的髮絲,柔聲道:「等我去安排一下,馬上回來,嗯?」

我垂眸道了聲好。

嚴栩出門去,靈犀進來,目露擔憂:「公主真的決定和二殿下回太守府么?」

我苦澀一笑:「現下無論待在哪裡,都恐會牽連別人,如此想來,卻真沒有比他那裡更適合的地方了。」

過了一會兒,嚴栩和宋瑾一道進門來。

想來他都已安排妥當了,我此時四肢酸軟無力,稍微用些力便會全身汗水淋漓,既靠自己無法起身,只得對靈犀說:「靈犀,怕還是得你背我……」

我字還沒說完,人已被嚴栩直接打橫抱起。

我一愣,靈犀一愣,宋瑾也一愣。

嚴栩倒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樣,轉頭對宋瑾道:「明日上午別忘記過來。」

宋瑾點點頭,遞過來一小瓶藥酒:「腳上的扭傷還未用藥,今夜一定要擦了這葯。」

嚴栩皺眉:「這麼小一瓶?夠用?」

宋瑾輕挑眉毛:「這是今夜一次的量,」說罷指了指桌上擺的一大瓶藥酒,「畢竟我覺得二殿下現在也沒手拿這麼一大瓶。」

我:……

嚴栩像沒聽清他話里的揶揄,只道:「那件事有回信了,記得與我說。」

宋瑾點點頭,又對我笑笑:「今夜好生休息,明日我去看你。」

上次我在街上暈倒,雖聽說也是嚴栩將我抱回太守府的,但畢竟我沒甚意識,所以也未覺得如何。

這次我雖身上無力,但意識清醒,他這麼抱著我,且不說被他身上的月麟香縈繞周身,兩人如今離得太近,呼出的氣息都感覺彼此交融,我多少覺得有些不自在。

我低聲道:「你且放我下來,讓靈犀背我。」

他手微不可查的頓了下,卻只是將藥瓶遞給了旁人,將抱我的手又緊了緊,對我方才說的話完全置若罔聞。

好在沒幾步便出大門上了馬車。

上車後,他轉頭對我道:「馬車顛簸,靠著我罷。」

我忽略他看過來的目光,只說:「無妨的,只是無力,坐的穩。」

只是我卻著實高估了這車夫御馬的技藝。

還沒走了幾步,車子便突然驟停,我一個不穩,便踉蹌跌入坐在身邊的嚴栩懷中。

頭埋在他胸口,感覺他身子瞬間緊繃,兩人一時皆無言。

他扶起我,無奈笑道:「車子不穩,還是……靠著我罷。」

馬車繼續徐徐前進,他扶著我坐好,我突然想起宋瑾的話,便抬頭問道:「今日……是宋瑾遣人告訴你我被人下毒之事的?」

他點點頭。

「那,你和宋瑾……是如何認識的?」

他神色微僵,但很快如常道:「我有件事需得秀山先生幫忙,我查……你身邊人的時候發現,宋瑾居然就是他的徒弟,於是前些日子便尋了他。」

「並不是什麼要緊事,你儘管安心養身子。宋瑾說你的暈症最忌愁思,再加上如今又中了軟香散,若不靜心調理,怕會毒火攻心。到了太守府,你且在我院子里安心養著,旁的都不必多想。」

我看他沒有告訴我的意思,便也不再追問,想著明日再問問宋瑾好了。

馬車行至太守府停下,嚴栩剛要伸手,我便費力向後挪了下。

他焦急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對他道:「你……先下車吧,靈犀背我進去就行。」

這裡又不似方才在宋瑾那裡,橫豎周圍都是他的人,如今太守府府門內外的家丁婢子,正趕上值守交班,光我看到的,就站著不止十幾人。

他神色微變。

畢竟如今我要在他這裡將養,也不願和他硬碰硬,便委婉說:「你畢竟一個皇子,當眾抱著一個女子,傳出去不好。」

他竟聞言而笑:「在原州也不是第一次當眾抱你了,上次看到的人……可比今日多的多」。

我被噎的一怔,一時竟無法反駁,只得無奈道:「二殿下是男子,自然可以不在意,但我也……算個未出閣的女子,多少要照顧自己的名聲,如此這樣,怕是於禮不合。」

他默了下,竟蹙眉反問道:「與哪條禮不合?」

我愣了愣:「北梁……或許是開放了些,但在大齊,像你我這樣的,照理應食不連器、坐不連席……」

此時靈犀恰好掀開車簾:「公主可要下車?」

像是尋到了救命稻草,我趕忙道:「靈犀,快……」

他卻猛然拉住我,低頭對上我的眼:「芸兒,今日我抱的,若是別的女子,那的確是於禮不合。」

他拉著我的手緊了緊,不知為何還有些微微顫抖:「可是對你……是無論如何都合的。」

半晌,我別過頭,輕聲道:「可我覺得不合。」

他身子一僵,隨即垂眸鬆開了手,沒再堅持。

靈犀背著我向嚴栩所住的院子走去,行至半路不禁道:「公主真的是太輕了……」

嚴栩就走在我們身後,聽聞腳步一滯。

我不以為然的笑笑:「自小便是這幅身骨,如今不用日日靠葯養著,已是幸事了。」

嚴栩住的院子,是太守府後院一處安靜地,我之前雖已來過幾次,但也只是去過他住的那間屋子而已。

想起上次來給他做暖湯時,至正曾給我留過一間廂房,便轉頭問嚴栩:「我住的,是哪間廂房?」

他沒答,倒是從靈犀背上接過我,囑咐靈犀道:「去廚房做些暖湯來吧。」

我剛要掙扎,便聽他低聲道:「此處無旁人了,折騰一晚,讓靈犀給你做些湯食……我抱你進去。」

說罷便抱我向他住的那間屋子走,我不禁又問道:「我住哪兒?」

他推開門:「住我屋。」

我愣了:「那,你住哪兒?」

他將我放在榻上:「我屋裡有間斗室,我睡那裡。」

那豈不是就是住在一間房?

以前在梁宮,映雪閣和麟趾宮雖離得近,我和他也從未像這樣同住一室。

我腦中一片空白,他卻已坐在床位,幫我輕輕褪去鞋襪。

我驚的一縮腳:「嚴栩?」

他抬頭,語氣卻異常溫和:「宋瑾方才說你的右腳今日須的上藥的,忘了?」

我看了看我的右腳,確實腫得不堪入目,「那我自己來。」

他打開藥瓶給我輕輕上藥:「你如今渾身無力,自己怎麼來?」

他的手在我受傷的地方打圈揉著,所到之處皆像燃了一團火。

我忍著這股灼熱感,說:「不過用力費勁了些,我也不是不可以……」

說著便想伸手去夠他手中的藥瓶,卻在抬手瞬間全身閃過一陣抽痛,我咬了咬唇,繼續向前伸手,「藥瓶給我吧……」

他手頓了頓,抬眸看著我。

兩人僵持了片刻,他放下藥瓶,眉頭微蹙嘆氣道:「所以就這麼倔,遇事寧願找龐詣、宋瑾,甚至自己扛著……也不願讓我幫你?」

不知是身上太痛還是旁的什麼原因,他的這句話就撞的我心忽的一疼。

我把頭別過去,只倔強的看著桌上的紅燭不語。

他嘆了口氣:「芸兒……」

估計中了軟身散的緣故,眼淚不知怎麼就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扑打扑打的往下落。

我其實是個挺堅強的人,在梁宮,聽到他和趙凌的溫柔軟語時,聽到他和嚴漠說婚事不作數時,獨自呆在冷宮清門殿時,就連出宮時被那個沈公公踢的膝蓋疼的透骨時,我也沒有哭。

現下卻不知道是怎麼了。

嚴栩伸出白凈修長的手,輕輕替我拭去眼淚,輕聲道:「……芸兒,對不起。」

我終於忍不了了,只別過頭去道:「你對不起什麼?你有什麼對不起的?你本就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我說的並不是氣話,本來一開始就是我一廂情願,把他的溫柔體貼當做了對這段感情的回應。

喜歡一個人,本就不能強求,更何況,早在我之前,他心裡就有了人。

本來兩人就這樣永不相見就很好,可他偏偏又要來招惹我。

我努力收了淚,看著自己的手,淡聲道:「嚴栩,你總這樣……我會誤會的。」

他愣了下:「誤會什麼?」

誤會你是不是喜歡我。

誤會你是不是心中有我。

餘光瞥到床邊的抽屜,我搖搖頭:「你總是這樣,對誰都一副溫柔的模樣,殊不知這個才是最致命的毒藥。」

我掉過一次坑了,這次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掉進去了。

我看著他:「其實你在皇莊不都安排好了,就算找不到我,直接說我病死就好了。你若是擔心齊國會因我而生事,那大可不必,我本來在齊國也不怎麼受寵,身子又弱……北梁這麼冷,別說得病,我就是凍死在這裡,他們其實也不會懷疑。你安排的這樣妥當,兩國開戰也好,不開戰也好,都不會因為我私自離宮而有所改變。」

我抽了下鼻子:「說到底,我倒是應該好好感謝你才是。」

他只看著我不說話。

我想了想,繼續道:「或者,你是怕若兩國不戰或以後出了什麼事,大齊會再派個公主過來讓你娶?那你也不必擔心。大齊適齡的公主,就只有我和雅榮,雅榮去年也已經嫁了……」

他突然道:「我不會再娶大齊的其他公主。」

我愣了下,「哦,那也挺好的,我表哥也說過,兩國關係,本就不應該用和親解決。」

嚴栩拉過我的手,手指微微摩挲著我的掌心,我覺得有些癢,輕輕動了下想抽離,卻被他更緊的攥住。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道:「芸兒,不管怎樣,你都是我妻子。」

我微怔道:「你說……什麼?」

「在原州這段時間,我不可能不管你。」他嘆了口氣,「至於以後你想怎樣,等我忙完原州這裡的事,我們再說,好不好?」

我默了會兒,輕聲道:「嚴栩,你要是因為責任使然,其實大可不必,我們沒喝過合巹酒,在你們北梁,沒做合巹之禮根本就不算夫妻。」

「我根本,就不算你的妻子。」

他輕聲回道:「可在你們齊國,不是祭了天地就算夫妻了么?」

確實是這樣的,若按著大齊的習俗,我和他確實算行過夫妻之禮了。

我嘆了口氣:「這是在北梁,你又何必拘於大齊的禮,我其實不甚在意的,你也沒必要……沒必要逼自己負這個責任……」

他抬頭道:「不是責任。」

我愣道,「什麼?」

他定定的道:「我對你,不是責任。」

我看著他,他的眸子澄清透亮,似是含著一汪湖水,裡面是倒影三千,讓人不知該看還是不看。

我突然覺得很心煩意亂的很。

敲門聲及時響起,至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二殿下,太守大人……請您過去。」

他疲憊的笑了笑,左手輕輕撫上我的髮絲:「今夜好好睡吧。」

這一夜我睡得極沉。

第二日一早,靈犀來與我道,我方知曉,昨夜毒我的那二人,在至正帶人去到巷子中時,已不知所蹤。

靈犀悶悶道:「定是被同夥救走了,我劈的那兩下很是用力,不到幾個時辰他們應當醒不來的。」

我才想起來,昨夜手上脫力,冰凌石也掉在那個巷子里了,便和靈犀道:「你和至正說一聲,看那個巷子地上,有沒有二殿下給我的那塊冰凌石?」

嚴栩昨夜去了江太守那裡後,在我睡前都未歸來,今晨也未見人影,也不知是不是忙了一夜。

想起昨夜,我此刻倒覺得他若不在,我反而自在許多。

意外的是,用過早膳後便有下人來通報,說江惜文想來看我。

我想也沒想便回絕了。

快中午時,倒是宋瑾帶著書禮來看我了。

【11.21更】

宋瑾拿出制好的丸藥,我驚訝道:「平日不是得至少一整日才能做得好么?」

他只笑笑未做聲,倒是書禮在一旁道:「雲姑娘的毒須得連日服藥才行,昨日的解毒丸只有一枚,師父又怕湯藥姑娘喝不下去,所以昨夜一夜沒睡,給姑娘把丸藥制好了。」

宋瑾轉頭對書禮道:「你近來書看的不多,話倒是不少。」指了指門,「去廚房幫靈犀姑娘熬湯。」

書禮向我吐了吐舌頭,便出了門。

現下屋內只剩我和宋瑾。

我說:「宋瑾,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是誰了?」

他搖搖頭:「一開始,我只知道雲兄身份不一般,你既是他的妹妹,定也一樣的。知道你身份,還是二殿下來找我時。」

我愣了愣:「他找你做的事,與我有關?」

宋瑾微怔了下,笑道:「他居然還未與你說么?」

我悶悶道:「他只說不是什麼大事,但若是與我有關,我還是想知道,宋瑾你能……告訴我么?」

宋瑾沉吟了片刻,搖頭輕笑道:「其實的確不是什麼大事,但若你想要知道,我便告訴你。」

「前些日子,宮中尋我師父,說有貴人抱恙,太醫無法醫治,須得我師父去宮中相助。二殿下得了消息,怕是皇后那邊對你得急症之事有了懷疑,畢竟我師父以前從急症疫區出來過,所謂宮中醫不好的病,大抵可能就是這個。」

我一絲冷汗從背脊滑落,原來是這樣,若是被人發現,怕是不光我,嚴栩更會被扣上欺君之罪。

他見我緊張不語,安慰我道:「此事你不必太擔心,我已傳信給了我師父,若是宮中真讓他去皇莊,他也會幫忙將此事遮掩過去。」

我苦笑道:「宋瑾,自相識起你便如此幫我,我真的不知道何以為報……」

他搖搖頭:「你不必為此而煩擾,畢竟我想二殿下不願告訴你,也是怕你憂思過重,對你身子無益。」

我點點頭。

他頓了頓,繼續道:「小雲,你要知道,不管發生何事,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你何時需要我幫你,我都會竭盡所能幫你,不管對方是誰。」

「倒是你,」宋瑾將一枚藥丸遞過來,「這次之事,我倒是想不出來,你那麼聰明,怎麼就這麼輕易上了那個小姑娘的當?」

我輕聲無奈道:「所謂觸景生情,大概就是這樣。每次看到小錦說起她娘,我就想起了……遠在齊國的母妃。我自小身子弱,全靠母妃將我照顧養大,如今我遠嫁和親,已近三年沒見過母妃了,也不知父皇去世後她過的好不好。」

我強忍著眼角的潮意:「所以小錦和我說她娘快不行的時候,我便真的沒有想那麼多,如今想來,她的行為確實有奇怪之處,但當時的我,卻真的沒有發現……」

我抬頭扯出一抹笑:「現在想來,我真的很傻。」

宋瑾道:「我自小便沒有父母,是師父將我從山裡撿回來的。我有胎中帶來的心疾,尋常醫生皆斷言活不過三歲,但卻被我師父一點點治好了。師父雖待我如親生父母,但十五歲我便離開了他,獨自遊歷。」

他看著我柔聲道:「你不傻,卻是幸運的有可惦念之人。像我,」他笑笑,「連父母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我從不知原來宋瑾的身世是這樣的。

他笑笑:「心情可好些了?」

我愣了愣。

他起身給我端了碗水:「我師父以前和就我說,要是勸人呢,什麼都比不過和他說一件比他經歷更慘的事,」他頓了頓,「聽了我的故事,有沒有好受些?」

我哭笑不得:「哪有你這樣的。」

他笑笑,起身道:「我得回去了,小雲,不管你是齊國的公主還是岳國的雲月,記得……遵循本心就好。」

我點點頭。

用過午膳,因著今日日頭好,房中免不了悶熱,我便讓靈犀幫我在院中置了個藤椅透透氣。

誰知剛坐下沒多久,便看到江惜文和王如筠帶著兩個婢女款款而來,一個婢女手上還捧著一套茶具。

我眯了眯眼,看來今日這遭,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啊。

江惜文來尋我,倒是毫不意外,不過王如筠,不是傳聞說她被江惜文趕出去了么?

江惜文來到我面前,笑臉盈盈:「聽聞雲姑娘如今住在二殿下這裡,便想著來看看妹妹,不打擾吧?」

我驚訝於她態度的變化,畢竟上次,她對我著實不怎麼友好,但還是笑著回道:「自然不會,如今在太守府叨擾,本該由我去拜訪江小姐,只是如今身體不適行動不便,倒是我失禮了。」

江惜文坐下道:「我其實第一次見你,便覺你與那些尋常女子不同,果然你如今得了二殿下青眼,我只覺得又替你開心又替你擔心。」

王如筠只坐在一旁喝茶不做聲。

我裝出一副驚訝模樣:「哦?江小姐此話怎講?」

江惜文嘆了口氣:「上次我勸你不要用那些見不得人的法子接近二殿下,並非不是為你好。你家不過是個岳國的小畫商,和二殿下……那是天壤之別,此刻二殿下雖寵著你,但你不知道,宮裡規矩有多多,你這樣小戶人家的進宮去,怕是以後會難得很。」

我故作憂傷:「這些我倒是沒有想到,還望江小姐……賜教。」

江惜文很滿意我的反應,點頭道:「我如今也把你當個姐妹,告訴你也無妨,如今殿下住在我們府上,我將來……也是要嫁給他的。」

江惜文也要嫁給嚴栩?這我倒是真沒想到。

我看了看王如筠,她依舊神色如常,只是茶水卻不小心灑落在了裙子上。

她身後的婢女趕忙上前幫忙擦拭,同時向她比劃著什麼,我才發現王如筠這個婢女,貌似是不會講話的。

「你如今得殿下喜愛,等日後殿下回宮,怕也要帶著你一道回去的。就是你的身份……怕就算跟了殿下,到時也不過算個侍妾,恐怕日子不會太好過。我們在原州相識,也是有緣,到時我若能在皇后娘娘面前幫你美言幾句,也許能抬抬你的位份也不一定。」

我懶懶的抬了下眼皮,笑道:「江姐姐要嫁給二殿下?可怎麼我記得二殿下宮中,好像已有一位既定的皇子妃吧。」

江惜文笑道:「妹妹說的可是齊國來的那個公主?這個你有所不知,殿下當年本就是被迫才答應的和親,如今聽京城來的消息,那個公主前些日子就得了急症,被二殿下送到皇莊去了,怕也」她壓低聲音:「活不了多少時日了呢。」

「而且」她一臉得意:「就算能活下來,殿下也不喜歡她,就算她能擔著正妃的名號多活幾年,怕也不過是在皇莊孤獨終老的命,哪裡比的過我們呢。就是,就是……」

我疑惑道:「就是什麼?」

她道:「就是聽聞殿下在京城也有心儀之人,所以我們姐妹到了京城後,怕要互相幫助才好啊。姐姐和你說句心裡話,如今殿下寵你,八成是看上你面貌不錯,可你要知道,以色侍人,終不能長久,咱們得姐妹一體,共同伺候殿下,互相照應,才能真的好呢。」

江惜文今日這出,目的太過明顯,若放在齊宮中,可是各宮娘娘們最不屑的手段。

不過我今日的表現她們若看到了,必然是要被誇一句孺子可教的。

我說:「哦,原來是這樣,不過我,其實也不過圖二殿下的好看皮囊罷了。」說罷似是泛起一陣憂愁:「也不知我對二殿下能有興趣到幾時……」

江惜文愣道:「你,你你……」

我笑笑:「不過我挺好奇的,江姐姐喜歡的,是二殿下哪裡呢?」

江惜文愣了愣,道:「這還用問么?二殿下品貌非凡,顏如冠玉……」

我笑道:「所以江姐姐看上的,也確實是二殿下的那副皮囊?」

江惜文臉色微變,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個姑娘家,怎能如此恬不知羞……」她不屑的轉頭,卻在轉頭的瞬間大驚失色:「二、二殿下……」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嚴栩正站在右側不遠處的一株梅花樹旁,手中還拿著一條毯子,神情看著著實不怎麼好。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只怪我光顧著和江惜文鬥嘴玩,居然沒發現。

他走近,皺眉冷聲道:「我不是說過無事不要來此打擾雲姑娘么?江小姐是聽不懂?」

江惜文咬著唇,弱聲道:「我,我就是想來看看雲姑娘,二殿下,我,我……」

王如筠趕忙上前道:「二殿下,江小姐是聽聞太守府來了殿下的貴客,雲姑娘既是殿下的貴客,江小姐不過是想盡下家主之宜,看看雲姑娘住的可慣,是否有甚需要添加的……」

嚴栩聲音透著一股毫無感情的涼意:「你們都且退下吧,以後無事莫要再來了。」

王如筠拉了拉江惜文,江惜文眸中瞬間蓄滿了淚。

看著她含著淚行禮離開,泫然欲泣的樣子讓我都有些不忍心。

我想,還好自己以前不怎麼愛哭,原來嚴栩對自己不喜歡的女子,是這樣毫不憐香惜玉的。

嚴栩走過來,將毯子給我蓋在腿上,我笑道:「這就把人趕走了?我今日坐這裡還挺無聊的。」

他輕聲道:「方才她那些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會娶她。」

我想起方才那一幕,看著他那張俊臉不禁失笑:「真不知你若是破了相,還有沒有人爭先恐後的要嫁你……」

他蹲下與我平視,似是壓著一口氣:「芸兒,我娶的人是你,不會有人再嫁我。」

我抬眸笑道:「所以二殿下想拿我來擋桃花?方才你也看到了,連原州人都知道你不喜歡那個齊國的公主,所以怕是不大管用啊……」

此時天空撥雲見日,陽光透著枝丫撒下,地上還有幾日前未化的冰雪,倒是比方才暖了許多。

他白皙修長的手忽而拉住了我的手,手上冰冰涼涼的,我對上他的雙眸,突然心中一顫。

他聲音溫潤如春風拂柳:「芸兒,你可知我……」

我突然打斷他:「嚴栩,等你原州事情結束,就讓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他愣了愣:「什麼?」

我說:「你回宮後,就對外宣稱我病死在皇莊了,好不好?」

他眼神暗了暗,低聲問道:「為什麼?」

我笑笑,說:「你也知道,我自小長在深宮,一直是個恪守規矩的公主,從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麼樣。我這段日子出宮才發現,原來世上還有這樣那樣的景,有這樣那樣有趣的人和事,我雖長在齊國,但其實都不知道齊國宮外,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所以,我以後想回齊國去看看,看看齊國的山山水水,就算,就算做個平民也挺好的……在你處理好事情回宮之前,我都會乖乖的待在原州,不會給你惹麻煩,也不會和你再和你爭鋒相對,好不好?」

樹枝沙沙作響,一片沉默之後,他低頭道:「……」

此時忽的來了一陣狂風,卷著地上的殘雪飛起,我眯了雙眼,竟沒聽清他說的是好還是不好。

這晚入睡前,我只覺得身上傳來陣陣寒意,估摸是白日里吹了涼風的緣故。

嚴栩下午送我回屋後便又離開了,我讓靈犀幫我做了些薑湯服了,想著驅驅寒氣便好了。

只是睡到半夜,卻越發臉熱手寒,我身上又無力,只迷迷糊糊抱著被子縮成一團。

不知何時,額頭似被一隻帶著涼意的手覆上,隨即傳來一陣冰冰涼涼的感覺。

頭上的燥熱感頓時去了一半,兩個發涼的手心也似是被人細細摩挲著,總是有了些暖意。

我又沉沉睡了過去。

早上醒來,身上還有些酸痛,額頭上蓋的,原來是一方冰水中浸過的涼帕。

靈犀見我醒來,忙扶我坐起,我虛聲道:「昨夜是你照顧了我一夜?」

靈犀搖搖頭:「昨夜公主發燒,是……二殿下守了一夜,一直幫公主更換冷帕……卑職本想換殿下的,可殿下說白日里公主還需得卑職照顧,晚上便由他來守,執意……守了一夜,要卑職辰時再來換他,方才卑職過來換殿下,殿下才走。」

我愣了半晌,昨夜照顧我的人,竟是嚴栩?

