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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馬鑲青梅》北傾

青梅竹馬文

太子爺我真的超愛。


鴛鴦相報何時了 白鷺成雙的,歡喜冤家型的


我的夫君是個「妖艷賤貨」,長得人比花嬌不說,還喜歡睡覺開著燈,還要拉我作陪……要不是聖上賜婚,這日子說啥都過不下去了……

「不要吹燈。」

樂澄澈:「睡覺的時候不吹燈?你睡得著?」

「睡得著,太黑了,我才睡不著。」

樂澄澈:「……閨秀,你是不是有病,誰家睡覺的時候,頭頂上豎著三四個鋥明瓦亮的燈?」

某人所當然地道:「我家。」

1


太后很憂愁。


太后身為公元 14 世紀的新女性,一輩子順風順水,受過最大的委屈是綉十字繡的時候,扎破過手指頭。因此到了晚年,自己的小兒子滯銷在家遲遲賣不出去,真的很憂愁。


幸好當皇帝的大兒子比較靠譜,見自己的親娘很憂愁,當下親自下了道聖旨,給自己的親弟弟安排了第七屆選秀。


太后瀏覽了一遍聖旨,咬咬牙在名門淑媛後面添了個名門公子。


轉眼便是良辰吉日,太后由皇帝扶著來到御花園,放眼望去滿園盛開的百花,滿意地點點頭,看見百花叢中的「鶯鶯燕燕」和「芝蘭玉樹」,滿意地坐下了。


過了晌午,大毒太陽曬得百花,「鶯鶯燕燕」和「芝蘭玉樹」都卷了葉子耷拉腦袋。


這才見,遠遠移過來一群人。打傘的,捧香爐的,捧帕子捧點心的……眾星拱月般擁簇著姍姍而來的大齊國寶顧攸寧。


眾人紛紛起來行禮,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顧攸寧在眾多美男美女的包圍中站成了「鶴立雞群」的鶴,小野花堆里的大朵牡丹,那叫一個出類拔萃,一枝獨秀。

太后痛心疾首地與皇帝道:「你替哀家長長眼,看看你弟弟是不是又美了。」


皇帝沉痛地點點頭。


太后恨鐵不成鋼,「哀家不是讓你每天,帶著你弟弟出去騎騎馬晒晒日頭么?他怎麼還是這麼白?」


皇帝心裡苦,「兒臣帶他去了的,每天兒子自己騎一個時辰,督促攸寧騎兩個時辰,專挑日光足的地方走,半個月下來……」


皇帝摸摸自己足以媲美包公的臉,「母后您也看到了,效果還是很顯著的,只是有些人就是天生曬不黑,母后您說氣人不?」


說話間顧攸寧就晃蕩了過來,猶如一隻剛展示完翎毛的孔雀,洋洋得意地道:「母后,您也覺得,我近來又好看了嗎?」手一伸,旁邊有眼色的小太監立即遞上一面華美的銅鏡。


顧攸寧攬鏡自顧了一番,很誠懇地道:「嗯,我確實是又俊美了,啊,好無奈。」


太后差點咬著手絹當場哭,最後顧及著面子,實在不好哭,只好綳著臉皮道:「擺駕回宮!」


眼看著第七屆選秀就此要泡湯,眾人都紛紛鬆了一口氣。


是的,顧王爺年芳二八,二十八那個二八。滯銷在家的原因有三,一則是身份太高,一般女子望塵莫及;二則從他的出場陣容,大概就能看得出來,此人是個事逼;三則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是因為他長得太美。

美得雌雄莫辨人神共憤,屢屢選秀屢屢泡湯,皆因官宦小姐們都看不上他。這不難理解,你換個位思考——


我爹是官,我長得不賴,多少小綠葉子排隊等著襯托我的美,我心眼得缺成什麼樣,才會生怕別人看不了自己的笑話似的,轉身去嫁一個美我十倍的丈夫來襯托自己的矬?


而且顧王爺美起來罄竹難書,小時候跟著先帝春闈狩獵,一起的還有如今的皇帝當時的太子。兩兄弟貪玩偷著跑了出去,不想遇上了刺客。


太子比他大不了幾歲,當時也是個陌上足風流的少年。他武功學了個半吊子,對付好幾個刺客甚有些招架不住,借著喘口氣的工夫看見他的皇弟被一個刺客逼得退無可退,刺客刀尖都戳到了他的臉上,突然「咦」了一聲,將顧攸寧扔下,果斷加入了砍自己的陣營。


少年差點拔劍自裁,悲憤地邊打邊問:「為什麼你們都只砍我一個?」


刺客百忙之餘,竟然還大發慈悲地回答了他:「那個太好看了,不捨得殺,留著回去壓寨。」


「……」娘的,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後來侍衛來得快,沒能讓顧攸寧成為,大齊史上第一位被擄走的壓寨王爺,這事為百姓們茶餘飯後的一憾。


百姓再次有了可以在茶餘飯後八卦的料,是在顧攸寧十八九歲上。


說起來,他其實有些冤枉。

那次尋歡樓出了一個極品花魁,據說是風華絕代,美艷無雙。


顧王爺按捺不住好奇想去看一看,在尋歡樓包了整個二層,那天晚上尋歡樓空前絕後的爆滿,小花魁沒能擠進去,顧王爺被當成花魁讓人看了半宿。


對於此事還有一個版本——小花魁那天擠進去了,但是看到顧王爺以後又自慚形穢地偷偷走了,顧王爺被當成花魁讓人看了半宿。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結論——顧王爺是一個被美色耽誤了終身幸福的人。


2


眼見太后失望地要走,顧攸寧悠悠開了口:「慢著,母后。」


太后放下了,快被自己攪爛的手絹。


眾人都靜下來看著他。


被叫來湊數的樂澄澈,坐在角落裡看見顧攸寧眼波流轉,嘴角勾起了一個攝人心魄的笑,就知道他沒懷什麼好意。聯想到第六屆選秀上被他看上以後,要撞南牆以死明志的柳侍郎家的三小姐,不知道這次倒霉的又是哪個。


