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第六病室》:真的有地獄嗎

伊萬善良公正有理想,卻被當成瘋子關進了第六病室,醫師安德烈將他關進去的。安德烈喜愛智慧正直,無奈現實殘酷,他低頭了。某天,安德烈走進第六病室,與伊萬聊起了智慧、真理,聊得高興,於是一發不可收拾,天天找他說話。後來,安德烈也被關進了第六病室,死了。


醫院的院子里有一幢不大的廂房,四周長著密密麻麻的牛蒡、蕁麻和野生的大麻。這幢廂房的屋頂生了銹,煙囪半歪半斜,門前台階已經朽壞,長滿雜草,牆面的灰泥只剩下些斑駁的殘跡。這幢廂房的正面對著醫院,後牆朝著田野,廂房和田野之間由一道安著釘子的灰色院牆隔開。那些尖頭朝上的釘子、那圍牆、那廂房本身,都有一種特別的、陰鬱的、罪孽深重的景象,只有我們的醫院和監獄的房屋才會這樣。

要是您不怕被蕁麻扎傷,那您就順著通到廂房的那條羊腸小道走過去,瞧瞧裡面在幹些什麼吧。推開頭一道門,我們就走進了前堂。[1]

透過文字彷彿嗅到了廢墟的氣味,讓人不禁懷疑:難道這裡面住著人?

作者本人說話了,用聲音陪伴讀者領略這處「人間地獄」,好像怕讀者因為厭惡或恐懼而掉頭逃走似的。


看守人尼基達是個年老的退伍兵,衣服上的軍章已經褪成棕色。他老是躺在那堆破爛東西上,兩排牙齒中間銜著一隻煙斗。他的臉相嚴厲而枯瘦,他的眉毛滋出來,給那張臉添上了草原的看羊狗的神情,他的鼻子發紅,身材矮小,雖說長得清瘦,筋脈嶙嶙,可是氣派威嚴,拳頭粗大。他是那種心眼簡單、說干就干、辦事牢靠、腦筋遲鈍的人。在人間萬物當中他最喜愛的莫過於安分守己,因此相信對他們是非打不可的。他打他們的臉,打他們的胸,打他們的背,碰到哪兒就打哪兒,相信要是不打人,這地方就要亂了。

尼基達自以為統治者賦予了他打人的權力,自以為他的工作是挺重要、挺有意義的,殊不知自己也是被剝削者。在統治者眼裡,他只是工具,與病室裡面的人沒什麼不同,哪天沒用了就拋棄。

他是個年老的退伍兵,將青春獻給了長官,餘生卻要在第六病室門外度過。也許他到死都不會明白,他的生命是怎樣被「吃掉」的。

統治者同樣愚昧無知,自以為高高在上,殊不知自己只是慾望的傀儡。不論今生還是來世,他們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伊萬·德米特里奇·格羅莫夫是個大約三十三歲的男子,出身貴族家庭,做過法院的民事執行吏和十二品文官,害著被虐狂。他要麼躺在床上,蜷著身子,要麼就在房間里從這頭走到那頭,彷彿在鍛煉身體。他很少坐著。他老是懷著一種朦朧的、不明確的擔心,因此總是激動,焦躁,緊張。只要前堂傳來一丁點兒沙沙聲或者院子里有人叫一聲,他就抬起頭來,豎起耳朵:是不是有人來抓他了?是不是有人在找他?遇到這種時候,他臉上就現出極其不安和憎惡的神情。

他已經被關在第六病室了,還怕被抓到哪裡?所謂「被虐狂」是怎麼造成的?

若人類善良聰明一點,強者不再剝削欺負弱者,天下還會有被虐狂嗎?


我也喜歡這個人本身,他殷勤,樂於為人出力,除了對尼基達以外,對一切人都異常體貼。不管誰掉了一個扣子或者一把調羹,他總是連忙從床上跳下來,撿起那件東西。每天早晨他都要向同伴們道早安,臨睡也要向他們道晚安。

他講到人的卑鄙,講到蹂躪真理的暴力,講到將來終有一天會在地球上出現的燦爛生活,講到時時刻刻使他想起強暴者的麻木殘忍的鐵窗格。結果他的話就變成由許多古老的、然而還沒過時的歌合成的一首凌亂而不連貫的雜曲了。

他善良、公正、有理想,可下場卻是被關進第六病室。

殘忍、貪婪、麻木的人,反而在外面無拘無束地生活。

到底什麼是「病人」?