靈犀輕聲道:「公主喝些湯吧,二殿下說昨夜公主出了不少汗,方才就備了湯在這裡,說公主若醒了,要趕緊多喝些。」

正說著,嚴栩推門而入,看我醒了,接過靈犀手中的湯碗:「我來。」

我看著他舀湯的側顏,雖還是俊秀爽朗的模樣,但多少帶了一些疲倦之姿。

他端著湯碗坐在床邊,我輕聲道:「昨夜……謝謝你……」

他搖搖頭:「昨日怪我,明知起風了還和你在外面說那會兒話。」

我笑了笑:「其實不礙事的,我剛來北梁那一年冬天,也是極不適應這邊冬日的寒風,常常晚上發些低熱,不過就是身子弱,驅了寒睡一覺便好了。」

他看著我,眸若清泉,依舊柔聲道:「怪我。」

「說起來,現在還是好多了呢,昨日估計也是因著軟香散餘毒未清,身子弱了些,要不然也不會吹吹風就倒……」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愣了愣,他微微笑了笑:「確實是退熱了。」

也不知是屋內炭火燒的太熱還是別的緣故,我臉上又覺得有些要燒起來似的,突然想起他方才舀湯有些笨拙的樣子,不覺撲哧笑了:「嚴栩,你是不是從沒餵過人喝湯?」

他一臉疑惑。

我說:「也難怪,趙小姐看起來身體不錯,想必是從未讓你操過這些心。」

他手一頓,只淡淡的攪動著勺子。

「確實從沒人像你這樣讓我操心。」

一聲鳥鳴傳來,我看向窗外,「我……感覺今日好多了,等過幾天軟香散藥效徹底清了,我便回張家吧。」

等了一會兒,他將勺子遞到我嘴邊,輕聲道:「待到迎春節吧……等迎春節過了,你就回張家。」

這之後的日子,我和嚴栩的相處似是融洽自在了許多。

我漸漸身子恢復了正常,他也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繁忙,有時候白日里可以與我在院子中待一天,只是陪我寫字作畫下棋品茗。

晚上則依舊我睡內室,他睡在屋內辟的那間斗室內。

彷彿一切又回到了以前在宮中和他在一塊的日子,又彷彿和那時不同。

這日,嚴栩帶了兩個面具回來,說要同我一道畫面具。

我不解問他,他道:「三月十八就是迎春節了,原州的迎春節,很是熱鬧,就是年輕男女都須得帶著自己畫的面具方能上街。」

我點點頭,想起以前龐詣也與我講過,他還教我畫過一個北梁的面具。

我看了看面具,問他:「必須用北梁的畫法么?」

嚴栩笑道:「你的面具,你想如何畫就如何畫。」

我倆便立於桌案兩側,相對作畫。

一會兒,嚴栩停了筆,緩步繞到我這邊,看著我的面具問道:「你這畫的是什麼?貓?」

我點點頭:「我小時候可喜歡小貓,可我身體弱嘛,貓兒又愛掉毛,太醫就不讓我養。之前景妃娘娘養了只小白貓,我只能遠遠看著都覺得可愛極了……不過我還是更喜歡花貓。」

他點點頭:「就是感覺還差點意思。」說著,拿筆蘸墨,便在我的面具上添了幾筆。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畫完,指著畫顫抖道:「你你你,你給我貓頭上畫個王幹嘛?」

我那個小花貓被他添了這幾筆後,瞬間變成了一隻奶凶奶凶的小老虎。

他只持筆看著我的面具低低的笑個不停。

我頓時氣的拿起筆就要去看他的面具,想著必須也給他胡添個一兩筆才行,卻在繞開他時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一個腳底不穩,就搖晃著要摔倒。

我驚的哎呀一叫,嚴栩眼疾手快的扔下筆,雙手一攬我的腰,便將我打了個轉攬回到了他懷裡。

屋內一片安靜。

他抱的極穩,我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睜眼,剛好可以看到窗外的嫩柳似是抽出了一絲新芽,不知為何一時竟有些發怔。

今年北梁的春天,來的如此早么?

放在腰上的手輕輕用力,似是小心翼翼的將我攬的更緊了些。

月麟香氣淡淡襲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恍然抬頭:「嚴栩?」

他像是方才也走了神,微頓了下,手便輕輕鬆開了我。

看著我右手的筆,我想起還沒看到他畫的到底是什麼,便趕忙提裙繞過他去看擺在桌上的面具。

嚴栩畫的是一隻幼狼,本身看著英氣極了,可我氣不過他方才把我貓改虎的事,便故意抬頭挑釁道:「這是什麼?狗么?」

誰知他竟嘴角微微噙笑同意道:「嗯……是狗。」

他走過來,抬手幫我正了正髮髻上歪了的珠釵,雙眸含著一層淡淡的柔光。

「是忠犬。」

【11.25更】

轉眼便到了迎春節這日。

傍晚,嚴栩將面具遞與我,道:「出了門,面具便須得一直戴著,原州風俗,只有對著自己心儀之人,才可將面具摘下。」

我看著頭上畫著個「王」的小花貓面具,只笑道:「你們北梁也真是奇怪,這迎春節不本就是讓男女大方相看的么?怎的還要戴個面具?倒是和你們自詡的民風開放不符。」

嚴栩走近,淡聲道:「所謂君子貴品格,相看卻也不能只相看相貌。」

說著,我還未反應過來,他就自然的從我手上拿起面具,幫我戴好了。

「可要戴緊了。」他笑笑。

我自打中了軟香散被他接到太守府後,便一直沒再出過門,今夜能出門遊玩,又是原州一年中比過年還要熱鬧的迎春節,內心也是略有些興奮的。

而原州的迎春節,也果然如傳聞中一般。

大街小巷燈籠高懸,流光溢彩,火樹銀花,車馬轟雷。

此番景象,倒真是比正月十五那晚,還要熱鬧許多。

只是街上人也著實多,我一個不慎,便差點被幾個打鬧的孩童撞倒,還好嚴栩眼疾手快的拉住了我。

剛剛站穩,方才撞我的那個孩童卻折返回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拿出一個面具道:「這位姑娘,這個給你。」

我疑惑伸手接過,定睛一看,這個面具上的圖案,不是當初龐詣教我畫的么?

仔細看看,這可不就是,我親手畫的那個面具。

我問孩童:「是何人讓你將這個面具給我的?」

孩童道:「一個哥哥,」說著對著不遠處的旱橋努努嘴,「方才就站在那裡的,現在卻不知哪裡去了。」

旱橋上此刻果然空無一人,我回頭碰到嚴栩的目光,便道:「這面具……還是我剛來原州不久,龐詣教我畫的,當時他也曾和我說,迎春節大家都是要戴面具的……誰知迎春節這麼快就到了。」

嚴栩未做聲,只是輕輕握住了我寬袖下的手。

我愣了下,想抽出手來,他卻握的極緊,只低聲說:「今夜人多且雜,給你下藥之人還未抓到,還是拉著我手,小心些。」

今夜他的手心不知為何燙的很,我又是個寒涼體質的,他如此緊握著我微涼的手,多少讓我覺得有些不自在。

好在沒走幾步就有一個賣桂花糕的小攤,前面排滿了人,我拉了拉嚴栩:「這個看著很好吃啊。」

他回頭笑笑:「想吃?」

我點點頭。

他說:「等的人不少,你想吃的話,我幫你買。」

我低聲說:「你雖是皇子,但今天也算與民同樂,可切莫插隊,就好好排著才好。」

他笑道:「好。」

我指了指旱橋:「橋上看風景應該不錯,我在橋上等你吧。」

他眼神黯了下,但很快恢復如常:「好,莫亂跑。」

我點點頭,提裙上了旱橋,果然從橋上看下去這街上的景緻是極美的,從旱橋的另一面下去,便是護城河,此刻已有人在河邊放紙船,紙船的樣子形態雖各異,但中間皆點著燈燭,使得整個護城河燦若星河。

我正沿著旱橋隨意走走看看,卻不經意瞥見護城河旁一處人少之處,有一個姑娘的背影。

今夜出遊之人,大多皆是結伴同行,一個人的,倒很是顯眼。

只見她放了一個紙船到河中,接著便緩緩地,緩緩地向河中走去。

一個不好的念頭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不會吧……

我來不及多想,便飛奔下了旱橋。

好在她所在之處雖沒什麼旁的人,卻離旱橋極近,她又走的慢,所以在我拉住她衣衫時,她的雙腳才剛剛沒入河中。

我驚喘道:「姑娘這是在作甚?」

她木木的轉頭,頭上因戴著面具表情看不真切,似是自言自語喃喃道:「我的未婚夫婿不要我了,他看上別人了,要與我退親。」

我急了:「他要與你退親你便要輕生么?」

她帶著哭腔道:「我已經淪為街坊間的笑柄了,人們皆說,是因為我不夠好,我那未婚夫婿才會看上別人。」

我死拽著她:「不過是這點事,你便想不開么?你若是死了,你那未婚夫婿可會掉一滴眼淚?」

她心如死灰的道:「什麼叫這點事?姑娘倒是說的輕巧,再說了,就算我今夜死了,我與姑娘你素不相識,你又何苦來管我?」

她執意回頭繼續往河中去,我本就沒什麼氣力,反而被她帶著鞋子就要沒進水裡。

離我們最近之人,也有五六里,就算我大聲喊叫,怕也不一定能聽得到。

我頓了頓,突然想起宋瑾的那句話。

要勸一個人,要給她講個更慘的故事才好。

想到此,我用力拉住她的衣袖:「姑娘,你先聽聽我的故事可好。」

她回頭一臉不解的看著我。

我道:「我,嗯……三年前,我父親為了兩家的關係,將我許給了遠方的一位素不相識的公子。」

那姑娘上下打量我一番:「你竟已成親了么?」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本是要成親的,可是他家出了些事,不得不將婚期推後了三年,而我既然已經到了他家,路途遙遠不便回家,便在他家住了下來。」

她頓了頓,倒是沒繼續往前走,只輕聲道:「那人,是對你不好么?」

我順勢拉著她一道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將龐詣給我的面具放在一旁的石頭上,開始平靜的講道:「我見他第一眼就喜歡他了,他……對我很好,就是因為很好,我才以為他也喜歡我的,越陷越深,直到……」

姑娘估計是被我勾起了好奇心,問道:「直到?」

我深吸了一口氣:「直到有一天我才發現,他有一個早就定親的青梅竹馬,那個才是他心尖上的人。」

姑娘張大嘴巴:「他定過親還又與你結親,與你結親還惦著以前的人,本就是他負你。」

我搖搖頭:「怎麼說呢,要論先來後到,我也不佔理……而且他本來就是個溫柔的人,我只是把這份溫柔錯誤的認為他喜歡我。」

那姑娘說:「那還是他的不對,他應該只對自己喜歡的人溫柔。」

我愣了愣:「也許吧……後面他那個青梅竹馬模仿我的筆跡寫了幾封給情郎的信,他們家便將我打入了,嗯,就是一個沒人住的莊子吧,他的青梅竹馬來我這裡炫耀時故意跳到水裡誣陷我,他卻向著她,只關心她傷到沒有。」

姑娘默了會兒:「這麼說來,你也是挺慘的。」

我見她已不似方才那般衝動,便繼續道:「後面他因為一些事中了毒,為了救他的命,我便將家人給我的解毒藥給他用了。那葯很寶貴,我也只有一顆,本是我嫂嫂給我帶著以備不時之需的。」

姑娘道:「他都這樣對你了你還這樣對他,你是有多喜歡他?」說罷,又道:「你這樣對他,他這下總該感動了吧?」

我笑了笑:「可惜沒有,他懷疑我為何身上會帶著解毒藥,甚至懷疑我和傷他的人是一夥的。」

姑娘瞪大雙眼:「你,你,你也太識人不清了。」

我長吁了一口氣,笑道:「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慘太多了。」

她想了想,悶悶道:「你確實比我慘。」說著又抬頭道:「那現在呢?你還與他在一塊么?」

我搖搖頭:「後來我想明白了,就離開了他,來了原州,你看,來這裡後我過的很好,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而且我都這麼慘了都從未想過要輕生。」

姑娘低了會兒頭,道:「新的朋友……那你有遇到新的意中人么?」

我看著她期盼的眼神,心道這個故事也確實應該有個完美的結尾才好,便點點頭:「嗯,我也遇到了心儀的公子,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在一起很好。」

姑娘突然輕輕笑了笑,站起身看著護城河:「確實,聽了你的故事,我也沒覺得退親丟人算什麼大事了。」

這時一個婢女模樣的人急跑了過來:「二小姐,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可急死奴婢了。」

姑娘笑笑:「沒什麼,在護城河邊放了個紙船……我們這就回去吧。」

說著,回頭對我道:「今日能與姑娘見到,也算緣分,我是城北廖家的二姑娘,敢問姑娘姓名?姑娘救了我,改日還需登門道謝。」

我笑笑:「我叫雲月,是岳國人士,不過我馬上就要離開原州了,有緣……興許我們還會見面。」

「這樣啊……」她語氣悵然,但又歪了歪頭,看向我後方,笑道:「後面一直站著的這位公子,不會便是姑娘的心上人吧?」

我愣了下,回頭見不遠處站的,居然是嚴栩。

他雖戴著面具看不清容貌,但清秀挺拔之姿卻從來都像暗夜的星辰般耀眼,手上還拿著一個紙包,應該是剛買來的桂花糕。

我眨眨眼,他是何時來的?

姑娘笑了笑,走近低聲與我道:「你離開那人果然是對的,這位公子雖看不到長相,但光看著這飄逸寧人之姿,就知定是被人所艷羨之人。」

我只笑笑算做回應。

和廖二姑娘告別後,我回頭看嚴栩,他還是站在那裡沒有動。

此處沒什麼人,比街上要安靜許多,也不知我方才的話他聽進去多少。

我道:「嚴栩?」

他只抬手輕輕摘下了面具,便走過來,與我一道站在水邊,手中還拿著一袋桂花糕和他摘下的面具。

我驚訝道:「這麼快就買到了?可你怎知道我在這裡的?」

本來打算救了這個姑娘便回橋上的,誰知他居然就已經找來了。

嚴栩淡聲道:「……並不快,排了好久的。」

說罷,便再沒有言語,也沒有將桂花糕給我,只是看著河面上星星點點的水燈,彷彿那裡有極有趣極想要的東西一樣。

我心中嘀咕,莫非是因為我沒在橋上等他,所以生氣了么?

此事確實是我錯,他當時是讓我在橋上等他莫亂跑的。

只是當時情況緊急,我確實也沒做他想。

畢竟自己錯了,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想與他解釋下:「嚴栩……」

誰知他卻忽而轉身,我拉他衣袖的手被他反手握住,另一隻手用力一攬,我就被他結結實實的擁入了懷中。

他手中的桂花糕和面具皆掉落在地,此刻我卻也無暇顧及,他頭輕輕擱在我肩頸處,我的脖頸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溫熱氣息。

被他雙手牢牢抱著,我腦中一片空白,只結結巴巴道:「你……你這是怎麼了?」

半晌,他長長呼了一口氣,低聲在我耳邊道:「我嚇死了。」

我微微轉過頭,只見他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

我愣了許久,看著遠處街上車水馬龍,試探的問:「是,是因為我沒在橋上等你么?」

他將我擁的更緊了些:「……找不到你,我真的嚇死了。」

心底突然湧上一股異樣的情緒,我輕聲解釋道:「我……不是故意讓你著急的,當時在橋上看那姑娘像是要輕生的樣子,她身邊又沒有其他人,我一時情急才離開了橋,本打算救了她就回去的。」

等了一會兒,他輕輕鬆開擁我的手臂:「我知道。」頓了頓又道:「我就是害怕。」

他低頭看著我:「芸兒,這幾年,對不起。」

我愣了下,笑道:「你是方才聽到我和那姑娘說的話了……其實就像我上次說的,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感情這種事情,」我避開他的目光,「其實又不是強迫來的,而且我真的已經放下了,你看,我們最近相處的也挺好的,我方才那些話就是為了勸她莫要輕生,說的,說的嗯,也是誇張了些的,其實我沒那麼苦,真的。」

我抬頭對上他的雙眸,他的眼眸深邃如此刻的夜空,眸中的亮光若漫天的星辰,眼底深處含著的東西,卻是一片熾熱。

我慌亂的轉頭錯開他的視線,看著河面故作輕鬆道:「誒,你看,這條河一直往南,是不是就是大齊了呀,等我過些日子回去,剛好大齊也是春天,景色定然是極美的……」

他突然伸出手,溫柔的替我理了理額前亂掉的髮絲:「將來不管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去。」

心裡像是突然長起了一簇雜草,亂的很。

我乾脆轉身背對著他:「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啊?」

他未答,卻伸出雙手,將我身子直接掰轉了過來,我只能戴著我的小貓面具,被迫透過面具的雙孔與他四目相對。

「芸兒,你以後想去哪兒,齊國也好,岳國也好,我都會陪著你。」

我愣愣的睜大眼睛看著他。

「但是現在,你要知道,對於你,我再不會放手,也絕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心像被雷電擊中般,我站在原地,覺得就像被下了定身咒,明明很想走,卻一下都動彈不得。

我默了一會兒,嘆氣道:「嚴栩……你,要是因為方才聽到的事安慰我,其實真的不用的……你和我之間,畢竟還有趙……」

話音未落,他卻抬手向上推了推我的面具,面具下緣被推到鼻樑處,瞬間遮住了我的眼睛。

目不能視讓我瞬間心生不安,我想伸手拉下面具,卻被他抓住手直接背在身後。

我剛想張嘴抗議,唇瓣就被兩片溫熱的柔軟堵住了。

腦袋轟的一聲。

他的吻輕柔的就像一片羽毛輕輕落下,像是留戀般,又像是在對待珍寶般,輕輕的一遍遍勾勒著我唇的形狀。

所有未盡的話語,彷彿皆淹沒在了這個燦若朝霞、又輕風細雨般的吻中。

明明只是視線被面具擋住,周遭的喧囂彷彿也都離我遠去,能感受到的,只剩了唇上那片輕柔,和他愈來愈緊的懷抱。

突如其來的這一切讓我渾身不住的輕輕顫抖,遠處不知誰點了一隻炮仗,炸裂的聲響卻像點燃了我的最後一絲神明,回過神來,我只想慌亂的撇過頭逃離。

誰知他卻不願放過我,霸道的托住我的頭不讓動彈。

他扶著我,抬手輕輕摘了我的面具,四目相對,我雙眼含淚的看著他,他的雙眸卻彷彿含著數不盡的繾綣情意。

他伸出右手,輕輕替我拭去眼角的潮意:「你和我之間,誰都沒有。」

「芸兒,我只喜歡你。」

【12.2更】

我愣愣地看著他。

我曾經滿心喜歡的,一心想要在這異國他鄉與之度過一生一世的人,此刻對我說,他只喜歡我。

不知怎的腦海中想起的,卻是離開梁宮前,我住在清門殿的那段時光。

那時,我每天都會坐在殿前的花園,一個人看雪。

也曾想過,這樣美的雪景,要是能兩個人一起看,該有多好。

他如果也能像我喜歡他那樣喜歡我,該有多好。

可他好像從沒有來看過我,從未問過我在冷宮過的好不好,暖不暖,心裡委不委屈。

他從豐縣回來後,我本以為能見到他,聽到的卻是他已急匆匆的去了趙家,只因為趙凌病了。

我來了這裡快三年了。

北梁的冬天,真的是太冷太冷了,一個人走在雪地里,感覺心都是冰涼冰涼的。

如果那時,他能拉起我凍得通紅的手,對我說他喜歡我,我一定就沒那麼冷了。

心裡陡然升起某種莫名的情緒,我不知是苦澀還是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在苦澀什麼,但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明明都放下了,卻又要糾纏不清。

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我抬起頭,對上他眼中的期盼:「嚴栩,我們要不然,還是別再見面了。」

他的眸中霎時碎成一片零星,落在我肩上的雙手微微用力:「芸兒……」

我說:「嚴栩,你方才聽到的沒錯,三年前我隻身來到北梁,確實一眼就喜歡上了你。我對你,也許一開始是皇命難為的和親,但見到你之後便不是了。我只想,只想做你的妻子,只想陪著你……可是現在,」我頓了頓,別開頭,看著護城河上的星點燭光:「我放下了,也已經,不喜歡你了。」

「芸兒,」他愣了半晌,微微用力,小心翼翼將我重新擁入懷中,聲音低沉:「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討厭我不理我,就是不能讓我從此都不見你,芸兒,我做不到。」

我頭抵著他胸口,眼角一陣潮意:「嚴栩,三年了,是我們緣分盡了,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就這樣吧。」

他搖搖頭:「如果緣分盡了,我們就不會在原州再相遇。北梁有這麼多地方這麼多人,可我偏偏到了原州,偏偏第一晚就從人群中看到了你。芸兒,我們不是沒有緣分,是緣分纏的太緊,才讓你一而在,再而三的遇到我。」

他伸手輕輕摸著我被風吹亂的髮絲:「就算你如今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只要讓我可以見到你,可以陪著你……芸兒,你要給我個機會。」

我眼角一潮,眼淚便浸濕了他的衣衫。

他嘆了口氣,在我額頭落在輕輕一吻:「芸兒,別不要我。」

兩人回到太守府,靈犀正在收拾我的衣物,見到我和嚴栩,起身行禮。

嚴栩看著地上敞開的箱匣,眼神忽的一怔。

我輕聲道:「你不是說過了迎春節讓我回張家么?我今日已經給張家遞了信兒,明日……我便回去。」

他無奈笑道:「就這麼急。」

我咬了咬唇,未做聲。

半晌,他似是妥協道:「回去張家也好,明日我派兩個護衛和你一道回去。」

我搖搖頭:「不要,有靈犀在就夠了。」

他伸手把我拉到他面前:「就這麼想急著和我劃清界限?如果夠了,就不會發生軟香散的事了。」

我別過臉掙扎道:「那是我自己不小心,我若小心些,就沒事了。」

他無奈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都不知是誰要害你,如何小心提防?」

說的我啞口無言。

他聲音似是一灘柔水:「聽話,他們跟著你,就算我不能日日見到你,做事也能安心些。」

我抬頭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事?」

他笑笑:「一個頂複雜的事,做完你自然就知道了。」

「不過,」他靠近我耳邊,低語道:「芸兒你若是趁這段時間偷偷離開原州,我就把和你交好之人,通通投入大牢,嗯?」

我瞪大雙眼,不敢相信這是從他嘴中說出的話:「你講不講理?」

他摸摸我頭,柔聲道:「講理。你不走,我就講理。」

一夜我都睡得不好。

第二日靈犀幫我收拾物拾,因著最近天氣漸暖,我在嚴栩這裡時添置了好幾件輕薄衣衫,原本的箱匣不夠用了,她便去後院喚人幫忙再抬個箱匣過來。

我頭昏昏的,只看著桌上的兩個面具發獃。

不一會兒,靈犀帶著兩個婢女抬了個箱匣進來,一個婢女道:「需要婢子留在這裡幫姑娘收拾么?」

我聽著聲音耳熟,便抬頭一看。

這不是,嚴栩生病時負責小廚房的那兩個婢女么?