她不禁對著桌上一盤,垂涎已久的桂花糕,感慨了一聲,「作孽喲。」

就聽顧攸寧道:「母后皇兄走這麼著急做什麼,兒臣還沒說中意許久的那位姑娘是誰呢,難道母后不想聽聽么?」


太后有一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錯覺,懷疑自己聽錯了,「你方才說,在座的有你中意之人?」


顧攸寧笑著點點頭,伸出一根精心保養的手指頭,漫不經心的,遙遙一指,「就是她,那位美麗的姑娘。」


他話音剛落,埋頭吃桂花糕的樂澄澈,頓時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抬頭看見周圍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落在自己身上,連忙避嫌似的往旁邊挪了挪。對坐在她另一邊的某位小姐,道:「喂,這位美麗的姑娘,王爺叫你呢。」


那位小姐狐疑地看了看左右,正要視死如歸地起身,忽然聽見顧攸寧又道:「樂澄澈,你裝什麼大尾巴狼,沒聽見本王叫你么?」


樂澄澈一口桂花糕卡在嗓子眼裡,咳了個天崩地裂。


她還沒緩過氣來,就被等得不耐煩的顧王爺拎著來到了太后面前,聽見太后十分意外又十分沮喪地道:「哀家當是誰,原來是澄澈。我兒,是你飄了,還是哀家宮裡的嬤嬤拔不動刀了,戲弄哀家有意思嗎?」


顧攸寧道:「為什麼不能是澄澈?」


太后:「為什麼是澄澈?」


這也是樂澄澈想問的,她反省了最近的日子,十分確定過得順風順水,不曾招惹過這貨炸過毛。

還沒有反省完,就見顧攸寧深情款款地看著自己,話卻是說給太后聽的,「母后也知道,我和澄澈是青梅竹馬,日久生情。不瞞母后說,其實我們早已私定了終身。」


樂澄澈受到了驚嚇,「顧孔……王爺,你腦子沒病吧?」


顧攸寧:「母后,看看,才半天不見,她就擔心起兒臣來了。」


太后思忖了一陣,澄澈之父為國捐軀,母親又早逝,她自小被養在宮中,日日跟皇子公主一起玩鬧,說是跟攸寧青梅竹馬也沒什麼毛病。


但是她還是有些不信,問道:「澄澈,王爺說的話是真的嗎?」


樂澄澈:「我沒……」


顧攸寧強行打斷她,「是真的,而且我和澄澈昨天晚上還……那什麼。母后您懂得,此事不能敘述得太詳盡,否則本文過不了審。」


樂澄澈都驚了,「不是,什麼時……」


顧攸寧捂住了她的嘴:「澈澈,害羞的時候不要說話。」


太后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慈祥地笑了,親自下了坐,握住樂澄澈的手,「沒想到啊澄澈,哀家以前覺得,你這孩子一身毛病不說,臉皮還厚。如今看來,臉皮厚點好,不容易自卑。」

樂澄澈:「……」


太后越說越激動,「你肯嫁給王爺,救大齊眾閨秀於水火,單就這份身先士卒的勇氣,也是讓哀家甚是欽佩。」


樂澄澈:「欽佩就不用了,太后您聽我說,其實我……」


太后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你不必說了,哀家定不會讓你受委屈。你父母不在了,你就從宮中出嫁,一切規格都按公主的來操辦,你可滿意?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你和攸寧今日就成親吧。」


在一旁吃了許久西瓜的皇帝插了一句,「今日未免倉促,很多東西現在準備怕是來不及。」


太后:「有道理,是哀家過於心急了,此事的確急不得,那就明天吧。皇帝你速速著人去辦,以免夜長夢……咳,好事多磨。」


樂澄澈好不容易把嘴從太后魔掌下解救下來,急道:「能不能……」


嘴又被顧攸寧捂上了,顧攸寧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兒臣同澄澈謝過皇兄,謝過母后。」


樂澄澈:「嗚嗚!嗚嗚嗚!」


太后:「看這孩子高興的。」

樂澄澈:「……」


眼見皇帝攙著太后走了,眼見名門淑媛和名門公子向樂澄澈投來同情的目光,也走了。


顧攸寧將手從樂澄澈嘴上拿下來,全身都散發著不用謝我的光芒。樂澄澈從小跟他相生相剋著長大,基本他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他要開多大的屏。


這一回,卻吃不透他要作什麼妖,憤懣地瞪了他半天,吼了一句,「動不動捂人嘴,這個毛病也能遺傳?顧孔雀你怎麼就不學點好!」


3


夜晚王府里燈火通明,人影綽綽,老管家自顧攸寧封王建府就開始跟著他,主僕感情深厚,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家僕張燈結綵了一陣,看見自家王爺跟個二大爺似的坐在水榭台上乘涼。


雖則坐姿二大爺,但是架不住身條兒好,籠在皎潔的月光里,頗有幾分月下謫仙的意思。他不由走了過去,憧憬道:「不知未來王妃是個什麼模樣,但想來她能與王爺相配,肯定也是國色天香。」


顧王爺抱著手臂,向遠處抬了抬下巴,「哪,就是那麼個模樣。」


管家順著目光看過去,看見了王府臨街的那面牆。


再往上看,牆頭上坐著一個姑娘,那姑娘探頭查看了一下四周,利落地躍下牆頭,狗蹲式著地。

管家覺得自己還有救,找了半天的詞兒,乾巴巴地道:「其實外表么也沒有那麼重要,若是王妃她恭良淑德,秉性溫柔,也不是……」


話還沒說完,就見未來王妃以不是人的速度沖了過來,臉上的殺氣隔著二里地都感受到,上前一把將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顧攸寧推了個趔趄,完了還粗暴地揪住了顧攸寧綉工精美的衣領,暴怒道:「顧攸寧!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


老管家所有的憧憬,在樂澄澈的大嗓門裡碎成了渣渣。


被揪住領子的顧王爺本人卻非常淡定,伸手將樂澄澈的爪子彈開,笑眯眯地道:「澈澈,這麼快就又想我了?不過,人家說成親前一天新人不能見面,不吉利,我權當沒有看見你,你快回去,翻牆不好,記得走門。」


