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洳簧瞎樱也粫プ瞿遣蛔粤苛Φ陌]蛤蟆的……」可是原本,她的確就是一隻醜陋的癩蛤蟆,他不喜歡她……也沒有錯。

(一)

千岫離開金樽谷時,人間恰是盛夏時分,她一時貪涼,也不知鑽進了哪家後院,往那井底一歇,舒舒服服地就睡了過去。

這一打盹,時光如水淌過,竟悄無聲息地就過去了三年。

千岫睡了個飽覺,迷迷糊糊醒來時,耳邊只聽到一陣清朗的讀書聲:「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她心下一動,綠光閃過井壁,活動了番身子,好奇地探出了腦袋。

斜陽照在了井邊,暮色四合,一襲白衣站在風中,衣袂飛揚,眉目染著夕陽的金邊,俊逸如畫。

那是千岫第一次見到顧衡深,霞光漸晚漸濃,她在風中一時間竟看痴了。

顧府是城中有名的玉石世家,小公子玲瓏剔透,聰慧過人,三歲通詩賦,五歲便才名遠播了。

那一年的顧衡深,不過還只是個總角孩童,白衣如雪,一張臉卻已生得那樣好看,聲音也那般動聽,字字句句就像顧府雕琢的玉石一般,清脆空靈。

千岫不知不覺就聽入迷了,她本是來人間遊玩,此後卻不再離開顧府,只待在那沁涼的井底,每日黃昏時,都會在風中聽顧衡深念詩。

這一待,便是兩年。

那顧小公子彼時尚年幼,亦是小孩心性,見井邊一抹碧綠日日相伴,如同有了默契般,也心生親切,有一日,竟如摯友般對千岫打趣道:「小青蛙,你又來陪我念書了呀?」

那聲「小青蛙」叫得溫柔又動聽,倘若千岫那時能幻作人形,恐怕一張臉早就緋紅了。

奈何她修為尚淺,還不能夠幻化出人形,只能揚起頭,在風中輕輕叫了兩聲,像是在回應顧衡深一般。

顧衡深雙眸一亮,竟拿著書本湊到井邊,一點點伸出手,在她頭頂輕柔地摸了摸,唇含笑意:「小青蛙,你真乖,以後每天都陪我念書好不好?」

千岫只覺頭頂一暖,愣了愣後,心中暖意流淌,如飲蜜糖,她一雙眼眸望著他,又輕輕喚了兩聲,似允一諾。

從此像有了約定般,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共沐黃昏,朝夕為伴,有清風明月,有琅琅書聲,有脈脈溫情隨流光飛舞。

千岫開始加緊修鍊,每當顧衡深熟睡的時候,她便在井底望月吐納,周身散發著碧綠的幽光,藉助著月華的力量,潛心靜修。

日久天長的孤獨歲月中,她從沒有一刻這麼想要化身為人。

花開花落,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終於,在又一年的盛夏時分,她最重要的時刻來臨了——

渡劫。

三道天雷加諸於身,只要捱過去了,她便可以擺脫原形,修鍊成人了。

這雖是一個飛升蛻變的機遇,卻亦是一場不可預測的天劫。

以往在金樽谷,也有小妖修鍊到了一定程度,需歷經天雷渡劫的,但或多或少都會有谷主庇護,助以一臂之力。

但這次,千岫卻是以一人之力,面對浩蕩天劫。

她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她早已義無反顧,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都要蛻變為人。

只因,她想同那道白衣站在一起,用動聽的聲音喚出他的名字,用靈巧的十指替他研墨潤筆,用最柔軟的一顆心陪他跨過春秋冬夏。

她想與他靠得更近,想和他,變得一樣。

踽踽獨行的生命中,因為有了這一抹暖意,冰冷的井底似乎也布滿清輝。

(二)

大雨傾盆,雷電交加,天地間黑壓壓的一片,劇烈的疼痛劈頭襲來,千岫一度以為自己渡不過這場天劫。

就在她遍體鱗傷,在大雨中苦力支撐之際,一道身影掠風而來,不顧漫天的電閃雷鳴,將她一把摟在了懷中,「小青蛙,你別怕,我來帶你走……」

顧衡深埋著身子,替她擋住轟鳴的雷電,他想要帶她躲到長廊下時,卻驚覺那雷電詭異萬分,似乎長了眼睛一般,如何也避不過去。

千岫在顧衡深懷裡,周身碧光閃爍,心內慌亂急切,她想對顧衡深說,快走啊,小公子,這不是普通的雷電,這是我的天劫,我躲不過的……

可是她發不出聲音,顧衡深抱著她在雷雨中躲閃著,始終不鬆開一雙手,他護著她最終退到了井邊。

「小青蛙,別怕,我把你放回井底,你不會有事的……」

天昏地暗,最後一道天雷緊追不捨,如惡龍嘶吼,狂擊而來,顧衡深身子一震,咬牙悶哼了一聲,唇邊有鮮血漸漸漫出。

千岫心頭一悸,周身碧光瘋狂閃爍起來,風愈急,雨愈狂,她雖被顧衡深牢牢護在懷中,卻仍是受到三分重創,眼前一點點模糊起來。

一隻溫暖的手裹住她全身,顫巍巍地將她送回井中,狂風驟雨間,一滴鮮血落在她頭上,溫熱灼灼。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只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輕道:「小青蛙,別怕,別怕,有我在……」

似銅鏡應聲而落,所有畫面支離破碎,她瞬間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那張染血的面容映在她瞳孔中,越來越遠……

遠處似乎有人奔來,驚慌失措:「小少爺,小少爺!」

她沉入水中,黑暗襲來,再聽不見任何聲音,一切戛然而止。

一夢經年,恍如隔世。

五年後,煙城,顧府。

春煙柳綠,一道俊挺身影穿廊而過,身後的小奴亦步亦趨地跟著,欲言又止:「少爺,您真要去賭這一把嗎?夫人讓您再多多三思啊,這可是府上最後一點家當了,若是……」

「不用再說了。」少年轉過身,眉目俊秀清逸,卻帶著一絲冷冽,陽光照在他的唇角,他冷冷道:「我沒有退路了,顧府也沒有退路了,與其搖搖欲墜,等著轟然坍塌的一天,還不如放手一搏,絕處逢生。」

那小奴猶豫了番,卻還是下意識地攔上前:「要不,等老爺回來再說?」

「讓開!」

少年冷聲一喝,那小奴嚇得退開兩步,少年白衣一拂,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風中,毅然決然,頭也未回。

長廊上,一襲碧色倩影站在暗處,淡綠的雙眸望著這一幕,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玉器行里早就人頭攢動,聚滿了煙城的各大世家,以及從四面八方趕來看熱鬧的人。

畢竟這場「賭玉」的噱頭實在太大了。

顧衡深到來時,抬頭看了眼高高的匾額,陽光映著那四個燙金的大字,煙記玉行。

他長睫微顫,神情恍惚了下,旁邊卻有人已經認出了他,壓低聲道:「快看,那就是顧府的少當家,他居然還真來了,也不怕賭得傾家蕩產嗎?」

「怕什麼,他們顧家還有什麼底子能輸嗎?他就指著這回徐老闆的貨翻身呢,要是賭中那塊鳳凰紅玉,他們顧家可就有救了!」

「嘖嘖,我看懸,這幾年顧家一直倒霉,這少當家眼光也不怎麼樣,從來就沒經手過什麼好玉,他怎麼可能挑對那塊玉中之王呢?」

「說來也奇怪,這小公子幼時還才名遠播,一雙慧眼尤其厲害,聽說七歲時就會辨認上千種玉石了,無人能及,怎麼越長大本事反而還越差勁了?」

「誰知道呢,興許老天就是見不得顧家好呢,快別說了,裡頭的買賣要開始了……」

一片竊竊私語中,顧衡深俊臉冷凝,只當沒聽見,握緊了雙手,深吸口氣,踏入了玉器行的大門。

人群中,一道碧色倩影步履款款,跟在顧衡深身後,也一併進了玉器行。

她長發飛揚,臉上蒙著白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淺碧色的眼眸,方才那些人的話,她顯然也聽到了,眉心微蹙,抬頭看了眼高高的匾額,若有所思。

(三)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煙城中的人誰也未料到,短短五年里,顧家竟會衰敗得如此之快。

自從五年前,顧家的小公子顧衡深大病了一場後,顧家就彷彿交上了霉運一般,生意越做越差,甚至到了一蹶不振的地步。

顧老爺為此不惜遠赴海上,想同那裡的人做筆大訂單,救回奄奄一息的顧家,然而他久去未歸,生意也不知談得如何,顧家實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恰逢徐老闆帶著貨回到煙城,顧衡深只能孤注一擲,以全部家當去賭一塊鳳凰血玉了。

鳳凰血玉,就是這場春日賭玉中,最大的噱頭。

徐老闆是煙城當地的一個傳奇人物,常年在外遊歷,每年春天時,都會帶上大批原石回來交易,賣給能出得起價錢的人。

這些原石中,不乏價值連城的寶玉,一刀下去,有些人直接一夜暴富,也有些人看走了眼,血本無歸,甚至輸得傾家蕩產。

總之,賭玉是件看天吃飯的事情,誰也說不准你花重金買下的那塊原石里,究竟藏著寶玉,還是一文不值的廢石。

大廳內熙熙攘攘,已經接連開了幾塊原石,有翡翠現世,但成色一般,不算什麼稀罕物。

先交易的也只是幾塊小件的原石,真正大塊的還堆在正中央,沒人出得起價錢。

見到顧衡深來了,人群自發分開了道,首座上的徐老闆拄著金玉拐杖站起,面露笑意:「顧少爺,你果然沒有失約,我這回運來的貨全在這了,幾個大件也擺在廳里了,你隨便挑,祝你一刀便得好玉,贏下今年春日的最大彩頭!」

顧衡深唇角微揚,一拱手,舉止從容有禮,不卑不亢:「多謝徐爺,徐爺是個爽快人,那衡深也便不客氣了,容我斟酌一二,挑准了便能下刀。」

說著他雙手奉上一隻紅封,裡面除卻幾張銀票外,還有顧府幾處宅子的房契。

這輕飄飄的紅封里,承載的卻是顧府的全部家當,捧在手中無比沉重,如同顧衡深緊緊繃住的一顆心。

他此番破釜沉舟,孤注一擲,豁出一切來賭玉,不能輸,也輸不起。

長眉微挑,他目光落在了徐老闆身後的一人身上,那是徐老闆的大徒兒,他向他使了個眼色,他餘光一瞥,望見了堂中央最大的那塊原石。

是了,就是這一塊,這份收買的錢沒有白花,鳳凰血玉,他勢在必得。

一顆心稍稍放下些許,顧衡深裝模作樣地直起身,在那幾塊大件的原石間轉了轉,敲敲打打間,似乎要下決定了:「我看中的便是這塊……」

卻在此時,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記急切的女聲:「不,不要選那塊!」

顧衡深一回頭,正對上一雙淺碧色的雙眸,他心下一動,不知怎麼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少女排眾而出,一襲碧色長裙,身姿婀娜纖細,眉目清麗,臉上卻蒙著一層面紗,看不清芳容。

但單從那雙水光瀲灧的眼眸,已不難看出,這姑娘定是個絕色美人。

她走到顧衡深面前,似乎很是心急,連聲道:「這塊是廢石,裡面什麼也沒有,顧少爺,你若是挑中這塊,一定會輸得傾家蕩產!」

顧衡深臉色一變,雙手緊了緊,定定道:「你是何人?」

少女一愣,彷彿沒有想好怎麼回答:「我,我是……」

她猶疑間,索性道:「反正這塊裡面什麼也沒有,真正有寶玉的是這一塊!」

話一出,四座皆驚,少女毫不理會眾人的反應,徑直走到最冷清的角落裡,蹲下身,摸出了一塊還沾著污泥的圓石。

「這塊,這塊裡面有稀世美玉,顧少爺,你挑這一塊吧,你相信我!」

清脆的聲音在堂中響起,落在眾人耳中卻是說不出的荒謬,一時間,笑聲四起,顧衡深臉色複雜,走上前,也蹲了下去。

他沒有跟著眾人一起譏笑,只是緊盯著少女淺碧色的眼眸,沉聲道:「你怎麼知道這一塊裡面有?我如何相信你?」

「我,我……」少女隔著面紗,像是又答不出話了,顧衡深眉心一皺,正要起身時,少女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衣袖。

他們四目相對,有過堂風穿過,她淺碧色的眼眸蘊著春秋冬夏般,直直望入他心底,他身子倏然就定住了。

她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輕得只有他能聽見:「我不是尋常人,我的眼睛可以透過原石表面,看見裡頭的東西,我知道這很匪夷所思,但我沒有騙你,你相信我,我絕不會害你的。」

頓了頓,她語氣愈發動情:「世上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害你的,你信我。」

微風揚起少女柔軟的長髮,顧衡深心尖一顫,一股奇妙不可言的感受包裹住他整個人。

明明才第一次見面,他卻莫名受到牽引般,深陷在了那雙淺碧色的眼眸中,如受蠱惑。

「好,我信你。」

顧衡深站起身,當著所有人的面,吐出了這四個字。

周遭一片嘩然,首座上的徐老闆更是目光一緊。

一生之中能有幾次不問緣由的信任?能有幾場豁出一切的豪賭?能有幾段毫無保留的傾命以付?