可惜我手把手教了他們暖湯做法後,第二日她們便因家人染了風寒回家了。

兩個婢女向我行了禮, 我對她們笑笑:「你們家人的風寒可大好了?」

兩人聞言,卻相互看了一眼,疑惑道:「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說:「沒認錯吧,我不是教過你們暖湯的做法么?」

一個婢女道:「姑娘是教給我們過,不過我們的家人近期卻未得風寒,所以才問姑娘是不是將我二人和其他姐妹搞混了。」

我本就暈乎的腦子頓成一片混沌:「可,你二人家人未生病的話,為何第二日你們不在小廚房給二殿下做暖湯?」

婢女道:「第二日……因至正大人說後院那裡需要人幫忙,便將婢子們調到了後院,小廚房那裡聽聞至正大人後來安排了其他人呢。」

至正當日的話我恍惚還記得。

「那兩個婢女家人也染了風寒,殿下體恤下人,特讓他們回家照顧家人了,所以,所以……」

我只覺得又可氣又可笑。

走出房門,門外是嚴栩安排給我的兩個護衛,一個叫非翎,一個叫鴻飛。

我沒好氣的問道:「至正呢?」

非翎低頭恭敬答道:「至正大人,今早是和二殿下一道出門的,現在,應該是在去臨縣的路上了吧。」

好,可真是好。

非翎抬眼看了下我的臉色,小心道:「二殿下走時,姑娘還沒起,二殿下說走時讓屬下把這個給姑娘。」

他從鴻飛手中接過一個小匣子,交到我手中。

我心情不佳,心道他不騙我就不錯,還能給我什麼好物,便隨意打開匣子一看,卻是一驚。

靈犀走過來,見我獃獃看著匣子,疑惑道:「咦?這匣子里怎麼都是和冰凌花有關的東西呀?這糖人、面人、面具、摺扇……」

我抬頭愣愣道:「這匣子里的東西……都是給我的?」

非翎道:「是,二殿下說,姑娘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冰凌花清高雅緻,和姑娘是極配的,所以這些東西,都是殿下在原州各處給姑娘收集來的。」

半晌,我合上匣子,遞給靈犀。

非翎見我不說話,以為我不喜歡,著急道:「姑娘就算不喜歡,這也是,也是殿下一片心意,那個糖人還是殿下自己做的,姑娘……」

我輕聲道:「我沒有不喜歡。」

「只是都是冰凌花的東西,卻少了那塊冰凌石,也是挺可惜的。」

那塊冰凌石,估計被誰撿走了吧。

離開時,非翎說嚴栩有交代,今日從府院的後門走。

我雖不知他是何意,但也覺得走後門比眾目睽睽下走前門好多了,也少了許多麻煩。

誰知,我還是在後門見到了江惜文。

我內心感慨她得消息速度之快,可轉念一想,這本來就是人家的家,有何動靜知曉的快也是正常。

雖我和她每次見面都是不歡而散,她卻總要來找我,也是奇怪。

於是我硬著頭皮扯出個笑容:「江小姐。」

江惜文走近,眼神透出憐憫:「雲姑娘,我早就告訴過你,以色侍人,不長久,你非不聽,還非說自己也喜歡二殿下的皮囊。」

我說:「江小姐教訓的是。」

她點點頭:「你看看你如今,從正門進,從後門出,沒名沒分不說,簡直比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妾還不如,你要知道,這人多嘴雜,傳出去了,你以後可怎麼見人?」

我轉了轉眼睛:「那江小姐覺得我應該如何呢?」

江惜文笑笑,走近低聲道:「你若想得回二殿下寵愛,我倒是有個法子可以幫你,你想好了,便來尋我。」

我愣了下,也笑了:「那真是謝謝江小姐了。」

在齊宮時,景妃娘娘那時總教導我們小輩,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切莫相信。

所以江惜文的話,我聽聽便也過去了。

回張府路上,靈犀低聲和我道:「公主,莫旗已經回了信兒,世子這兩日會去主子那裡,莫旗則回原州與我們匯合。」

我點點頭:「好。」

住進太守府後,我曾讓靈犀偷偷發了封信給雲鶴,簡單告訴了他我的情況,讓他不必擔心。

雲鶴到底還是沒尋到豐姑娘,如今五哥那裡需人相助,我雖不知具體,但知道那定是極重要之事。

我便和靈犀商量了,發信只讓莫旗回來,而雲鶴直接去五哥那裡。

等莫旗回來了,我們再一起商討後續之策。

到了張府,蕙芯和進鵬已在門口等候。

蕙芯開心道:「雲姐姐氣色真好,二皇子那裡是不是特別養人?」

進鵬點了點她的額頭:「還是這樣沒心沒肺。」

我笑笑,對上進鵬的目光,知他也是前幾日才回的原州,便道:「進鵬這一路可順利?」

他笑笑:「一言難盡,先回屋再敘。」

我們三人進屋,蕙芯關上門,兩人便都看著我。

我笑道:「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麼,我和二皇子,確實是舊識,此次我中毒,也多虧他和宋瑾相救,要不然怕是都見不到你們了。」

進鵬皺眉道:「小雲,軟香散可不是一般的毒,你知道這毒是用在哪裡的么?」

我愣了下,「這毒,還分用處么?這好像是沒人告訴過我……」

進鵬遲疑了下,還是道:「這毒,因著中了毒的人四肢失力,且不能再言語,其實多是勾欄之地,用於對付那些不是自願賣身的女子的,為的是既保住了女子的身子,又能防止她們反抗……」

原來是這樣……

所以那些人的目的,並不是要殺了我。

我後背冷汗涔涔,可到底是誰如此恨我,恨到要用這種方式對付我?

進鵬見我不說話,趕忙道:「我聽宋瑾說,害你的那些人是災縣的流寇,所以你也不用太憂心,或許他們並不是受人指使,就是想用這種方式換些錢財。」

我點點頭,道:「你們莫擔心,還好我這遭也算有驚無險,倒是進鵬你去了這麼久,生意談的可算順利?」

進鵬搖頭笑笑:「其實不算順利,要不然也不會耽擱這麼久。」他頓了頓,繼續道:「生意做成雖不易,但張家祖訓,有些原則該守還是要守。」

我聽了,心下便瞭然了。

蕙芯看看進鵬,又看看我,撒嬌道:「哎呦,哥哥,雲姐姐才剛回來,就別扯那些生意經了,我們下午一道去看戲好不好?雲姐姐,你是不是好久沒看戲了?」

我想了想,好像是很久了。

想到此,我問道:「近些日子可有見到龐詣?」

蕙芯嘟嘴道:「龐哥哥最近家裡忙的很,我也許久未見他了呢。」

下午,我便和進鵬、蕙芯還有李思楓一道,去流芳樓看戲。

蕙芯一路興奮極了:「雲姐姐,這戲你肯定會喜歡的。」

我笑道:「為何?」

她神秘道:「因為這次的戲,聽說是岳國的一個戲本子改的,姐姐你沒準都知道呢。」

岳國的戲?

四人此時已行至流芳樓下,我剛要上樓,抬眼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王如筠?

她這次難得沒和江惜文在一處,竟是一人來聽戲。

她微笑著走下來,道:「好久沒見雲姑娘了,可否和姑娘敘幾句話?」

我點點頭,進鵬他們三人便先上了樓。

我說:「王姑娘要與我說什麼話?」

誰知她卻沒了方才的溫柔笑意,只一臉冷笑道:「雲姑娘果然不一般,這剛出了二皇子那裡,就可以又和張家公子一道。」

我自問和王如筠並未有過什麼糾葛,但她此刻的敵意卻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我突然想起蕙芯曾說過她想入宮,還有……給嚴栩下藥之事。

我不想與她打啞謎,便說:「王姑娘有話不妨直說。王姑娘莫非是對二皇子有意,所以才看不慣我么?」

王如筠默了會兒,道:「沒錯,我是對二皇子有意,所以我看不慣雲姑娘既勾搭二皇子,又和龐詣、張進鵬牽扯不清。」

我內心苦悶,果然和嚴栩這顆桃花樹牽扯上,麻煩就不會少。

上午剛走了江惜文,下午又來了王如筠。

我耐心也是有限的,更何況還是幫嚴栩處理這些桃花,便道:「不管我是水性楊花也好,不守婦道也罷,都是我和他們之間的事,和王姑娘又有什麼關係呢?王姑娘又何苦來操這個閑心?我今日還要看戲,姑娘請自便罷。」

說完我便轉身準備走。

誰知她卻道:「因為我喜歡....他,不願看到他因為你受傷……你,不值得。」

【12.5更】

我腳步一頓,轉頭看著她淡聲道:「這些話,你應該同他說,而不是我。」

上了二樓,向右一拐,便看到惠芯向我招手。

我走過去笑道:「這個位子倒是好。」

惠芯眉梢一彎:「還不是昨日我見到思楓,說姐姐今日會回來。思楓也知姐姐愛看戲,今日這戲又是岳國傳過來的,便提前打了招呼,留了這個好位置。」

李思楓不好意思笑了笑:「聽說雲姑娘受了傷,這些時日都住在二皇子那裡?」

張家也只有蕙芯和進鵬知我中毒一事,李思楓並不知此事的來龍去脈,怕也早就忘記我在街上幫過小錦的事,我便點點頭道:「傷倒是不礙事,其實就是運氣不好罷了,當日劫我的匪徒應該是周邊縣的流寇,因我見過他們,二皇子便留我在太守府,提供些線索,也算是幫些忙罷。」

他聽罷唏噓道:「確實,前些日子原州人還在感慨今年災民多,所以流寇也多,沒想到居然就讓雲姑娘碰上……如今那些匪人可是尋到了?」

我搖搖頭:「還未,大抵是已離了原州了吧。」

至正當晚就安排了人一直在尋,可小錦和那個男子就和人間蒸發似的,怎麼都尋不到。

正說著,台上的戲開演了。

這戲做的精巧,居然還不知哪裡請人繪了幅山水畫巨軸,掛在戲台上。

李思楓看了,興奮道:「進鵬兄、雲姑娘,你們看,這畫的是不是岳國的那個名山琉璃山?」

進鵬看了看:「還真是。」轉頭對我笑道:「這麼說來,我當年和雲兄、宋兄,就是在琉璃山遇到的。」

李思楓接著問道:「雲姑娘是岳國人,想必也去過琉璃山吧?」

我愣了下,搖搖頭:「我自小都沒怎麼離過家,所以也沒有親眼見過這山。」

我本就不是岳國人,自小長在宮中,來原州前唯一出的一次遠門,就是來北梁和親了。

倒是幾年前,在宮中隨意翻看一篇遊記時,讀到過關於此山的傳說。

李思楓驚道:「雲姑娘居然沒去過琉璃山?不是說岳國人敬琉璃山為神山,女子及笄時,都要去拜一拜姻緣的么?」

進鵬笑著看我:「這怕是傳聞罷了,岳國女子比北梁還是嬌弱不少,若家中有女子的都來琉璃山,光車馬勞頓也受不住啊。」

李思楓看著我笑道:「看我,倒是書獃子了。」

我回了個笑,便繼續看戲。

這個戲講的是一個琉璃山下的富庶人家,本生了一對龍鳳胎,可家中僕人卻偷梁換柱,趁人不備將自己的女兒和這家小姐掉了包,等兩個女子長大後,又同時喜歡上了哥哥的朋友。

戲過一半,機緣巧合下,本是小姐的婢女知道了自己才是小姐,但她同時也知道了自己喜歡之人卻喜歡的是原本的僕人之女,再三思量下,決定什麼都不說,遠走他鄉。

慧芯嘟著嘴道:「我還是挺不理解的,那奴婢現在明明知道自己才是小姐,為什麼不認回去而要遠走他鄉呢?」

李思楓愣愣道,「這,女子的心中所想,其實我也不大懂。」說罷,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看著蕙芯道:「估計她心中有……苦衷吧,有時候相忘於江湖,不一定是件壞事。」

蕙芯只似懂非懂的看著我。

我笑笑:「不過是戲,不必太當真。」

回到張府用過晚膳,蕙芯留在我房中閑聊,我突然想起今日遇到王如筠之事,便問道:「你可知王如筠家是做什麼生意的?」

蕙芯抬眼想了會兒:「好像是有幾家綢緞莊吧,在原州不過是個小商戶罷了。其實我也一直挺奇怪的,她雖然長得不錯,要論出身,她可是比我們還不如,她家還總想送她進宮,這不是……痴人說夢么?」

蕙芯離開後,靈犀問我:「公主對王如筠很在意?」

我想了想:「靈犀,你最近也出去打聽打聽王家的情況,我總覺得王如筠……有些奇怪。」

靈犀點點頭:「屬下明日就去。」

晚上熄了燈,卻睡不著。

思來想去,覺得應是房間有些太暗了。

這些日子,在嚴栩那裡住時,每晚睡前,都還能看到他所住斗室的燭燈亮著。

好像他每晚都睡得比我晚,也不知在忙什麼。

我搖搖頭,習慣這個東西,真是很容易養成。

不過在他那裡待了些時日,我怎麼還習慣了要一盞燭燈陪著入睡了?

估計過一陣子,便會又習慣在黑暗中入睡了吧。

第二日中午,靈犀匆匆回來,卻是打聽到了別的消息。

嚴栩昨日沒去成臨縣,在半道被一群持訴狀的人攔了路,這些人要死要活的,說自己是被壓榨的勞工,要二皇子做主。

嚴栩無法,只得接了訴狀折回太守府。

沒想到,剛巧遇到兩個在府門口鬧事被抓之人,這兩人看到嚴栩,更是掙脫了太守府門口的守衛,衝到嚴栩面前呈了書冊上來。

坊間傳二皇子看了書冊便當場大怒,因書冊上記得,是原州所有販賣私鹽的商戶。

叛賣私鹽在北梁算重罪,二皇子當即便要求徹查原州的所有商戶,所以今日,原州商販已是人人自危,生怕此事會牽連到自己。

我聽了,也是一驚,要知道張家便是鹽商,便急急的尋了蕙芯去找進鵬。

進鵬正在查看賬目,見我和蕙芯緊張極了,笑道:「小雲,夜路走多了,才會遇到鬼,張家做的,從來都是正正經經的生意,所以不會有事。」

我舒了一口氣:「那便好。」

他笑著搖了搖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去談的那生意,之所以一直談不攏,就是對方要我們配合他們販私鹽……這才不過幾日,就發生了這樣的事,若張家當時應了,估計此刻我也就在牢中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那日說自己守的是祖訓。

知道張家無事,我懸著的一顆心便放下了。

又過了一日,用罷午膳後,我正略感困頓,張家卻派人來說,王如筠在張府門外,希望能見我一面。

帶著靈犀到了門外,王如筠臉色不佳的站在那裡,身子搖搖欲墜,若沒有身後婢女扶著,似乎隨時會倒下。

我走上前:「王姑娘這是……?」

她空洞的眼睛看著我,突然伸手就要落下一巴掌。

我一時怔住,靈犀及時抓住了她的胳膊,厲聲道:「你幹什麼?」

王如筠眼圈瞬時紅了,凄厲叫道:「我幹什麼?你又幹了什麼?都是你!都是你!你要害死龐詣了你知道么?」

我看著她,又看了看靈犀,靈犀沖我搖搖頭。

我讓靈犀鬆開她的手,問道:「你說龐詣怎麼了?」

她像是終於被抽幹了力氣,整個人跌落在地:「二皇子查了龐家,抓了龐詣,聽說已經用了大刑了,龐詣半條命都沒有了。」

她眼淚一串串掉下來:「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你是故意接近龐詣的是不是?都是因為你……」

嚴栩抓了龐詣,還用了大刑?

她還在不停的喃喃道:「你要害死他了,我要怎麼救他,我要怎麼救他……」

突然,她撲到我腿邊:「你救救他,二皇子不是喜歡你么?你救救他……」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彷彿從來都不認識她。

在戲樓與我說那番話之前,她給我的印象,不過是從來跟在江惜文身邊,那個唯唯諾諾之人。因著不如江惜文囂張跋扈,她彷彿只是江家小姐隨身帶著的一個物拾,讓人有時都會忘記她的存在。

人人都道她想進宮,卻原來,她也有喜歡的人。

而這個人,是龐詣啊……

我回府找到非翎:「二殿下今日可在?」

非翎道:「二殿下,今日應該是在的,雲姑娘要……要去找殿下么?」

我點點頭:「因著比較急,你就別通報了,直接帶我去吧,我去問些事情,不會耽擱二殿下時間的。」

非翎帶著我到了太守府,至正此時正守在嚴栩屋門外,見了我雖也一愣,但也趕忙給我開了門。

屋內,嚴栩正坐在桌邊翻看著手中的冊子,抬眼看到我,頗為驚訝:「芸兒?」

他眼中似是一絲驚喜閃過:「你怎麼來了?」

我著急道:「嚴栩,聽說你在查原州的商家?」

他頓了頓,輕聲道:「張家沒事。」

我說:「我知道,進鵬做事一向謹慎,也定不會做同流合污之事。只是聽說你查了龐家,還把龐詣投入了大牢?」

他眼神一暗:「你是為了龐詣來的?」

我心中著急,便點點頭:「龐家至今已到三代,這種大宅子,裡面最為複雜,龐詣如今雖算是龐家的當家,但他為人誠實可信,若龐家真有問題,也不一定就是他做的。」

他冷笑道:「誠實可信?你才認識他多久,就知道他誠實可信了?」

我一時語塞,想到之前在龐家吃壽宴時,有人通報龐詣出事時在座人的不同嘴臉,吸了口氣道:「之前龐老爺子壽宴時,我去過龐家,你我都是在皇宮中長大,又豈會不懂,這種深宅大院和宮中一樣,外在看著風光,內里複雜的很。龐詣雖為少當家,出了事自要擔責沒錯,但你既要查,不就是要查清楚么?」

誰知他默了下,站起身道:「所以在你眼中,我就是那種不問事實就給人定罪的昏庸之輩?」

我頓時愣了。

雖是我今日有事求他,但他句句語氣不善,我便頓時也有些生氣。

「我從未說過二殿下是昏庸之輩,只不過就事論事,二殿下就如此聽不得他人之言么?」

兩人就這麼隔著桌子,目光對峙。

那些往昔不知怎麼的就突然浮上了我心頭。

或許今日我就不應來找他,我靜了靜心:「你從來都不信我是不是?以前在宮中也是,現在也是,我說的話,你都懷疑。我不過一個手不能提劍的女子罷了,還能對你包藏什麼禍心不成?你從來都不信我,是不是?」

我咬唇轉頭看向窗外,方才在樹枝上嘰嘰喳喳的鳥兒已不知飛到何處。

腳步聲響起,是他起身走了過來,我後退一步,他卻一把將我拉進懷裡,軟下語氣柔聲道:「好了,一說毛就那麼炸……」他摸了摸我頭,輕輕道:「方才是我不好。」

本來已經在心中磨好了劍,持刀帶盾的準備和他來一場惡戰的。

可他卻突然丟盔棄甲的來求和,讓我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是他先挑起來的。

他拉了拉我,我只拗著不動,他又近了些,低聲道:「我沒不信你,只是,來原州後第一次主動來尋我,開口就是為別的男人求情,你就這麼狠的心?」

我抬頭看他,莫名其妙:「什麼別的男人?」

他眼睛微垂:「養狗還能養出感情呢,你在我這裡住了這些時日,都不往心裡去,別人一有個風吹草動,你就這般著急。」

苦中帶酸的語氣讓我由不得一怔。

我抬頭道:「你在說什麼?龐詣是我的朋友,他出了事,我自然想幫他吧,今日就算出事的不是他,是進鵬,蕙芯或宋瑾,我也一樣會幫他們啊。」

他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今日出事的是張府前面那條街上賣面具,做糖人的,只要是你認識的,你就會來幫他們來找我?」

我心中無語,不曉得他糾結這些做什麼,便道:「看情況吧,若是老實本分之人被人冤枉,我自然也是要幫他們的。」

他低笑道:「你倒是善良。」說完話鋒一轉:「那面具、糖人,都喜歡么?」

我知道他問的是那匣子里的東西,不知怎麼就覺得臉有些燒,便道:「還,還行吧……」

他笑了笑,「那如果,出事的是我呢?」

我心道怎麼又轉到這個話題了,猛然抬頭卻對上他那雙極深的眸子:「你……中毒時,我不是把我唯一一顆解毒丸都給你了么?你說呢?」

他低聲道:「那如今呢?」

我疑惑抬頭:「什麼如今?」

「若我如今中毒,芸兒你還會救我么?」

他今日問題真是太多了。

我想了想,耐著心道:「若是危及生命,不管什麼時候自然都會救你啊。」

看著一絲柔光滑進他的眼中,我繼續道:「不光是你,就是龐詣,宋瑾,進鵬若是中了毒,我也一樣會救的啊。」

他愣了愣,低頭無奈笑道:「好。」

我突然反應過來:「你還沒與我說,你到底把龐詣怎麼了?」

他淡聲道:「他沒什麼事。」

我皺皺眉:「可是外面說你對他用刑了?」

他笑笑:「方才還說我不信你,外面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是信我還是信外面那些流言?」他頓了頓,「事情還在調查,查清楚前,他不會有事。」

他既如此說了,龐詣大抵是沒事的,我便道:「哦,那便好。」

說罷,我揪了揪裙子:「那我回去了。」

「芸兒,」他突然伸手輕輕抬起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對視:「若我真對他用刑了,你會怎麼辦?」

我:「啊?」

他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的下巴,眼睛裡像是含著一團漩渦:「你會心疼他?會討厭我?」

他靠的太近,我本能想向後退,卻因下巴卻被他鉗制住,動彈不得。

他又離近了些:「會么?」

此刻我才發現,嚴栩這人,是有王者之氣的。

這種氣,我在我皇爺爺,父皇和五哥身上,都見過。

以前那個溫柔似水的二皇子,果然不是真正的他吧。

面前之人的威壓落在我身上,我不自覺的咬了咬唇,卻見他眸中泛起一波漣漪,眸色陡然加深,頭也微微低下。

月麟香的香氣籠罩著我,他的呼吸離我越來越近,就在兩人的唇瓣就要碰上的瞬間,我終於神明歸位,猛然推了他一把,後退一步脫離了他的桎梏。

他的手還停留在那裡未動。

我壓下心中泛起的那一絲局促,面色不變,微微昂頭道:「二殿下方才不是說了么,你又不是那昏庸之輩,自然……也不會做這種昏庸之事。」

午後的陽光傾灑屋內,正好照到他身上,讓他周身彷彿都散著一層柔光。

他搖搖頭,低聲笑道:「就會哄我。」

【12.9】

三月底,莫旗回來了。

我才知道,雲鶴差點就尋到豐姑娘了,結果卻還是陰差陽錯的,未能見到。

莫旗感慨道:「屬下也是真沒想到,世子竟是個如此情深之人。豐姑娘也是遇到了世子,若是別人,這天寒地凍的,怕早就放棄了。」

我其實從小到大,也確實沒見過雲鶴對哪個姑娘這般上心。

莫旗繼續道:「豐姑娘劍術好的很,聽聞連夫人身邊的瑤依都不是她的對手。世子說他其實並不是怕她遇到危險,他不過是想見她一面,可她就是一直躲著他。」

靈犀驚訝道:「連瑤依都不是她的對手?那可真是厲害的。」

莫旗笑道:「可不是,怕是你我二人都不會是她的對手呢。不過世子說,等助主子成事後,他再繼續尋,她也不能一輩子躲著他。總有一天,他會尋到豐姑娘的。」

我點點頭:「既然表哥沒有放棄,那就說明他們緣分未盡,以後,定還會相見的。」

五哥如今的情況,莫旗也不大清楚,五哥那裡只傳信來讓莫旗和靈犀保護好我,如今若想離開北梁,可取道豐縣,再至大齊或岳國,其他也未多說。

莫旗問道:「公主如今作何打算?」

我想起嚴栩那日說的話,扶額道:「二殿下在原州這段時日,我們先不動。」

下午,宋瑾來看我,帶來了上京的消息。

原來真如嚴栩所擔心的,宮中尋了秀山先生去,在給帝後診過後,還真是讓他到皇莊給我診病。

只是秀山先生按著宋瑾的囑託,將我不在皇莊之事,還是瞞了下來。

宋瑾道:「我和二殿下也說了此事,只是,此次雖靠我師父瞞了下來,以後難保不會再有人起疑,二殿下如今在原州動作也大,你們都小心謹慎些好。」

我點了點頭。

想到此,我問道:「宋瑾,軟香散這種葯,一般在哪裡買的到?」

宋瑾臉上閃過一絲訝然之色:「小雲,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道:「這不是當時給我下藥的人一直未找到,如今我的兩個護衛都在,嚴栩又給我配了二人,安全自是沒問題的。所以我想讓靈犀和莫旗也去查查,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別的線索。」