「你還動上真格了,演戲上癮是怎麼著?」樂澄澈翻了個白眼,「你為什麼總坑我?這麼多年了,你就不能換個人坑一坑?」


顧攸寧眨眨眼,「因為我喜歡你呀。」


「你可拉倒吧。」樂澄澈寧可相信母豬能上樹。


顧攸寧心底徒然升起一股「閨女大了不好忽悠」的惆悵。


「嘖嘖,臭丫頭真是沒有良心。好罷,不逗你了。」他牽著她的手,「跟我去書房。」


書房裡樂澄澈捧著一疊滿是蝌蚪文的文書,不解地問:「你給我瞧這個做什麼?」


「這是犬戎要同我大齊修百年之好的文書,要求娶我朝一位公主。」


「我朝哪有適婚的公主?」唯一的公主才五歲。


顧攸寧意味深長地道:「公主沒有,適婚的郡主倒有一個。」


「誰?」樂澄澈將文書隨手一扔,對上顧攸寧的目光,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哦,你說的是我。」


這還是她爹在世的時候,戰功顯赫,先帝才給了樂澄澈一個便宜郡主做。不過,不管是樂澄澈的爹還是樂澄澈,誰也沒有把這個封號當回事。樂澄澈記得當時,宮裡還給她配了兩個教養嬤嬤,教她禮儀行止。


結果不到三天,就被澄澈爹攆了回去,這脾氣執拗的漢子教育孩子有一套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沒有方法。樂澄澈整天混在軍營里,跟著幾個剛入伍的熊孩子爬樹,摸魚,騎馬,打架。


後來請了教書先生,是個迂腐的老頭,看不慣樂澄澈野性難馴,罰她在日頭底下站著反省。


樂澄澈才站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澄澈爹就不幹了,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求情,說打麻將三缺一,缺個樂澄澈,將樂澄澈往肩上一扛就走了。


氣得老先生鬍子一翹一翹的。


後來他就死在了戰場上。


屍體給戳成了篩子,副將叔叔攔著不讓她去看,說這是將軍臨終前的囑託。最後,只交給她一個被血浸透了的護身符。


那是樂澄澈拿自己攢了好久的零花錢去承光寺,從大師手裡求來的,據說開過光,特別能保平安。


澄澈爹出征前樂澄澈非要給他戴上,澄澈爹拗不過,然而小姑娘個子太矮,踮起腳也只夠得著他的腰。


他當時鎧甲加身,彎不下腰去。


於是鐵甲在身,朝見天子也可免跪拜之禮的鐵血將軍,單膝跪地,讓她的小姑娘把那個小小的護身符輕輕地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後,他再也沒有回來。


樂澄澈等自己長大了一點,就去承光寺把那位「大師」暴揍了一頓,從此再不信神佛。


4


澄澈揍完人出來,看見顧攸寧好整以暇地倚著一棵樹,笑著看她。


當時他還是個沒長開的少年,沒有美得像如今這麼驚心動魄,但是笑起來就已經很欠揍了。


這麼多年過去,這份欠揍的德性保持得很好。


樂澄澈收回自己蠢蠢欲動的手,「這麼說,皇上想讓我去犬戎和親?」


顧攸寧坐沒坐相地蹺著二郎腿,拿手指一下一下叩著桌子,「聖旨都擬好了,只等犬戎使臣一到便昭告天下。我搶在皇兄前頭利用母后將你搶了過來,也算擺了他一道,唉,也不知道皇兄如今還吃不吃色誘那一套。」


「色誘?!」樂澄澈聲音猛然拔高,開始以一種不可描述的目光上下打量顧攸寧。


顧攸寧抄起桌上的書,毫不留情地敲向她,「瞎想什麼呢,我皇兄不好男色。」頓了頓,神色不自然地補充了一句,「再者說,本王這樣的他也配不上。」


「……」樂澄澈默默地想,「這突如其來的傲嬌是要鬧哪樣?」


顧攸寧正色道:「澄澈,我們來合作一下如何?我曉得你不想嫁我,十分湊巧本王也不是那麼願意娶你,但是如今形勢所迫,你嫁我總比嫁去犬戎好。」


「那可不一定,我權衡一下,覺得還是嫁去犬戎比嫁給你好。」


顧攸寧篤定地看著她,「你不會想要嫁去千里之外的犬戎,因為你喜歡白以書。」


這不算什麼秘密,稍微跟樂澄澈熟一點的人都知道她喜歡白以書。


白家引以為傲的少年,年少成才,二十歲封相。


先帝在世時,親自三顧茅廬請白閣老為皇子皇女們授書,欽點了白閣老的愛孫白以書做太子的伴讀。


下了課,幾個孩子急不可耐,一鬨而散。在孩子眼裡,有名的大儒比不上一隻蝴蝶或者青蛙新奇有趣。


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顧王爺,此人向來是春困夏乏秋打盹,剩下的那個季節直接冬眠,到哪裡都是能躺著絕不坐著,就算坐著也要坐出躺著的舒適來。


炎炎夏日,跑這個動作在顧王爺看來是那麼不可思議。


下午還有課,顧王爺本來想讓人在學宮的隔壁給他收拾出一間房,好讓他隨便躺。


但是,礙於白閣老是自己父皇三請四請請回來的,不好不給面子,因此紆尊降貴,讓人在學宮前面的榕樹下搬來一張躺椅,墊上柔軟的錦緞,上面再鋪上一層玉涼席。


顧王爺不耐煩地等著宮人將樹上的蟬攆走,然後皺著眉頭躺在躺椅上睡午覺,彷彿那細緻的玉涼席硌到了他老人家高貴的腰。


一干宮人也沒閑著,打扇的打扇,焚香的焚香,趕蚊蟲的趕蚊蟲,偶爾還得根據顧王爺的睡眠質量請樂師來奏上一曲助眠。


宮裡的娘娘都沒他這麼講究,樂澄澈幾時見了他幾時繞著走。


另一個是白以書。


他剛來宮裡不久,跟誰都不太熟。有人叫他一起去玩,他也婉拒了,走到陰涼處,從袖中抽出一卷古籍,愛不釋手地看起來。


少年白衣瑩然,低眉斂目,雖容貌說不上上乘,然認真起來,自成一副動人風景。


他不知看了多久,覺得有些口渴時,有人遞上來一碗綠豆湯。


白以書抬起頭來,面前站了個丫頭,面色緋紅,鼻尖冒著一點汗,髮髻綁得很隨性,一側有些歪。


「你叫白以書是不是?我叫樂澄澈。」


他還沒與答話,她就自顧自湊上前來,隔得近,他聞到了她身上似有似無的桂花香。


「這兩個字念什麼?」


「荼蘼。」


他道:「這是一種花的名字,花朵純白,清香沁鼻,春末盛開,韶華勝極,夏末花敗。『開到荼蘼花事了』這句詩的意思,是說等荼蘼花開完了,這一季也就過完了,秋天也該到了。」