顧衡深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下,他願意相信眼前這個人。

那是種要命的直覺感,冥冥之中,心底像有一道光在指引著他,他無論如何都要賭這一次!

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實在令人驚愕萬分,周圍像炸開了鍋般,議論紛紛。

「這少當家昏了頭,果真要把顧府敗個乾淨了!」

「是啊,竟然隨意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真是美色誤人,委實糊塗啊!」

各種聲音傳入顧衡深的耳朵里,他卻不聞不顧,徐老闆拄著金玉拐杖站了起來,也似笑非笑地問向他:「顧少爺,你想清楚了嗎?當真要開這一塊嗎?」

顧衡深道:「是。」

徐老闆笑意更深了:「這一刀下去,可就再無轉圜了,你當真不後悔?」

顧衡深看了眼那塊沾滿污泥的圓石,又對上旁邊那一雙淺碧色的眼眸,深吸口氣,望著徐老闆逐字逐句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開吧。」

「好膽色,來人,開玉石!」

(四)

顧衡深一戰成名,不僅帶回了價值連城的鳳凰血玉,還帶回了一位神秘的鑒玉高手。

在顧家住下的第一夜,千岫對著銅鏡,緩緩揭開了臉上的面紗。

鏡中人眉如遠山,雙瞳剪水,一張臉卻是坑坑窪窪,像癩蛤蟆的皮一般,駭人至極。

燭火搖曳間,千岫緩緩伸出手,一點點撫過自己粗陋的臉頰,嘆聲道:「小公子,五年了,我終於能化身為人了,可是,我怎麼能用這樣的一張臉見你呢?」

那一年盛夏渡劫,她雖被他護在懷中,叫他擋去了第三道天雷,但她仍是受了幾分重創,在井底一昏迷就是五年,醒來後,顧家竟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她還是一眼就能認出那身白衣,煙記玉行里,他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回顧家時,她幾乎按捺不住心跳,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天知道為了這一日,她已等待了多久,她要留在他身邊,用畢生去報答他。

「小公子,我終於能夠靠近你了,只是……你等等我,再多給我一些時日,我一定會加緊修鍊,將這張臉恢復好,到那時,我一定會揭下面紗,告訴你,我就是當年在黃昏里陪你念書,每日與你為伴,最後被你救下的那隻小青蛙……」

顧家以一塊鳳凰血玉起死回生,顧老爺又帶了海上的生意回來,千岫的一雙碧眼更是神力無盡,顧家的霉運一掃而光,得了老天爺的眷顧般,玉石買賣很快又做得風生水起,家族重新振興,顧衡深的地位也越來越穩固,得到了顧府上下的認可與信服。

坊間開始有流言傳出,說顧衡深身邊有位「玉娘子」,碧眼通天,神力難測,那才是顧家真正的無價之寶,勝過美玉萬千。

煙城的玉石世家都眼紅不已,對顧家各番羨慕嫉妒,明裡暗裡更是接二連三地去找過那位傳奇的「玉娘子」,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動搖她對顧家的忠心——

確切地說,是對顧衡深的忠心。

她死心塌地地跟在顧衡深身旁,為他做了數不勝數的事情,毫不計較,無怨無悔地付出。

顧衡深對這一切都感念於心,卻又有過疑竇,非親非故,她為什麼要這樣待他?

只是每回委婉地提及時,那身碧衣都會低下頭,扯一扯臉上的面紗,輕輕道:「總有一天,少爺你會明白的……」

久而久之,顧衡深也便不去探究了,反而是千岫身上的那份神秘,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他想,老天自有安排,或許,她就是他的命中注定。

日子一天天過去,千岫一邊傾盡全力相助顧衡深,一邊守著自己的秘密,對月修鍊。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都會坐在銅鏡前,看著自己越來越光滑的一張臉。

月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她莞爾一笑,纖細的手指撫過唇邊,喃喃自語道:「小公子,我馬上就可以摘下面紗,與你相認了……」

一切都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著,卻就在這時,意外突發,顧衡深在西郊處遭人暗算了。

許是他近來與顧家的風頭太甚,搶去不少人的生意,擋了不少人的財路,早就有同行懷恨在心,趁他這次運貨回煙城,在西郊處,劫了他的一批貨,還將他打傷了。

千岫趕去時,殘陽如血,草木肅殺,風中都飄著血腥的味道,顧衡深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

千岫的淚水瞬時奪眶而出,她一路飛奔而來,臉上的面紗早就被風吹去,她卻根本無暇顧及這麼多了,眼中只能望見那身染血的白衣。

她一下撲到他身旁,顫抖著手將他抱入懷中:「公子,公子……」

淚水滑過那張清麗的臉龐,千岫自己都沒有發現,她露出的一張臉,一絲粗陋的疤痕都沒有了,白皙如雪,光滑無暇,就像一塊散發著溫潤光芒的美玉般。

顧衡深在半昏半醒間,聽見有人喚他,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看見一張絕美動人的面容,他嘴唇翕動著,下意識想叫出那個名字:「千岫?」

只是他沒能喊出來,身子便再也支撐不住,頭一偏,倒在了那個柔軟的懷中。

「公子!」

千岫淚眼朦朧,再不遲疑,手心散發出碧綠的幽光,抵住顧衡深的胸口,將暖意源源不斷地傳入他體內。

日頭一點點落下,她靈秀絕美的一張臉,在風中慢慢又浮出了坑坑窪窪的疤痕,像癩蛤蟆的皮一樣,手臂與背上也隱隱作疼,現出醜陋的原形,千岫清晰地看見自己可怖的變化,呼吸一窒。

那麼多時日的修鍊,那麼久的期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她手心顫動不已,卻依舊散發著碧綠的光芒,沒有停止過那股暖意的輸送,她抱緊著懷中的白衣,貼著他的臉頰,呢喃道:「小公子,只要你沒事,只要你沒事就好……」

哪怕耗盡她一身功力,她也不在乎,只要能救回她的公子,讓她付出一切,她都甘之如飴。

一波波的輸送下,顧衡深的身子漸漸暖了過來,氣息也平穩均勻起來,千岫手心微顫,碧光慢慢淡去,鬆了口氣,自己眼前卻模糊起來……

遠處有人影靠近,一個小丫鬟驚聲道:「小姐,快看,地上躺了一個人!」

一道倩影如清風徐來,雪膚墨發,美麗動人,聲音更是溫柔如水:「快將他扶起,他似乎受了不小的傷……」

主僕二人全身心都放在了昏迷的顧衡深身上,絲毫沒有注意到,他身旁草叢間,還伏著一隻虛弱的小青蛙,周身散發著淡淡的碧光。

像是回到五年前的那場渡劫,全身錐心刺骨的疼痛,眼睛都睜不開,只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如困夢魘。

夢裡沒有光,沒有暖意,沒有那道白衣,天大地大,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人。

「小公子,小公子……」

寂寂的山野之中,無人聽到那弱小生靈心底的呼喚,夜冷月寒,風一吹,草叢中碧光茫茫,孤影伶仃。

(五)

世間之事,總是無巧不成書,將顧衡深救回去的那位千金小姐,名喚徐婧瑤,竟然正是城裡徐老闆的掌上明珠。

她隨父親常年遊歷在外,恰逢母親祭日才回到家鄉悼念,沒想到就這樣在西郊處,因緣巧合地救下了顧衡深。

而更巧的地方在於,顧衡深與徐婧瑤都不會想到,她的模樣身形竟與千岫有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張白皙如雪,清婉柔美的面容。

顧衡深醒來後,徐婧瑤正坐在床頭,端著葯碗準備喂他,他望著她,想起昏迷前最後望見的那張臉,不由有些怔忪:「救我的人……是你?」

徐婧瑤抿嘴而笑,聲音溫柔:「還好順路,顧公子無礙就好,我已經派人通知了顧府,他們稍晚一些便會來接顧公子。」

徐府的小丫鬟正好踏門進來,俏生生打趣道:「還接什麼,在我們小姐這把傷養好了再走也不遲呀……」

徐婧瑤臉上一紅,忙道:「顧公子別聽她瞎說。」

顧衡深望著那張羞赧的清美面容,微微一笑:「多謝小姐相救。」

徐婧瑤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即便極力掩飾,但女兒家的心事卻仍是展露無遺。

顧衡深靠在床頭,盯著她的模樣,那一顰一笑似乎與另一張臉重疊了起來,他一時有些恍惚,腦中隱隱約約有個聲音盤桓著:「小公子,小公子……」

那雙淺碧色的眼眸漸漸在心頭浮現出來,泛著瑩瑩淚光,揮之不去。

顧衡深握緊了雙手,從沒有一刻這麼迫切地想要見到千岫。

回到顧府後,他卻才知道,千岫不見了。

整個人像憑空消失了般,等到他料理完了西郊遭人暗算的事情後,她也沒有出現,倒是那幾日,徐婧瑤來得勤快,每天黃昏時都會提著自己親手燉的補湯登門,守在顧衡深旁邊,看著他一口口喝下去,對他關心得無微不至。

終於,在又一個暮色四合的黃昏,千岫回來了。

那天顧衡深在玉行處理賬本到了深夜,回府時才知道這個消息,他心中激動難言,所有疲倦一掃而光,喜出望外地便朝千岫房中奔去。

他一顆心狂跳不止,也顧不上禮節了,只一把推開了房門:「千岫,千岫你去哪了?擔心死我了,那天在西郊是不是你……」

聲音戛然而止,屏風後的那道纖秀身影慌亂不已,想要遮掩住身子卻已經來不及了。

房裡水霧繚繞,木桶中的人若隱若現,幽綠的溫水包裹住那具粗陋不堪的身體,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她坑坑窪窪的一張臉完全藏不住,就這樣第一次暴露在了那身白衣面前——

「這,這是什麼?」

顧衡深全身顫抖著,臉色煞白,難以置信,水中的千岫猛地低下頭,緊緊抱住身子,帶著慌亂的哭腔道:「別,別看我,求求你別看我……」

那大塊大塊的癩蛤蟆皮,詭異駭人的綠色光芒,強烈地衝擊著顧衡深的眼眸,他終於忍不住,幾步踉蹌奔了出去,扶著門邊,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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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很多虐文,有記憶的已經不多了。

還記得《愛格》上的一個小短篇。好像是《青山為雪老》

內容大概是民國時期的一對戀人。男主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女主和男主好像挺登對。

男主對女主很好,有過非常非常多的回憶,他們感情好得不得了。後來男主出國去航校留學,一回來就給女主帶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女主就一直等男主回來。

民國時期國家局勢動蕩不安,戰爭打響了,男主當了飛行員。駕駛的好像是戰鬥機一類的。女主隨家裡南遷避戰,卻不幸與家人走散。

女主為了生計從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變成了久經風雨的成熟女人。

後來男主找到了女主,和她生活了一段時間。(好像…記不是很清楚了)

又一次飛機轟炸,男主為了保護女主,頭部受了傷。失憶了。

女主每天細心照顧他,可男主還是對她很冷漠。因為男主討厭女主現在這種樣子。那種,那種世俗女人的樣子。

後來男主終於開朗了一點,但卻是因為照顧隔壁病床病人的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年輕純真善良,和當初的女主一模一樣,男主愛上了那個小姑娘,在男主身體康復後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了。

女主很難過,但終究沒有干涉。她也怨過男主,可都過去了。

男主喜歡上那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心裡五味雜陳,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高興的是,男主即使失憶了,還是記得他內心深處那個女主的模樣。難過的是,他終究還是找錯了。

前面他倆有多甜,後面就有多虐。

青梅竹馬的兩個人硬生生被命運分開。這種虐不是那種簡簡單單地兩個人解開誤會就能在一起的虐心,而是虐在面對命運的無力。

簡單的虐我已經免疫了…

我覺得最虐的情節大概就是,兩個人的感情抵抗不過命運。不是人為因素,是時間,地點,人物,是這些無法改變的東西,阻擋住了他們一起走的這條路。


我在幼時被他帶入府中,許我錦衣玉食,許我奴婢成群,同時關上了大門。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織,被鎖在雀籠里,十年間,不曾踏出過一步。


我十五歲的時候,他執意讓我成為了他的外室。

「將軍出征回來了,還帶回一個懷孕的女子。」


「啊?真的嗎?那織夫人知道嗎?」


「不知,管家嚴令禁口。可憐了織夫人,外面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可她卻什麼也不知道……」


「是啊……只是我們做下人的也不能說些什麼,況且織夫人也只是個外室,就算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我捏著一朵萎了的薔薇花,蹲在花園的假山後,聽著兩個侍女談論著走遠。


她們口中那可憐的織夫人,不正是我嗎?