他總是滿心看不起地批評城裡人,說是他覺著他們那種渾渾噩噩的愚昧和昏昏沉沉的獸性生活又惡劣又討厭。他用男高音講話,響亮,激烈,要麼帶著忿怒和憤慨的口氣,要麼帶著熱中和驚奇的口氣,不過他永遠講得誠懇。不管人家跟他談什麼,他老是把話題歸結到一件事上去:在這個城裡生活又無聊又煩悶,一般人沒有高尚的趣味,過著黯淡而毫無意義的生活,用強暴、粗鄙的放蕩、偽善來使這生活添一點變化;壞蛋吃得飽,穿得好,正人君子卻忍飢受寒;這個社會需要創辦學校、立論正直的地方報紙、劇院、公開的演講、知識力量的團結;必須讓這個社會看清楚自己,為自己害怕才成。

有點蘇格拉底的意思。

這麼說來,社會還是進步了,因為他只落得坐牢,蘇格拉底卻為此付出了生命。

勇敢的人啊,醒醒吧!不要等到審判的那天,滿面羞愧才是!


他悄悄溜出住所,沒穿外衣,沒戴帽子,滿腔害怕,沿著大街飛跑。狗汪汪叫著在他身後追來,一個農民在他身後什麼地方呼喊,風在他耳朵里呼嘯,伊萬·德米特里奇覺得在他背後,全世界的暴力合成一團,正在追他。

他像一隻受傷可憐的小動物,誰也不相信,與世界為敵。

只有溫暖的善心才能融化人心中的寒冰,可是他能得到嗎?


人家攔住他,把他送回家,打發他的女房東去請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關於他以後還要提到)吩咐在他額頭上放個冰袋,要他服一點兒稠櫻葉水,憂慮地搖搖頭,走了,臨行對女房東說,他不再來了,因為人不應該打攪發了瘋的人。伊萬·德米特里奇在家裡沒法生活,也得不到醫療,不久就給送到醫院裡去,安置在花柳病人的病室里。他晚上睡不著覺,任性胡鬧,攪擾病人,不久就由安德烈·葉菲梅奇下命令,轉送到第六病室去了。

柏拉圖在《理想國》第七卷描述了一個洞穴:

裡面有一批人被鎖鏈綁住,面對洞壁坐著,動彈不得。他們身後遠處燃燒著一團火。由於只能看見洞壁,他們便把火光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當作事物真實的樣子。某天,其中一個人被鬆了綁,帶到火前面。他還沒適應火光,又被硬拉著走出了洞穴,眼睛被太陽的光芒照得看不見東西。之後他漸漸看清了日月星辰,天地萬物……他回到洞穴,想帶其他人出來,由於眼睛一時適應不了黑暗,又看不見東西。那些人嘲笑他,把他當作瘋子,對於想拉他們出去的他感到憤怒,甚至要打死他……

伊萬被當成了瘋子。

到底什麼是「瘋子」?

安德烈此時還不知道,這個「瘋子」會徹底改變他的生活。


大概別處任什麼地方的生活都不及這所廂房裡這樣單調。早晨,除了癱子和胖農民以外,病人都到前堂去,在一個大木桶那兒洗臉,用長袍的底襟擦臉。這以後他們就用帶把的白鐵杯子喝茶,這茶是尼基達從醫院主樓拿來的。每人只許喝一杯。中午他們喝酸白菜湯和麥糊,晚上吃中午剩下來的麥糊。空閑的時候,他們就躺著,睡覺,看窗外,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天天這樣。

一時語塞……

我們生活的世界不過是個大點的「第六病室」?