宋瑾道:「這個葯,市面上是買不到的。若要買,估計也是在黑市一類的地方,但從那裡,怕是很難查。」

他笑笑:「你不如信下二殿下,我相信,他定能抓到害你之人。」

我苦笑道:「但願如此,只是他最近也忙,我也不大想因為這些小事再去擾他。」

宋瑾邊起身邊意味深長道:「也許在他眼中,這不是小事呢……」

我撇撇嘴,上次去就差點吵起架來,如今我還是安安生生的待著,等他忙完,再做打算好了。

靈犀查到了王如筠家的消息,王家如今,還真就只有幾個綢緞鋪子,而且生意還不怎麼樣。

我問道:「原州綢緞商好像也沒幾個吧,怎就他家生意一般呢?」

靈犀道:「其他綢緞商都是每年更新花樣子,可他家好像幾年了都是那幾種綢緞樣子,也就是一些不在乎花色樣式的老嫗會買,姑娘們哪裡願意去買。」

我總覺得哪裡不對,王如筠每次的穿衣打扮,並不像一個家世一般的女子。

「她家中還有何人?」

靈犀道:「家中還有個哥哥,不過聽說也是整日遊手好閒,並不怎麼管綢緞生意。」

我喃喃道:「並不怎麼管綢緞生意?」

我和靈犀目光對上,「那就是說,他們家,可能還有別的生意,比賣綢緞,要掙錢的多。」

既然是查不到的生意,那必然也是見不得光的。

綢緞商,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嚴栩查私鹽,也查出了好多別的東西。

比如一些販私鹽的商戶,因受不住嚴刑拷打,竟招出了不少原州的官員。

還有一些商戶,竟還承認自己做過私運礦石去大齊、岳國甚至蠻境的,而之所以能私運成功,也是得益於一些官員的相助。

於是,如今整個原州的官場,亦是人人自危。

蕙芯每日都來和我說些聽來的消息,無非便是哪家的掌柜也被抓了一類的。

結果今日,她居然神神秘秘拿了幅畫來給我看。

打開捲軸,一副壯麗山水畫映入眼帘。

我不禁贊道:「畫的真不錯呢。」

只是作畫之人卻沒有寫下落款,只是隨意歪歪斜斜的印了一個印章。

「谷春生。」

蕙芯皺皺眉:「姐姐聽過這人么?」

我搖搖頭,「不過估計是個有趣之人,你這畫哪裡來的?」

蕙芯笑道:「自然思楓送我的啊,他說這畫得來不易,卻不告訴我哪裡不易,只讓我細細品賞,我就拿來給姐姐看啦。」

我笑笑:「比起作畫,我倒是更善寫字一些,不過這幅畫確實畫的很好,山水意境,是個不可多得的佳作。」

我看著蕙芯略帶羞澀的模樣:「你和李公子,是不是好事將近了?」

蕙芯臉紅了紅:「還不是都聽家裡的……不過姐姐,思楓還為我畫了個裙子圖樣,我前些日子送去了衣鋪,今日下午便可取了……明日我見他時,便、便可穿著了呢。」

說完,她低頭看畫,但滿臉甜蜜仍是遮擋不住。

看著她和李思楓情投意合,我也倍感欣慰,像蕙芯這麼好的女子,確實是值得被人好好珍愛的。

只是下午,我正在屋中看書,蕙芯的婢女桃桃就匆匆忙忙來尋我,「雲姑娘,不好了,小姐在街對角的衣鋪被人欺負了,今日老爺夫人少爺都去城南了,這,這,姑娘……」

我放下書:「快帶我去。」

是江惜文。

蕙芯取了衣裙,正想著穿上試試大小,就遇到了同樣來衣鋪的江惜文。

誰知江惜文一眼便看上了蕙芯身上的衣裙。

江惜文要,蕙芯不給。

衣鋪的老闆膽小怕事,也勸蕙芯先將衣裙給江惜文,說自己之後再給蕙芯做一件。

誰知江惜文卻說自己不願與別人穿相同衣裙,這衣裙,以後只有她能穿。

一路聽得我怒火中燒。

我隨桃桃踏入衣鋪大門時,江惜文的婢女正拿著剪刀向蕙芯走去。

蕙芯一臉倔強,死死拽著衣裙。

我衝過去擋在蕙芯面前,正坐在一旁悠悠喝茶的江惜文臉轉過來:「哦,原來是雲姑娘。」

我冷笑道:「太守家的大小姐,連件衣服都做不起?」

江惜文放下茶盞:「不是做不起,是我就看上這個樣子了。」

我道:「你看上的就是你的?這難道就是你們太守府的道理?」

衣鋪老闆在一旁冷汗淋淋,大氣不敢出。

我道:「江小姐怕是忘了,這天下不姓江,姓嚴。連上京的皇族貴女,怕也不敢說天下花色只能給其一人穿,江小姐在這原州,倒是比皇家還有臉面。」

我這話其實說的已是極重了,衣鋪本就敞門做生意,街上有來往之人,路過都會向里瞅一眼。

江惜文臉色微白,走上前來,低聲道:「雲姑娘怕是在二皇子那裡住了一段時日,忘記自己是誰了,我之前給你臉面,不過看在二皇子的面子,你倒是問問你身後之人,這原州的花樣布料,從來哪個不是我先挑?」

我笑道:「二皇子的面子?」

我也走近一步:「江小姐以什麼身份給二皇子面子?又以什麼身份給我面子?」

江惜文咬牙道:「你不過是被二皇子棄了的棄婦,居然還敢在我面前……」

我打斷她:「江小姐如何知道我被二皇子棄了?二皇子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好的很。」

「江小姐難道是因為至今未近過二皇子的身,連被棄的機會都沒有,心生嫉妒,所以才會來奪別人未婚夫給做的裙子?」

蕙芯輕輕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回頭看她,淚痕猶在。

門口已有了幾個圍觀之人。

我抬眼看去,卻恍惚看到人群中有個綉著鵲靈紋的白色衣角一閃而過。

我猜的沒錯,江惜文一向自詡高人一等,怎能忍受被人如此圍觀。

已有不少人在竊竊私語,她臉色煞白,看著我恨恨道:「雲月,你等著。」

我淡然回了個好。

江惜文帶上帽圍,帶著婢女匆匆離去。

我回頭扶起蕙芯,她含淚道:「姐姐……對不起。」

我摸了摸她頭:「保護自己的東西,有什麼不對,江惜文才是要說對不起的那個人。」

我看了看她的衣裙,笑道:「這衣裙的樣子真是好看,怪不得你如此喜歡,」腦中突然閃過方才的白色衣角,我便道:「你先試衣服,我出門一下,一會兒來尋你。」

蕙芯點了點頭。

看熱鬧的人群已經散了,我走出衣鋪,向左看了看,是個賣酒的鋪子。

只是店主似乎不在。

許是看錯了吧。

我轉身剛想離開,胳膊卻被人一拉,整個人便被一個大力拉入了酒鋪中。

我驚魂未定,嚴栩卻一臉笑意的看著我,隨手關上了酒鋪的半扇門。

他將我抵在牆上,在我耳邊低低笑道:「兩年多我一直以為自己要娶的,是只小乖貓,誰知竟是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

我雖動彈不得,但嘴上毫不示弱:「二殿下承讓,我也以為自己要嫁的是只乖狗,誰知是只吃肉不吐骨頭的野狼。」

他眉毛挑了挑:「哦?」隨即低頭在我耳邊輕輕吐氣:「芸兒你說說,我是怎麼吃肉不吐骨頭的?」

我背緊緊貼著牆,雙手抵在他胸前,小聲道:「你看起來是在查原州的商戶,其實最後是要查、查那個人吧……」我撇了撇嘴,又壓低了些聲音:「你住在人家家裡,最後還要算計人家,你還說你不是吃肉不吐骨頭的野狼。」

他眼中似是含著些微讚許,不回答我,只低低笑道:「你的胳膊肘倒是向外拐。」

我低聲嘟囔:「向里拐也不是向你拐,你快放開我,一會兒蕙芯買完了要找我的。」

他像沒聽見似的,只眉梢一彎,竟多了幾分倜儻模樣:「不向我拐向誰拐。」他撩起我額前的髮絲:「方才是誰在裡面說喜歡我的?」

我:……

那本是我為了讓江惜文不快,才故意那麼說的。

誰知那個時候他就在了?

我不禁道:「那不過是我隨口說的,你一個皇子,居然聽女子吵架的牆根,你……」

他聳聳肩:「我本來是要進去的,想英雄救美來著……」他看著我,嘴角彎起月牙的弧度:「誰知道我家小老虎快把對方都吃了,完全不給我上場機會,我若再幫忙,都感覺有點太欺負人了。」

我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憐香惜玉。」說完反應過來:「誰是什麼你家我家的小老虎,你快放開我,一會兒要來人了,這是人家店裡,看到這樣怎麼說啊……」

門外就是大街,此時外面人雖不多,但也不時能聽到腳步聲經過。

他倒是絲毫不以為意:「看到了又怎麼樣?」

我瞪大眼看著他,低聲道:「萬一,傳到宮裡……」

他笑著抬起手,卻突然頓在空中,看著門外,眸色一暗。

我心下疑惑,轉頭向門的方向看去,卻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輕輕掰正我,再開口聲音卻是無比的輕柔,看向我的目光也是含著脈脈情意。

彷彿方才他看向門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凌厲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萬一傳到宮中如何,你怕什麼?怕我宮中那個齊國來的正妃為難你?」

他在說什麼啊?

齊國來的正妃……那不就是我么?

他微微低頭,唇瓣擦著我耳垂以微不可查的聲音道:「外面有人。」

我雖一驚,卻也頓時瞭然,他指的人……

心中不禁緊張起來,不論外面是誰,怕都不是懷著善意之人。

也算是相處了近三年,兩人也還算有些默契,他抬頭向我眨眨眼,我自然就明白了。

他怕是要我配合他演一演。

我輕輕的嗯了一聲。

只是他方才說話吐出的氣息縈繞在我耳朵周圍,有些痒痒的,讓我渾身都禁不住顫了一顫。

被他唇擦過的耳垂火辣辣的,不用看也知道,此刻一定已燒的通紅。

他站直,繼續看著我笑道:「不過你說,她要是知道了你,會不會吃醋?」

我定了定神,想了想,配合他軟聲道:「那定然會吧,哪有女子不想讓夫君一心一意只對自己好?」

他聽了倒是一怔,睫毛低垂,語氣悵然:「是么?可我從來沒見過她吃醋的模樣。」

還真演的挺像模像樣的。

我只得道:「你沒看到不代表沒有啊,也許她背著你把醋缸都砸了呢。」

他嘴角露出一絲笑,雙眼亮晶晶的看著我:「那我給你買個醋缸好不好?」

我愣了下,別過頭:「給我買做甚?我不要。」

可說出這句話後又覺得不對,怎麼這語氣……感覺像是在吃醋鬧脾氣一般。

心中嘆了口氣,突然覺得那些戲子也是著實不易。

他眉毛彎起,眼角帶笑,手臂改為輕輕擁著我:「就生氣了?」

我實在是沒他那番演戲功力,況且時刻怕自己哪句話說錯漏出馬腳,便一心想早點結束這場對話。

我對他使了使眼色道:「你放開我吧,一會兒蕙芯要找我時,看到了多不好。」

他卻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看到了又如何,你在我那裡住都住了,她難道還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我:……

正不知該如何答,屋頂忽的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

我抬頭看屋頂,卻聽到他柔聲道:「如今在張家,晚上睡得好么?」

心中糾結,也不曉得是該答好還是不好。

此刻我的身份,是他在原州的新歡,即是新歡,要是演,本就應演的再小鳥依人些才好,必然該梨花帶雨的回句睡不好。

可我實在說不出口。

想了想,只結結巴巴道:「還,還行吧。」

他眼中透著些微失落,幫我將幾縷細發攏到耳後:「……可我睡不好。」

他有什麼睡不好的?

就算在他那裡,本來每晚兩人也就是分著睡,還都是我先睡著,我在不在與他睡得好不好又有何關係。

不過轉念一想,本來我倆演的就是這出,他說新歡不在他睡不好,好像也算合情合理。

他嘆了口氣,一絲委屈壓抑著求而不得。

「芸兒,我想你了。」

就算知道這句話不過是他說給門外那人聽的,我還是怔了怔。

「每晚我都睡的不好……芸兒,我很想你。」

他伸手輕柔的撫上我的臉:「你呢?有沒有想我?」

我咬了咬唇:「……想了。」

他離得更近了些,眸中像是落了星辰:「真的想了?」

我突然覺得,嚴栩這戲,是不是做的有些過了。

但此刻我背靠著牆,也退無可退,只得迎著他的灼灼目光:「……真的想了。」

他眸色微閃,沒再說話,只是手順著我的臉頰一路往下,像是在仔細描摹一幅畫般,最後停在我的下顎,輕輕一抬。

鼻尖相碰時,我腦袋轟的一聲,剛想推開他,卻聽到哐的一聲。

我倆同時轉頭,一個粗壯的漢子推開了嚴栩開始關上的那半扇門,走了進來,一臉驚訝。

「誒?這位公子,來買酒啊?」

【1212更】

嚴栩抬腳一步擋在我面前,笑道:「是啊,今日天涼,我與夫人想來買些酒溫著喝,等掌柜的半天了,可有什麼好酒?」

那漢子朗聲笑道:「那公子來對地方了。」說罷快步走到櫃檯後,拿出幾個酒瓶子,興緻勃勃的給嚴栩介紹起來。

我鬆了口氣,心還砰砰跳個不停,誰知他寬袖下的右手卻突然反握住我的左手,拉著我一道向櫃檯走去。

我因著身子弱,酒平日里沾的極少,故對此也一向興趣不大。

最近一次喝,還是今年除夕與雲鶴進鵬宋瑾他們一起守歲那次。

那時我剛從上京來到原州,自以為與嚴栩從此一別兩寬,再難相見。

誰知不過三月,他卻拉著我的手在酒鋪里買酒。

真是世事難料。

「想喝哪個?」

溫潤混著一絲清冷的嗓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愣了愣,看向嚴栩,只見他眸中含笑的看著我,似真是在等著我回答。

還真要買啊?

掌柜的也笑臉盈盈的看著我:「夫人想買哪種酒?」

因著方才他介紹酒時,我走神沒聽進去,便只好伸出右手隨便指了中間一個煙粉色瓶子:「這個?」

我真心只是覺得這個瓶子好看。

誰知我說完,掌柜的愣了愣,嚴栩也愣了愣。

我心中疑惑,這瓶酒難道還有什麼門道不成:「……這酒,不能賣么?」

掌柜的立馬笑道:「能賣能賣,自然是能賣的。」他麻利的用細麻繩在酒瓶上打了個結,邊遞給嚴栩邊道:「沒想到尊夫人看著嬌弱,卻是個女中豪傑啊……」

我不明所以,看向嚴栩,卻見他微微低頭,似是忍著笑意,拿出銀錢給了那掌柜。

出了酒鋪的門,我問道:「那掌柜說的是什麼意思啊?」

他卻道:「沒什麼,這酒的名字你還記得么?」

我:「啊?」

他無奈笑道:「就知道你不記得了。」

他將酒遞給我:「酒你先拿回去。」接著又靠近我耳邊,輕聲低語道:「等我們喝的時候,再告訴你名字。」

我身子一滯,總覺得這酒像燙手的山芋:「我其實,不大喝酒,不如你帶回去給至正他們喝……」

他眸光微閃,笑道:「這酒,至正還真喝不得。」

不過一瓶酒,還神神秘秘的。

我輕輕抽了抽在他掌心中的手,小聲道:「戲……演完了吧,我要回去了。」

他沒說話,只是拇指輕輕摩挲著我的掌心,我的手本就被他攥出了汗,如此更是覺得有些難受。

我正要再次開口,包裹著左手的溫暖突然消失,掌心被風吹得一涼。

他已放開了我,看著我道:「好。」

我抬眼看他,他眼中蘊著一層薄薄的柔情。

「酒好好存著,等著我。」

只好拎著酒瓶去尋了蕙芯,蕙芯驚訝道:「雲姐姐你……居然去買了酒?」

我只好扯謊道:「方才無意中進了隔壁酒鋪,掌柜太熱情,便……買了一小瓶。」

蕙芯一向也不太飲酒,只笑道:「這家的酒瓶子倒是好看。」

又看了會兒布料子,我和蕙芯便一道回了張府,尋了個地方將酒放了起來。

到了四月,天本該越來越暖,誰知一陣倒春寒,連著幾日原州都是天陰陰的,像是要下雪一般。

嚴栩抓了不少原州的官員,怕也是得罪了不少人。

聽聞有人曾試圖偷偷進入他的院中行刺殺之事,幸在被護衛及時發現,未能成事。

但因著這個事,嚴栩倒是把太守府里里外外,都換成了自己的護衛。

又過了十來日,原州幾個被抓到牢中的官員,遞了血書給嚴栩,說自己願戴罪立功,並一致說自己所犯之事,皆是受江太守指使。

此事本發生在牢獄之中,但無奈一個獄卒是個大嘴巴,出門便向自己身邊人說了此事。

尋常百姓們本來對這些所謂的秘事就十分關注,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兩日,江太守賊喊捉賊,貪贓枉法之事,便傳遍了整個原州的大街小巷。

可嚴栩卻一直未有動靜。

漸漸的,原州百姓坐不住了,開始有人上街遊行。更有甚者,在太守府門口血書一封,請二皇子徹查江太守。

嚴栩還是沒有動靜。

於是有人開始傳,二皇子既住在江太守家中,可見二人關係斐然,怕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話就差明著說,二皇子和江太守,其實是一夥的。

江太守無法,只得出面澄清,之前所有皆系謠傳,為自證清白,自請暫停公務,請二殿下徹查太守府。

這些消息,皆是坊間的傳聞。

有些是蕙芯閑聊時告訴我的,也有靈犀和莫旗打探來的。

消息來了我便聽著,也從未去問過嚴栩這些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我打開窗,靜靜的看著陰冷的天空。

他的網,估計快到收的時候了吧。

只是蕙芯這幾日卻有些悶悶不樂。

來我這裡時,有時也會突然發獃,像是有心事。

我曾試探地問她是不是和李思楓吵架了,她卻搖搖頭說沒有。

這日下午,我本是去進鵬那裡還之前借的字帖,可剛走到他屋門口,就聽到門內傳來進鵬的聲音。「……你怕是想多了吧,小雲?不可能……」

蕙芯的聲音也傳了出來:「我開始也覺得不可能,可是哥哥,這些時日我留意了很多,思楓,思楓他定是喜歡雲姐姐的……」

我身子一滯。

蕙芯接著道:「雲姐姐剛從二殿下那裡回來時,我前一日才告訴他,他第二日就約了那岳國的戲……這或許可以說是巧合罷。可是後來,後來他送我的畫,再見面也是問我雲姐姐有沒有看過,我和他道雲姐姐說她不大懂畫,只說覺得這畫還算不錯時,他居然想了很久,只問我,知不知道雲姐姐喜歡什麼。」

「我那時只是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覺,但也沒多想,便告訴他雲姐姐平日里喜歡寫字,誰知……誰知,他今日就又拿了這本字帖過來,說是偶然得的一個大師之作,可以給我和雲姐姐平日里練字用。」

進鵬道:「或許是他覺得你和小雲關係親密,所以便愛屋及烏,對小雲多加照拂些……」

蕙芯淡淡道:「愛屋及烏,先得愛屋。哥哥,他從來沒問過我喜歡什麼,我真的不知,我真的不知他到底喜歡的是誰……」

我提裙輕輕離開。

走到門口,剛好碰到桃桃,桃桃笑道:「雲姑娘,李公子剛派人傳了話來,今晚請少爺小姐和雲姑娘一起去街對角的六味樓用飯。」

我怔了下,道:「我今晚還有事,怕是不能去,勞你和進鵬蕙芯說一聲罷。」

桃桃疑惑道:「這麼晚了姑娘還要出門么?」

我點點頭:「嗯,」然後又加了句:「你和他們說,我今夜要去找……二殿下。」

龐家的案子,近來也有了些進展。

龐家那些事,聽說有些已經查出,是龐詣的二叔和三叔所為。

但嚴栩也並未將龐詣放出來,我本來最近也想去問問他,龐詣近況如何。

而王如筠,自上次後,也很久未見了。

我招了非翎來:「二殿下今日可在?」

誰知非翎卻愣了下:「二殿下……屬下先去問問至正大人。」

我道了聲好。

誰知過了一會兒,至正卻和非翎一道來了張府。

至正每次來張府找我,都是嚴栩遇到了些事,我不禁有些緊張:「可是二殿下,出了什麼事?」

至正走近,似是有些躊躇,但還是小聲道:「公主,二殿下,今日怕是沒法見公主。」

我呆愣了下,問道:「他……是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至正搖搖頭:「殿下沒事,只是……今日是,是鈺妃娘娘的忌日。」

鈺妃,是嚴栩的母妃。

聽說鈺妃是三年前,在我到北梁之前,突發急症而亡的。

至正為難的看著非翎道:「雲姑娘若是沒有什麼急事,就讓非翎改日再幫姑娘通報。因著鈺妃娘娘的忌日,殿下每年都是一人,從來不讓旁人靠近的。今年也是一樣,方才殿下便已獨自去了護城河,今夜怕是不知何時才會回來,所以……」

我道:「我知道了,至正你費心了。」

至正離開後,我倚著窗,看著一輪圓月慢慢爬到了半空。

可漸漸的,卻飄來一片一片烏雲,天空也變的沒了半點亮色,只是黑漆漆的,看著滲人。

不知怎麼的,我就想起了那年除夕我看到的那個嚴栩。

我一個人看雪,看他。

他一個人看雪。

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在來北梁的路上,第一次驚嘆這裡四月飄雪的景緻。

如今看著這天,心中卻總有一些說不出的苦滋味。

我喚了非翎來:「方才至正是說,二殿下今夜在護城河邊?」

非翎道:「是,至正已派了人遠遠的護著殿下,所以姑娘不必擔心。」

我說:「能不能送我也去護城河?」

非翎為難道:「不是屬下不送姑娘去,只是二殿下每年這一天,確實都是……」

我說:「我知道,我就站在遠處,我不見他。」

我到護城河邊上時,遠遠便看到了嚴栩。

此時河邊並無旁人,他披著一件月白色的斗篷,背影挺拔而筆直,似是一株孤獨寂寞又遺世而獨立的寒梅。

我手持提燈,就這麼遠遠的站著。

嚴栩,此時的你,會是真正的你么?