可是她們為何,就覺得我一定會因此難過得不能自持呢?


也難怪,在下人眼中,我就是依附程憺而生的菟絲花,若是失去了程憺的寵愛,那是萬萬活不成的。


可我不愛程憺。


我始終記得,我不是所謂的織夫人,我只是宋知弗。


宋知弗,怎麼可能會愛上程憺呢?


永遠不會。


我捏著薔薇溜回去的時候,侍女們還沒有醒來。


她們不曾讓我獨自在府邸中行走,平白失了許多樂趣。


也怪不得她們,程憺如何吩咐,她們便如何做。


今日是個意外,府里上上下下都在為迎接程憺忙碌,竟然也沒顧得上看著我,讓我得了空,去花園痛痛快快地盪了一回鞦韆。


還聽得了幾段閑話。


我不傷心,真的。


別人也不必為我嘆不平。


脫掉外面的衫裙,我悄悄躺回床上,然後輕輕閉上眼睛。


程憺大我十三歲,記得剛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很年輕,二十一的年紀,成婚五年,已有一子。


我蹲在牢房的角落裡,緊緊靠著母親,抱著自己的布老虎,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嗯,確實是個好看的人。


然後他就開口了。


「我來了,夫人放心。」


於是下一刻我被他一手抱起,一手蒙住眼睛,身後母親那裡發出沉悶的聲音。


後來我才知道,哦,那是頭磕在牆上的聲音。


至此再也沒有見到過母親。


八歲的年紀,其實已經記得許多事了。


母親讓我記住抱著我說的那些話,我便記住。


其實我算不得是個聰明的孩子,母親說的話太深了,我聽不懂。


可我還是記住了那些話,不是因為母親說這樣我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而是因為,這樣我才能記住母親抱著我的情景。


我都要忘了她的臉了,可是每次一想到她說,有個叫程憺的人會來接你,他早知這一切,可你不能恨他,你要知道這是父親母親必得經受的。


黑暗的牢房,母親不舍看著我的眼神,便霎時出現在我腦海里,黯淡又堅定。


我想她,其實也不是常常想,只是我太閑了,就老是去想,離開牢房的時候,我手裡掉下的那隻布老虎。


現在它在哪裡呢?有沒有和母親在一起。


但我也不知道母親在哪裡。


只知道程憺帶我坐上馬車,來到這個偏遠卻華美的府邸,許我錦衣玉食,許我奴婢成群,同時關上了大門。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織,被鎖在雀籠里,十年間,不曾踏出過一步。


十五歲的時候,他執意要了我,於是我又成了他的外室。


我不喜歡做那些事情,但那不重要。


畢竟說了不喜歡也沒有用,他不會因為我不喜歡而不去做。


他只會說,你以後會喜歡的。


但三年過去,我仍舊不喜歡。


我不思慮時間,日子便一天天地過。


而春日適合好眠。


但再見到程憺時,我是在院子里放風箏。


院子里四四方方,那風箏飛不高,本不是它的錯,我卻遷怒了它。


侍女跪了一地,我更覺煩躁。


於是落在程憺眼裡便是,原本笑靨如花,歡歡喜喜拿著風箏轉圈的我,在見到他後 ,卻皺著眉把風箏扔到了地上。


不過他也不在意,他一向是不在乎這些的。


在他面前,喜怒無常便是我一貫的模樣。


我也不在意他在不在意,扔下風箏,也不等他過來,自顧自地跑去坐在鞦韆上,卻沒人推我。


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踱步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歪頭躲開,他彎下腰看我,一雙鳳眼似笑非笑。


「看見我就這麼不高興?」


我用手捋了捋髮絲,還是一樣柔順。我一向不愛梳婦人髮髻,即便已不是未出閣的少女,卻仍舊喜歡把頭髮披在肩上。


絕大多數時候,連髮帶都不用,長長的頭髮全散開來。


侍女說不合禮數,但程憺說由我去,她們便不再多話,由我去。


在這個籠子里,程憺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心裡總覺得不快活,雖不喜歡又知道侍女實則無辜,所以總想著讓程憺不快活一下。


「確實說不上什麼高興,」我轉頭看他,「還有,你弄亂了我的頭髮。」


他深深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良久,他直起身體,幫我推鞦韆。


我也不推辭,心裡惡趣味地把他當成下人。


每次盪鞦韆侍女推得低,是怕我出了什麼意外,她們擔待不起。


程憺也推這麼低,我嫌棄得不得了:「你推得這麼低,是怕我掉下去接不住我?」


他聞言不語,卻突然發力,把我推得高高的。


我感覺到風吹到我臉上,心裡慢慢松泛,快活得笑起來。


程憺便一直推我,在盪到最高的時候,我突然想著,若是此刻放開手,程憺真接得住我嗎?


不過也就是想想罷了,我是個極怕死的人,怕得不得了。


突然就覺得無趣得很,我止住歡笑聲,下一刻冷淡道:「停。」


他便真停下來,雙手握住繩索,強行把鞦韆停了下來。


又一把抱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默默想道,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了。


反正他忙得很,待不了多久便要離開。


可是等到結束,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我茫然無措地躺在那裡,只想沐浴更衣,快點睡覺。


睡著了,便什麼都不用想,也不會再煩惱。


「織織……」程憺喚我,聲音慵懶。


我心裡想,他喚的到底是織織還是知知呢?


應該是織織吧,在很久很久之前,剛進籠子里的時候,程憺就告訴過我,世上再無宋知弗。


心裡一陣煩躁,程憺卻偏偏還要招惹我。


我沖他喊,「我要沐浴!還要睡覺!」


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鬆開一隻手臂,撈起我的左手,放在唇邊,親了親手心,才大發慈悲地放過我。


下人早已備好熱水。


程憺不喜歡自己被下人看見,也不願我被瞧了去,於是每次都是他便親力親為幫我沐浴更衣。


我在如此睡去和洗完再睡之間選擇了後者,倒不只是因為我極愛乾淨,還因為程憺說過,若我不洗澡,便會給他生孩子。


剛開始我信以為真,所以我日日焚香沐浴,後來知道並非如此,覺得自己被戲耍了,又對他發了一通脾氣。


等沐浴完,我已經疲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可程憺捏著我的頭髮,非要幫我梳頭。


我反抗不得,只好隨他坐到鏡子前,不耐煩地催促他動作快點。


程憺用木梳一下一下,把我的頭髮梳順,我也順著他的動作,頭一點一點。其實有點不適應,但我沒心思和他計較,也忍了由他去。


最後他捏著發尖,從鏡子里抬眼看我。


「織織想不想生個孩子呢?」


我困得要死,心裡煩得很,沖他發脾氣。


「不要!」


他輕聲在我耳邊誘哄。


「生個小孩子,陪你玩,你便不無聊。」


我覺得他啰唆極了,這個問題問了三年了,次次問,次次問,磨人得緊。


「不要不要不要!」我睜開眼,與他對視,「不生孩子!我要睡覺!」


他看著我的眼睛,面上深沉,又突然微笑,「不生便不生吧,你還小呢。」


我皺了皺眉,又放鬆身體,閉上眼睛。


卻一把被他禁錮住,他的唇封住我喉間的聲音。我很快反應過來,想要掙扎。可是力氣太小了,渾身都疼,最後只能不甘心地放棄抵抗。


心裡已經氣得不得了。


等到他放開我,我使盡最後一點力氣,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甚至感受到了我尖尖的兩顆虎牙嵌入了他的皮肉。


在昏睡過去的前一秒,我心裡滿意地想,這次總算給了他一點教訓看看。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身上中衣穿得極整齊,也不知程憺何時離開的。


侍女端來飯食與我,許是白天累狠了,我吃了好多東西。


幾乎嚇壞了旁邊的侍女,又不敢阻止我。


我吃完撐得難受,又睡了一下午,今天晚上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長夜漫漫,如何消磨呢?


一屋子的侍女都看著我,我記不住她們的名字,其實也沒有必要去記。


隨便指了幾個人,「你們幾個想點好玩兒的吧,今天晚上我睡不著。」


那幾個侍女面面相覷,剛準備開口,忽然另一個侍女來報,說程憺來了。


我懵住,程憺一月只會來兩三次,有時候忙起來一個月只來一次。這一次他行軍打仗,更是整整三個月未來,他從來沒有一天來兩次的時候。


更何況,他不是帶回了一個女子嗎,為何卻跑來我這裡?


我原以為他會被絆住,我便又能過上像之前三個月一般的快活日子。


他這是,怎麼了?


不過我也不願費神多想,來便來了,雖然心裡煩他,但偌大的府邸都是他的,我又不能趕他走。


程憺一身玄衣,踏著夜色進了我的屋子。


我懶得起身迎他,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有迎過送過他,想必他也習慣了,並不意外。


程憺揮揮手,滿屋子侍女流水般退出去。


他走到我身邊,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我正撐得難受,偏他來惹我。


想也不想,我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確確實實使了力氣,因為下一刻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他還是一副不會生氣的模樣,嘴角微彎,我總覺得他的笑里滿是戲謔。


「下次不可貪食。」


我聽他說這話,胃裡愈發難受,再加上手掌痛,忍不住便想掉眼淚。


下一秒眼淚便吧嗒吧嗒落下。


心裡又開始生自己的氣,覺得在程憺面前哭極為羞恥和丟臉。


可每次都是,明明我不想哭,也確實不傷心,但是情緒一激動便會說不出話開始掉眼淚。


程憺看我邊掉眼淚邊瞪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右手細細地看。


果然,已經通紅一片。


他覺得好笑,一隻手輕輕揉我手心,另一隻手替我擦眼淚。


「打我便罷了,怎地把自己弄哭了?」末了又添一句,「像之前那般咬我不是更省力?」


我不開口,我太清楚自己一開口便是抽抽噎噎的聲音,會更丟臉。


有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唾棄自己這個毛病。


好像白白低了程憺一頭。


良久,我才顫著聲音說道:「我想哭一哭排排熱毒不行嗎?你管得這麼寬作甚。」


聲音卻帶著哭腔,怎麼聽怎麼委屈。


程憺索性像抱小孩似的把我抱起來,放在懷裡。


「三月未歸,織織在家裡有沒有胡鬧?」


我忍住了沒有向他翻白眼,譏笑道:「你還不清楚嗎?」


連我吃撐了這事,管家都在路上仔仔細細地稟告了,更何況這三個月的雞毛蒜皮?


他是以為我不知道,每日我的起居行止都會被侍女記錄下來,再拿給他看嗎?


又何必再問,多此一舉。


程憺手指勾住一縷我的髮絲,反覆把玩,對我的話也不否認。


他便是這樣的人,假惺惺的,虛偽又坦蕩,讓人看了生氣。


我討厭這種被監視的感覺,但還是那句話,他不會因為我不喜歡而不去做。


從來都是。


而我表達自己不滿的方式便是乖張任性,在他面前我極易生氣,更別提溫馴,且最擅翻臉無情。


也不得不說程憺確實是忍得,無論我如何造作,他也不曾發怒。


每次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如同此刻,極包容地笑。


我心緒平復下來,不想再看他,低下頭捏著自己的手指玩。


我還以為程憺晚上來,必然不會輕易放過我。


可他卻只是箍著我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來,果不其然,他人已經不見了。


我也不想知道他幹什麼去了,朝食可遠遠比這個重要得多。


春意愈濃,院子里的紅薔薇開得極美。


這薔薇是程憺特意命人種下的,他以為我喜歡,其實也談不上喜歡,只是不討厭。


下人們日日精心呵護,能接連開上大半年。


遠遠望去,倒也精緻可愛。


我便在院子里,和侍女摘了薔薇花,坐在大樹下編花環戴。


其實程憺不在的時候我是極好安撫的,畢竟陪著我玩兒的還是侍女們,即使我不滿她們事事都要稟報程憺,也會因此發小脾氣,可我卻也不會刻意為難她們。


就算不和我說話,可她們哄上一哄,我就好了。


我身邊的侍女,每隔幾個月便換一批,我也就不去記她們的名字。


十年間不同的侍女來來去去,我也習慣了醒後看見不同的人為我凈面穿衣。


反正都是要走的,我又何必自尋煩惱。


可每一批侍女,都會談起外面的事情,什麼陳大人家的小女兒與書生私奔啦,長順街黃爺爺賣的梨膏糖啦,還有元甲門的彩色小泥人兒。


八歲之前的我也上過街,可這些我全都沒有聽說過,想必這十年間,定然是出現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新鮮玩意兒。