少女眼睛亮亮的,「你懂得真多。」


白以書少年成名,從小受褒獎長大的,然後誰也沒有眼前的少女誇得真誠,不帶一絲討好,於是他也發自肺腑的開心,笑道:「這也不算什麼。」


「對了。」少女從腰間的荷包里掏出一包點心,捧到他面前,「請你吃桂花糕。」


桂花糕用油紙包著,些許都被擠碎了,做工也很粗糙,一看就是從坊間哪個小鋪子買來的。


錦衣玉食的公子自然不把這等吃食放進眼裡,然而看著少女期待的眼神,他還是拿了一塊放進嘴裡,果然不好吃。


但是他還是微微笑了,「多謝,很好吃。」


樂澄澈把剩下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包起來,與他一道慢慢往回走。


路過榕樹下,闔著眼睛打盹兒的顧攸寧忽然道:「丫頭,你過來。」


樂澄澈本來不想理他,但是鑒於這人心眼忒小,一時半刻惹得他不好過,他便會讓你十天半月不好過。於是,她沒好氣地走過去,「有何貴幹啊,孔雀。」


顧王爺慢吞吞地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指著自己的背,「你給我按按,疼得難受。」


樂澄澈不幹。


「你當我是什麼,使喚丫頭?要按找別人去。」


顧攸寧:「那哪能呢,我對使喚丫頭的要求很高的,你這樣的排不上號。」


樂澄澈火大地在他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顧攸寧整個人都彈了起來,落回在枕頭上時臉都白了,頃刻出了一頭冷汗。他咬牙切齒地道:「樂澄澈,你這是謀殺。」


樂澄澈也嚇了一跳,「你真疼假疼啊?你怎麼了?」


一旁的宮人道:「王爺昨日習武,從梅花樁上摔下來了。」


樂澄澈覺得自己幻聽了,「他?習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還是大齊要亡國了?」


宮人揭開顧攸寧外衣,裡衣褪去少許,果然後背上淤青了一片,青中帶紫,十分可怖。


樂澄澈幸災樂禍地道:「嘖嘖,真慘,顧孔雀,你是哪根筋抽瘋想不開了,練得哪門子武?你終於認識到靠臉吃飯的可恥之處了?」


顧攸寧疼得眉頭蹙成一團,嘴上仍一分不讓,「嫉妒我好看就直說。我說澈澈你是不是怕了,怕本王將來身手太好,欺負得你無還手之力?」


樂澄澈看在他受傷的份上,暫時忍了,道:「這種傷得拿活血化瘀的葯敷一敷,再將淤血揉開才好得快,這麼干放著……你就等著受罪吧。」


宮人道:「太醫也是如此說的,可是……」


她覷著顧攸寧的臉色,為難地道:「王爺怕疼,也不讓人近身。」


樂澄澈十分鄙夷,「你們就慣著他吧,這傢伙尾巴都快翹上天了。平日里也就算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他不讓近身你們就在一邊等著么?綁起來啊,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實在不行,打暈他。」


顧攸寧:「……樂澄澈,本王傷了後背,耳朵可沒聾。」


樂澄澈:「啊,一不小心把真實想法說出來了,不好意思。」


顧攸寧:「……」


他乾脆當自己死了,趴在那裡眼不見心不煩地閉上了眼睛。


宮人拿了治療跌打損傷的藥膏來,樂澄澈占著手,便順手將半包桂花糕往顧攸寧枕邊一放。


本來昏昏欲睡的顧攸寧生生給一股子生油味兒熏醒了,睜眼看到一包不明物體。


「你又拿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噁心本王?」他一邊嫌惡地捂著鼻子一邊伸出兩根指頭捏著油紙的邊兒掀了開來。


待看清了裡面是什麼東西以後,想也不想立即扔得遠遠的。


「不要,別扔!」隨著樂澄澈一聲慘叫,點心落進了旁邊的小池塘。


樂澄澈轉身,恨恨地瞪著他,「我討厭你!」


顧攸寧甚至能看到她眼裡隱隱跳動的小火苗,他不滿地道:「我平日里虧待著你了?讓你去外頭買些不幹凈的狗糧?」


樂澄澈臉色漲得通紅,氣極了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渾身發抖,眼看著要哭了出來。她忽然推了一把顧攸寧,顧攸寧後背撞上了椅背,痛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等緩過勁兒來,樂澄澈早已跑遠了。


印象中玩笑開得再過火,她也沒有真跟他生過氣,頂多以牙還牙討回去就是了。


顧攸寧想去揉後背,自己卻夠不到,深吸了一口氣,左右看看,「你們說這丫頭今日是怎麼了?」


宮人們也是面面相覷,一直作壁上觀的白以書站了出來,「王爺可知,今天是樂將軍的生忌?」


「那又怎麼?」


白以書頓了頓,道:「樂將軍少年時候家境貧寒,十歲生日那年大病了一場,病中突然想吃一回桂花糕。


「母親沒有說什麼,領著三歲的小妹妹出了門,傍晚時候母親回來,帶回來一包桂花糕。樂將軍吃得狼吞虎咽,後來病就這麼慢慢好了,等他好了以後才知道,母親把妹妹賣給了人牙子,換了一包桂花糕。」