也許人生的真諦不在於外界物質、此生追求,但眼下要先打破這間病室出去。

因為不公平。


安德烈·葉菲梅奇·拉京醫師從某一點來看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據說他年紀很輕的時候十分信神,準備干教士的行業。一八六三年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有心進一個宗教學院,可是他父親,一個內外科的醫師,似乎刻薄地挖苦他,乾脆聲明說,要是他去做教士,就不認他做兒子。這話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不過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止一回承認他對醫學或者一般的專門科學素來不怎麼愛好。

不管怎樣,總之,他在醫科畢業以後,並沒出家做教士。他並不顯得特別信教,他現在跟初作醫師時候一樣,不像是宗教界的人。安德烈·葉菲梅奇十分喜愛智慧和正直,可是講到在自己四周建立一種合理而正直的生活,他卻缺乏毅力,缺乏信心來維護自己這種權利。下命令、禁止、堅持,他根本辦不到。這就彷彿他賭過咒,永遠不提高喉嚨說話,永遠不用命令的口氣似的。要他說一句「給我這個」或者「把那個拿來」是很困難的;他要吃東西的時候,總是遲疑地嗽一嗽喉嚨,對廚娘說:「給我喝點茶才好。……」或者「給我開飯才好。」至於吩咐總務處長別再偷東西,或者趕走他,再不然乾脆取消這個不必要的、寄生的職位,他是根本沒有力量辦到的。

安德烈不無理想信念,可是沒有能力堅持。

他缺乏《古塞夫》里巴威爾那種一往無前的精神:

「僧侶。我父親是個正直的教士。他對達官貴人總是有話直說,為此吃過很多苦頭。」

巴威爾·伊凡內奇講得疲乏,喘氣了,可是依舊說下去:

「是啊,我總是對人有話直說。……我誰也不怕,什麼也不怕……我一看見專橫就抗議,一看見假仁假義和偽君子就抗議,一看見得意洋洋的卑鄙小人就抗議。任什麼也不能壓倒我,就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也堵不住我的嘴。對了。……」

安德烈與巴威爾都秉性正直,可是行為方式卻迥然不同。

巴威爾跟父親一樣有話直說,哪怕明知要吃苦頭。

安德烈在信仰上向父親低了頭,自此處處低頭,有口難言。


要是認為醫療的目的在於借藥品減輕痛苦,那就不能不提出一個問題來:為什麼要減輕痛苦呢?第一,據說痛苦可以使人達到精神完美的境界;第二,人類要是真學會了用藥丸和藥水來減輕痛苦,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可是直到現在為止,在這兩種東西里,人們不但找到了逃避各種煩惱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

痛苦有可能產生智慧,這話不假,但那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且,智慧的目的不就是離苦嗎?

即使沒有痛苦,宗教和哲學依然是人的永恆歸宿,因為眾生皆苦,而人有慈悲。

參考

  1. ^《第六病室》引文均選自汝龍譯本。


聯繫創作背景,當時正處於極端黑暗、專制、壓迫的沙俄時代,書里「第六病室」是對當時沙俄用於處置流放犯人的庫頁島的具體映射,其次借用主人公格羅莫夫在小說里意識的覺醒又表達了「第六病室」不僅僅是對庫頁島,更是對當時沙俄社會的映射。

小說里的人物結構其實很簡單,因此小說要表達的東西也很直白,那就是對專制、黑暗和殘暴的沙俄統治不滿和出奇的憤怒,對當時社會上以一些舊貴族為代表呼籲不使用暴力手段對抗的嘲諷。

只有弱者孤零零的反抗就會被鎮壓,知識分子的天生怯懦性、逃避性只有在經歷過真實的壓迫和被殘忍的毆打以後,他們才真正認識到人性與環境一致時的罪惡是多麼暴力、腐朽和病態。而如果沒有人以暴力手段反抗,不夠團結眾人一起,那麼這個「病室」里的人就會被永遠關押在毫無自由、腐朽和殘暴的統治下。

很久以前看的了,忘了很多,對小說里環境描寫而表達的情緒氛圍印象深刻,可以說真大師的文學素養就像流水,只要撲過來就一定包裹你的全身,讓你完整體會到他所表達所營造的氣氛之中。內容細節記得不多了,總體大致印象就是如此,謝謝。


嚇人,我代入感很強


為什麼總是同一個人邀請我回答如何評價契科夫的某某某?我根本對他不感興趣好嗎?一個星期已經第八次了。@fongwi


先佔坑吧,最近太忙了。其實也是想多多了解契訶夫以後再動筆,還有他的《草原》、戲劇和手記。

當初讀李輝凡譯本,讀到契訶夫的這篇代表作,就很壓抑,當時就想好好寫一寫,但又無從下手。

後來又重溫汝龍譯本,更加壓抑,更加無從下手。


小說的好處,是有足夠的篇幅去展現作者的筆力。沒有好的架構,和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力,並且善於表達。說實話,純文學向的小說,是很難寫的。

因為也許在伏案奮筆的無數個晝夜之後,才發現自己寫得東西一無是處,這種感覺,是很讓人絕望的。你在不知不覺中,和想要表達的目標相去甚遠,蒼白淺薄、乾癟、毫無意義,而且你可能還會發現欲改不能,為什麼,因為文字一旦落定,作者自己已經很難控制,而人生,又有多少時間讓你去反覆打磨?