有的時候,她們還會憧憬離府後的光景。


我記得有個侍女,唔……是叫秋吟,還是秋雲來著?她的名字我記不清了,但是她提起離府後便與表哥成婚時候的表情,我卻記得清清楚楚。


她眼裡有著掩飾不住的笑意與甜蜜,對偷聽到這些的我來說,雖覺得陌生,但竟也覺得十分替她高興。


而現在與我編花環的幾個小侍女,是剛剛才來到我身邊的。


侍女們圍著我編花環,她們編,我看著,突然就想聽她們講外邊的事情。


她們剛進來,外面一定又發生了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情。


我湊到一個面相稚嫩的小侍女面前,睜大眼睛看著她,她臉霎時紅透了。


我也不明白她為何臉紅,我只覺得她小,便更容易開口與我講故事。


我看著她,眨眨眼睛。


「我想聽外面的事情。」


她似乎是沒想到我會開口對她說話,便有些害羞地低頭請示我:「夫人想些聽什麼呢?」


我用手指卷了卷衣帶,隨意答了句「無所謂」。


她想了想,笑了起來,兩個酒窩意外的可愛。


「那奴婢給您講講譚大人家的小郎君好了。」她頓了頓,開始和我講。


「這位小郎君今年才剛剛滿了十六歲,卻生得芝蘭玉樹,文質秀美。」


我放鬆身體靠在美人椅上,漫不經心回道:「哦,那他比我小兩歲。」


末了又問,「你說他好看,有多好看?」


那小侍女被問住了,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又問:「有我好看嗎?」


小侍女不贊同:「您是女子,怎麼能和小郎君做比。」


「那有程憺好看嗎?」


雖然我煩程憺,但不能否認他確實生得好看,若他獐頭鼠目,我怕是寧願,早在三年前便抹了脖子算了。


我向來喜歡漂亮的東西,程憺倒是佔了便宜,憑著好麵皮,讓我不至於每每見到他便心塞到吐血。


小侍女這次倒是有了話說。


「將軍雄姿英發,自然氣度不凡,譚小郎君則是清新俊逸之美,若非要說,則是各有各的好看,不可對比。」


「夫人有所不知,中書令家的兩顆掌珠,前些天竟為了爭譚小郎君掉落的帕子,在街上大打出手,臊得中書令朝都不上了,告病在家。」


「滿京陵的人都在笑話他呢!中書令出了名的酸腐,指不定啊,他在家裡,都被自己的女兒氣得快上吊了!」


我聽著好笑,又覺得這勞什子譚小郎君,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輕哼了一聲。


「惹得兩個小女郎為了他打架,可見這小郎君,勾三搭四的,也不怎麼樣嘛。」


小侍女憋紅臉,極力為那小郎君辯解,訥訥道:「不是您想的那樣,譚小郎君沒有錯,他只不過是生得太好看,讓人喜歡。」


「他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從未與任何女郎有不妥的接觸。」


「出了此事也非小郎君本意,若全都算到他頭上,著實不合道理。」


她說著,旁邊的侍女遞給我編好的花環,我拿起來戴在頭上,照了照侍女舉著的鏡子。


又覺得她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於是點了點頭,表示勉強贊同她的想法。


小侍女見我點頭,又神神秘秘地說:「過幾日便是觀燈節,不知這次會不會有其他的嬌客,為了譚小郎君打起來。」


我嗤之以鼻,這話說得,好像京陵就他一個好看的人似的。


「對了,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回夫人……」


「夫人!將軍來了——」


小侍女剛要回我,卻被院門進來的侍女打斷。


緊接著程憺走了進來。


我啞然,怎麼他早晨剛走,現在又來了?


程憺一進來,便揮退侍女。


和我獨處時,他一向不喜歡下人在場。我只覺得他虛偽,好似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如我心胸坦蕩。


「你怎麼又來了?」我從美人椅上直起身。


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麼,心裡惡意猜測,莫不是最近吃了那五石散,得了失心瘋了。


程憺走到我身邊,坐下。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花環,誇道:「織織戴這花環,襯得紅薔薇都好看了不少。」


我當然知道自己好看,實在不需要他來強調。


只不過他的臉皮太厚,今日我心情也不錯,便也懶得再刺他。


他伸手把我攬進懷裡,我也不掙扎。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也不能總是讓他受委屈不是。


程憺捏捏我的手指,又吻了吻指尖。


我發現他極喜歡玩我的手,他手大,蒲扇似的包住我的手,掌心的硬繭磨得我極不舒服。


可我沒想到他會發瘋似的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真的是毫不留情,咬出深深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聲,眼淚汪汪。


於是他剛放開,我便給了他一耳光。


打得他臉上泛起一個巴掌印。


用力之大,把自己都摔在了美人椅上,頭上的花環也掉在了地上。


我愣住,我居然打了程憺……其實心裡猶未解氣,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


程憺的臉已經黑了,他也沒想到,我會打到他的臉……怕是從來都沒有人敢這麼對他。


他沉下臉的樣子很可怕,此刻我突然意識到,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三歲,是程氏說一不二的家主,也是戰場殺伐果斷的兵馬大將軍。


如今,卻被我這個他養著玩兒的金絲雀,給扇了臉面。


我不願對他示弱,趴在美人椅上,捏著手腕,轉過頭睜大眼睛與他對視。


可淚珠又不聽話,汪汪地落下來,手也疼得直發抖。


落到程憺眼裡,便是我叛逆又嬌氣。


他嘆了口氣,神色軟下來。


「原是我太過溺愛,倒是吃了這苦果。」


又喚來醫婢為我包紮。


我原以為他會教訓我,都已經做好了死不認錯的準備,可他卻什麼也沒做。


看著包好的手腕,我只覺得這府中無聊至極。


好想出去看一看。


也不知那個觀燈節會熱鬧成什麼樣子。


這十年間,我也曾想過出去玩一玩,可程憺總對我說,外面很危險,我若是出去了,便會被惡人擄走,再回不來。


於是我便不再提起。


可此刻我想出去的念頭卻愈發強烈,我真的快被程憺煩得要死了。


尤其是發瘋的程憺,更是惹我厭棄。


我懨懨地躺在美人椅上,不去理會站在一旁的程憺。


可他卻不依不饒,俯下身一直吻我的臉頰,還問我疼不疼。


我被搞得心煩意亂,又覺得這院子關的我憋悶得慌,便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我這樣想,接著就這樣做了。


翻個身趴在軟枕上,開始小聲抽泣,繼而愈發大聲,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這般真心,程憺也不離開,只是強硬地把我摟到懷裡,給我拍背。


他無奈地給我擦眼淚,嘆息道:「怎麼跟孩子似的,哭得這麼委屈,」


我不回他,只希望他去找那個新妾,莫要再歪纏著我。


等我終於發泄完,已到了用午食的時辰,許是哭得狠了,我只覺得飢腸轆轆。


侍女早已在小廳備好桌席。


也不管程憺如何,我軟著身體掙開他的懷抱,撿起地上的花環戴上,邁著虛浮的腳步去了小廳,自顧自地擦了手坐下,拿起箸子開始吃飯。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獅子頭,眼裡還含著淚花,眼尾泛紅,看起來像個小叫花子。


程憺跟進來,坐在我旁邊,看著我用手背抹眼淚,他似乎覺得好笑,也擦了手準備給我夾菜。


我抱著碗轉過身,不想吃他夾的菜,接著又坐到桌子另一邊去。


程憺只好自己吃自己的,只是時不時地看我兩眼。


可惜,我一個眼風都不願給他。


我邊吃飯邊向佛祖發願,只盼那個新妾爭氣些,把程憺留住,萬萬不要再來這裡了。


很顯然,佛祖並未聽見我的祈盼。


程憺接連來了好幾日,我病了,是被他氣的。


醫婢診斷後,說我是煩憂過度,內心鬱積所致,要注意休養,保持心情舒暢。


彼時我躺在床上,心想程憺來得這麼勤,我可不得抑鬱成疾嗎。


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我才不信他不知道我不想看見他,卻偏偏來這麼多次,存心煩我,


真是虛偽得很。


這一整天我都沒有出過屋子,等到晚上用飯的時候,果不其然,程憺又來了。


他一回來便摸我的額頭,我正喝著雞湯,差點被嗆著。


我就知道,他一回來准沒好事。


等到吃完飯,我漱了漱口,發現他已經吩咐人備水,沒有絲毫要走的打算。


我忍了好幾天,終是忍不住了。


「你為何總往這裡來?」


程憺把褪下的外衫拋在一旁,抬眼望過來。


「織織以為如何?」


這幾日,我沒有一晚是睡得安寧的,思及午時起身腰間的酸痛,心裡又開始氣悶。


「哼,不過是饞我身子罷了!」我冷笑一聲,繼而諷刺道:「你可真下流!」


程憺一愣,突然大笑出了聲,我覺得他這是瞧不起我,面上有些難看。


他看我臉色不好,忍著笑意,沉聲說道:「織織說得不錯,我確實饞你身子,我下流。」


我聽著卻更心塞,好像我無理取鬧一般。


明明這就是事實。


程憺見我又開始生悶氣,一把把我抱起。坐在他身上,我又不願正對他的臉,於是便背靠著他,懶洋洋地玩兒自己頭髮。


他手指輕輕摩挲我的蝴蝶骨,我全身繃緊,瑟瑟發抖。


「你幹什麼!」


如同一隻炸了毛的狸奴,可身體使不上勁兒,肩膀細微發抖。


程憺手還舉在半空中,見我抗拒,順手放下,不再去碰我的背。


我極為討厭別人觸碰我的背,不管是侍女還是程憺,我都不喜。


每次一碰到,我便會失去力氣。


緩了好久,我才恢復力氣,慢吞吞地繼續玩頭髮。


又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把藏了好久的弱點暴露在了程憺面前,便悄悄覷他了兩眼。


卻被他捕捉到,我只好假裝四處看,表示自己沒有偷看他。


程憺掛起自以為慈祥親和的微笑,「織織莫要緊張。」


我心裡發毛,「……你想作甚?」


他沒回答我,挑起另外一個話題:「織織病了,要怎麼才開心呢?」


我腹誹:若是你能離我遠點,我便歡天喜地敲鑼打鼓地送你。


又想起明日的觀燈節,心裡燃起了一把火,激動起來。


想也不想便大聲道:「你放我出去!」


程憺渾身一冷,下一刻捏住我的腰,我輕輕顫了顫,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開口聲音便冷凝至極。


「誰教的織織想要出去?嗯?」


我腦海里飄過小侍女嫩嫩的小臉兒,也不管他生不生氣,反駁他:「我自己想出去,不行嗎?」


又放輕聲音,「我還從來沒有去過觀燈節呢。」


本是裝一裝委屈,卻沒想到自己真委屈上了。


我想,我都這般放低身段了,程憺不應該不給我面子。


可他真不給我面子!


一口否決。


我轉過身體,聽到他悶哼了一聲,沒空理他怎麼樣了,大聲控訴:「為什麼?!」


程憺沉沉呼出一口氣,好聲好氣地教我。


「外面都是惡人,拿著糖哄一哄,織織萬一跟著走了,誰來救你呢。」


我見好像還有迴旋的餘地,收了收表情,掛上甜甜蜜蜜的笑,「這不是有你嗎?」


內心開始唾棄自己,賣笑出府,沒出息!


手指又纏上他粗硬的髮絲,開始奉承他:「你這麼厲害,我就算是被哄騙了去,也定然能找到我……就讓我去吧。」


他倒是極享受,我心裡可憋屈壞了,不過我都作出如此犧牲了,觀燈節我是非去不可。


「織織好乖。」程憺摸摸我的頭,我忍了。


下一秒他又說:「可是不行。」


從失落到詫異,再到憤怒,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憺!你、你怎麼敢!


我氣得伸出雙手撓他,雖然我的指甲被剪得乾乾淨淨,可威力也不小,一出手便在程憺脖子顯眼處撓出了幾條紅印,還破了皮。


程憺把我的手抓住,在背後反剪。


我心裡冷笑,莫不是真以為我沒辦法了?


困住我的手,我撓不了你,還咬不了你嗎?反正惹了我不快活,你也要不快活!