「……」


「樂將軍後來官拜至上將軍,滿門榮耀,每年壽辰來給他做壽送禮的達官貴胄數不勝數。可是每年的這一天,樂將軍都閉門謝客,坐在家裡什麼也不做,只與家人分食一份桂花糕。


「明明可以買到更好的,卻每次都只買這一家。堂堂七尺男兒每每吃到一半,便會失聲痛哭,無助得彷彿還是當年那個十歲孩童。」


「那後來呢,去找了嗎?」顧攸寧輕聲道。


他問得沒頭沒腦,白以書卻知道他問的是什麼,點了點頭,「找了,輾轉十年,終於有了一點消息。那個孩子先是被賣到一戶人家做丫鬟,後來被一名富商看中,就被主人送與富商做了小妾,很快給富商生了一個兒子。


「好日子沒過幾天,富商在經商途中,出了意外。那家主母怕她爭奪遺產,就將她賣去了青樓。她不堪折辱從樓上跳了下去,死時衣不蔽體,死後被扔進了亂葬崗,樂將軍連她的遺骨都沒能找回來。」


白以書說到這裡,也覺得有些不忍,閉了閉眼睛,才接著道:「這些事情,樂將軍每年都要給樂姑娘講一次,讓她把這件事情銘記於心。將軍去世以後,樂姑娘就替他將這個傳統保留了下來。


「她也是才明白,為什麼將軍每年都要將事情從頭到尾講給她聽,明明回憶起來那麼痛苦,卻原來是就算有一天他死了,他也希望有人能替他記得,他這一生的光耀榮辱是一個懵懂無辜的小姑娘拿命換來的。


「而這個小姑娘原本應該在父兄的庇護下,快樂無憂地長大,嫁人,相夫教子,兒孫滿堂,順遂一生。


「是以樂將軍就算是死了,也不願意原諒自己。今日是那家糕點鋪子最後一天營業,糕點做得實在……不盡人意。所以,生意一直不太好,再加上老闆年紀大了,所以打算將鋪子賣了回家養老。


「樂姑娘本來打算拿那些桂花糕去祭奠一下將軍,替他與過去做個告別,沒想到……」


沒想到被顧攸寧扔進了池塘,只剩一張油紙浮在水面上打著旋兒飄蕩。


顧攸寧將目光從水面上收回來,問道:「這些事情,都是澄澈告訴你的?」


白以書愣了愣,道:「是。」


顧攸寧苦笑道:「卿只不過與她相識一日,她就能將心事盡數吐露。而本王與她認識數載,幾千個日夜,只知道每年的今日她總是悶悶不樂,卻從不知道是為何。本王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想讓她高興些,本王……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身旁的宮人只默然站著,不敢抬頭,因為王爺一向是不可一世張狂得沒邊。宮人從來沒見過,他像此刻這般無措的模樣。


5


「白以書先前母親病逝,他扶棺回鄉,皇上特許他在老家守孝三年,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該回來了。」顧攸寧饒有興趣地托著下巴注視著她,彷彿看著自己爪子下逃脫不掉的耗子的貓,「怎麼樣啊,澈澈,要不要嫁我,先解你眼下危機。


「對本王好點,待你與白以書舊情復燃,到時本王心情好了,就賜你一紙休書,絕不阻礙你跟小白雙宿雙棲。」


樂澄澈立時提起十二分警惕,「那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這個么,你時不時配合本王人前秀秀恩愛,戳瞎他們的眼。了結太后她老人家的一樁心事,就是對我最大的好處。」


樂澄澈道:「太后也是關心你,誰讓你這麼大年紀了還沒有意中人。」


顧攸寧悠悠地道:「誰說本王沒有意中人?」


樂澄澈的八卦之魂熊熊在燃燒:「真的嗎?真的嗎?是誰?宮裡宮外的?男的女的?我認識嗎?不行我忍不住了,快說出來讓我同情一下,誰上輩子沒積德以至於這輩子如此倒霉?


「哇!靠,顧孔雀你放我下來,扛人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抱啊,憐香惜玉你懂不懂。台階台階,你看著點台階,哇!啊!啊啊!啊啊啊……」


顧攸寧將樂澄澈扔出了大門,拍手,轉身,打個響指,訓練有素的小廝立即關上了門,將某人聒噪的聲音杜絕在了門外。


6


次日顧王爺的婚禮轟動了半個都城,百姓們自發換上了新衣,擠在官道兩旁,實在擠不進去的乾脆上了屋頂。


全城老百姓都有種我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畢竟,一連幾個月茶餘飯後,又有了新的八卦。


黃沙鋪道,紅妝十里,長長的迎親隊伍從街頭排到街尾,中央巨大的玉車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在人群的擁簇下緩緩前行。


顧王爺坐在其中,金冠束髮,著大紅喜袍,越發襯得眉目舒朗,又比尋常美了十個高度。


顧王爺十分親民地向人群揮了揮手,立即引起一片尖叫,向人群展顏一笑,又引起另一片尖叫。顧王爺膨脹了,向四面八方全方位開屏,目光所及之處,絕殺。


樂澄澈坐在他旁邊心好累,不由暗戳戳地掐了他手一把,「控制、收斂、低調。」


顧攸寧:「哦。」


他說到做到,正襟危坐,臉色肅穆,目不斜視。


下一瞬,樂澄澈差點被尖叫聲掀翻。


「啊!啊啊啊,我感覺王爺他正經起來更好看了是怎麼回事!」


「不行,我要把持不住了,他嚴肅起來好禁慾啊,是我的菜我的菜!」


「那個那個,他手上那個青戒我有同款!天啊!不敢相信,我跟王爺審美眼光好像!」


「完了完了,看過這樣的臉,我以後還怎麼找夫君。年輕的時候,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