所以寫小說是個很需要勇氣的活。這裡我大膽的猜測一句。歷史上浩繁的人類卷帙能流傳下來的,很可能也只是滄海一粟。所以對於特定社會環境和某階段人類心態進行記錄的小說,說實在話,很難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生命力。

偏題了,其實這也是對於很多國外小說作品的一種極端評價。

歡迎摺疊。待續。


本來想寫些什麼的,但是看到提問者自己的回答後,我有些慚愧,提問對這篇文章的理解其實比我要好。


充滿映射和象徵,不同於《古格拉群島》,契訶夫是短篇大師,這部中短篇其實有更深的寓意。

教條主義的棍子。

契訶夫同馬克吐溫一樣,行文無不極盡諷刺之能。

從沙皇倒台,第二次站後,教條主義非但沒有好轉,反倒更加橫行。

《套中人》《第六病室》折射統治階級控制知識、思想。裝在套子里的人,和第六病室的看守,製造他與正常人的反差,以諷刺其罪惡嘴臉。

後來這倆個意象,在十年動亂以前,還常被用上,用以反映方方面面的教條主義。


謝邀~

我覺得理解第六病室還是需要理解一下,俄羅斯文學傳統中的「多餘人」形象,比如普希金,從奧涅金這個「始祖」到畢巧林、別里托夫、羅亭,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接受了西方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渴望變革,但又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行動改變社會,最後只能在消極的玩世不恭中發泄他們的不滿,消耗掉他們年輕的生命,變成屠格涅夫在《一個多餘人的日記》中所說的馬車上的第五個輪子,無處安放。就像契訶夫的另一部作品《三姊妹》在小城市裡就像是「六指」一樣,成為社會的「多餘人」。

但是《第六病室》里的拉京醫生喪失了貴族的身 份,也喪失了多餘人最鮮明的特徵——反抗性和叛逆性。厭倦成為人物最明顯的特質。因為厭倦,拉京從一天看四十個病人遞減為一天看五六個病人。甚至他看病時早就不動手術了。如果說,奧涅金和畢喬林們曾經嘗試找到生活的意義,拉京醫生卻討厭所有的人,不管是病人還是小市民們,進而忽視生命,「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的、註定的結局,那又何必攔著他死呢?要是一個小商人或者文官多活個五年十載,那又有什麼好處呢?」

拉京醫生的厭倦具有明顯的現代意識。拉京醫生因為視生活如牢籠 而對生命毫無留戀。「生活是惱人的牢籠。一個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時期,思想意識成熟了,就會不由自主的地感到他關在一個無從逃脫的牢籠裡面。」

拉京醫生對現實採取了全盤接受的態度。既然生命是偶然的,活著又是毫無意義的,接受成為唯一可行的選擇。 有趣的是,拉京醫生在厭倦一切的狀況中對「第六病室」的病人伊萬·德米特里奇·格莫羅夫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而德米特里奇正是一個具有貴族身份,充滿了強烈反抗精神的病人。拉京醫生和德米特里奇的一段對話特別有趣,貴族出身、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德米特里奇和小市民出身的充滿疏離感的拉京醫生在思想觀念上的區別。 拉京醫生對德米特里奇所說的「只要有監獄和瘋人院,那就總的有人關在裡面才成。不是你、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另外一個人。」充分顯示他的不抵抗原則。因此,對於被要求辭職,他滿不在乎地照做;對於自己被虧待,沒有得到養老金和補助金 ,他只是躺在沙發上想想而毫無作為;對於惱人的一切生活煩事,他都用一切的生命都會死亡,一切的文化都會消失,一切都毫無意義來寬慰自己。

拉京醫生被騙「第六病室」後自動穿上了病號服,這個情節和卡夫卡《審判》中 的 K 最後心甘情願地接受絞刑有本質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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