我磨磨牙,隔著衣服一口咬在他身上,只聽得他呼吸聲抖了一下,我愈發用力,不肯鬆口。


程憺輕輕吸氣,也沒推開我,他只是看著我笑。


我便知道,無論如何都是去不成的了。


心裡又失落又氣憤,可也懶得再咬他,鬆了口,掙開他的手,不再理會他。


可頭開始暈沉,呼吸沉重,胸口發悶隱隱泛疼。


這個時候我才想起我病了。


身體愈發難受,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肯定十分不好看,程憺的臉上已經沒有笑意了。


他抿緊唇,迅速把我抱了起來。


我掙扎,不要他碰,我頭暈得已經睜不開眼睛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你不要碰我!」


哭喊著,我感覺自己在發燒,開始失去思考能力,昏昏欲睡。


程憺把我抱上床,給我蓋上被子,喚來醫婢為我診脈,他也沒想到,我生氣,把自己的病搞得更糟糕了。


醫婢診完脈,給我含了一片冷香丹,我覺得嘴裡一陣清涼,但是五臟六腑有如火炙,身上也燙極了。


醫婢給我喂下了一碗涼涼的葯,我聽見她對程憺說,現在只能等體溫自己降下去。


我熱得腦袋發昏,漸漸不願思考,可我又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嗚咽,以及程憺坐在我身邊,攥著我的手,遷怒侍女們的怒聲呵斥。


我動了動手指,用儘力氣閉著眼喊道:「氣病我的人是你,對著她們耍什麼威風!」


「你要是不想待下去,走便是了!白白惹得我難受!」


喊完便難受得大聲喘息,終是忍不住啜泣起來。


程憺遣退侍女,替我擦乾淨眼淚,輕聲道:「是我的錯,織織莫要生氣了,你一哭我又要心疼了。」


接著又嘆息,「就這麼想出去?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


我哽咽兩聲,清楚地聽見自己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去觀燈節……」


程憺嘆了口氣,好久都沒有說話。


我已經燒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竟然看到了母親,還是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我想她得緊,看到她變得嬌氣得不行,委屈地喊:「阿娘……」


喊了好久她不理我,隔了一會兒又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站在母親旁邊,我驚喜,是父親!


父親也來看我了,可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影,連他的衣裳顏色都看不清。


可我卻覺得滿滿的安心,依戀的喚他:「阿爹……」


對於父親的記憶也只有短短几年。


其實我總覺得父親不喜歡我,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對我極嚴厲,很少對我笑,也不曾抱過我。


我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父親很忙很忙,有做不完的事情,每次我都是看著他越走越遠,可他從來都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


還記得有一次我生辰,我好想讓他抱一抱我,他走的時候我便跟著他,我不敢說話,我怕父親。


可我仍固執地跟著他,他走得太快,都不等等我。


磕磕絆絆地走到大門外,父親轉身,緊皺眉頭,沉聲問我:「作甚?」


我揪著衣角,怕他生氣,又很期待地看他,小聲說道:「阿爹,今日……」


可還沒說完,父親便打斷我。


「回去,莫跟著我。」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起來,可不敢大聲,我想問他:「阿爹,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呀!」


「你不要不喜歡我,好不好?」


接著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說:「好。」


我奮力睜開眼,看見了程憺。


教我識字作畫,予我安樂無憂的……程叔叔。


我記憶停在三年前,只記得這人是我溫柔可親,極好極好的程叔叔。


我看著他乖乖地笑,喊他:「程叔叔……」


程憺手指梳過我的頭皮,輕輕揉我頭,附身在我耳邊呢喃。


「……永遠都不會不喜歡阿織。」


程憺陪了我一夜,小侍女是這樣說的。


她臉頰兩個酒窩還是那麼可愛。


今天早上我一醒來,她便站在我床前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心裡是有那麼一點點開心。


畢竟,她是第一個敢和我親近的侍女,想必我以後再也不必假裝睡著偷聽侍女們聊天了。


小侍女告訴我,她叫善荔。


我點點頭,表示好的善善,我知道了。


善善不糾正我,她捂嘴笑了笑,開始和我聊天。


「奴婢今天一早便被叫來近身服侍您,還以為是您要的我,卻沒想到是將軍吩咐的。」


「來的時候,將軍守著您還沒走呢!」


我噘嘴,貓哭耗子,明明就是他把我弄病的。


「我現在不想聽見他。」


善善正替我梳頭,從鏡子里看我一眼,「哎呀,您不想聽到將軍,那有個好消息奴婢就不講了。」


我嘴硬:「不講就不講!」


卻悄悄支起耳朵,眼神亂瞟。


善善憋不住想笑,我覺得丟臉,強行為自己找了個借口:「既然你如此想說出來,那我便給你個面子,講吧!」


她眼睛彎成月牙,把我頭髮梳得又直又順滑。


「夫人可準備好去觀燈節的衣裙了?」


我嘴翹得老高,拿起一支步搖耍弄,程憺不讓我去……等等!我轉身看向她,小聲問她:「我能去?」


善善眨眨眼,「將軍說了可以哦!」


我歡呼一聲,拿著那支步搖站起身,忍不住在屋裡轉起了圈圈,裙擺綻開,成了一朵花。


好不容易才停下來,我定定神,鼻頭泛酸,走回鏡子旁坐下,看見自己眼角泛著紅意。


清咳一聲,「既然他求我出去,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去那個觀燈節看看好了。」


我覺得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叫來善善,開始歡歡喜喜地挑衣裙。


只要一想到今晚的觀燈節,我便激動得不行,心早飛去府外了。


迫不及待想讓白天快快過去。


一整天我什麼都沒幹,和善善挑了今晚的首飾衣裙,才發覺程憺原來送了我這麼多東西。


不過我無暇顧及他,觀燈節才是最重要的。


或許是程憺良心發現,他倒是一直沒出現,叫我舒心了一會子。


我坐在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變暗。


喚來善善,晚食都不用了,一群侍女跟在我身後,浩浩蕩蕩的朝大門走去。


坐上馬車那一瞬間,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從我八歲到十八歲,十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踏出這個籠子。


我眼眶漲得生疼,有種快要落淚的衝動。


可我卻哭不出來,我被關得太久太久了,接觸到外面的世界,我心裡除了欣喜,更多的竟然是陌生和迷茫。


善善問我:「夫人想去何處呢?」


我要去往何處?


是去聽小娘子跟著書生私奔的話本子呢?還是去買長順街黃爺爺的梨膏糖呢?又或者是去看元甲門彩色的小泥人兒?


明明那麼多有趣的地方,而我卻不知去哪。


我想了想,歪頭說道:「哪兒熱鬧便去哪兒。」


善善臉頰微微鼓起,勾得我想伸出手指戳一戳,她向我提議。


「不如去昌延街瞧瞧,那兒今夜怕是熱鬧得很。」


於是我們便往昌延街去。


一路上,我透過車窗的縫隙往外邊看,等到了昌延街的街口,車水馬龍,繁華極了。


好多年輕的小兒女們,穿了好看的衣裳,打扮得齊齊整整,在街上閑逛。


小女郎們提著花燈,有些戴著面具,有些戴著帷帽,倒也還有沒做遮掩的,不過極少。


善善給我戴上帷帽,叮囑我:「夫人莫要和奴婢們走散了,昌延街太長了,分路極多,今晚人流密集,指不定混了什麼惡人進來呢!」


我嬌哼兩聲,心裡不滿,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裡不知道這些呢。


善善見我不放在心上,無奈道:「夫人莫怪善善多話,只是外邊兒確實不安全,京陵確實是一片歌舞昇平,全都賴有將軍坐鎮。可七十里外的汾陽,百姓卻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接著又湊到我耳邊,與我貼近說話。


「好夫人,我與你說句悄悄話,如今的局勢動蕩,如今大齊表面看著祥和繁盛,內里早就爛空了,四代政昏,又撐得了多久呢?」


她的聲音漸漸苦澀,「奴婢的父親原是汾陽令,被反賊斬了首,掛在城門上示眾……全家上下一百零三人,僅剩下我一個,若不是母親拚死護住我,留得一條性命,否則怕也是沒有機會來服侍您的……」


我心被揪住,這麼活潑可愛的善善,不應該承受這些。


可她替我理了理外衫,又恢復笑吟吟的模樣,明明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可卻分明已經是個小大人了。


我拉住她的手,認真地承諾:「我聽話。」


不會亂跑的,也不會和你們走散。


可世事難料,誰也沒有想到,昌延街會走水,連著燒了長長的一片。


我提著善善給我買的小兔子花燈,人群擁擠,四處流散。


侍女們和我被慌亂嘈雜的人群衝散了,我只好順著人流走,不知道被擠到了哪裡。


小兔子花燈也被壓扁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善善給我選的花燈……


走神的那一瞬,我感覺自己被擠出了人群,撲進一個人的懷裡,手裡的花燈也不見了。


我反射性地推了那人一把,撞到一個女人身上,卻不想帷帽被撞落,頭髮也散了。


珠釵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兒。


我捂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看向剛剛那個人。


是個少年,比我高半個頭,清秀俊逸,生了一對桃花眼,卻意外的平和乾淨。


直覺告訴我他倒不是壞人,雖然確實有他長得蠻好看的緣故,不過我豈是那等膚淺之人?


我決定先發制人。


「你撞了我!」


那少年有些呆愣,看起來憨憨的。我心裡嘆道,可惜了這副好麵皮,難不成真是個傻的?


我仍捂著臉,繼續理直氣壯地提要求:「你撞傷了我,便要負責送我回家!」


這時他回過神,舒朗地笑著。


「女郎是和侍女走散了嗎?」他一眼指出我的困境。


聲音溫和,態度端正。


我稍稍心安,卻覺得跟著侍女都走散了太過丟臉,犟道:「你就知道是走散了?萬一我是自己主動跑出來的呢?」


話音剛落,又意識到,自己跑出來又找不到回去的路,顯得我更蠢。


我懊惱,遷怒那人,擰眉使勁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好脾氣,沒有介意我的惡劣根性。


只是看著我耐心說道:「街上混亂,女郎獨身在外,若不嫌棄,便先跟著我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態度也好了些,「郎君如何稱呼呢?」


他示意我走在內側,與我保持了合適的距離。


一邊走一邊回答我:「在下姓譚。」


我霎時想起善善講的那個譚小郎君,不會真有這麼巧吧……


復又問他:「那引得兩個小娘子打架的譚小郎君,是你不是?」遮臉的手不自覺地放下來。


他轉頭看我,呆了呆,耳根泛紅面色微惱:「女郎莫要信市井流言,譚某絕非輕薄之徒。」


……不是吧,還真是他!


我想起自己之前還說過他的壞話,不過我可不會為此臉紅,感到羞愧。


所以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並且把責任推到了別人身上。


「那些人可太過分了,怎麼能輕易信了那些小道說法呢?譚小郎君你分明是個君子啊。」


他被我誇得臉紅,羞澀卻又明朗:「女郎謬讚。」


我記得之前問善善他的名字,善善沒來得及說程憺便來了,如今本尊在我面前,所以我直接開口問他本人:「你叫什麼名字呀?」


偏頭看他,他也轉過來看我,眼神溫柔,認真地告訴我:「譚饗,字雁期。」


「屈指秋風與雁期,陽關西去到何時的雁期。」


我跟著輕聲念了一聲:「雁期……」他臉紅透了,卻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我讀到過這首詩,是本朝一百年前的奇女子,福安長公主和親離去時所作。


下一句是側身一望腸堪斷,天似穹廬碧四垂。


當時的賢宗聽到這首訣別詩,痛哭嘆息:「吾愧對福安。」


那時候我就覺得,涼州那麼遠,她一定是很想家的,但是她也一定是個心胸闊達的女郎,她深知陽關西去,卻也看到了天似蒼穹。


他應當也是這般朗朗少年。


此時周圍的人流不似之前那般密集,看來是昌延街的火勢得到了控制。


譚饗仍走在我的外側護著我,他頰紅意未散,輕聲詢問我:「在下失禮,請教女郎芳名。」


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我到底是回答宋知弗呢?還是阿織?