「今天全大齊的少女都在失戀!」


「前面的,我們少男不服,我們也在失戀!」


「他的眼睛裡有星辰大海!」


「我家王爺盛世美顏,天下第一!不接受反駁!」


「少爺冷靜,少爺冷靜!現在撲上去會被當成刺客抓起來的!扔錢也不行!萬一被當成暗器你還是會被抓起來的!」


樂澄澈:「……」默默擦了把冷汗。


顧攸寧無辜地看著她,眼神表達的意思很明確,「看吧,這下不怪我,我可什麼都沒做。」


樂澄澈:「……」世風日下啊世風日下。


旁邊一堆大嬸扎堆,「啊喲喲,不知道新娘子是個什麼模樣喲,蓋頭蓋得那麼嚴實。」


「敢跟王爺成親,模樣估計差不許多,至少應該跟我年輕時候差不多。」


「女人都老得很快,再過兩年還不定怎麼樣呢。」


「那還用等著年老,生了孩子就抓瞎啦。看看俺,別看俺現在這樣,沒出閣的時候,俺可是俺們十里八村有名的小蠻腰!」


樂澄澈:「蓋頭是個好東西,我愛蓋頭。」


好不容易入了宗廟祭了祖拜了高堂謝了天地入了洞房,樂澄澈自己掀了蓋頭卸了墜脖子的鳳冠,散了架子一樣仰頭倒在了喜床上。


一干侍女大概沒見過如此豪放的新娘,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這時候顧攸寧從前堂回來了。


顧攸寧喝了不少酒,面帶微醺,居高臨下地看著樂澄澈,笑得很深沉。


樂澄澈給他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頓時有些拘謹地跳了起來,沒話找話的道:「你回來啦。」


顧攸寧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眼睛似長在了她身上,「澈澈,你今日真好看。」


樂澄澈翻了個白眼。


這話放在別人身上沒毛病,由顧攸寧說出來基本等於罵人,這特么還能有你好看了?


顧攸寧原本就跟沒骨頭似的,給他個支點,他就能表演花樣十八癱,最要命的是還總是癱得很好看。


此時他軟綿綿地斜靠在床頭,左腿疊在右腿上,右手搭在左腿上,左手支著額頭,眼睛闔上又睜開,眼波流轉幾度,始終鎖在樂澄澈臉上,好似透露著看不夠的柔情繾綣。


樂澄澈之前從沒見過醉態下的顧攸寧,乍一見有些新鮮,仔細一看,大概是天氣熱得緣故。他前襟不知何時撕開了些,露出優美的鎖骨和小片胸膛。最後,她目光停在他殷紅的唇上,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我一定是被今天那些圍觀群眾給傳染了。」樂澄澈晃晃腦袋,把奇怪的想法從腦子裡趕出去,定定心神,重新看了看顧攸寧,果然還是那個可惡的炸毛孔雀啊。


於是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喝醉了,早點睡吧。」


顧攸寧本來坐得就不穩當,被她一推直接倒在了被子上,「嗷」一嗓子跳起來,酒倒是有些醒了,「疼疼疼,被子下面有東西。」


樂澄澈一把掀開被子:「大驚小怪,不過是些棗子花生。」順手塞了一顆在嘴裡。


顧攸寧:「所以我剛才進來的時候,你就是睡在這些東西上?」


樂澄澈:「有什麼問題?」


顧攸寧:「……我到底是娶了個多粗糙的女人。」


侍女進來收拾了床,又在顧王爺的要求下換了一遍床單被子。然後,顧王爺洗澡回來,看見樂澄澈還在那裡,開始發揮事逼精神,讓樂澄澈去洗澡。


樂澄澈攤手,「我睡前洗過了。」


「你剛才吃了一顆棗,沒有漱口。」


「只是一……」


「去漱口。」


樂澄澈漱口回來,自覺地扒拉被子枕頭在地上打了個地鋪,幸好此時是夏天,地上又是地毯,並不冷。


樂澄澈躺下還不到半個時辰,突然發現房間里還亮著燈。「春宵一刻值千金,」侍女們都自覺地出去了,沒人滅燈。


樂澄澈將將走到燈罩前,就見顧攸寧的腦袋從床帳里露出來。是的,顧王爺還嚴謹地放下了紗帳,生怕自己是個會被覬覦美色半夜遭到非禮的閨秀。


「不要吹燈。」


樂澄澈:「睡覺的時候不吹燈?你睡得著?」


「睡得著,太黑了,我才睡不著。」


樂澄澈:「……閨秀,你是不是有病,誰家睡覺的時候,頭頂上豎著三四個鋥明瓦亮的燈?」


顧攸寧理所當然地道:「我家。」


樂澄澈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王爺,講點道理,你以前有什麼毛病我管不著,但是現在這個房間不是你一個人的,是不是咱們能互相遷就一下?」


顧攸寧:「所以你要遷就本王啊。」


樂澄澈開始擼袖子,「生活經驗告訴我,某些人作妖多半是欠揍,打一頓就好了。」


顧攸寧:「滅燈可以,不過你得睡到床上來,最好是我身邊。」


樂澄澈:「……好意心領了,我出去另找地方睡可以吧。」


顧攸寧:「外頭那麼多人看著呢,新婚之夜王爺與王妃就分房睡,容易惹人質疑。」


樂澄澈:「你贏了。」


她鑽進被子蒙住頭,眼皮累得打架,然而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煩躁了一陣,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顧攸寧吹了蠟燭,屋內頓時一暗,黑暗中他一改往日慢吞吞的形象,飛快地竄回了床上。