三年了,我好像從不曾真正了解他。

不知過了多久,風漸漸起了,我微微打了個寒顫,心中嘆了口氣,還是提燈準備回去。

卻在轉身的一瞬,背後響起他的聲音:「……芸兒?」

我回頭,和他驚愕的目光對上。

他快步走過來,我沒想到他會轉身看到我,便急忙道:「你不要怪至正和非翎,是我自己……」

身上卻一暖,是他快速脫下自己的斗篷給我披上:「怎麼穿的如此單薄,今晚這麼冷,出門不知加件衣裳?」

斗篷上還帶著他身體的溫度,我身子一僵,他拉起我的手,卻是一頓:「芸兒,你……來多久了?」

我心道他這般傲氣的人,大概是不想讓人知道他今夜的樣子的,便輕聲道:「……沒多久的。」

他將提燈接過去,放在地上,雙手攏著我的微涼的手,我想了想,還是道:「至正和我說了,我知道你今夜想一個人的,我並不是想來打擾你的,我只是……」

「我只是……」

我卻說不出來,我也說不清我到底來這一趟,為的是什麼。

我快速抽出手,彎腰準備拿起提燈:「我馬上就回去。」

誰知他卻突然拽住了我的手。

「芸兒,陪陪我吧。」

我愣了愣,看向他,他拉住我雙手,幫我輕輕捂熱,道:「今晚,陪陪我吧,就一會兒,好不好?」

半晌,我聽到自己輕聲道了聲好。

我說:「你等我一下,我其實帶了一個蓮花河燈在馬車上,我想……今夜,給鈺妃娘娘放個蓮花河燈。」

我去取河燈時,看到他還怔在原地。

二人並肩站在護城河邊,我將河燈小心翼翼放入護城河中,蓮花河燈順流而下,似是這漆黑天地間的唯一一處光亮。

嚴栩輕聲道:「若她知道是你給她放了河燈,她一定很高興。」

我看著河燈,以前在宮中,鈺妃娘娘這個詞,像是個禁忌之詞,從來沒人主動提起。

就連嚴栩,也從未在我面前提過母妃。

我輕聲道:「鈺妃娘娘,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半晌,嚴栩道:「也許,是個很傻的人吧。」

等了一會兒,他道:「芸兒,你可知道,北梁後宮,為何只有我和嚴漠,兩個皇子么?」

我心中咯噔一驚,以前不是沒有想過,梁帝後宮,也有十幾位妃嬪,但真正有所出的,只有皇后和鈺妃而已。

他繼續道:「因為趙紫芊。」

趙紫芊,就是北梁皇后的閨名。

「趙紫芊和父皇,是青梅竹馬,在父皇還是皇子時,她便嫁給了父皇,做了皇子妃。父皇繼位後,曾五年不選秀,專寵皇后,朝中雖有微詞,但父皇卻置若罔聞。」

「只是趙皇后卻在生嚴漠時難產,導致不能再有孕。這時滿朝逼父皇選秀,父皇礙於壓力,便選了一批秀女進宮。」

我說:「這其中,便有鈺妃娘娘么?」

他搖搖頭:「沒有,這批秀女進宮後,也有得寵的,可是卻都莫名其妙死了。」

我怔怔的問:「死了?」

嚴栩點點頭:「對,死了,有病死的,有自盡的,而皇后,卻仍是盛寵不衰。」

「我母妃,本是一個地方小官家中的幺女,一次父皇微服巡遊,在城中與我母妃遇到,我母妃一眼就喜歡上了他……等她被接回梁宮時,腹中已經有了我。」

「我從不知父皇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喜歡過母妃,但我母妃,卻為了他,走進了這如虎狼之境的皇宮。」

我問道:「可是,之前那批秀女皆沒活下來,趙皇后,卻讓鈺妃娘娘生下了你?」

他苦笑道:「當時朝中因那批秀女的事情,已經有人上奏皇后娘娘善妒,請求廢后,此時我母妃懷孕生下我,反倒是救了她。」

他轉頭對我道:「她需要的,正是我母妃這樣的,一個性格溫柔,沒有任何母家撐腰,隨意可以被掌控,對她沒有任何威脅的女子。若非要有人再誕下一個皇子,那我母妃,就是最好的人選。」

我知道後宮中,多少都會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卻不知,原來北梁的後宮,是這樣的令人窒息。

一個女子,為了自己的心上人,滿懷勇氣,孤身一人來到這宮中,心中想的,定是白首不相離的情意,卻不知,這裡只有利用和冷冰冰的權力。

嚴栩繼續道:「我自小便知道如何察言觀色,因為我知道,只要我說錯話或者做錯事,惹皇后或嚴漠不快,那母妃就一定會被叫到皇后宮中。回來時,卻總是把雙手藏起來不讓我看到,還騙我說是因為要保護雙手,才能給父皇彈琴聽。」

「直到有一晚,我趁她睡著,偷偷去看了她的手,才知道,她的手早就不能彈琴了。後來還是宮中的姑姑偷偷告訴我,每次她被叫到皇后宮中,都會被皇后用私刑,因著父皇曾誇過母妃手長得美,皇后每次都是在她手上用刑,不是針扎,就是夾板,或者直接用鞭子抽手,各種手段,不用其極。」

【1216更】

在梁宮兩年多,我和嚴栩常常見面。

我那時將自己當做他未過門的妻子,聊天時,常會給他講自己以前在齊宮的生活,而他卻總是聽著我說,很少談及自己。

更沒有主動提起過他的母妃。

我那時初來北梁,因著鈺妃剛剛過世,自己又是要嫁給他的,也曾小心翼翼的問過他關於鈺妃娘娘的事。

但當時的他,也只溫和的說了一句:「逝者已逝,公主未能與母妃相見雖說遺憾,但也不必太過惦念。」

在宮中和其他人敘話,偶爾談起鈺妃,宮人也都噤若寒蟬。

我曾猜想過,鈺妃或許是梁帝的摯愛,所以她逝去後,宮中莫不是怕梁帝和嚴栩傷心,才沒人再敢提起她。

畢竟除了趙皇后,就只有鈺妃為梁帝誕下了皇子。

我未曾見過鈺妃的畫像,但想像中的她,必然也和嚴栩的性子一樣,是溫婉可人的。

我也從未想過,一個妃子,在宮中過的,竟能是這樣的日子。

嚴栩雙眼望著蓮花河燈飄走的方向,繼續道:「我八歲時,母妃許是耐不住常年的折磨,終於在一次從皇后宮中回來後,生了重病,差點撒手而去……」

我心中一驚:「皇后,竟對鈺妃娘娘……做到如此地步么?」

他苦笑了下:「也許父皇終究對母妃心中有愧吧,那次居然難得的訓斥了趙紫芊,並罰了她閉門思過一月。」他自嘲一笑:「是不是很可笑,她將我母妃折磨的快要死了,居然只被罰了一個輕飄飄的閉門思過。」

「本來太醫已斷定母妃時日無多,父皇竟然不顧諸人反對為母妃舉國尋醫……最後好不容易,請來了神醫秀山先生為母妃診治。秀山先生醫術高明,母妃在他的醫治下,也奇蹟般的轉好了。」

一陣冷風吹過,我微微打了個寒顫,抬眼看過去,蓮花河燈早已沒了蹤跡。

看著夜色下彷彿被濃墨浸染了一般的護城河,我輕聲道:「人們常說,自古帝王多無情,陛下既為鈺妃娘娘排除萬難請來秀山先生,可見心中,也還是有娘娘的吧?」

嚴栩默了下,輕聲道:「也許吧,可也正是他的這次舉動,讓母妃又燃起了希望……可是有時,希望多了,卻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掌事姑姑和我說,多少個夜裡,她都落寞的坐在窗邊發獃,心中不過是想著、盼著、等著,那個並不會來的人。」

我突然想起母妃的那句話。

想要的越多,摔得越慘。

我不知母妃年輕時是如何的,但是在我記事起,後宮爭寵,便似乎和她無關了。

她活的通透,父皇來了,她便欣然陪伴,父皇不來,她便自己看書寫字讀詩作畫,怡然自在。

可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她一樣看的開。

就連我,從小深受她的教誨,如今還不是被困在那一方天地中,尋不到答案。

嚴栩繼續道:「許是父皇做了什麼吧,趙紫芊在那之後收斂了許多,但卻在母妃病癒後,立刻給我定了趙家的女兒為未來的皇子妃。」

我心咯噔一下,那個人,曾是我心中一直扎著的一根刺:「那個人,是……趙凌?」

他默了一會兒,輕聲道:「芸兒,我從未喜歡過她。」

我只覺鼻子一酸。

靜了靜心,我道:「所以你裝作喜歡她的樣子,是因為趙皇后么?」

他沒有答,等了一會兒,卻像是下定決心般,轉身對我道:「芸兒,在兩國和親之事敲定前,你或許不知……嚴漠在父皇的安排下,本要娶的,是左相的長女。可我其實早就知道,他想娶做皇子妃的,卻是左相府的侍女佩兒。」

我愣了愣:「侍女?可他一個皇子,如何娶的了侍女做皇子妃?」

我想起那晚嚴漠喝醉了傷心欲絕的模樣。

傷他心的,居然不是左相家的大小姐,而是大小姐的侍女么?

「那個佩兒本來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家人犯了罪,才入了奴籍,嚴漠一直在想辦法幫她家翻案。所以在北梁戰敗,父皇不得不與齊國求和秦晉之好時,嚴漠內心,其實是百般不願的。」

他握了握拳頭,眼神變得冰冷:「可趙紫芊卻是欣喜的,趙家這些年,因著趙皇后受寵,在父皇的縱容下,於朝中拉幫結派,擴大外戚勢力,於宦官勾結干政,說句威權震主皆不過分。左相是朝中元老,一向與趙家不和,父皇本意讓嚴漠和趙家聯姻,為的,不過是平衡趙家勢力。」

我輕聲接道:「可是嚴漠卻故意落馬,為的只是不娶我,所以,陛下才會將與我和親的皇子,改為你,是么?」

他默了會兒,搖搖頭:「芸兒,你……之所以會嫁給我,是因為正是我,幫嚴漠設計了這一切。」

我獃獃的看著他:「你說……什麼?」

「我那時,急需一個擺脫趙家的機會。嚴漠不願娶你,正好讓我看到了這個機會。」

我默了下,道:「因為娶了我,你便不用和趙家聯姻了,是么?」

他愣了下,但還是點了點頭:「如若……我能娶到齊國的公主,便不用和趙家聯姻,而且有……你在身邊做幌子,我也可以不用再日日見到趙凌,趙家也不好再安插人在我這裡。很多事情,我做起來都會更加方便……於是我假意好心幫嚴漠設計了左相長女遭遇的那場意外,讓他故意從馬上跌落摔傷,再讓他買通太醫假裝自己腿疾嚴重。嚴漠和趙皇后一樣,一向是個感情用事之人,他一直想著的,便是幫佩兒脫了奴籍,光明正大的娶回宮,從此一人一世一雙人。為了心上人,他接受了我的建議,賣力演了一出落馬的戲。」

「而父皇那時,最怕的便是齊國越境而入,這場婚事更是不敢出一點紕漏,這才讓我有了娶你的機會。只是……你快到北梁之前,我曾受命去了趟隆縣,回來時,卻聽聞宮中進了刺客,在皇后宮中,我母妃為了護皇后,被刺客一刀刺死了。」

清門殿前的花園,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宮女,說的那些話,原來是這個意思么?

「只是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我回來時,她已被人斂了,父皇只對外宣稱她是病死的,並讓我以後莫提此事。」

我喃喃道:「鈺妃,段妃,這不會是巧合……那隻能是……」

我抬頭對上嚴栩,他的眼中含著淡淡的悲傷,道:「是我害了她。如果我沒有給嚴漠出主意,讓他不娶你,想必趙皇后也不會殺了她。」

我輕聲道:「所以,你蟄伏三年,是為了要給鈺妃娘娘報仇?」

他淡聲道:「為母妃,為我自己,也是為了北梁。」

突然覺得臉上冰冰涼涼的,我伸手一摸,原來是下雪了。

雪花隨風飄零,就像是無根的草,我和嚴栩並肩站著,良久無聲。

半晌,我終於道:「嚴栩,在宮中時,你對我,就算沒有趙凌,也從來沒有感情,對不對……那些你對我的溫柔,那些相處的日日夜夜,都不過是演給我看的……對不對?」

他默了很久,最後只說了一句話:「芸兒……對不起。」

我輕輕笑了一聲,故做輕鬆道:「我說過,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就算我這兩年多,不過是做了你迷惑趙家的……一個棋子,那也是我自己,也是我自己……」

眼角卻微微有了潮意,我不想讓他聽出我語氣中的苦澀,說著說著便說不下去。

我輕輕別過臉,他卻手指抬起,撫上我的眼角,輕輕一按,我的淚便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眸光深沉,雙手攬過我,重複道:「芸兒,對不起。」

「在原州與你重逢後,我一直不敢告訴你這些……我很害怕,怕你知道真相後,只會更厭惡我,逃離我,怕你知道真正的我,其實並不是你這幾年看到的那個我,我更不知該如何跟你解釋這一切,畢竟,」他苦笑了下:「我一直在利用你,也算不得什麼好人。」

我輕聲道:「你確實算不上什麼好人。」

他看著我,眼中隱約有星點浮現:「我一直以為,我這輩子,都會孑然一身,就這麼獨自一人,孤獨且虛假的活著……芸兒,我從不相信別人,也從未想過自己身邊,會有一個人,能毫不保留的愛我,關心我,陪著我。」

「直到你離開了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原州再見到你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要停了。我那時才知道,什麼叫失而復得。」

等了良久,我抬頭對上他的眼:「嚴栩,你今日所說的,都是真的么?」

他輕聲道:「這些年,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些事情……芸兒,只有你……」

「芸兒,你如今還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

至正從河堤另一側匆忙跑來,對嚴栩道:「殿下……今夜那邊……有動靜了。」

他愣了下,道了聲好,回頭對我道:「雪……估摸要下大了……回去吧。」

我道了聲好。

他陪我走到馬車旁,卻在我上車之前,輕輕伸手拈掉我髮絲上的雪花冰晶:「芸兒,等原州的事情都了結了,和我回去吧,好么?」

我轉頭定定的看著他,他的眸中含著盈盈星光,我道:「嚴栩,我……」

半晌,他輕輕將我攬入懷中,嘆了口氣:「至少在我事情做完前,你別走。」

我閉了閉眼,道:「好。」

他下巴蹭了蹭我的頭:「今夜,謝謝你陪著我。」

坐在馬車上,靈犀看我一直不語,輕聲問道:「公主今夜,可是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我頭斜靠著車窗:「算是得到了罷……可是靈犀,我好像,更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我苦笑道:「你和莫旗、五哥、雲鶴表哥,費勁力氣將我救出了梁宮,如若我就這麼和他回去了,你們每個人,是不是都會對我很失望?」

靈犀默了默,道:「主子以前曾說過,人生苦短,凡事遵循本心便好。公主不管最後做了如何選擇,屬下和莫旗都會一直在公主身邊。」

今夜出發前,靈犀曾問我:「公主真要去見二殿下?」

我手持提燈,半晌道:「靈犀,我需要一個答案,才知道以後的路要怎麼走。」

我需要給我自己的這三年,要一個答案。

我想聽真話。

莫旗在回來原州前,曾先隨雲鶴去探了北梁駐紮在邊疆的兵力。

結論卻是,北梁因著地勢,守國或許還行,若想攻入齊國,則是天方夜譚,完全沒有勝算。

可在我的記憶中,我離開梁宮前,明明感覺北梁也是想戰的。

北梁也沒有趁著冬季天寒對大齊發難,錯過了明明對自己有利的時機。

這其中的緣由,我真的想不出來。

而我對嚴栩,對北梁,如今又算什麼呢?

嚴栩此刻對我的好,那些說出的喜歡,眼中的情意,都是真的么?

還是因著我的身份,只因我是齊國的公主,只因我若是「失蹤」或「去世」,會給了大齊借口,讓兩國再起紛爭。

因我還對北梁抑或對他,還都有那麼一點點價值。

畢竟,就算在原州,我都要陪他一起做戲,他的人生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根本就分不清。

如果這一切,都不過是三年前的又一次重演,那我為何還要再傻傻的進入這個無盡的深淵。

三年前,五哥送我至北梁,給我留下靈犀和莫旗時,曾與我說過,莫讓自己沒了選擇。

如今擺在我面前的兩個選擇,我明知該選哪一個才是對的,我卻猶豫了。

明明離開梁宮時,我是很堅定的,要放下這裡的一切,放下對嚴栩的感情。

從這裡再往南走,便是大齊,我可以回到我的親人身邊,也許未來也真的會像那晚在護城河畔與那個姑娘說的一樣,我會再遇到一個喜歡我的公子,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在一起很好。

沒有欺騙,沒有隱瞞,沒有試探,我們可以坦誠相待,相扶到老。

可我如今卻猶豫了。

我明明知道,自己應該離嚴栩越遠越好,可卻和他越來越糾纏不清。

那近在咫尺的呼吸,溫暖的懷抱,斗室的燭光,還有那個輕柔的吻。

我內心難道真的能毫無波瀾么?

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自己就像鈺妃一樣,就算曾經差點搭上性命,只要那個男人回頭,就再次把心交付。

可是結果呢,卻是又陷入不斷的失望,甚至……死於非命。

嚴栩於我,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我明明知道很危險,明明知道要遠離,可是就像被命運捆住了雙腳,向他一步步走去。

就像今夜,明明我是懷著目的前來,卻在看到他孤獨的背影時,心中也跟著難受,就想這麼遠遠陪著他,在他看到我之前,我都沒有邁出那一步。

這個旋渦,我曾僥倖爬出來了,可若再掉入一次,我還爬的起來么?

如果再來一個同樣的三年,我還能像這次一樣洒脫離開么?

我還能么?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是會變成趙皇后,還是會變成鈺妃?

明明就讓這三年所有的不甘,遺憾,後悔,傷心,都留在這漫天的大雪中,轉身離去,就很好了啊。

可為什麼讓我又遇到他。

既然明明是飽含心機的設計,明明是不含感情的利用,為何卻又要說如今對我動了真心。

我想要的答案,我今夜知道了。

可我卻給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思緒紛亂中,馬車已行至張府門口,我扶著靈犀下了車。

抬頭卻看到一個婢女模樣的人,手中拿著一封信筏,見到我,急急地遞了過來。

【12.19更】

此時天色太暗,走近我才發現,這個婢女,居然是王如筠身邊的那個。

婢女不會說話,比劃著手讓我看信。

我打開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明日未時望熙湖,求與雲姑娘一見,事關龐詣生死。」

落款是王如筠。

我抬頭對婢女道:「我知道了。」

那婢女便低頭匆匆離開了。

回到張府,路過蕙芯的屋子,屋內還燃著燭,俏麗的剪影卻染著淡淡的愁緒。

只是我今夜心也亂的很,猶豫了下還是沒有進去,便回了房。

靈犀問道:「公主難道真要去見王如筠?」

我知她是因上次之事擔心,便道:「你和莫旗,還有嚴栩的兩位護衛都在我身邊,她一個弱女子,想傷我也沒那麼容易。嚴栩說過龐詣沒事,但這麼久了,龐家的事情也一直沒個定論,我姑且去看看,她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麼葯。」

第二日上午,卻來了個驚人的大消息。

昨天半夜,幾個附近郊縣的趕路人,本是駕著馬車路過原州,卻剛巧和太守府出來的馬車撞了個正著。

那群趕路人認為是太守府的馬車先撞的他們,本是想找馬車中的人理論一二,卻被車夫攔著不肯。

兩方爭執不下,雖是半夜,也出來了不少人圍觀,趕路人更是強硬的上了太守府的車,才發現原來車裡裝的,都是一個個匣子,打開匣子,裡面全是黃金。

江太守這些年的俸祿,怕是連其中一個匣子的價值都企及不到。

靈犀道:「聽說二殿下……扣下來了這批黃金,江太守也被關了起來。」

我點點頭,這一切,應該也都是他設計好的吧。

用過午膳,我來到望熙湖畔,卻見王如筠站在一個小的畫舫前,正盯著眼前的一株花兒發獃。

我提裙走上前,靈犀緊隨其後。

「王姑娘,今日叫我來,所謂何事?」

她抬頭,嘴角扯出一抹笑:「上船吧。」

我只站著不動。

她回頭道:「我今日是有求與你,自不會像上次那般衝動,你且放心上船。」

我道:「我其實並不知,我有何可以幫你的地方?」

她身子一滯:「有些事,只能你去做,比如,救龐詣。」

這是一個精緻的小畫舫。

王如筠坐在矮桌的另一邊,給我遞過來兩個賬本。

我心上疑惑,翻開一看,卻只覺冷汗都流了下來。

這根本不是什麼賬本。

我抬頭道:「所以,這才是你們家做的生意?」

她無所謂的聳聳肩:「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可我不明白,」我頓了頓:「這和龐家有什麼關係?」

她冷笑一聲:「你當龐詣一直出不來,是因為什麼?」她轉頭望著窗外春日的好風光,「我們家既是做這個的,自然懂得事發如何脫身,之前的好幾樁命案,如今都在龐家身上,怪只怪,龐詣的那個表叔,太過貪心,才讓我叔伯有了可趁之機。」

我看著這兩個賬本:「你今日讓我看這些,又是何意?」

她默了一會,道:「這兩個賬本,是我昨夜偷出來的,我不可能自己去給二皇子的……你去拿給他吧,只是還有一本,我叔伯怕是藏在身上……你先拿這兩本去。」

「我不明白,這兩個賬本一旦給了二皇子,整個王家怕都脫不了干係,就連你,怕是也……即便這樣,你仍然要救龐詣?」

她看著窗外,淡聲道:「龐詣他,救過我的命,就算搭上我自己的性命,我也要救他。」

她拿出一個香囊,眼角帶著一絲潮意:「你去求求二皇子,興許可以見到他,等見到他之後,能不能幫我,將這個交給他?這個對我很重要,雲姑娘,請一定貼身保管,再幫我親手轉交給他,這也是我……如今唯一的願望了。」

我接過香囊,上面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

我嘆了口氣,便拿起賬本。

她也不過是個苦命之人。

「我知道了。」

從畫舫出來,我便將賬本交給等在岸邊的非翎和鴻飛,讓他們帶給嚴栩。

只是回了張府,卻突然覺得有些眩暈。

靈犀擔心,便去請了宋瑾。

宋瑾給我診了脈,道:「你最近,怕是憂思太深,所以暈症才會再現。」說罷,餘光瞥到我桌上放著的那個香囊,皺眉道:「這個東西,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怔了下,便把事情來由給他講了一二。

他拿起香囊聞了聞,神情嚴肅,我不禁道:「這個香囊,可有什麼問題?」

我本以為,這不過是王如筠和龐詣過往牽絆的什麼信物。

宋瑾道:「這個味道,我也不大好說,但卻聞著像摻雜了迷魂香,迷魂香味道極淡不易察覺,但卻散的極快,一日之內便能進入體內,你本就有暈症,聞著的話,怕是對身體損傷極大。」

「謹慎起見,這個香囊先讓我拿回去看下。」

我只覺得渾身發冷,便點點頭。

「另外還有件事,」宋瑾道:「我師父傳了信過來,說豐縣那邊好像近期有人得了病,癥狀很像急症,他已經往那邊在趕,若真是急症,則很易形成瘟疫,我怕需要過去幫他的忙。」

「急症?那不就是……」

他點點頭:「小雲……雲兄這段時日,怕都無法來北梁,我既答應他照顧你,便想著,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因著豐縣再往南,便是齊國了,我可以先護你一路過去,送你平安回了齊國,再去師父那裡。」

我愣了愣。

他笑笑:「但我不知道,你如今可是真想好了要走,畢竟二殿下那邊……」

我默了下,低頭道:「宋瑾,我……怕是還沒有想好。」

只是說到此,我卻突然想到昨晚的事,便問道:「宋瑾,你,和嚴栩,是不是以前便認識?」

他只愣了一瞬,便笑道:「為何這麼說呢?」

「他昨夜和我說,秀山先生曾救過鈺妃娘娘的命,所以我想,你那時應該已經跟在秀山先生身邊了,所以……」

「確實是,」他笑了笑:「只是我師父不光救了鈺妃的命,還有……二殿下。」

我睜大了雙眼,「什麼?」

「他那時被人下了慢性毒,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來,我師父為了幫他祛毒,便特意在月麟草中加了些其他藥草,製成熏香,否則你如今見到的二殿下,怕雖活著,也是個傻子了。」

我曾以為,他身上常常淡淡的月麟香,只是他喜愛這個味道。

卻不知,竟曾是他保命的葯。

過了幾日,王家被抓了。

我聽了消息,便去了太守府。

嚴栩見到我,面露驚喜:「怎麼今日來了?」

我道:「我聽說王家被抓了,可是那兩本賬本有用?」

他點點頭:「我的人,其實一直在找幫江太守做事之人,也已找到了一些王家犯事的證據,只是王家隱的極深,而且極善利用人逐利的弱點……所以包括龐家在內,其實都已不知不覺背了不少黑鍋。」

「那如今,是不是事情都可以了結了?」

他愣了下,苦笑道:「還差一點,算上我的人掌握的證據和你帶來的這兩個賬本,能替龐家脫罪是可以,只是要治江太守和他背後之人的罪,卻還差些。」

還差些么……

他拉過我的手,柔聲道:「但你不必擔心,相信馬上,這事就會了結的。」

正在此時,至正敲門而入,見到我,卻是愣了下。

「殿下,王家其他人還是死不承認,但是……」至正小心翼翼的看著我:「王如筠說,她知道賬本在哪裡,但要,但要……」

「但要什麼?」

「但要公主去見她,且不能有旁人跟著。」

我?