若我說宋知弗,可天下皆知,宋行川的女兒宋知弗,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在了大牢里。


若我說阿織,那我如何介紹自己?程憺的外室嗎……我看著身旁光風霽月的少年,突然有些自行慚穢。


我不是三年前的阿織了,且我比他大兩歲呢,不應當讓他知道這些。


正思忖著,忽然看到了善善。


小侍女朝我奔過來,已經哭成了淚人兒。我替她擦了擦眼淚,第一次做安慰別人的事情,還有些笨拙。


「我沒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說不出話,旁邊的侍女們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已經備好了馬車。


年長的一個大侍女向我行禮,附身在我耳邊輕語:「將軍在等您,望夫人速速歸去!」


譚饗早已走到一旁,以示非禮勿聽。


我在侍女的催促下上了馬車,回頭望了他一眼,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朝我微笑,繼而目送著我走遠。


雁期,真是個溫柔的名字。


善善說得對,譚饗和程憺是不一樣的人,不可作比。


或許以後也不會再相見,我也未能告訴他我的名字,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這般好少年,我便祝他此後能得乘長風,破萬里浪,也願他永遠清朗,永遠明亮。

十一


坐在馬車上,一路搖搖晃晃,還是回到了府邸。


小侍女善善哭得太慘,眼淚多得差點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她眼睛已經腫成了兩隻桃子,眼皮漫著淺淺的粉色。


我給她遞了一路的帕子,也虧得馬車裡帕子備得多,否則這馬車都要被她哭成水桶。


剛進大門,守在門口的侍女便向我行禮:「夫人,將軍在書房等您。」


假裝沒聽到,我越過侍女,帶著人回到了院子。


今夜雖遇到了一點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快樂得不得了,所以暫時不想看見程憺,免得壞我好心情。


善善勸我:「夫人還是去吧,將軍定然還在擔心您。」


我左著性子,不願意。


回到院子里,在侍女的服侍下,我迅速沐浴更衣,準備早些歇息。


等到收拾好自己,已經快亥時了。


赤著腳坐在床上,剛準備休息,幾個大侍女來了,程憺還是要見我。


「我不去!累了,要睡覺!」我一口回絕,轉身便想要躺下。


其中一個大侍女朝我跪下,另外幾個跟著跪了一地:「求夫人憐惜。」


我看了她們良久,咬了咬牙,下了床,隨意把鞋子一趿,經過侍女們身邊時,氣哼哼地留下一句:「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程憺到底在玩兒什麼把戲。


只是今晚的好心情,被下了個徹徹底底。


幾個大侍女簡直要感激涕零,程憺不會拿我怎麼樣,可她們就不一定了。


我幾乎是一路衝到了書房,剛進去的時候,還有點不適應。


畢竟我已經三年未曾來過這裡,我不願意甚至是抗拒來書房,於我來說,關於這裡的記憶實在是太難堪。


可程憺非要戳我痛處,我便如他所願,來和他打打擂台,反正輸的人不會是我。


書房內沒有點燈,昏暗得緊,我瞧見程憺站在窗邊,月光撒了一身。


我正是生氣的時候,在心裡連連譏諷程憺,裝什麼惆悵客。


趿著鞋子,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我衝到他身邊兇巴巴的質問:「找我作甚?!」


下一刻卻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立覺不妙,眼皮跳了一跳,轉身撒腿就跑,繡鞋都掉了一隻。


沒能跑脫。


程憺速度快得花眼,回過神來我已經在他懷裡了,他雙臂箍著我越收越緊,我只覺得骨頭都快要碎掉了。


我打了個冷戰,程憺喝了酒,怕是要對我發瘋。


三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本已睡下的我被侍女請到這個書房,見到了喝醉發瘋的程憺。


第二日下人口中的我,從女郎變成了織夫人。


程憺酒醒後卻一句道歉都沒有,消失了整整一個月,再出現在我面前時,他沒有絲毫羞愧,一臉的理所當然,毫不避諱地把我抱進懷裡。


「怎的瘦得這般厲害。」


我想問問他,你真的不知道嗎?


他當然是知道的,只是不重要,或者說不在意。


誰在意我那一個月到底是如何過來的呢?


雖自小便被關在這籠子里,可我卻知道,什麼叫廉恥,什麼叫倫理。從前可敬可親的長輩,我無論如何再叫不出一聲「程叔叔」,叔侄關係一夜之間變了味。


我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用帕子狠狠地擦洗自己,留下一道道紅痕,可總覺得洗不掉程憺的氣味。我噁心他,也噁心自己,又害怕看見下人們鄙夷的眼神,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不肯出院子。


漸漸地不想進食,侍女們哭著求我,但我只能強忍著喝下些淡粥,再吃不下任何東西。


一個月便瘦得皮包骨頭,眼窩都凹陷下去,身上的嬰兒肥也不見了。整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語,呼吸聲輕輕的,實際上我已經沒有力氣起床了,滿心都是厭棄。


程憺便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那個時候我已經連淡粥都喝不下了。我從混沌中稍稍清醒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我床前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但也無所謂了。


他見我睜眼,便把我抱起來,靠在他懷裡,手放在我腰際,問我:「怎的瘦得這般厲害。」


說著便要親手喂我吃東西,我胃裡一陣翻滾,喝不下。他見我抗拒,把勺子放在一邊,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淡粥,強硬地渡給我。


我被逼著吞下去,覺得噁心得緊,他唇一離開,我便扭頭乾嘔,見他還準備再來,我用最後一點力氣,打翻他手裡的碗,以示抗拒。


他不生氣,只是吩咐再拿一碗溫好的粥。


看來是存心和我杠上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人,只覺得荒唐又可笑,他這又是做什麼呢?擺出這副姿態,倘若當初能對我有一絲憐惜,不要碰我,我何至於變成今天這副凄慘模樣?


我心裡有如刀劍亂絞,亂倫的羞恥感不斷衝擊著我,只覺得整個人喘不過氣,只想就這麼去了。


可程憺不許,我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毅力和耐性。當他再一次含了一口粥,準備貼上我唇的時候,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開口說了快一個月來的第一句話:「不要碰我。」


太久沒說話,再加上缺水,嗓音實在算不得有威懾力,但成功地阻止了程憺的動作。


他吞下那口粥,對我說:「織織不乖,不吃東西。」


「我便親口喂你吃。」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眼裡含著淚水,滿滿的厭惡和拒絕。


程憺用大手輕輕遮住我的眼睛,繼續說:「織織還要繼續餓著自己嗎?」


我看不見他的臉,用自己微弱的聲音堅定地一直衝他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肯定聽見了,手掌抖了一下,應該是覺得我可笑吧。


我的恨意於他來說,實在是沒用得很。


程憺一直遮著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只聽到他對我說:「織織要恨我便恨吧,只是難道真就甘心嗎?」


「我比你大了十三歲,你這般不吃不喝,是要走在我前頭?」


「不過沒事,你去後我自會長命百歲兒孫滿堂……明年清明我會給織織燒紙的,如果我還記得你的話。」


我聽得火大,憑什麼你過得和和美美而我卻死得凄凄慘慘?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倒是想得美!


我倒是要看看,如你這般下流無恥的人,竟也配生個大孝子?我偏要活得比你長久,看看你晚年凄慘兒孫離棄的模樣!


於是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自己推開了程憺的手,搶過那碗粥喝得乾乾淨淨。


喝完我捂著肚子,勉強止住胃裡的噁心,抬眼看向他,程憺居然還笑著說:「阿織是捨不得程叔叔嗎?」


話音剛落,他和我都愣住了。


程叔叔?他算哪門子的叔叔!天下間竟還有這不知廉恥把侄女擄上床的叔叔?


真是可笑至極!


我炸了,刻薄地譏諷他:「你這個叔叔讓我噁心!你不配你不配!」


說完便掙扎著要從他懷裡離開,程憺不再說話,抱起我放在床上。


我立刻轉身不願看見他,他便站在我身後良久。久到我快要再度陷入混沌時,似乎聽到他輕輕嘆息了一句。


「那配做夫君嗎?」


我心想著,怕不是在做夢。


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十二


從繁亂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我可沒忘了自己還在發酒瘋的程憺懷裡。


他從背後抱住我,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把頭埋在我肩頸上,溫熱的鼻息夾雜著酒意噴在我鎖骨的皮膚上,帶起一陣癢意。


我動不了,也不敢動,生怕惹了他發瘋,我招架不住。


可他一直沒有動作,我心裡那點子忌憚便漸漸消了下去,開始用手去掰開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


可他的力氣太大,我又想早點回去睡覺,於是煩躁起來,語氣變得不大客氣。


「放開我!」


「你不睡覺別人還要睡呢!」


可他不理我,仍舊抱著我不撒手。


我氣極:「你發什麼瘋!」


不知是這話戳到了他哪個地方,程憺一把連著我掰他的手也禁錮住,這下我是真的毫無反抗之力了。


他隔著布料吻了吻我的肩頭,輕喃道:「我確實瘋了。」


我皺起眉,他要發瘋就發瘋,只要不波及我,怎樣都與我無關。


可程憺不依不饒,他引誘了我,而我掉入圈套。


他極平靜地問我:「來,阿織告訴程叔叔,今日昌延街失散,真是因為火勢,還是阿織自己想要離開?」


聽到他自稱叔叔,我心裡怒火愈發旺盛,暫時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才會在聽到後面那個問題後,身體一僵,也不出聲了。


看起來頗有些閃躲的意味。


落到程憺眼中,我的沉默便成了默認。


我不得不承認,程憺還是了解我的,而我確實在失散的那一瞬,浮現出了離開的念頭。


可我不蠢。


若我真離開了,要去往何處?細細一想,我除了這座府邸,竟是已經沒有別的去處了。妝奩里的銀票我一張都沒有帶上,分無分文,我要靠什麼生存下去?


雖不願承認,可我也知道,自己這些年被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是個能吃苦的人。


最重要的是,程憺不會輕易放過我,不管我如何逃離,最終還是會被他抓回來的。


更何況……那些侍女怎麼辦呢?


善善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所以我回來了。


可我沒想到程憺居然猜透了我的想法。


身後程憺似乎是苦笑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一點憊累。


「有的時候,我懷疑織織是沒有心的。」


「織織,我醉了,你不能推開我。」


「八歲的阿織來到我身邊,長成十八歲的織織,我總疑心你過得不好,可卻不知道該怎麼去對你好,於是便恨不能把天下間所有的好東西都捧給你,可你卻不喜歡。」


他手掌覆上我的臉,問我:「你要什麼呢?織織。」


「你告訴我,好不好?」


「只要你聽話,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為你尋來。」


我冷笑,反正我喜歡什麼也不會喜歡你!


「你看,我說你虛偽,這便是了。『只要你聽話』,要我聽話,便什麼都給我,可我若說想要離開……」


「不可能。」程憺打斷我,說:「織織要聽話。」


「這不就是了?」我諷笑他,程憺此人,真真是虛偽到昌延街了。


他也不為此辯解,默認了我的話,還厚著臉皮繼續與我訴衷腸。


「織織要記住,別的都是惡人,只有我才會真正對你好。」


「織織就不能喜歡喜歡我嗎?」


喝醉酒的人都是這般糟心的嗎?


程憺不放手,我也沒有法子,只好繼續坐他懷裡,心裡煩得很,平時也不見你這麼聒噪。


可他又突然在我耳邊炸開一句:「織織是不是看上了那同行的小郎君?」


我心頭火又起,這又干別人小郎君什麼事了?


「若要發火儘管沖我來便罷了!何必拿別人做筏子?又發什麼瘋!」


程憺突然把我抱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冷硬道:「織織最好不要喜歡上他。」


又溫柔下來,吻吻我的臉頰。


「接近你的人都是別有所圖,織織別被一張臉皮給哄騙了。」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是又犯哪門子癔症了?!


今夜的程憺實在是太反常了。


像是回到了少年時候一般,絲毫沒有平時的姦猾和故作高深。


我嗤了聲,若是他年少時,真有女郎喜歡這般模樣的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可今天晚上,直到最後他都沒有碰我。


倒不是他多仁慈,也不是他良心發現了,而是因為有緊急的事務,下屬已經求到了書房門外。


他也只好放下已經伸到我鎖骨處,快要碰到肌膚的手。


我鬆了口氣。


走出門的時候程憺回頭望了我一眼,眼裡還有未消散的慾念,面上表情似乎是遺憾。


居然還留下一句戀戀不捨的「我明日再來看你。」


這是真以為自己是個少年郎了?這副作態可叫我噁心壞了。

十三


可程憺並未像他所說的「我明日再來看你」。


我還以為,他是酒醒了之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臊得慌,不好意思來見我。


可善善告訴我,程憺又去打仗了。


櫟陽令反了。


善善的父親死得凄慘,反賊竄到與之相隔不遠的櫟陽,櫟陽令一想到,自己落在昏聵的齊帝手裡,怕是也沒有好下場,索性大開城門,投了反賊,成了反抗亂政揭竿而起的義士。


而程憺奉旨負責圍剿反賊。


「將軍便是太忠君了……齊帝三十歲才繼的位,今年都四十有七了,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不過也難怪,早些年上面耽於美色,早就虧空了身子,生得出來才怪!」


「真是活該,也不看看百姓們都被他禍害成什麼樣子了。」


善善知道府里像個鐵桶一樣,不會把她說的話傳出去,可勁兒地罵了齊帝一通。


「他要美人,宦官們便四處強擄,要珍奇異寶,侍衛們便闖進民宅搜羅。」


「為了給他的寵妃建一座嬌娃館,到處搜刮民脂民膏,修了三年了,到現在都沒有完工。」


「百姓賣妻典子無家可歸,到處都是流民,到處都在起義。這些叛軍攻佔了不少城池,汾陽便是其中一個,我不恨暴民走投無路誅我父親,我只恨齊帝無能,下令我父親死守汾陽,卻又不派出援軍,才使得整個汾陽慘遭屠殺……」