黑暗中,依稀可見顧王爺披著被子僵硬地打了個坐,將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像。


樂澄澈:「你這又是什麼毛病,折騰了一天你不困么?」


半晌,顧攸寧的聲音才傳了過來,「我不困,你先睡吧。」


既然他這樣說,樂澄澈也就不再多想,背過身睡了。


卻是一夜好夢。


7


轉眼到了夏末。


蟬鳴擾人清夢,樂澄澈在水榭里吃了半碗梅子,那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就沒停過。


「唉,我這勞心勞力的命喲。」她無奈地站起來,一腳踹開了西廂房的門。


人是顧攸寧前腳剛走,京兆府尹後腳就送來的,言辭之間含含糊糊,只點名這是王爺要的人。


人倒是個熟人,尋歡樓的小花魁,就是當年被顧王爺不小心搶了風頭的那一位。


難道這就是顧王爺的心上人?樂澄澈和管家面面相覷,均是一臉懵懂。


顧王爺出門還沒回來,小花魁打一進門就開始哭,問什麼都是抿嘴,搖頭,哭三個步驟。本是個梨花帶雨的美人,可哭了這麼久,鐵梨花都該泡成稀飯了。


「姑娘,」樂澄澈無奈地道:「哭並不能解決問題……呃,世事無絕對,曆數用哭解決過問題的人,孟姜女算一個,不過人家哭總有個理由。


「比如說想哭倒長城救出自己的丈夫什麼的,你哭是為了什麼呢?王府的房子都挺結實,你一時半會也哭不塌,不如跟我說說是為個啥?」


姑娘哭著,一個字沒聽進去。


樂澄澈只好開始猜,「王爺對你始亂終棄了?他本來答應帶你雙宿雙飛,卻娶了別人?不過你這也不能怪他,你這個身份確實有點尷尬,你若是想給他當正房,總得給他點兒時間不是。


「不過我這裡可以先跟你打包票,王爺跟他娶的那個王妃絕對沒有一絲絲的感情,你危機意識可以不用那麼高。」


小花魁還是不說話。


樂澄澈:「我猜得不對?那我再猜猜,嗯,顧攸寧路過尋歡樓的時候看上你了?所以,京兆府尹才眼巴巴地把你送了過來?」


小花魁哭花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樂澄澈:「不是吧?這麼狗血都能被我猜對?咳咳,姑娘,那你有什麼好哭呢?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王爺和王妃沒有感情的,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沒見他喜歡過誰,你是頭一個。有可能也是唯一一個,跟著他總比在尋歡樓強吧?


「其實顧攸寧這個人不錯,雖然毛病多心眼小愛記仇,但好在抗揍,並且長得挺耐看的,沒事拿他當個擺設,鎮宅辟邪養眼,也算實用。」


小花魁一抽一抽,「那你又是誰?」


樂澄澈剛想給自己編個身份,就聽見外頭懶洋洋的一聲喚,「澈澈。」


樂澄澈連忙立身站好,假裝自己是個淑女。


顧攸寧推門進來,迎頭撞上抽抽搭搭的小花魁,不由愣了一愣,帶著點「養不教父之過」的語氣對樂澄澈道:「你是不是打麻將輸了又賴人家錢了?」


樂澄澈:「……我在你心裡還能不能有點好了?」


四周突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顧攸寧冥思苦想了一陣,生硬地轉了個話題,指指小花魁,「所以這是個誰?」


樂澄澈道:「你不認得了?」


顧攸寧:「不認得。」


樂澄澈憤憤地道:「渣男!」


顧攸寧:「……」


樂澄澈:「來,讓我幫你回憶一下,你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情是做什麼?」


顧攸寧謹慎地答:「睜開眼睛?」


樂澄澈:「……然後呢,再幹什麼?」


顧攸寧:「扔只枕頭下去打醒你,你睡姿太難看,傷本王的眼。」


樂澄澈:「……回答問題就是回答問題,請不要進行人身攻擊。接下來你又做了什麼?」


顧攸寧:「在床上坐一刻鐘,平復一下起床的怨念,焚香,凈手,漱口,凈面,敷臉……」


樂澄澈:「停,此處省略五十步,直接說下面的。」


顧攸寧:「出門騎馬。」


樂澄澈:「今早騎馬出門的時候,有沒有艷遇?」


顧攸寧面不改色心不跳,「沒有,騎的馬都是公的。」


樂澄澈:「渣男!」


顧攸寧:「澈澈我們做人要講道理,我每日同皇兄一道出去,若是真有什麼艷遇,就皇兄那個好色的模樣,還有我什麼事情?再者說,放眼大齊,還有能美過我的人么?搖什麼頭,說沒有。」


樂澄澈:「沒有。」


顧攸寧:「既然沒有,你覺得一般姿色能入得了本王的眼嗎么?」


樂澄澈指指小花魁,「你覺得這位姑娘如何?」


顧攸寧認真地看了小花魁一眼,點頭道:「還可以,但是我不喜歡哭哭啼啼的,府里有我一個嬌氣的就夠了。」


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假話。


小花魁被忽略太久,大概有點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顧攸寧大腿,「王爺明鑒,我與三郎是真心相愛,求王爺成全。」


此事糾結半日,方才清楚來龍去脈。


小花魁跟一書生愛得難捨難分,書生要替小花魁贖身,然而小花魁是尋歡樓的搖錢樹,老闆娘不肯放人,這對苦命鴛鴦就在尋歡樓門口長跪不起,上演了一場苦肉計。


引來好多人圍觀。


顧攸寧在整個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就跟旁邊原本要去打醬油的大爺差不多,純屬路過。


當時圍觀的人太多,顧王爺被擠在中間過不去,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京兆府尹帶人來管理治安,隔著大老遠看見人群里高頭大馬醒目的顧王爺,再聽周圍人說什麼尋歡樓小花魁,京兆府尹靈光一閃,腦補了一場霸道王爺和伶仃小花魁深情虐戀的大戲。


京兆府尹在天子腳下混跡多年,早就練就了一副先主子之憂而憂的玲瓏心腸,不由分說將小花魁送來了王府,生生拆散了這對苦命鴛鴦。然而,他這回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


顧王爺讓人送走小花魁,樂澄澈瞅著他的臉色,覺得京兆府尹未來的日子恐怕會十分悲催。


顧王爺頂著這麼一個臭臉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退了回來,笑容可掬地問樂澄澈,「你方才那麼緊張,是擔心本王還是擔心那小花魁?」