嚴栩皺眉道:「不行。」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她之前與我說過,她也在找第三本賬本,也許她真的知道,我可以去見她。」

嚴栩搖搖頭:「他們一家人是做什麼的,你如今也是知道的,我不能讓你去見她。」

「你派人在門外守著,如若有事,馬上進來就好了,」我看著他的眼睛:「嚴栩,你等了這麼久,就差一點了,不是么?」

我轉頭對至正道:「她在哪裡?你帶我去。」

至正猶豫的看著嚴栩,他嘆了口氣:「將她帶到西廂房。」

他回過頭:「那個房間有里外屋子,我在裡屋藏著,你和她在外屋談,門口讓至正派人守著,萬一有事,我馬上出來。」

我點點頭。

一切安排妥當,王如筠被帶進屋內。

她雙手被綁,看到我,只有一句話:「香囊,幫我帶給他了么?」

香囊還在宋瑾那裡。

我猶豫下,便道:「我還沒見到龐詣,見到他後,我便會替你轉交給他。」

她卻嘲諷一笑:「雲姑娘扯謊,還真是信手拈來。」

「我那香囊里放了迷魂草和喪魂散,你如今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可見那個香囊,怕是你轉手就給了別人吧。」

我如今已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所以,你是為了對付我?你根本就不是為了救龐詣?」

她嘴角微勾:「我是為了救他,為了救他我什麼都願意做……可我也討厭你,我巴不得你立刻消失,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龐詣面前。」

我心中忽而覺得有些不安,還沒反應過來,她已雙手向上,拔起頭上一個毫不不起眼的發簪,沖著我便扎了過來。

我躲閃不及,卻感覺眼前一黑,睜眼一看,是嚴栩擋在我面前。

再看王如筠,她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驚魂未定,嚴栩抱著我,輕聲安撫:「沒事,芸兒我在,不要怕。」

我顫抖著手,輕輕抓住他的臂膀,卻感覺手上一熱。

「她傷到你了?」

嚴栩的左臂上,有一道明顯的劃痕。

鮮血雖滲出不多,但傷口處卻發青紫,我心中一驚,忙喊道:「至正,快去尋大夫,快,去尋宋瑾,快!」

這個傷口的樣子我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上次在宮中他中毒時,傷口也是發青紫的。

她的發簪上,有毒。

如果這一切都是她設計好對付我的,那這毒,必不會是什麼好解的毒。

只是上次我還有若雨給的解毒丸可以幫嚴栩,這次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看著他愈發變紫的傷口,我不禁顫聲道:「是毒,怎麼辦,怎麼辦……」

我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卻伸出手,輕輕撫上我的臉:「芸兒,別急,沒事的。」

可他的手冷的就像一塊冰,我只覺得心跳都要停了,只慌亂的伸手握住他的手,雙手揉搓著他的手指,雖知無用,但還是希望他的手指暖一些,再暖一些。

他默默的看著我,突然道:「芸兒,如果我這次沒有挺過去……」

我猛地抬眼看著他。

「你就馬上離開北梁,去岳國也好,回齊國也罷,不要再管這裡的任何事情,聽到了么?」

我的眼淚突然控制不住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在胡說什麼呢?這麼些年他都挺過來了,怎麼可能因為這麼個小劃傷就死了。

「我不走。」

他笑著用未受傷的那隻手撫上我早就亂了的青絲,柔聲道:「聽話。」

說罷,閉著眼仰起頭:「芸兒,就是……別忘了我就好。」

我語無倫次道:「你在說什麼呢?你謀划了這麼久,你怎麼能因為救我而……你這幾年,鈺妃娘娘……你受的那些苦……你怎麼可能……」

他柔聲道:「若是因救你沒的性命,也是好的……這樣……」他雙目與我對視:「你就永遠都不會忘了我了,不是么?」

我抬起雙眼,抹掉眼淚:「嚴栩,你不是讓我留下么?只要你這次沒事,我就留下,你聽到了么?我再也不走了,我就和你在北梁,我和你一起,我哪裡都不去了。」

他怔了怔,費力扯出一個笑:「好。」

宋瑾匆匆而來時,嚴栩的大半個臂膀都已然麻木沒了知覺。

他看著嚴栩的傷口,神情驟然緊張,迅速的拿出藥丸給他服下,又給傷口撒葯治療。

嚴栩被至正送回房間,沉沉睡去,我緊張道:「宋瑾,他還好么?」

宋瑾看了看我,想了想,嘆了口氣:「還好這毒是專門針對女子的,對男子的毒性沒那麼大,否則,恐怕我趕來時,二殿下早就沒了性命。」

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卻忽然覺得一陣天玄地轉,宋瑾一把扶住我:「你也累了,今晚就別守著了,有我在,他不會有事的。」

我轉頭看著他安靜的睡顏,點了點頭。

我沒回張府,就在至正安排的廂房裡住下。

第二日,我來到嚴栩屋前時,宋瑾剛剛出來,見到我,道:「二殿下醒了,毒性已解,沒什麼大礙了,就是傷口處三日內還是不可用力,否則還有裂開的風險。」他頓了頓,嘆息道:「我師父當年雖給了他防暗箭的香,卻未想到,他這些年,受的明槍卻也不少,身上大大小小的舊傷疤,著實是不少。」

我走進房中,嚴栩正半躺在榻上,臉色看著已好了許多。

自己抓了抓掌心,一層薄薄的汗。

向前走了幾步,我在離床榻三尺處停住:「嚴栩……」

他微微笑了一笑,啞著嗓子道:「過來些,我都這樣了,還能吃了你不成?」

我又向床邊挪了幾步,他伸出右手拉我坐在床邊,我抬頭對上他的雙眼:「嚴栩……」

他摸摸我的頭:「昨晚是不是很怕?」

我張了張口:「我……我昨晚說的話……」

他愣了下,手也跟著頓住,半晌道:「無事,我知你那是以為我要死了,安慰我,芸兒,我不會拿那些話……」

我輕聲打斷他:「我不是在安慰你。」

他的眼中布滿訝異,「你,說什麼?」

我看著眼前這個和我糾纏了三年的男子,終於下定決心:「我說,我不離開了,我和你回去。」

他愣愣的看著我,半晌後,手輕輕撫到我的耳根和臉頰處:「……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么?」

我點點頭,低頭盯著他的衣襟道:「我想好了,我和你回去……我,不走了。」我抬頭看向他,咬了咬唇:「就算我這次仍然……看錯了你,就算你對我依然是利用也好,欺騙也罷,就算你這一切還是裝的,大不了,我以後再走就是了,我起碼也是戰勝國的公主,也不至於……」

他卻忽而坐起身來,雙臂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他微微嘆息:「芸兒……」

耳邊傳來他的聲音:「知道和我在一起,以後要面對的都是什麼么?」

我輕聲道:「我知道,我會與你一起,所有的一切,我都會和你一起面對。」

無論他還是我,以後都不會是一個人。

攬著我的雙臂,又緊了緊。

頭枕在他的肩膀,余卻掃到他左臂,衣衫上卻隱約有了滲出的血跡。

心中一驚,我微微掙扎著要離開他的懷抱:「傷口,傷口,裂開了……」

他卻置若罔聞,也不鬆手。

我心中著急,宋瑾說過受傷處三天內絕不可亂動的,此時他卻輕輕鬆開了我,手撫上我微怔的臉,雙眸凝視著我,深沉不見底。

只是這次,我卻能在這眸中含著的無邊暗夜中,看到自己。

「我永遠不會再放你走。」

心就像被忽然上了一把鎖,只覺得呼吸心跳彷彿都停滯了,我怔怔道:「嚴栩……」

後面的話卻被悉數吞沒在了他的唇齒之間,不同於上次在護城河畔的蜻蜓點水,他只趁著我張口呼吸的瞬間,溫潤熾熱的舌頭便直接撬開了我的唇齒,就像狂風暴雨般的,毫不客氣的掃過我口中的每一個角落,我只覺得像又中了一次軟香散,全身的氣力都被他慢慢抽走,心上發麻,雙腿發軟,抵在他胸口的手也早已綿軟無力。

這個熾熱纏綿的吻,掠奪走了我的神志,我頭暈暈的,是什麼時候開始回應他的,自己都不知道。

唇齒糾纏,不知過了多久,他總算放開了我,我全身都像是發了熱症,只埋頭在他胸口喘氣。

卻覺得耳垂一熱,原來是他輕輕落下一吻,耳邊隨即傳來帶著笑意的好聽聲音:「早知如此……」

「真應該早點受傷的。」

【12.23更】

我仰起頭,不高興道:「還早點受傷?你是嫌自己受得傷還不夠多是不是?」

算上之前看到他胸前的、行宮那次刺殺留下的和昨日的這些傷,光我知道的,都有三處了。

更別提那些我不知道的,宋瑾說的其他大大小小的傷。

他的眸中像是含著一層煙霧,手溫柔的撫上我的頭,嘴角卻微微勾起:「心疼了?」

聲音帶著蠱惑的曖昧,眼睛則簡直要將人溺死在裡面,我心中咚咚一陣亂跳,推開他坐起身。

臉微微轉向一邊。

「誰……心疼你了?」

說著我就要起身。

誰知他也立馬坐起身,兩隻胳膊從身後一把圈住我,臉貼著我耳邊笑道:「昨晚都哭成那樣了,還說不心疼?」

我身子被他箍著動不了,只得將頭轉向窗子,「不心疼。」

「真不心疼?」

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心跳的又快了起來,我極力按下這莫名的悸動,語氣盡量平靜道:

「我……只是不想年紀輕輕的……就當寡婦。」

背後之人身子一頓,半晌沒吱聲。

莫不是話說重了?

我正準備回頭,攬著我的雙臂卻一個收緊,忽覺脖頸一熱,是他落了個輕輕的吻。

低沉又溫柔的嗓音隨即在耳畔響起。

「芸兒,回宮後……我們就把合巹之禮行了吧。」

我瞬間呆愣住,合巹之禮……

他將我身子輕輕扳過來,我對上他的雙眼,那裡面含著的,是數不盡的絲絲柔情。

「芸兒,三年……已經過了。」

心裡就像是突然竄進來一隻兔子,上躥下跳,我一時無措,目光卻忽而瞟到他的左臂,只見衣衫上已滲出了一片血,看著觸目驚心。

才想起他左臂還有傷,我驚呼一聲:「你這個人,怎麼流血了都感覺不到疼的么?」

急急的推開他起身,我就要開門去喊至正。

誰知他卻拉住了我。

「芸兒,你夫君這麼些年都過來了,如今就是拼了命,也不會讓你做寡婦的。」

心頭一暖,我回頭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噗嗤笑道:「你別拚命,我才不會當寡婦呢。」

他笑著伸出修長的右手,颳了下我的鼻尖,這才放開我,悠悠道:「原來被人心疼的感覺,這麼好……」

我只覺鼻尖又酸又燙,趕緊別過頭;「我,把宋瑾給叫回來啊。」

於是前腳剛踏出太守府的大門的宋瑾,就被至正又請了回來。

宋瑾一臉無奈的看著嚴栩的傷處,一邊給傷口重新上藥一邊意味深長道:「二殿下就算再剋制不住,也得遵醫囑啊……」

宋瑾這人的毒舌,我以前便見識過,如今就連嚴栩都被他一句話說的面色赧然,竟心虛般的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我。

我立馬給了他一記你看我幹啥的眼神。

嚴栩轉過頭,硬著頭皮扯謊:「就,不小心撞了一下。」

宋瑾眉毛挑了挑,「哦?這麼不小心?」

說著手上便用了些力:「那這次需得紮緊些,只能辛苦二殿下……忍著點了。」

忍著點三個字還咬的挺重。

我估摸,也就嚴栩和雲鶴,能在宋瑾的毒舌下,還能堅挺個一二,要是換了旁人,估計早就被他說得打個地洞鑽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宋瑾給嚴栩重新包紮好了,我突然想起香囊的事。

昨夜實在太過慌亂,我竟也忘記問他了。

「宋瑾,王如筠的那個香囊,她昨夜說裡面有放了迷魂草和喪魂散,可是真的?」

宋瑾抬頭,嘆了口氣:「這兩樣確實都有,但卻不止這兩樣。我本打算明日再過來時帶來與你們說的,那個香囊我拆開後,發現裡面是幾種草藥的碎末,而且碎末包著的,居然有一顆豆大的珍珠。」

我和嚴栩同時道:「珍珠?」

他點點頭:「只是那珍珠我卻未看出有什麼門道,如何看都是一枚普通的珠子,也還未想出這珍珠與草藥放在一起是何用意。」

「可是我總覺得哪裡有些奇怪,」我皺皺眉,「是她讓我幫她將香囊給龐詣的,可她又在香囊中下藥,她既然心系龐詣,那龐詣得了這香囊,豈不也會中了這藥草的毒?」

宋瑾搖搖頭:「這便是她這香囊的妙處了,這幾種藥草混合後,香囊中迷魂草和喪魂散的毒,便只對女子有效了。」他指了指嚴栩的傷:「就像昨夜發簪的毒也是一樣,對女子來說雖是劇毒,但對男子就不過是……」

嚴栩突然一陣咳嗽。

我這才想起,自我進來他都沒喝過水,怕是口渴了,便趕忙給他倒了杯水。

邊遞水給嚴栩我邊轉頭問宋瑾:「不過是什麼?」

宋瑾看了眼嚴栩,回頭對我道:「嗯,就是毒性,沒那麼大了。」

我嘆了口氣:「我確實大意了,只是她一個深閨女子,竟會配這樣的毒藥,我真的沒有想到。」

嚴栩道:「她是王家的人,會這些倒是也說的通。」

宋瑾若有所思:「不過她的這些手法,倒是和江湖上一個的門派很像。」

嚴栩問道:「哪個門派?」

「二殿下可聽過洗心派?」

嚴栩蹙了蹙眉:「是那個傳說中可以幫人除去記憶和改變容貌的邪派?」

「沒錯,」宋瑾道:「不過邪派的說法只是江湖上以訛傳訛罷了,洗心派的人大多是懂醫的,且會根據男女老少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葯,做的大多是收人錢財替人解憂之事,並不會傷人性命。」

嚴栩想了想:「你是說,有可能王家,和洗心派有些關係?」

宋瑾點點頭:「確實有這個可能,畢竟這樣高超的草藥術,不是一般殺手就能做到的。」他頓了頓:「只是洗心派一向活躍在齊岳兩國,北梁倒是從未聽聞有此派弟子,我已傳信給了一位故人打聽一二,看能否得到些線索。」

正說著,至正敲門而入。

「殿下,王如筠醒了,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再開口。」

我想了想,問道:「從她身邊人入手呢?她那個婢女呢?」

至正搖搖頭:「那個婢女是個啞巴,且不識字,也是什麼都問不出來。」

「只是,那個婢女卻不是天生啞巴,今早讓大夫看了,說應是早年服過軟香散,解藥用的不及時,所以才變成了啞巴。」

軟香散……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轉過頭去看嚴栩,只見他也面露驚詫。

「難道……難道當時給我下藥的,也是她?」

嚴栩想了想,嘆氣道:「芸兒,我一開始沒有告訴你,給你下藥的那兩人,其實三日後便被發現死在城外一個野山坡上了。」

小錦,死了?

我愣愣道:「你不是說……一直未抓到么?」

他搖搖頭:「幕後之人確實一直未抓到,殺手行事太利落了,而且和之前京城的那幾個案子的行事風格太像了,我也不能確定……一直未敢告訴你,是怕你害怕。」

我理了理思緒:「所以,所以很有可能是王如筠雇了小錦,讓她給我下軟香散,然後再將我……」

我努力回憶之前和王如筠的幾次見面,想理出些頭緒來:「她這麼針對我,是因為龐詣……她對我說的也許是謊話,但她對龐詣的感情是真的。」

我轉頭對宋瑾道:「草藥是給我下的……但珍珠,珍珠她是給龐詣的!」

「嚴栩,你昨夜說龐家的罪算是洗清了,那龐詣可會放出來了?」

嚴栩嘴角微勾:「芸兒,你不要太小瞧龐詣這個人,這次可不是我抓的他,而是我剛開始實行計劃的第二日,他便主動來找了我。」

「他找你……將他關起來?」

嚴栩點點頭:「他早發現了龐家身上背著的命案,此次不過是和我一道做了個局,引出龐家他那個表哥,順道還收拾了他的二叔三叔。」

「他哪裡是在坐牢,他是在借我的手,清理門戶。」

我愣了愣:「原來是這樣,那他如今已經出來了?」

嚴栩道:「你根本不用……擔心他,他今日上午應該便回龐家了。」

怪不得他一直和我說龐詣沒事。

不過,得知真相如此,我心中的石頭,也算是放下了。

宋瑾收拾好了醫箱,對我道:「不如我回去將珍珠拿給你,你拿著問問龐公子,或許能有什麼新的線索也說不定。」

我想了想,道:「不如我和你一道回去吧,拿了珍珠我便回張府,再看能不能找機會問問龐詣這事。」

宋瑾看了眼嚴栩,笑道:「那我在門口等你。」

門從外面復又關上,我剛要說話,便被嚴栩一把拉到懷裡,耳邊傳來帶著酸意的聲音:「一聽他出來了就要回去,就這麼急著想見他?」

我抬頭眨了眨眼:「見誰?」

他頭抵著我的額頭,輕聲無奈道:「你說見誰?」

我笑道:「我昨兒又是一夜不歸,雖給張家帶了信,但今日你既好了,我總得回去才行,和見誰又有什麼關係。」

他理直氣壯的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我沒好。」

我:「啊?」

他繼續道:「你就這麼狠心不要自己的夫君……」

我故意頂嘴:「又沒行合巹之禮,你也不算我的夫君……」

他皺皺眉:「芸兒……」

我不再逗他,只揪著他的胸前的衣服輕聲道:「龐詣是我的朋友,我初來原州,他是我在這裡自己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我自小在宮中長大,能交心的朋友很少,所以,我對他,真的只有朋友的關心。」

嚴栩摸著我的發,悠悠道:「他對你,可不止是朋友的關心。」

說罷,他繼續道:「今日回去後,讓非翎他們幫你將東西搬過來吧,你住在張府,我不放心。」

我抬頭疑惑道:「王家的人,不都被抓了么?你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他笑道:「我不放心的……不是王家。」

我想了想,道:「好,但明日吧,我今日,還有事要和蕙芯說。」

和宋瑾一道去拿了珍珠,我便回了張府。

本想去蕙芯屋裡尋她,誰知她屋門開著,人卻不在屋內。

桃桃笑道:「小姐和少爺都在老太太那裡呢,雲姑娘在屋裡等會兒小姐吧。」

我便笑著道了聲好。

走到桌前,桌上放著一副半掩的畫卷,似乎畫著一個宮裝美人。

只是個畫中之人的眉眼,卻是如此眼熟。

我心中一驚,手顫抖著打開畫卷。

只覺渾身血液凝固,我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幅畫卷。

熟悉的宮裝,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一切。

畫中之人,是我。

【12.26更】

這幅畫,還是三年前,北梁使者來訪時,大齊的宮廷畫師所作。

北梁當時來求秦晉之好,帶的是大皇子嚴漠的畫像。

而父皇定了我去北梁後,便賜了崇寧公主的封號,並命宮廷畫師也為我作了畫像,再由使者帶回北梁。

這幅畫像,我後來並未在梁宮見過,也從未在意過。

可如今,它卻出現在張府,出現在蕙芯的書桌上。

一絲冷汗從背脊滑落,進鵬一向爽朗清舉,他本就是商人,心思玲瓏通透,心中雖早已知曉我和雲鶴非簡單身份,但從未開口相問,更是願意接納我住在張府這些時日,必不可能在背地裡調查我的身份。

而蕙芯一個閨閣女子,更不應和這些有所瓜葛。

如今原州知曉我真實身份之人,本應只有宋瑾一人,那又會是誰,將這幅畫給了蕙芯?

「……姐姐?」

我回過神來,猛然抬頭,蕙芯和進鵬正一前一後進入屋內,兩人見我站在畫卷前發獃,均腳步一滯。

「畫上的人……果然是……雲姐姐么?」

事已至此,隱瞞已沒有必要,況且他們二人,皆是我所信任之人。

我深吸了口氣,走過去關上門,回頭輕聲道:「這畫上之人,確實是我沒錯。」

蕙芯愣愣道:「可是畫上寫的……崇寧公主像……姐姐……你,你是……」

我看了看進鵬,他的表情微怔,但卻比蕙芯鎮靜的多,便嘆了口氣:「之前……確實因為一些原因,對你們隱瞞了身份。」我對上進鵬的雙眼:「我確實是齊國的崇寧公主。」

進鵬只是微怔了一瞬,便搖頭笑道:「說實話,蕙芯剛拿回這幅畫時,我還不大相信,但現在想想,卻覺得小雲你,確實從來都是公主之姿。只是……」他頓了頓:「你既是三年前來北梁的崇寧公主,那豈不是,本來你和二殿下便是……」

我無奈笑道:「我和他,確實本就是一起祭過天地的未婚夫妻,不過……因著一些原因,在原州,我的身份還不能被人知道。」

若是我此時在原州暴露身份,則嚴栩之前所做,便是欺君之罪。

「這幅畫像,照理應在上京宮中,卻為何……」

進鵬走過來,看著畫卷道:「今日李思楓外出談事,李家老太太本是邀了蕙芯去府上聊天,誰知蕙芯到了才知,老太太早起時不慎摔了一跤,雖無大礙,也需郎中施針才行,下人怕蕙芯等著無聊,便將她帶到李思楓的書房稍等。」

進鵬看了看蕙芯,她接道:「誰知我在書房才坐下,便有個下人送了這個畫軸來,說是有人送來給思楓的,因他最近也常拿些書畫之作給我看,我只以為這又是他從哪裡尋來的佳作,便,便打開看了。誰知上面畫的竟是一個宮裝女子,而且,和雲姐姐長得一模一樣……」

蕙芯咬著唇,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我,我嚇壞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就拿著畫卷就……跑回來了……」

進鵬繼續道:「蕙芯回來就找了我,我只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因你也不在,便先拉著她去問了我家老太太李家的情況。李家和張家一樣,也是在原州幾代從商,李思楓雖在上京求學過,但也未去考取過功名,到底是何人會給他送這畫卷,又為何會將這畫卷給他,卻是不知。」

我眼神無意瞟到屋內牆上掛著的另一幅山水畫,這也是李思楓之前送給蕙芯的,我指著畫上的落款道:「進鵬,你平日也研究書畫,可知道這個叫谷春生的人?」

進鵬愣了下,走近道:「谷春生,這竟是谷春生的畫么?那是岳國有名的畫師,北梁人雖對他不甚相熟,但是岳國怕是上到老嫗下到幼童無人不知吧。」

原來如此。

岳國傳來的戲,琉璃山的風俗,谷春生的畫,不過皆是試探。

他早就懷疑我了。

只是他的身後之人,卻是誰?