我聽善善說沒有援軍,問她:「程憺呢?」


善善已經習慣了我直呼程憺姓名,並不意外,她回答我:「汾陽被困是一年的事情了,那時候將軍遠在白虎復夷,與汾陽隔了兩倍路程,根本趕不及,再有——」


善善憤怒地控訴:「他根本沒有派人通知將軍!等將軍知道汾陽被困,我父親都已經去了半個月了!」


「而我也在地窖藏了半個多月,才被將軍派去的人找到,送來京陵……直到前些天,管家才把我安排進來侍奉您。」


不難聽出,善善的聲音里滿是感激。


她也極力在我面前為程憺說好話。


「夫人,將軍對您真的很好。」


「您是沒有見過他在外面的樣子,從來不笑的。對所有人都很嚴厲,包括對小郎主,將軍從來都是不假辭色。可獨獨對您,包容得可以說是溺愛……」


善善後面的話聲音越說越小,但她也知道我不會把她怎麼樣,索性把程憺身上的優點誇了個遍。


可我只過濾性地聽她說的八卦。


「之前小郎主在課上頂撞了夫子幾句,將軍拿著鞭子,抽得小郎主皮開肉綻,半夜了還壓著他去向夫子賠罪。」


「整個京陵都知道,將軍是個極嚴苛的人,但也令人敬佩,若不是將軍,大齊早就被涼州西金長驅直入了。將軍遇見那些可憐的百姓,都會盡全力救助的……他的仁慈,也是天下皆知。」


我「哦」了一聲,善善也不知道我聽進去多少,無奈極了。


「夫人……」她嬌聲嗔我。


我連忙說道:「好好好,程憺好。」


善善泄氣,知道我這是假裝沒聽見。


「不過……」我湊向她,「那個小郎主挨打怎麼回事?」


小侍女嘆了口氣,繼續任勞任怨和我談天說地。


「小郎主便是將軍的長子程湣。」


我打斷她,「我知道——」


「我還知道他比我小三歲,是未來的程家家主。」


這些母親在大牢里告訴過我,她還特意提起了程湣。


說讓我以後見到他的時候,要記得對他好。


我不明白,但是母親怎麼說我便怎麼做,雖然我至今還未見到他。


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罷了,況且以我現在的身份,見不見的也沒什麼要緊了。


善善氣悶,甚覺英雄無用武之地:「您都知道幹嗎還問我呢?」


我輕輕敲了一下她的小腦瓜:「我要聽他挨打的詳細過程。」


「您可真是……」小侍女對我落井下石的行為表示了無可奈何。


但是她向來是個小話癆,對著我更是憋不住話。


「說來話長,是將軍剛打仗回來的時候,帶回了個懷孕的女子……」


說到這裡,善善吐了吐小舌頭,見我聽得津津有味,繼續說道:「母主容人,替那女子抬了個貴妾,安排了上好的院子給她養胎。」


「小郎主心疼母親,卻又不能置喙什麼,那日入學,態度便不好了些,所以才頂撞了幾句,引來了一頓好打。」


我聽母親說過,程憺的妻子姓王,比他大了十歲,兩家早訂好了婚約,以程氏主母的要求教養王氏長嫡女郎,卻沒想到程憺在王女郎十歲的時候才出生。


年歲雖差得遠了些,但這婚約卻不可廢除。


於是程憺在十五歲的時候,迎娶了二十五歲的王氏女郎。


第二年便生下了孫輩的嫡長子,程湣。


善善還在講:「小郎主雖有些年少氣盛,可也是有真本實學的。倒也能算得上是文武雙全。不過京陵的人一提起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他的少年氣,挨了不少打。」


「我也才來京陵一年,可聽說小郎主挨打,都聽了七八次……」


我捂住嘴樂得不行,典型的幸災樂禍。


小侍女十分譴責我這樣的行為,我心裡覺得好笑,又想起我現在是程憺的外室,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是不是會再鬧出些什麼,又挨一頓打?


反正是不得而知的了,何況程憺出去打仗,也動不了手。


「對了,那個妾怎麼回事啊?」


我是真的好奇,而善善一開始還以為我是在吃醋,也不知道她小腦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老是想到這些事情。


她嘿嘿一笑,促狹地看著我,可愛的小臉上隱隱顯得竟有幾分猥瑣……


「夫人——」她拉長聲音,「要說將軍這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在我剛剛進來前,京陵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將軍去燕原平反時,燕原令家的女郎。」


「一說是那女郎心悅將軍,自己爬了床。還有一說是燕原令搖擺不定,於是將自己家的女郎獻給了將軍,作為試探,將軍為了安撫他,不得不接受這個女郎。」


「再加上這個女郎懷了將軍的孩兒,於是將軍將她帶了回來,母主念及她父親身份和肚裡的孩子,便抬了個貴妾,倒是比一般的妾的待遇好些。」


「不管怎麼說,將軍真的是太辛苦了,那燕原令真是可惡!不管哪種情況,將軍都要為此負責。還好百姓們都知道將軍是什麼人,不然還不知道怎麼說閑話呢!」


善善這話聽著程憺有多貞烈似的。


我無語,他辛苦?這算辛苦?不僅白得一個美人和孩子,所有的壞名聲還被推到了別人身上,自己倒是乾乾淨淨的,裝什麼無辜清純。


那女郎知道自己被百姓們如此嫌棄,怕不是要哭了。


不過,外面的人對程憺的印象竟都如此之好嗎?


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事情,用了不少心思吧。


果然,程憺這廝心機深沉,慣會做戲。

十四


可我沒想到,程憺這一去便是兩年。


於我來說,這可真是……


意外之喜!


這兩年間,我過得極快活。


或許是心寬體胖,自十五歲起便沒有再生長的我竟然長高了一指,我想起善善肉肉的手指,雖然不長,但好歹是長了。


最重要的是,胸衣的尺寸大了不少,穿衣裙顯得腰更細更好看了。


於是又做了好些裙擺寬大的衣裙。


畢竟我愛美得緊,反正院子里沒有別人,便熱衷於打扮自己。


雖然還是不能出府,可好在有善善。


院子里近身的侍女仍是來來去去,但是善善一直留在我身邊。


她在,我便極少有無聊的時候。


我們把府邸能玩的地方折騰了個遍,又玩出許多新花樣兒,且越發異想天開,後來直接發展到,把花園裡的泥巴挖出來造一座魚塘。


每天都會弄出些幺蛾子,管家被我們搞得實在頭疼。說又說不得,去信給程憺,程憺說無礙,便只好任由我們去。


程憺的私侍每月都會送來一封信,我向來是不會主動去看的,善善拿我沒法兒,便念給我聽。


我也不是很想聽,左右不過一些詢問叮囑,長輩似的口吻,像是忘了那天晚上惺惺作態裝少年郎的自己。


可善善說,我不回信便罷了,人家來了信連看也不看,好沒良心。


這兩年,善善愈發像個大人般管著我,我卻還是以前的性子。她老是嘮叨我沒良心,我聽得頭大,都怕了她了。


沒良心這點我無法否認,確實,除非程憺來信,不然我決不會想起他。


況且我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幹,想他作甚。


善善便絮絮把信念出來,逼著我聽。


剛開始我還生氣,問她到底和我好,還是和程憺好,老是向著程憺說話。


小侍女不服軟,說自己才不像我一般,不講理。


接著好幾天善善都不理我,後來還是我巴巴地去找她,不說話,卻老是在她眼前晃,才忍不住破了功。


然後便各退一步,約好:我聽她念信,她便也不再和我生氣。


而此時我坐在鞦韆上,慢悠悠蕩著。


善善幾乎是湊在我耳邊,聲音像打雷,一字一句念完了那封信。


「——你說什麼!」


我手一抖,差點從鞦韆上掉了下去。


「程憺要回來了?!」


善善看著我得意地笑了:「夫人這麼激動作甚?」


接著促狹我:「看來是得知將軍要回來,太過驚喜,才如此失態。」


我平復了一下心情,突然得知程憺要回來,我還有些意外,至於善善說我驚喜。


呵,只驚不喜。我巴不得他別回來,免得煩我。


不過這話我忍住了沒說出來,不然善善又要嘮叨我沒有良心不講理。


反正在她眼裡,程憺都處處比我好。


我在心裡氣惱地「哼」了一聲,就知道善善偏心。


明目張胆地站在程憺一邊。

十五


程憺說了他要回來,卻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我提心弔膽了半個月,見他一直沒來,索性把他拋到腦後,和善善繼續過起之前的日子。


每日把府里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看見管家和侍女忙成一團,我心裡總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還是善善的花樣多,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感覺,真是快活極了。


我喜歡善善。


可我才不要告訴她,若她知道了,心裡得意,怕是身後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


一想到小侍女神氣的臉,哼,我可沒忘了那些她誇程憺卻說我不講道理的時候。


又開開心心地玩了半個多月,我早就忘了程憺要回來這事兒了。


可事實證明,人不能高興得太早。


得意最容易忘形。


今日一早,善善便拉著我來到花園。


之前我們命人用泥巴堆的魚塘,早就倒了好些魚進去。


昨晚上突然想起這個魚塘,還沒有栽藕花,現在也不冷了,最適合摸魚。


我本來不想去,站在淤泥里摸魚,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狼狽的很。


可架不住善善的奇思妙想。


她賊溜溜地轉著眼睛,勸我:「夫人去玩一玩嘛,反正也沒有別人看見,試一試嘍。」


「善善和您一樣,還沒有摸過魚呢!」


「我們把魚捉上來,再自己生火,架上烤著吃。」


我不可避免地心動了,但是還是有一點點糾結,更何況我剛一口回絕她,現在變卦,實在沒面子。


善善一眼看出我的搖擺不定,立刻把理由推到別人身上。


「之前管家命人挖魚塘的時候,心痛得快滴血了,咱們去抓魚烤了吃,正好可以安慰管家,這是物有所值。」


我半信半疑,想起管家之前那暴殄天物的眼神,以及譴責地看著我們皺皺巴巴的苦臉。


……真的會被安慰到嗎?


小侍女確定以及肯定地使勁兒點頭。


我立刻拋去那點子疑惑,管家一直任勞任怨,為了讓他老人家開心,我便犧牲一下自己,奮不顧身一次,去摸摸魚好了。


我和善善在衣櫃里左挑右揀,就是沒有找到簡練方便的裙子。


善善無語:「……就真的一件也沒有?」


「好看嘛……」我小聲辯解。


不得不承認,我是個極愛美的人。


柜子里全是精緻華美的衣裙,雖然不善舞,卻做了好多繁複飄逸的舞衣,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拖曳累贅的裙子,只為了穿著好看。


近來更是喜愛裙擺寬麗的破裙。


要想找出一件不繁複的簡裝,還真是有些困難。


不過什麼都難不倒善善。


她給我找了一套侍女們穿的新衣服,我也不嫌棄,試了試尺寸,發現正合適。


早上起來便穿上了,跟著善善摸魚去。


而此刻我脫了繡鞋,蜷著腳趾,站在魚塘邊上,還是有些猶豫。


唔……好臟。


善善倒是已經脫了鞋,跳下去了。


我看著她的腳踝一下陷在淤泥里,驚了一瞬。


好臟!


可小侍女轉身期待地看著我,我咬了咬牙,一隻腳踏進泥里,冰冰涼涼的塘水霎時淹過我的小腿,腳背也看不出原本玉白的顏色。


反正都踏了一隻了,我索性不去想太多,乾脆地把另一隻腳也踩了進來。


其實感覺還不錯。


可那些魚實在狡猾,我和善善徒手去抓,居然一隻都沒有抓到。


還說去烤魚吃……連魚鱗都沒摸著。


不過我玩兒得倒是極快活,心裡隱隱有種打破了規則的快樂。


可還是那句話,人不能得意忘形。


我正在興頭上的時候,有條魚游到我旁邊,慢悠悠地晃蕩,我心下自信,覺得自己定能捉住它。


卻沒想到那魚在我捉住它的一瞬間,迅速扭了個身,從我的掌下逃脫了去。


而我向前滑坐在淤泥里,裙擺和袖子濕透了,糊上黏噠噠的淤泥,臉上也濺了泥點。


我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身上髒得不行。


善善趕忙來扶我,我懊惱極了,又慶幸還好沒人看見。


可就在我帶著一身泥,從水裡站起來的時候,不經意地轉頭,看到了站在廊橋里的程憺。


不知道他來了多久。


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程憺已經在朝我這邊走過來。


他真的回來了!


那就是說,我這麼丟臉的樣子全被他看了去!


我面無表情,內心卻已經開始尖叫了。


……這次真是丟人丟到昌延街了。


他一定會狠狠嘲笑我的!一定會的!