樂澄澈給他問了個不知所措,有些心虛地道:「有什麼區別么?」


顧王爺笑而不語,心情大好地道:「一會兒宮裡有宴,你打扮齊整了隨我一起去,可好?」


「齊整」是王爺審美的最底線,看樣子他對樂澄澈是沒抱什麼太大希望。


等樂澄澈換了衣裳出來,顧王爺險些將手上的茶碗扔出去,他捂著眼不忍直視,「澈澈,你這是個什麼形容,行走的海帶么?」


樂澄澈打量了自己一圈兒,完全不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這一身翠綠有什麼問題。


所以直到她把顧攸寧拽上了馬車,又一路拽進了水月軒,顧王爺都是拒絕的。


看在眾人眼中,這就是小夫妻新婚燕爾打情罵俏。


宴席過半,皇帝突然說了句,「哦,以書也來了。」


樂澄澈執杯的手一哆嗦。


順著皇帝的話音看過去,視線里是翻飛的淺白衣角,年輕人身量挺拔了些,神色略顯堅毅,唯有看進他的眼睛裡,才能看出以前白以書特有的溫潤如玉。


白以書在席下落座,位置好死不死,就在樂澄澈的身側。


樂澄澈僵硬著身體,哪怕用眼角餘光去偷瞄一下他的勇氣也沒有。只是機械地往嘴裡塞東西,好像她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掃蕩飯菜,儘管完全吃不出任何味道來。


她在這廂認真且慫,那邊白以書卻側了側身,擎著一杯酒,溫聲道:「還未向王爺和王妃道一聲恭喜。」


顧攸寧繞過樂澄澈,隔空舉了舉酒杯,笑眯眯地道:「同喜同喜。」


然後,這兩個男人隔著她旁若無人地聊起了同窗友誼。


樂澄澈把自己吃到撐,「啪」一聲放下筷子,將兩人聊得火熱的人俱嚇了一跳,齊齊停下來看著她。


樂澄澈沒好氣地道:「我出去消消食。」也不理會身後人說了什麼,飛快地走了出去。


不知不覺來到了一片小花園,樂澄澈被一片簇白的花朵止住了腳步。


時隔多年,那些荼蘼長得更繁茂了些。


少年略顯青澀的嗓音,猶如響在耳際,「這是一種花的名字,花朵純白,清香沁鼻,春末盛開,韶華勝極,夏末花敗。『開到荼蘼花事了』這句詩的意思,是說等荼蘼花開完了,這一季也就過完了,秋天也該到了。」


那天少女受了委屈,泄憤地跑了出去,卻原本無處可去,這巍峨的建築群沒有一個角落是她的家。


想了想,下午還有課業,終究是不能像父親在世時那般任性了。她擦了一把紅腫的眼睛,準備趁著人少先溜回學宮,冷不防被白衣少年牽住了手。


少年將她的羞赧都看在眼裡卻沒有說破,刻意避開那雙兔子一樣紅的眼睛,抬手將一支嬌白勝雪的荼蘼插在她的腦後,順手理了理那有些歪斜的髮髻,輕聲道:「上午你說到荼蘼,午間恰好看到園子里有,便摘了來與你看。樂姑娘,你可喜歡?」


喜歡,如何能不喜歡,那喜歡隨著恬淡的花香充盈進了少女的心底,將原本四處漏風的一顆心填得滿滿的,重新跳得鏗鏘有力。


少女懷揣著小鹿亂撞的一顆心,連步履都輕盈了許多。


傍晚樂澄澈下了學,看到自己房間的窗台上放著一包嶄新的桂花糕,連劣質的油紙都拿細細的棉線捆紮得嚴嚴實實。除了白以書,旁人斷不會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樂澄澈打開了油紙包,小心得不捨得撕壞一個角。


她塞了一片桂花糕在嘴裡,雖然仍不好吃,她卻露出了春色里最甜美的笑容。


從那開始,每年樂將軍的生忌,她的窗檯總會準時出現一包一模一樣的桂花糕,哪怕白以書離京的三年里,也未曾間斷過。


樂澄澈憑著這些想,白以書大概也是喜歡她的罷。


花樹下一段雪白的衣角翩躚閃現,卻是白以書追了出來。


「白以書……」


他卻後退了一步,保持了一個規矩的距離,一絲不苟地行著禮,「王妃殿下,請回到席上去,犬戎的使臣皆在,您未經皇上允准便倉促離席,於禮不合。」


年輕人那張沾染了些許滄桑的臉,無論如何都跟記憶中的少年重合不起來,明明是一樣的眉和眼。


「白以書。」


他再後退一步,保持著一模一樣的距離。


「白以書!我喜歡你!」


編者註:歡迎收看《王爺要休妻(下)》。

王爺要休妻(下)

白以書終於抬頭,承受著她灼灼的目光,眸中掙扎著一絲艱難的割捨,終於再次歸為沉寂。


白以書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王妃,微臣也快要娶妻了,是母親生前給定下的,她陪伴了微臣三年,在微臣生命中最低谷的時候。」


樂澄澈眼裡的光終於也隨著他的話一點一點冷卻了下去。


她甚至淡笑地問道:「你喜歡她么?」


「喜歡。」


「那就好。」樂澄澈長長舒了一口氣,自嘲地道,「生平第一次表白就被拒絕了,還真是有些傷心哪。」


「王妃殿下……」


她打斷了他,「多餘的不用再說了,我現在有點尷尬,你可以先走么?」


「澄澈,王爺他這些年對你好么?」


她剛張了張口,忽聽一個不太正經的聲音,道:「那還用說么,看看她都被本王驕縱成什麼樣了,一會兒工夫不見,就跑到這私會小白臉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澄澈反而鬆了一口氣,大概是在此人面前尷尬的次數太多。連多餘的掩飾也不用,回臉直接就可以懟,「你哪來的自信說別人?我見過最小白臉的人就是你。」


顧攸寧聽了這話,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越活越年輕了,哎,這可怎麼好,你說本王不會長生不老吧?」


樂澄澈道:「有可能,畢竟禍害遺千年啊。」


顧攸寧沉重地道:「那樣不好,本王就沒有機會變成風度翩翩的中年美大叔,豈不是我大齊百姓的一大損失?」


他倆鬥起嘴來基本就沒有旁人什麼事了,白以書便告退回去了。


他一走,樂澄澈明顯身體一松,有點站不住。


顧攸寧扶了她一把,問道:「這下死心了?」


「死心了。」


「放下了?」


「放下了。」


「那咱回家吧。」


澄澈站在原地沒有動,「你幾時給我寫休書?」


顧攸寧的腳步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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