蕙芯顫聲道:「思楓他,難道會對姐姐不利么?」

我苦笑道:「至少他在通過你,不斷試探我的身份,再加上這個畫卷,怕他已經十有八九認定了我崇寧公主的身份。」

進鵬思忖半晌,問蕙芯:「這幅畫,李思楓是不是應該還未看過?」

蕙芯愣了下:「應該是的……這個畫卷到我手上時,還是包著的,應該是剛剛送來……」

「我覺得有個法子,興許能行的通。」

進鵬的法子,是拿另一幅畫像,替換了這個,讓蕙芯還回去李家。

這個法子雖不能說萬無一失,但起碼可以拖延些時間。

只是李思楓畢竟是蕙芯的未婚夫婿,在我看來,蕙芯是真心喜歡他的。

進鵬像是看到了我的內心所想,道:「小雲,你不必擔心,張家和李家雖有婚約,但云兄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和蕙芯,不論如何,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接著,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蕙芯,笑道:「我先去尋個畫像來,你們倆聊聊。」

門開了又關,我對上蕙芯微紅的雙眼:「蕙芯,將你置於兩難的境地,對不起。」

蕙芯抹了把眼角的淚:「雲姐姐在說什麼呢,自從姐姐來了張家,我便一直將姐姐當親姐姐的,若非如此,也不會看到姐姐的畫像,便,便……」

這件事,最受傷的,便是蕙芯。

眼前的姑娘,曾在我初來原州時,給了我堪如親姐妹般的溫暖。

蕙芯抽了下鼻子,繼續道:「雲姐姐不必擔心的……就像方才哥哥說的,如若我一定要在姐姐和思楓之間選一個,那我一定是……選姐姐的……思楓他,大抵也沒那麼喜歡我……如今想來,近來的幾次見面,他皆是時不時通過我打探你的消息,當時我還以為……其實我……也覺得放下挺好……」

可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幾分。

我知道,她對李思楓,是交付了真心的。

曾幾何時,我也曾替她開心,能尋到一個自己喜歡,又喜歡自己的人,是多麼的幸運。

但卻未想到,這個李思楓,竟藏著如此深的城府和算計。

我輕輕的走過去擁住她:「蕙芯,不要顧及我,如果李思楓是真心喜歡你的,你只要遵循自己的內心就好。」

她頭靠在我肩膀,淚珠終於滾落:「姐姐,他不喜歡我,我知道的,我感覺的出來……」

我輕聲道:「我三年前來北梁時,五哥曾與我說,莫讓自己沒了選擇,我那時不懂是什麼意思,可現在我知道了。」

「不論你交出去多少心,你都可以收回來的,所以不要怕。」

這樣好的姑娘,是值得被更好的人捧在手心裡的。

蕙芯抬起頭,淚珠還掛在眼角,道:「那姐姐呢?姐姐交出去過心么?」

我摸摸她的頭:「交出去也收回來過,正是這樣,如今的我,才更能看清自己的心,也更敢於再次交付真心。」

蕙芯眨著水汪汪的眼睛:「那姐姐的心……是交給二皇子的么?」

我微微笑道:「那個啊,就是個很長的故事了。」

陪蕙芯一道用了午膳,我想了想,讓靈犀給龐家傳了個信,便拿著畫卷回太守府找嚴栩。

誰知至正卻告訴我,嚴栩和龐詣,正一起在後院議事。

我本想尋至後院,卻在本路碰到了從後院出來的龐詣。

他整個人和一個月前相比並無甚變化,手中一把摺扇,風流瀟洒之姿依舊,讓人感覺他並不是遭了一頓牢獄之災,而只是去遊山玩水歸來。

見到我,他怔了一瞬,便展露了那個我熟悉的笑顏:「小雲,好久未見。」

他走近一步,眉眼雖帶笑,但神情卻略發悵然:「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聽到了我方才的心聲,才讓我這就遇見了你。」

我也許久未見他了,便笑道:「見到你還是如此神采奕奕,我也便放心了……你家的事,我略微也聽說了一些,這些日子,想必你也十分辛苦。」

他苦笑搖頭:「有些事情,只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做。龐家到了我這輩,其實已有了衰敗之勢,內里盤根錯節,混亂不堪,我若再不出手,龐家怕是,也就到這裡了。」他頓了頓:「王如筠的事情我聽二殿下說了,只是我此時對她,也是一頭霧水,但這件事情,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驚道:「你……不認識她?」

龐詣苦笑:「實在沒有什麼印象。」

我拿出袖中那枚珍珠:「你看看,這個珠子,是她之前讓我給你的。」

他拿起珠子細細端詳了一會兒,搖頭道:「小雲,說實話,這珠子,太普通了……那幾年,老爺子有了讓我接手當家的想法,為此我二叔三叔沒少算計我,我不得不一邊低調行事,一邊演出一副浪蕩公子不堪重任的模樣,那時候……不知送出去多少這樣的珠子給原州的姑娘。」

我想起那日湖邊王如筠說的話,忽然靈光一閃:「那你可曾在望熙湖救過誰?」

他仔細回想了下:「若是這個,五年前,我去望熙湖遊玩,還真救下過一個想輕生的姑娘,當時為了安撫她,確實也將隨身帶著的珍珠送了一顆……難不成……」

這大抵便是了。

他搖搖頭:「若真是這樣,沒想到我當初救的人,卻險些成為害你的兇手……」他頓了頓:「小雲,我會去見她,把事情都搞清楚……對不起。」

我笑道:「你有什麼對不起的?龐詣,王如筠害我這件事情,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無須掛懷,更無須自責。」

此時午後陽光正好,暖洋洋的傾撒在我們身上,他怔了一下,只微微低頭輕聲道:「為什麼……要這麼好呢?」

我:「啊?」

他卻沒有說話,抬頭看著我,半晌又道:「我只覺得,既慶幸自己遇到了,又有些後悔自己遇到了。」

我愣愣問道;「遇到什麼?」

他沒有回答,只繼續道:「如果要是從未遇到,便不會有更多奢望……放手時,也不會心生不甘,難以割捨。」

他眸光微閃,面帶笑意:「比喻雖不恰當,但壯士扼腕的心情,我如今……也算是體會到了。」

我說:「龐詣……你……」

他卻收起方才的幾分恍惚,笑道:「準備何時離開原州?」

我愣了愣,道:「估計……快了吧。」

是啊,嚴栩這邊事情做完,我就要離開原州,和他一道回上京了。

他猶豫了片刻,道:「之前有個東西,一直想給你的,只是今日未帶……不如離開之前,再見一面吧,也算是我給你踐行。」

我輕聲道:「好。」

他笑笑:「剛回龐家,事情著實太多,那我就先走了。」

我點點頭,他從我身邊走過,只是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小雲。」

我回頭,與他四目相對。

「那次和二殿下掰手腕,我是……真的很想贏的。」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離開了。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就覺得心中也有些酸,便獃獃的注視著他離開的方向良久。

「在看什麼這麼出神?」

還未反應過來,我已落入身後之人的懷抱,嚴栩雙手從身後環著我,聲音帶笑:「不是說明日才過來么?怎麼這才下午便來了,難不成是……想我了?」

我回頭笑道:「你怎麼走路都沒聲,你是貓么?」

他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看著方才龐詣離開的方向,明明意有所指,聲音卻帶著微不可查的一絲委屈道:「是你看的太入神了,都沒聽到我過來的聲音。」

我將畫卷遞給他:「你看這個吧,保證你也看的入神。」

我和嚴栩回屋,將畫卷之事告訴了他。

他蹙眉道:「這個李思楓背後之人,怕是和趙紫芊脫不了干係,否則也不可能拿到這畫,只是他們既然已起了疑心,如今我又在動他們的人,換畫的法子估計拖延不了多久。」

「等這邊事情結束,我們便趕緊回京。」

我點點頭,他繼續道:「至於這個李思楓,倒是有些意思,我先讓至正查著這人底細,你和張家的人,最近最好都不要與他再有接觸。」

我說:「好。」

「只是芸兒,」他皺了皺眉:「若真是趙紫芊在查你的身份,以她的作風,必不會只是查查這麼簡單,我怕她還會有別的動作,在我們離開原州之前,謹慎起見,你最好……莫再隨意出門的好。」

聽他這麼說,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不安,他像是看透了我一般,拉起我略冰的手:「芸兒,莫慌,一切有我。」

說著就把我輕輕帶到懷中,也不知是怎麼的,如今他的懷抱就比吃了定心丸還管用,我輕輕在他懷中蹭了蹭,長吁了一口氣。

他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不過這畫上之人,確實讓人看得入神……若不是你真人在這兒,我估計真要看一晚上了。」

【1230更】

因著李思楓,我後面幾天便都未回張家,只怕萬一與他遇見,再露出什麼端倪。

畢竟嚴栩這邊還有些事情未做完,我也不想因著這事給他添亂。

進鵬傳了信來,道蕙芯已經把那副假畫還了回去,李思楓看了看便收下了,也未說什麼。

蕙芯回來後也裝了病,未再見他。

宋瑾又來過一次,一面是來看嚴栩的傷恢復的如何,一面也給我帶了些丸藥過來。

他一邊拿葯一邊對我道:「你最近時日總受驚嚇,極易暈症再犯,這些丸藥還按以前那樣子服用即可,也算防患於未然。」

我笑的打趣:「我這身子,全靠宋大夫,才能如今日益康健啊。」

他眉毛挑挑:「你雖身子弱,但卻是個聽話的,總算還不用太費心,若是遇到些不聽話的……」他瞥了眼旁邊的嚴栩:「才是讓人操心的。」

嚴栩不自在的咳了兩聲。

「對了,」宋瑾倚靠著桌子:「上次說的洗心派之事,我的友人已給了回信。」

他遞過一封信給嚴栩,繼續道:「洗心派十年前,曾逐出過一人出師門,只因那人只想用門派里的葯做些旁門左道之事,我對了對王家來原州的時間和王家人的年齡,這個被逐出師門的人,極有可能便是這個王如筠的兄長。」

「因著洗心派一向只在齊岳兩國活動,門派人又不多,所以還真不大清楚王家在北梁所做之事。他們本來門規甚嚴,逐出師門者皆需喝葯除去記憶,估計這人是使了什麼法子避過了這一關,後來又來了原州吧。」

說罷,宋瑾又指了指嚴栩手中的信:「信中也有說,洗心派從不容忍自己門派沾染這些傷害無辜之事,若有需要,他們會來北梁親自清理門戶。」

嚴栩又看了看信,抬頭道:「京城近幾年,出了好幾樁命案,皆是和趙家針鋒相對過的官宦人家。兇手善用毒,行事利落,而刑部受趙家影響,也查的不甚仔細,導致這些多成了懸案。我在查這些案子的時候,意外發現這些人的手法,和幾年前原州附近的幾個案子很像,再加上江太守本就是趙家安排在原州之人,便順著這條線索查了下去。」

「如今看來,幾條線索串起來,和我當初想的一樣,在原州,江太守在明,王家在暗,皆是替趙家行事的,如今,王家上下皆被抓,江太守這些日子為保妻兒也鬆了口,只是除了不可辯駁的幾樁命案,其他證據還需得查……若是京中的幾個案子,洗心派能幫忙確認下這下毒手法是否出自他們,我想,不用勞煩他們來北梁清理門戶,我便可代勞了。」

宋瑾笑道:「這自然是最好的。」

龐詣也去牢中見了王如筠,我不知他和王如筠說了什麼,但這之後,她倒是配合了不少。

至正傍晚送了王如筠的口供來,我細細看了一遍,只覺得唏噓。

口供的最後,她說,還想再見我一面。

嚴栩本是不同意的,生怕她再使出什麼旁門左道的法子害我,我想了想,卻覺得還是要見她一面。

「如今她人在大牢,全身都被搜過,只剩一身囚服,又隔著牢門,怕是就算想對我做什麼,也是難了。」

我和她之間的恩怨,總得由我和她親自了結。

牢房昏暗的燭光下,王如筠臉色慘白的站在地上。

看到我,她自嘲一笑:「沒想到你還真會來見我。」

獄卒搬來一個椅子,我坐在她對面,隔著牢門道:「說吧,你想見我,是為了什麼?」

她冷笑一聲:「我最見不得你這樣一幅天之嬌女的樣子,就像那個江惜文,總覺得自己是太守之女了不起,當初還想讓我幫她給二殿下下藥,真是愚蠢之極……」

我站起身:「如果你只是要和我說這些,那我便走了。」

她怔了下,卻轉過頭去,目光空洞:「……我幼時,母親便病逝了,父親又無能,只能靠哥哥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維持生計。也沒想到他後來做大了,居然也傍上了朝廷的大官。」

我靜靜的看著她。

「可笑的是,我爹還靠這些不義之財娶了新姨娘,哥哥也不再滿足當別人背後的爪牙,居然就將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你說可不可笑,他們想來想去,竟然想讓我進宮當娘娘,這樣我就可以當他們的靠山,不僅可以為他們做的那些事情鋪路、善後,沒準還可以洗白他們,讓他們平步青雲……你說,他們是不是在白日做夢?」

她轉頭看著我,眼中透著幽暗的光:「你知不知道,像你這樣受人寵愛的嬌小姐,過著無憂無慮生活的時候,我在做什麼?」

「我在被他們教……教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給人下毒。」

她癱坐在地上:「我的第一個下毒對象,便是我的婢女。姨娘讓我給她下了軟香散,只為讓我看看,中了軟香散的人是什麼樣的……可我卻心軟了,悄悄給她服了解藥,因錯過了最佳解毒時機,她也再不能言語。可笑的是,她還以為我救了她,從此對我死心塌地。」

「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於是想投湖自盡,一了百了,卻不曾想,被一個路過的公子救了。」

我開口道:「……那個公子,便是龐詣么?」

她苦笑道:「我一下子就對他動了情,可我覺得自己太骯髒了,像我這樣的人,根本就配不上他,我只能躲在暗處,偷偷的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你的出現。」

她抬起頭,不知何時眼睛已經一片猩紅:「你知道么?龐家壽宴,我看到龐詣為了要那塊冰凌石,居然和二皇子掰手腕,我便知道,你一定會是他的劫……為了他,我也一定要殺了你。」

我輕聲道:「你設計殺我三次,口口聲聲說了為了龐詣,可你自己想想,真的是這樣么?」

我目光冰冷的看著她:「第一次,你用的是軟香散,若是我沒有及時服下解藥,便會成為任人玩弄的掌中之物,你如果真的只是為了龐詣,你大可以直接殺了我,但你的目的是什麼?你的目的是讓我受辱,讓我生不如死,不是么?」

她嘴唇緊閉,微微顫抖,卻不做聲。

我說:「王如筠,並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樣,是被人寵著愛著長大的,很多人,都是掙扎的在活著,但不意味著,他們都會放棄希望自甘墮落……說到底,我不過是你的一個假想敵罷了,你嫉恨的也不是我,而是那些不論周遭如何黑暗,都能讓自己的心不被浸染之人。」

我向前幾步:「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不會原諒一個設計三次殺我的人。」

她扯出一抹刺眼的笑:「可我手上還有二殿下要的賬本,這個難道你不想要麼?」

我冷笑道:「如果你真有的話,我還真想要。」

她神色一滯:「你說什麼?」

「我說,從來都沒有第三本賬本,對不對?你的父兄,如今受了極刑,早就招了不少。況且像上京那些案子,和原州這些案子不同,都是你們家親自做的,事關重大,怎能讓一個你閨閣女子得了賬本去?」

她忽而大笑了起來。

我看著笑的近乎癲狂的她,終是嘆了口氣,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我詫異回頭,只見她抓著牢門的欄杆:「今日我找你來,其實是想問你……你,能給龐詣一次機會么?」

我疑惑道:「你說什麼?」

她慘笑道:「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問你這個問題。可他來見了我,我才知道,他對你用情有多深。我如今對這個世上,也沒有什麼留戀,只是他,我希望他過的好,你能不能,也回頭看看他,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

我默了半晌,背對她道:「龐詣他一向會讓自己過的很好,你著實不必擔心。」

說完我便離開了。

嚴栩在門外等我,見我出來焦急道:「這麼久?說什麼了你臉色這麼蒼白?」

我笑笑:「沒事的,第一次進這種地方,總是有些緊張,我膽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拉著我的手,溫暖從掌心傳到心底,耳邊則傳來他帶著笑意的低低聲音:「你連逃宮這種事都敢做,還說自己膽子小。」

後面幾日,有了洗心派相助,再加上嚴栩這邊也又查到了許多王家和江太守犯事的證據,趙氏一族做過的事,逐漸明朗了起來。

江太守和王家,不過是趙氏利益鏈條的最底端,江太守負責在原州斂財和給王家傳達指令,王家則替他們去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翻看著那些卷宗,這些被趙家打壓的官宦人家,大多都落了個家破人忙,妻離子散的下場。

怪不得嚴栩說,北梁如今外戚專權,國之不穩。

如今的朝堂,不過是趙家的一言堂罷了。

其他人,皆不過是順趙家者昌,逆趙家者亡。

我邊看邊嘆氣,不知嚴栩的父皇,早知今日,還會不會獨寵趙皇后,放任外戚勢力壯大如斯。

我問了嚴栩,他搖搖頭:「父皇,其實是有經事治國的才能的……就是太感情用事了,我不知他有沒有後悔,但這次我來原州,他私下給了我一道御令,只要查出趙家犯事的證據,這些人都任我處置,即便是父皇自己,也不能違抗。」

他站起身,看著窗外道:「畢竟,他不僅只有他的趙皇后,更要對嚴氏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負責。」

也許,梁帝知道自己的軟肋是什麼,才會給嚴栩御令,讓自己也沒有退路吧。

王家被滿門抄斬,江太守因供出不少有用的口供,為其妻子兒女保下一命,只是江家男子皆須充軍,女子也被打入奴籍。

江家的女眷,如今還被囚在太守府的西南院,兩日之後,也就會被帶走了。

因秀山先生去了豐縣,宋瑾來和我們告別後,也出發去尋他師父了,但將書禮留在了原州。

這日,書禮來給我送這幾日的丸藥,我突然想起,嚴栩的傷好像近來都沒有上藥,便讓書禮等一下給嚴栩看下再走。

書禮撓撓頭,一臉疑惑:「二殿下的傷,不就是個普通的傷口么?這麼久了還沒好么?」

我說:「畢竟當時簪子上有毒,我就怕若餘毒清不幹凈……」

書禮更疑惑了:「餘毒?可我聽師父說,二殿下中的那個毒,只對女子有效,男子只會看著傷口像中毒般發青發紫,但實則並沒有什麼大礙啊。」

我也疑惑了:「沒有大礙么?」

突然一個想法在我腦海中浮現。

我走近問道:「書禮,那這個毒,男子中了後,會半個臂膀沒有知覺,甚至到後面意識昏迷么?」

書禮想了想道:「應該是不會啊,而且師父也說了,二殿下那個傷處乍看是挺嚇人,他一開始也嚇一跳,可後面其實發現並沒有什麼的……」

好,很好,原來是這樣么?

書禮說著抬了頭:「雲,雲姑娘,你怎麼臉色這麼差……」

我笑了笑:「無妨,謝謝你啊書禮。」

書禮看著我,額頭冒出一絲冷汗,似是反應過來:「我,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我搖搖頭,笑道:「沒有,書禮,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你師父和嚴栩,原來關係這麼好呢……」

書禮呵呵乾笑:「那個,也,也許有什麼誤會,那個毒吧……」

「芸兒?」

嚴栩推門而入,看到我的臉色,腳步一滯。

書禮看了看嚴栩,又看了看我,迅速收拾起藥箱,路過嚴栩身邊,極其小聲說了聲:「二殿下……保,保重啊……」

說罷便一溜煙的小跑掉了。

嚴栩愣了愣,走向我:「芸兒,怎麼了?」

我只覺得一股氣憋在胸腔,咬了咬唇:「嚴栩,你真是好的很。」

他不明所以的看向我。

「你在宮中騙了我兩年多也就罷了,結果到了這裡,你還騙我。」

「之前你病了那次也是,讓至正騙我說那兩個婢女回家了,我也就傻傻信了……這次更過分,騙我你中毒半個臂膀都沒有知覺了,你真的沒有知覺了么?還有後面昏迷不醒,也是你裝的對不對?」

他走過來,試圖拉住我:「芸兒,你先冷靜一下……」

我氣的胸腔冒火,甩開他的手後退一步:「騙我很好玩是不是,你就這麼喜歡騙我?我也就這麼傻,每次都心甘情願的鑽進你圈套里。」

他又過來拉我,我已退無可退,只能被他強硬的擁入懷中。

雖然掙扎不開,我也倔強的扭轉頭不去看他。

他輕輕摸著我額前的碎發:「芸兒……」

明明在生氣,可聽到他柔聲喚我,淚珠不知怎麼的就開始在眼眶裡不爭氣的打轉。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那晚我都嚇死了……我以為,以為你要死了……我,我好害怕……結果,你都是在做戲騙我,你看我著急很高興么……」

那晚,我是真的很害怕。

我哭的口不擇言:「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嚴栩沒再說話,只是微微低頭,我便覺眼角一熱,是他溫熱的唇吻上了我掛著淚珠的眼睛。

我還未反應過來,他已雙手捧起我的臉,密密麻麻細碎的吻一路沿著眼睛向下,像在描摹一幅畫一般,將我臉頰上掛著的淚悉數吻了個乾淨。

「芸兒,對不起,我再也不會騙你了。」

我轉頭抽抽嗒嗒道:「我才不相信……」

只是話未說完,嘴就被封住了。

和上次暴風驟雨般的吻不同,他這次吻的溫柔繾綣,儘管我不甚配合,他的舌尖還是輕巧的趁我呼吸的瞬間撬開了我的唇齒,細細的掃過了每一個角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唇齒間的酥麻感漸漸傳遍全身,我只覺整個身子越來越軟,更是控制不住的輕輕顫慄。

我內心還窩著氣,實在不願就此沉淪,強撐著最後一絲清醒努力想轉頭逃離,後頸卻被那隻穿過我髮絲的右手按住動彈不得。

手本能的想向後尋個支撐點,卻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白瓷茶碗。

「咣當」一聲,茶碗落地摔成碎片。

可他就像絲毫沒有聽到,倒是將我攬得更緊了些,加深了這個吻。

一吻結束,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水霧朦朦,他低下頭,輕輕抵著我的額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芸兒,是我錯了。」

「來原州第一次生病時,我……嫉妒你去照顧宋瑾,你親手給他做湯,卻連見都不願見我。我越難受,就越想見你,可你又不願理我,我……也沒什麼法子強迫你來我這裡,所以才……」

我抽了抽鼻子:「……你怎麼知道我那時去照顧宋瑾了?」

他摸摸我的頭,柔聲道:「我當然知道,自家娘子天天去費心照顧別的男子,對我卻不聞不問的,我……能不急么?再說那湯,你明明之前說過只給我做過,我……就是嫉妒。」

「至於這次……」他漆黑的眸子看著我:「芸兒,護城河邊我和你坦白一切後,我知道你一直在猶豫。我其實也在猶豫,自己強硬的留下你,到底是對是錯……我在你心中,到底還有多少分量,我也不知道……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應該讓你離開這裡,離開我,才是最好的。」

「那晚受傷後,我確實察覺出了這毒不算厲害,但看你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只想知道,若我真的到了生死邊緣,芸兒你是否會為我傷心,我想,只要你還能為我傷心那麼一點點,我就還有機會……對你,我就不會放手。」

我揉了揉水霧朦朧的雙眼,對上他深邃的眼眸:「那你以後……要答應我再也不在這種事上騙我,那晚……我真的很害怕。」

他輕輕的擁住我:「我知道,我知道……但說實話,我卻很開心。我看你那麼擔心我,知道你心裡有我,我真的很開心。」

我撇著嘴道:「……那這是最後一次。」

擁著我的臂膀更緊了些,語氣也變得鄭重:「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

「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騙你。」

因著馬上要回京,第二日我本約了進鵬蕙芯還有龐詣告別,但如今哭過的眼睛太腫,我想了想,傍晚時分便煮了兩個雞蛋用於敷眼。

入夜後,嚴栩看著我在燭燈下剝雞蛋,笑著走過來拿起一個雞蛋幫我敷在一隻眼睛上:「一哭眼就腫,還這麼愛掉眼淚。」

我白了他一眼:「我雖身子弱,但從小到大都不愛哭的,能幾次三番搞哭我的,也就只有你了。」

他卻笑著坐近了些,就像得了誇讚一般:「嗯,那豈不是說明,只有我在芸兒的心中,是與旁人不同的存在,對不對?」

我:「……」

【1.2更】

我是覺得,自打我住過來後,嚴栩的臉皮,是愈加的厚了。

他這個樣子,哪裡還像之前那個宮人眼中溫柔無害的二殿下。

嚴栩邊拿著雞蛋輕輕在我眼皮上滾動,邊問道:「明日約了他們何時相見?」

「明日用過午膳我便回張府,先將放在府上的行李收拾妥當,晚上龐詣也會過來,一道和進鵬蕙芯在張府吃個飯……就算和他們告個別罷。」

原州這邊和趙家相關之人,嚴栩已悉數處置,至於趙家的罪狀,也已安排人快馬傳去上京。

所以不過三四日,嚴栩和我,便也可回宮了。

嚴栩已經安排好了人,回京後會先將我秘密送回皇莊,他再將我從皇莊接回宮中。

說起回梁宮,這幾日我的心情其實都頗為複雜。

嚴栩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輕聲問道:「捨不得離開原州?」

我點點頭,坦誠答道:「有一點。」

「不過,」我對上他的雙眸,笑道:「既然都下定決心跟你了,自然要和你回去啊,要不還怎麼在一起。」

說完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別開視線繼續道:「其實上京啊,除了冬天比原州冷,也挺好的。」

他放下雞蛋,看了我一會,伸手擁了擁我道:「芸兒,以後冬天我都會陪著你,永遠不會讓你再覺得冷。」

我心中一暖,其實最受不得他說這樣的話,但還是轉頭笑著打趣:「你怎麼不讓我冷?你是暖爐啊?」

他嗯了一聲,在我耳邊道:「冬天做你的暖爐,夏天呢,就做你的冰,冬暖夏涼,隨季而變,好不好?」

一席話就給我逗笑了。

他手指輕輕撫著我的髮絲:「原州,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回來的。」

我在他懷中蹭了蹭:「嗯。」

第二日用過午膳,靈犀幫我備出門的衣裳時,突然咦了一聲:「奇怪了,公主常穿的那件品竹色衣裙,怎麼找不到了?」

我也沒當回事,便道:「許是洗了忘記拿回來了吧,今日就穿水藍色那件便好了。」

我突然想起已經許久沒有大齊的消息:「靈犀,五哥那邊,還沒有傳來消息么?」

靈犀搖搖頭:「主子還未有消息傳來,只說這段時間讓卑職們專心護好公主,也不要主動傳信,等他那邊事情了結,會傳信過來的。」

我點點頭:「好。」

回了張府,我見到蕙芯和進鵬很是開心,但也能看出,蕙芯雖臉上帶笑,眉間隱約還是帶了些愁緒。

我知李思楓又來尋了她幾次,她都稱病未見。

有些事情,總得慢慢放下。

蕙芯自告奮勇要幫我收拾物拾,我自然高興的很,兩人便一邊收拾一邊談天。

我給她講了很多以前在齊宮的生活和見聞,對她來說也算是新鮮事物。

我想到什麼便說什麼,蕙芯聽得津津有味,眉間的愁思也散去不少。

「若有可能,真想去齊國看看呢。」她笑著道。

我也笑道:「以後若是兩國不再戰了,原州離大齊近,說不準真可以讓進鵬帶著你,去遊玩一番。」

說到這裡,我收拾東西的雙手一頓,也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絲傷感來。

我這輩子,怕是不會再回大齊了。

故鄉的一花一草一木,母妃的面龐,以後只能靠著回憶,努力讓自己不要忘記了。

抬頭一看,蕙芯臉上竟也生出了些落寞之情,見我看她,笑了下,解釋道:「我就是,就是突然想起,姐姐馬上要離開原州了,就有一點點捨不得……」

我起身,拉著她的手:「蕙芯,你是我華雅芸最好的妹妹,比我之前宮中的姐妹都要親。」

我說的是真話。

蕙芯眼角已有了些潮意:「我也一直把姐姐當親姐姐的。」

「蕙芯,你一定會遇到世間最好的男子,他會敬你愛你,與你相濡以沫,共度此生。」

蕙芯抹了抹眼角:「嗯。」

「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回來原州看你。」

她重重的點了點頭,伸手快速抹乾眼角殘留的淚痕:「看我在幹嘛呀,不說幫姐姐收拾,還添亂……誒?這個面具……」

我看著她手中拿著的那個面具,那是龐詣在迎春節那晚,讓那孩童給我的。

這個面具還是龐詣教我用北梁技法畫的,面具塗的濃墨重彩,戴上應該很是好看。

我接過面具,撫著上面的花紋,沉思良久。

傍晚時分,龐詣便到了。

他手上還拿著一個食盒,我看著眼熟,打開一看,裡面裝的竟是如意齋的臘月包。

我驚道:「這都五月了,如意齋還賣臘月包?」

他笑臉盈盈:「我特意安排做的,畢竟,今年臘月你也不在原州,怕你到時想這個味道,就算是我提前送你了。」

我笑道:「確實是好吃,怕是以後每年都要想這個味道了……」

他怔了下,隨即嘴角微勾:「你若真想吃,那我便每年臘月給你送到上京。」

這下輪到我愣了:「你就逗我吧,包子還能送么?」

他輕搖摺扇,眼睛微挑:「這有何難?你沒聽過一句話叫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一個區區包子,反正我有的是錢。」

我不禁莞爾:「是,首富大人厲害。」

進鵬在府內安排了一桌子飯菜,只有我、龐詣、蕙芯和他自己。

三人皆是我在原州的好友,大家皆坦誠相待,再加上龐詣時不時開些玩笑,氣氛倒也沒那麼傷感。

進鵬顧及我身體弱,喝不得烈酒,備的本就是果酒,只是我心中多少還是懷著離別之情,便也不覺多喝了幾杯。

飯畢,蕙芯和進鵬說給我準備了離別之禮,便先回房去拿了。

龐詣陪著我走回房間,一路上,我們都很有默契的沒有提起過王如筠和那些事情。

只是到了房門口,他突然停下腳步,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低吟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他未往下繼續說,我卻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轉頭向我一笑:「今日過來時,剛巧路過上次我們做糖人的地方,結果發現那個糖人師傅早不知哪裡去了,你猜那裡如今變成了什麼?」

我也許久未出門了,便問道:「變成了什麼?」

「變成了一個江湖戲班,有人在那裡表演雜耍。我路過時,那裡圍了好多孩童,都在拍手叫好。」

他慨嘆道:「人們常說滄海桑田,可你看,才不過幾月,那個糖人師傅,也不知還有何人記得了。」

我默了下,輕聲笑道:「龐詣,我會記得,你也不會忘,不是么?」

他看著我,嘆了下:「是啊,有些確實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忘,也不捨得忘……」 他走近了些,卻轉眼又恢復了那種玩世不恭的彎彎眉眼:「小雲,伸出手。」

我對上他晶亮亮的雙眼,疑惑的伸出了右手。

他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個東西,笑著放入我掌心。

我看著掌心中這個冰涼冰涼的東西,愣愣道:「這,這不是那塊……」

那塊冰凌石么?

他眨眨眼:「算是我送你離別的禮物吧,」不過,他用扇子敲了下手心:「可能說是物歸原主更合適吧。」

我還是不解:「可是,這石頭,怎麼會在你這裡?」

他抿了抿嘴:「也不知是命里的安排還是什麼,還真就落到我手中了。」他頓了頓,搖頭無奈笑道:「迎春節那晚,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閑逛,卻突然在一個攤位,看攤主的女兒手中把玩著這塊冰凌石……我上前詢問,才知這塊冰凌石是她拾來的,我便出錢買下來了。」

他苦笑道:「是不是很巧,也很不可思議?我那時還覺得,或許這是上天給我的暗示也說不定,明明當日我輸掉了這塊石頭,卻又讓這塊石頭再次機緣巧合的落入我手中,心裡不禁又存了些無謂的幻想……」他嘆了口氣:「如今看來,也許還真是老天的安排,不過是安排我將這塊石頭再交到你手中。」

冰凌石在月光下,就像一朵真的冰凌花,正在我手中肆意綻放。

我抬起頭:「龐詣,謝謝你。」

他愣了下,馬上又挑起眉毛笑道:「我將這麼稀罕的東西都尋回來了,也算是有功吧,雲小姐要不也給我個回禮?」

我愣了愣,回禮?

雖知他不過是開玩笑,我還是將冰凌石握在手中,對他道:「你等我一下。」

他看著我拿著那個面具出來,先是一怔,隨後便笑道:「我還沒見你戴過這個面具呢。」

我看著這個我親手繪出的面具,說:「我也還沒戴過,我戴上看看啊。」

說著我便低頭將面具戴在頭上,只是繫繩卻不慎掛住了我髮髻上的簪子,我手忙腳亂的想解開,卻越纏越亂,不禁笑道:「哎呦,怎麼就掛住了。」

眼前突然出現一雙雲靴,龐詣手繞過我的頭,接過了我手上的繫繩。

他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也真沒見過你這麼笨的,解了半天居然越繞越緊了。」

此刻兩人離得近,我的眼睛剛好可以看到他的下巴,半晌,他終於舒了口氣:「可算是解開了。」

我抬頭看他,他也正低頭看我。

四目相對,他手上的動作一滯。

「龐詣?」

他的眸子如流火一般,突然輕俯下頭,隔著面具,在我額頭印了個輕如水波的吻。

緊接著雙手一抬,面具便從我臉上摘了下來,他後退了一步,低頭看著手上的面具。

「這樣,我便了無遺憾了。」

他接著抬起頭,對我眨眼笑道:「面具便留給我吧,算是冰凌石的回禮,如何?」

我對上他的雙眸,點點頭:「好。」

「那我走了。」他一手拿著面具,一手搖著摺扇:「小雲……保重。」

我輕聲道:「嗯,你也是……龐詣,你一定會遇到個好姑娘的。」

他嘴角微勾,笑得宛若春風:「嗯,那是一定,畢竟原州城裡,我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美男子不是。」

兩人相視而笑,他轉身揮揮手,便離開了張府。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我打開進鵬和蕙芯送我的禮物,是大齊溫嶠先生的一幅真跡。

我心中動容,所謂知己,莫過於此了。

也不知是酒的後勁上來了還是車太搖晃的緣故,行至半程,我竟覺有了些醉意上頭。

回了府中,遠遠便看到嚴栩正站在屋門口望月。

見我回來,他走過來拉住我,愣了一瞬便笑道:「喝酒了?」

我嗯了一聲,果然不應貪杯的,只是沒料到這果酒後勁也挺大。

我輕輕的伸出胳膊勾住他脖子,他眸色一沉,接著撈起我便打橫抱起。

我一個激靈,忽的睜大雙眼:「……你幹嘛?」

他哭笑不得:「站都站不穩了,我送你回床上睡啊。」

他進屋後果然是將我放在了床上,我扭動了下身子,閉上眼睛,只覺得頭昏昏沉沉。

半晌,我都以為他已經離開了,卻突然聽到他在我耳邊問道:「今晚酒是什麼味道的?」

我睜開眼,迷離的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總覺得他的眼神和平日里好像不大一樣:「啊?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有些甜甜的……」

「確定是甜的?」他眸子一沉,輕聲問道,呼出的氣也惹得我有些癢。

「好像是吧。」我轉過頭,離他的呼吸遠了些,只想立刻墜入夢鄉,不曉得他糾結酒的味道幹什麼。

沒想到他卻將我頭扳了過來,笑道:「那我嘗嘗看,到底是不是甜的……」

我迷迷糊糊推他:「你怎麼嘗……」,話音未落,便覺他溫熱的唇覆了上來。

我全身都是軟的,根本無力抵抗他舌頭的入侵,末了,許是醉意又被他激出了些許,竟也不自覺的和他主動糾纏在一起。

這是一個綿長的吻。

一吻結束,我只覺得臉上發燙,眼睛潮濕,頭也昏,渾身無力,只想甩開他趕緊睡覺。

誰知他卻在我頸間啄了下,嘆息道:「芸兒……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他聲音透著一股蠱惑的味道:「你這個樣子,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回宮前還能不能堅持的住……」

堅持什麼?

他吻了吻我的耳垂:「真想馬上就回宮……」

我費力睜開迷濛的雙眼:「咱們……不就馬上要回去了么?」

他支起一隻胳膊看著我,半晌道:「嗯,馬上回去了。」

然後我便沉沉睡去了。

只是我卻未能一覺睡到晨光微熹之時。

半夜裡,似乎聽到有人說話的微弱聲響,我費力爬起來,朦朧中只見外間有燭燈透出的微弱光芒。

不一會兒,至正的聲音傳來:「……殿下,這事,怕是沖著公主來的。」

嚴栩沉聲道:「我知道,把她先斂了,把消息封鎖。」

我酒已大半醒了,便披了件衣服走了出去。

嚴栩和至正見到我,皆是一愣。

嚴栩快步走過來:「怎麼起來了?吵醒你了?」

我搖搖頭:「發生什麼事了?」

【1.6更】

至正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嚴栩。

嚴栩嘆了口氣,對他道:「你先出去吧,那個人,再過一個時辰便放他走,記得跟緊了。」

至正出門後,嚴栩給我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衣裳,拉我坐在桌邊:「芸兒,今晚……江惜文被殺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誰?江……惜文?可她……和江夫人不都是在西南院關著,等明日不就離開太守府了……」

嚴栩搖搖頭:「她母親不願她入奴籍,今晚尋了機會讓她偷偷遛了出去,誰知出門沒多久便被殺了。」

說罷,他看了看我:「芸兒,你近日是不是丟了件品竹色的衣裙?」

我想起白日里靈犀的話,點點頭:「好像是的,可這……和江惜文遇刺有何關係?」

嚴栩默了下,道:「……她被殺時,穿的便是你那件衣裙。」

我瞬間反應過來,一滴冷汗從背脊滑落:「你是說兇手搞錯了人……原本要殺的人,是我?」

想來也是,江惜文明日就入奴籍,就算有人想除掉她,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刺殺。

嚴栩給我講了今晚事情的經過。

江夫人之所以買通送飯的婢女,幾日前從浣衣房偷了我那件常穿的衣裙出來,只因府中婢女夜間不能隨意出府,若想出府,唯有讓江惜文扮成我的模樣。

她同時讓婢女給她娘家捎了信,央求其父安排人扮做張府之人接應江惜文逃走。

而今晚,江惜文先是和婢女互換了衣服,趁黑遛出了看守的院子,後又換了我的衣裙,戴著帷帽,謊稱有東西落在張府要回去取一趟。因她本就與我身材相仿,門口又有自稱是張府的馬車,當時天色已黑,守門的侍衛也是一時大意,便將她當做是我放了出去。

江夫人其實也算是個心思縝密之人,此法本是個金蟬脫殼拚死一搏的好法子,成了,便能助江惜文逃離為奴苦海。

只是她千算萬算卻未能算到,馬車剛走不久,便有人行刺。

而守門侍衛也因我從未夜間孤身出過門,在馬車離開後察覺出了些許不對勁,便還是派人跟了上去。

只是畢竟晚了一步,侍衛到時恰好那兇手剛行兇完,一番打鬥雖抓到了人,江惜文卻已被殺了。

嚴栩眉頭微蹙:「芸兒,從那兇手,其實可推斷那雇凶之人,很有可能是第一次做買兇殺人之事,只是既能繪出你的小像給兇手用於辨認,且連你日常的幾身衣裙都熟記於心,只怕若不是長期跟蹤之人,便是……」

我只覺得手腳冰涼:「便是我身邊相熟之人。」

而與我相熟的,如今最有嫌疑的,便是那個人了罷。

半晌,我垂眸道:「等斂了江惜文,我去給她上柱香吧。」

嚴栩摸了摸我的頭:「好。」

第二日清晨,李思楓被抓了。

他是在與兇手接頭後,給人傳信之時被抓的。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禁想起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的他頂著一張俊俏的面容,彬彬有禮不說,還時不時帶著些許害羞。

我曾以為,他會是蕙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我問嚴栩:「我能不能去見見他?」

過了一會兒,嚴栩給我備了一套侍衛的衣裳,「穿這個去罷。」

上一次來這牢房,還是見王如筠。

李思楓被捆著,整個人無精打採的癱坐在椅子上,聽到我走近,頭也未抬:「不是說了嗎?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腳步頓了頓:「李公子,好久未見。」

他猛地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神像是見了鬼:「你,你……」

我扯出個笑:「不過一段時日未見,你見我就這麼驚訝?」

李思楓盯著我看了半晌,面上明明故作鎮定,手指卻在微微發顫。

我看著他道:「你在怕什麼?是因你已給你主子發了信,說崇寧公主已淪為刀下亡魂,怕你的主子知道你竟然殺錯了人,而怪罪於你?」

他依舊是死死的盯著我,不說話。

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李思楓,你如何知道我是崇寧公主的?

半晌,他不答反問:「你從那副畫開始就懷疑我了,是么?」

我愣了下:「你知道畫被換過?」

他笑笑:「歸根到底,不過是我運氣不好,被蕙芯看到了那副你的畫像。可你知道么,你們雖將那幅畫換了,可我自幼習畫,換來的畫卷里有一處筆法,一看便出自北梁之人,沈公公給我的畫,本應是齊國畫師為你所做,我不信齊國的畫師會用北梁的筆法。」

我微怔了下,沈公公……

「所以,你本就懷疑我,我換了畫像,反而讓你證實了我就是崇寧,對么?」

他輕扯了下唇角:「你既不知琉璃山,也不知谷春生,怎麼都讓人難以相信你是岳國人。」

我看向他:「你說的對,只要有心試探,確實可察覺出我不是岳國之人。」

我頓了頓,繼續道:「我也確實是因為那副畫懷疑你的,可京中卻未能查到你和朝中及宮中之人有何關聯,所以也動不得你,原來……你倒是藏得深,竟是替那位沈公公做事。」

那位沈公公,我可是記憶猶新。

我故意道:「可雇兇殺人,總會留下痕迹的,你若真的要殺我,起碼也要像王家那樣有獨門絕活才行,這點沈公公,未和你說么?」

他突然仰頭笑道:「怪不得那個官宦總說我還不夠格,不願收我入門,我初時還不信,如今看來……卻是我輸了。」

我淡聲道:「從來沒有人和你比輸贏,更何況比的是人命。」

他嘲弄的扯了扯嘴角:「其實我早就想下手了,只是那副畫送來之後你便住在太守府里,蕙芯也一直稱病在家,我只能將記憶中你的樣子畫了小樣給那人,讓他在太守府門口盯著, 只是沒想到,好不容易尋到機會,那個笨蛋還殺錯了人。」

我靜了靜,道:「李思楓,你為何要幫沈公公做事?」

他聳聳肩:「你是覺得可笑么?說實話,在遇到你之前,我本來已經放棄了,上京到處碰壁,那個宦官還老是端著一副架子,看不起人的很,家裡讓我回原州和張府結親,我便想著也挺好,誰知卻遇到了你……呵,可笑吧,一個小小商賈之子,竟總是妄想著上京的權力場……如今既落到你們手中,要殺要剮,隨便你們吧。」

我看著他的樣子,問道:「是因為白林兒么?」

他瞬間睜大眼睛看著我,我證實了心中所想,便淡聲道:「二殿下的人,是沒查到你和朝中及宮中之人有何關聯,但卻從你的同窗那裡,聽到過你和白林兒的事。原州富豪一擲千金為博名滿京城的歌伎一笑,甚至不惜許下正妻之位為其贖身,而這位歌伎卻給臣相幼子做了小妾……」

他眼睛布滿血絲:「你想說什麼?」

「我本來不懂,你本可以在原州過著無憂富庶的生活,卻為何要犯險去攀那京城的權力場,是因為想要報復?還是……」

他卻突然不屑道:「你以為一個女人,值得我至此?」

我起身道:「她值不值得你至此我不知,我只知你錯過了那個曾經全心全意待你的,世上最好的姑娘。」

我轉身走了幾步,卻聽到身後的他喃喃道:「只差一步啊,只差一步,只要殺了你,我便可以成為沈公公的心腹……我甚至可以帶著惠芯去上京,給她比在這裡多得多的榮華富貴……」

我嘆了口氣,轉身出了牢房。

嚴栩就站在門口,對我道:「其實上京很多人和他一樣,以為攀權附貴自己便也能一步登天,然而就算他真的殺了你,沈金山也不過是當他是個用完就丟的棋子,興許還會派人殺他滅口。」

我嘆了口氣:「你打算將他如何?」

嚴栩道:「殺人償命,這是古今道義,但我需要先留著他,興許以後有用。」

回去後,嚴栩又幫我備了幾件男子的衣裳,第二日一早,我們便啟程踏上了回京之路。

只是才走了一日,便又出了事。

是嚴栩在京中的人傳來了消息。

皇后娘娘讓人抄了皇莊,因為沒能尋到我,一口咬定嚴栩殺了崇寧公主。

而趙家,也已經聯合文武百官上書要治嚴栩的罪。

聽到消息時,我和嚴栩對視一眼,他笑道:「聯合?怕是脅迫差不多吧。」

這個消息,實則是在我們的意料之中。

李思楓被抓前,已經匆匆發信給了沈公公,還附上了一片帶血的衣角,已證實我已被「殺」。

這就是為什麼嚴栩要封鎖消息,還讓我打扮成男子的樣子和他一道離開。

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

只是第二個,卻著實不是什麼好消息。

梁帝將丰南軍的右符給了嚴漠,而嚴漠也在幾日前,從宮中出發前往豐縣了。

算下來,不過五日,他便應該能到豐縣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正是夜裡,嚴栩只是不語,對月凝望了良久。

我看的出,他的眼中,是失望。

我輕輕拉了拉他的手:「你去年去豐縣,是為了丰南軍,對么?」

他費力笑了下,看著天上的那輪月:「芸兒,你知道么?丰南軍,是我努力說服父皇,親自在豐縣幾個月,差點拼上性命才得到的一隻不會聽命於趙家的軍隊。」

我想起他胸前那道長長的傷疤。

他無奈搖頭道:「我盡了人子所應做的,將這隻軍隊交給父皇,不過是為如今苟延殘喘的嚴氏多條活路。虎符,需得將持左符,君持右符,他將我用命換來的右符給了嚴漠,和給趙家有何區別。」

他自嘲一笑:「所以,不論何時,他選的,永遠是趙紫芊和嚴漠,我就算抵上性命,終究抵不上趙紫芊在他面前的幾滴眼淚。」

我們就這樣,在驛站住了兩日。

我知道,他需要好好想,未來的路,要如何走。

第三日清晨,我坐在他床邊,看著他的睡顏,禁不住伸手去撫他微蹙的額頭。

他卻驚了一下,睜開了眼睛,眸中如深潭般看不到底。

我輕輕拉住他的右手。

他起身,左手也輕輕覆上了我拉著他的手。

他輕扯嘴角:「芸兒……」

我看了他半晌,終於開口道:「嚴栩,我們要不然……」

「反了吧?」

他只微愣了一瞬,便笑著摸我頭道:「這是我那個說自己膽子小的小娘子說出來的話么?」

我笑道:「我就是膽子小啊,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啊。」

我對上他的眼睛:「嚴栩,你想反,對不對?」

他伸手攬過我,嘆氣道:「對,我想反,父皇的優柔寡斷,趙氏的狠毒,都逼著我無處可退。但芸兒,我之前想的,只是將趙氏一族扳倒,從未想過去違抗父皇。當初將丰南軍給他,我也盡了我為人子的義務,可我到底還是低估了趙紫芊在他心中的分量,那是我永遠不可能企及的。」

他手指摩挲著我的手背:「芸兒,只是若一旦決定,便再沒法回頭了。」

「可你如若就這樣回去了,趙氏會放過你么?」

他苦笑道:「不會。我在原州做了這麼多事,斷了他們最重要的一根經脈,如今趙家怕是想對我剔骨飲血,方能解心頭之恨。」

「原州如今雖都是我的人,但回了上京,若沒有父皇的支持,兵權也在嚴漠手上,我依然會任人宰割,毫無還擊之力。」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既然知道回去是死路一條,你為什麼不反?」

他回手握住我的手,卻是不語。

我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如若你反了,就只有一個結果,成王敗寇。你怕你若是輸了,至正,非翎這些跟著你的人,因你而成了反賊,甚至喪了性命,對么?」

「可你如若不反,就算你用性命換他們的命,趙氏就真的會放過他們了么?反了,還能博一線生機,不反,大家都得死。」

他溫柔的摸了摸我的頭:「我知道,但不止他們,還有你,芸兒。」

「我?」我搖搖頭:「我不怕的,大不了敗了和你一起死。」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別想趕我走。」

他愣了愣,半晌,突然緊緊擁住了我,嘆氣道:「是,我確實想過讓你走,理智也讓我覺得應該讓你走,可我怎麼捨得放你走。」

我忍著眼角泛起的一絲潮意,在他懷中道:「嗯,嚴栩,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永遠別放我走。」

「可是芸兒,」他沉聲道:「這是一條不歸路,若我敗了,你和我皆會遭受千夫所指,我無所謂,可你是齊國的公主,到時候齊國和北梁,你都會背負千古罵名,你想好了么?」

我聳聳肩,伸手攬住他的脖子,笑道:「死都死了,還在乎什麼名聲……再說了,北梁也不可能因為我跟著你造反就對齊國發難,畢竟自家二皇子才是匪頭,我不過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啊。」

他終於笑了起來,隨即雙手捧起我的臉,輕輕吻了好幾下:「好,我的壓寨夫人。」

因答案字數受限,後續更新請移步專欄,第二兔窩-鎖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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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方便大家追更,我想以後暫定周三周六晚上更吧,這樣別的時間大家就不用過來看了,當然了,以我深夜寫手的特性,每次更估計都在11點12點左右了,你們也可以第二日再來看,就當是周四周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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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雨》太子和若雨甜甜的故事(就是這文中芸兒的五哥),在這裡(正文番外均已完結,偶有小虐,但絕對保甜)

如何以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愛我,寫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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