不能輕易被他激怒,否則我看起來惱羞成怒,顯得我心胸不夠坦蕩,會更沒面子。


我想得很周全,但總是架不住程憺就是有三言兩語便挑起我怒火的本事。


他徑直走到岸邊,離我不過三步之遙。


「織織,我回來了。」


我站在泥水裡看著他,兩年未見,竟有些認生。


程憺好像黑了不少,下巴上布滿淡青色的胡茬,眉目硬朗,整個人的氣勢更加凌厲,如寶刀出鞘。


他蹲下身朝我伸出大手:「我回來了。」


不知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的,我向前走了兩步,愣愣地就把手放上去了。


眼角餘光里善善悄悄地溜走,小侍女把我給賣了,賣得乾乾脆脆。


沒來得及細想,下一刻我被程憺一把抱起,裹著拖泥帶水的衣裙縮在他懷裡,難得的沒有頂撞他。


不是因為感動得說不出話,也不是因為弄髒他的衣服不好意思,而是因為眼前的程憺,太陌生了。


我想頂撞,都不知道拿什麼做筏子。


就這樣一路被他抱進了院子,侍女們已然備好了溫水。程憺把我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接著蹲下身來,給我洗腳。


那雙大手捏著我的腳,輕輕搓了搓,露出了原本白皙的顏色。程憺把我的腳放在手掌上,他的手太大,比我的腳還要長。


他盯著我的腳,看得極認真,視線太強烈,刺在我腳上,忍不住動了動腳趾。


程憺伸出修長的食指,點了點我的腳趾,抬眼看我:「粉色的。」


還不等我發怒,便迅速給我穿上乾淨的繡鞋,抱進了屋子。


他一出去,侍女動作麻利地為我沐浴洗頭,換上衣櫃里的乾淨衣裙。


那套侍女衣裙被我留了下來,吩咐侍女們洗乾淨放在箱子里。


等到收拾完,出去便見到了換好衣服的程憺。


他在等我。


我已經兩年沒有見他了,好像對他的厭惡淡了那麼一點點。


取而代之的是距離感。

十六


我最想不通的便是,我明明長了一指,可站在程憺面前,仍舊只到他胸膛。


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好看了不少。


程憺看著我時,眼裡的驚艷毫不掩飾,還夾帶著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織織真美,身上的衣裙也美。」


我不屑理他,程憺誇得太刻意。


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美,也不差他一個。


「是新做的嗎?」之前的距離感突然消失,還是那個自作多情的程憺。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為著他做了裙子似的。


不過我暫且忍下了頂回去的話,眼皮一顫,躲過程憺伸過來的手,自然地走到院子里。


現在雖是白日,可若一直待在屋子裡,依著程憺那個不知羞恥的性子,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麼下流的事情。


也不知道程憺看出我的小心思沒有,才不管他呢,就算看出來了,我也不怕他。


到了院子里,我坐得離程憺遠遠的。


他好笑地看著我,「織織離得我這麼遠作甚?」


我用自己淡粉色的手指甲去刮石桌上的紋路,眼皮都不抬。


「避嫌。」


程憺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似是沒想到我會丟給他這兩個字,繼而朗笑出聲。


他朝我走過來,強硬地把我摟到懷裡,在石凳上坐下。


「我們避哪門子嫌?哪一處我沒有見過?嗯?」程憺鼻尖碰著我額頭,輕輕開口反問我。


言語露骨,我一時找不到話來反擊,只能梗著脖子胡攪蠻纏:「就是要避嫌,哪個像你一樣,不知羞!」


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發熱,不用想,肯定是紅了。


暗暗惱恨自己不爭氣,可終於意識到了程憺比起以前,是更不知廉恥了。


之前的程憺都讓我頭疼的不行,如今他愈發難纏,今後怕是要煩死我了。


他果然不依不饒,非纏著我取笑:「織織臉紅作甚?可是害羞了?」


我惱火得不行:「你好煩啊!」


掙扎著想從他懷裡下來。


可程憺不許,他緊緊抱著我,與我貼得親近。自顧自地對著我說話,也不管我聽不聽。


「兩年不見,織織長大了。」


「管家來信說,你在府中調皮搗蛋,日日胡鬧。」


「我先前在廊橋上看著,確實是比從前活潑了許多,連泥巴都不嫌了。」


「雖然看著長大了,卻還是個孩子樣。」


我聽他絮絮叨叨的,實在擾人,出聲打斷他:「比起你我可不是個孩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


程憺被我哽住,耳邊終於清靜了。


但沒過幾息,他幽幽的聲音自我頭頂傳來。


「……織織這是嫌棄我老了?」


我聽著他語氣有點不對,心裡發毛,但仍舊不願低頭。


「本來就是……再大上一兩歲都可以做我父親了……」


這也本就是事實,只是別人不敢說,我坦誠,敢說出來罷了。


可程憺不夠大度,極介意別人說他老,靠著我的耳朵陰惻惻低語:「織織的父親倒是不敢當,可織織孩兒的父親,卻是可以當一當的。」


我當即心裡便有了不妙的預感。


下一刻程憺抱著我起身,果斷朝屋內走去。


「看來織織想做阿娘了,旁敲側擊地提醒我,倒是我的疏忽。」


我睜大眼睛,這人好生不要臉!


「既然織織求子若渴,那我也只好辛勞一下了。」

十七


以前善善給我講小娘子私奔的故事時,總是會為結尾男人背信憤憤不平。


還和我說,男人說話算數,母豬都能上樹。


想來這句話確實是有其道理。


程憺說他「辛勞」一下,卻不想這一下就「辛勞」了好幾日。


我揉了揉腰,酸痛得我差點叫出聲,心裡冷笑:可真是太「辛苦」他了!


手裡的木簽突然被我折斷。


這幾日來得這麼頻繁,倒也不怕閃了他的老腰!


善善捧著綉女剛做好的一雙鞋,興沖沖地跑進來,看到這一幕,抖了抖小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怎麼了,我哽住,不知如何開口。


壓下心裡的火氣,默念道:不能教壞小孩子,不能教壞小孩子……


等到平息下來,才看著善善手裡的繡鞋道:「這麼快便做好了嗎?」


小侍女見我恢復正常,快活地回我:「夫人您看,這裡繡的小兔子和桂花,真不真巧?」


「拿來配您那套嫦娥抱兔的破裙,倒是相宜得緊。」


我想了想自己那些好看的衣裙,心情終於好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試試這雙鞋。


剛好善善問我要不要試,我便立刻從躺椅上直起身,襪子也不穿了,接過來直接套在腳上。


心下滿意,這雙繡鞋確實好看。


善善見我開心,也出聲誇我:「夫人的腳精緻可愛,穿什麼都好看。」


卻不料剛說完我臉就青了。


小侍女鼓著臉頰,看著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其實真的與她不相干,都是程憺惹的。


善善誇我,我心裡十分受用,可好巧不巧,昨日程憺也誇了「織織的腳甚是精緻可愛」。


當然,是在床上。


且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極下流地舔吻過我的腳後,又想吻我的唇!


我簡直被他給噁心壞了,不是嫌棄我自己的腳,而是震驚他真是不知廉恥得可以!


不能想了,越想越氣。


看著小侍女可憐兮兮的樣子,我扶了扶額,安慰她:「不干你的事,是其他的原因……算了,我想靜靜,你先自己去玩罷。」


於是善善一頭霧水又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隔一會兒又探頭進來說:「將軍讓私侍回來轉告您一聲,不必等他用晚食,今晚他不來。」


說完又腳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極力忍下翻白眼的衝動,畢竟這個動作不適合氣質優雅的我。


只是無語得很……程憺莫不是以為,他若回來我就會等他?


真是思慮過多,我壓根就不在乎他來不來這裡……不,他不來更好。


還臆想我會等他用飯,瘋了吧?


他什麼時候能改改這個自作多情的毛病?


我脫下繡鞋,繼續趴在躺椅上,有點氣又有點悶,可氣著氣著……就睡著了。


等醒來後,天已經暗了,整個下午都被我睡過去了。


長日無聊,消磨時間,我用得最多的法子便是睏覺。


只是今天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怕是睡不著了。


我打了個哈欠,算了,先用晚食最要緊。


動了動鼻子。


唔……是紅燒兔子!


小兔子還是很可愛的,我開開心心地吃了兩碗飯,又把自己給吃撐了。


晚食後,我在屋子裡走著消食,等到差不多了,又收拾好了上床睡覺。


睡過去的前一秒,我腦海里還在想著: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呢?


可我卻沒想到,真的會有這麼一天,並且來得如此之快。

十八


程憺是隔了十幾日,才再次來到府邸的。


這回他一來,便告訴我,要我離開府邸,去往程氏。


我乍一聽,還反應不過來。


等聽明白了,心裡卻五味雜陳。


明明盼了這麼久,想要離開這裡,可如今真要離開了,我卻膽怯了。


在這府邸內待得太久,程氏又是一個我所不熟悉的存在。


程憺見我臉色不好,抱著我哄勸。


「織織莫怕,裡面的人都不敢欺負你的。」


「你若去了,還可有人陪你玩耍,不如這府中寂寞,我便也能時時見到你。」


「最近有極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碌得很。織織放在我眼前,好叫我安心。」


我不說話,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最後我問他:「那我可以時時去昌延街玩嗎?」


程憺說外面不安全,惡人會擄走我的。


我又問他:「那我可以不去嗎?」


他微笑著,堅定地對我說,不可以。


「你看,我想不想去有什麼要緊呢?」我心裡早知如此,語氣清冷,「你每次都是這樣,從來不會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不過是從這一個籠子出去,再住進另一個籠子罷了。


我還是那隻雀兒。


不同的是,這個籠子只有我一隻雀兒,另一個籠子卻住了更多的雀兒,擠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看著程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不想去。」


程憺的笑意漸漸平散,他深深地凝睇著我,良久才開口:「織織聽話。」


聽著心裡便煩躁,每一次都是這幾句話。


織織要乖,織織聽話,翻來覆去地直聽得我胸口發悶。


我有任性的選擇嗎?


你程憺從未給過我真正任性的機會!


就如同此刻,程憺只給我一句「族中長輩已知你的存在,織織,我不是在詢問你。」


是在告知我。


「你要聽話。」


「那裡早已準備妥當,只需要你過去便可。」


他的語氣很淡,我知道他沒有生氣,他只是覺得我聽不聽話也不要緊。


程憺說了要我去,就不會只是說說而已。


那一個籠子華麗嗎?和這裡的人一樣嗎?別人看我的眼神是怎樣的呢?


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並不問他。


只是心裡又開始難受,又想大哭一場。


雖然知道沒什麼用,不會改變程憺的決定,但是讓他煩一煩也是好的。


所以我不看他,也沒有哭出聲音,就只是坐在他懷裡大顆大顆地掉眼淚。


果然程憺見不得我這般,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拍著我背,無奈極了。


「怎的委屈哭了?」


又低頭舔乾淨我臉上的淚珠。


我被他噁心得眼淚一干,差點哭不下去,但是心裡的煩悶又讓我的淚水充盈起來。


不理他繼續掉眼淚,反正不能我一個人難受,也要磨搓他一番才好。


可程憺哄了我好長一段時間,還是一副看似很好說話,實則油鹽不進的樣子。


我都哭得厭煩了,他還沒哄得厭煩。


好沒意思。


乾脆地收住眼淚,我又不傻,既然對他沒用,我又作甚白費力氣?


這些無根之水,留給程憺,還不如留給我五臟六腑里的小兔子。


我索性從他懷裡掙開站起來,把他扯起來,推到門外去,再把門關上。


他也算識趣,不曾反抗,隨著我的動作出去了。


我沒想太多,管他會不會生氣呢。


至少今晚讓我可以不看見程憺。


免得讓我更憋屈。


可他就是有讓我更憋屈的本事。


第二日我是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醒來的,頭還枕在善善腿上。


我從她身上爬起來,有一瞬間的錯亂,我這是在哪?要幹什麼?


善善嬉皮笑臉地喚我:「夫人……」


這時候程憺掀開帘子進來了,再對上善善心虛的臉,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怪不得……我昨天晚上睡得那麼沉,好你個善善,居然又把我給賣了!


程憺讓善善出去,小侍女忙不迭地溜了。


看著我明顯已經黑了的臉,他覺得好笑,摟住我臉不紅心不跳地哄騙:「大概是昨天廚女剛好做了些助眠的飯食,才讓織織睡得這般沉。」


我盯著他,半晌:「我看起來很像傻瓜嗎?」


程憺厚著臉皮承認:「可織織上了這馬車,已經回不去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穿得整整齊齊的,又伸手摸了摸頭,呵,髮髻都給我挽好了,還說不是早有預謀?


程憺只當沒看見我的眼神,拿起一旁的珠翠,幫我一支一支戴上。


事已至此,再鬧我便是和自己過不去。


透過窗欞看了看天時,才微微亮,想來該是還在路上。


我閉上眼睛,輕輕靠在軟枕上,懶得再同程憺纏纏綿綿地吵架。


他也算知趣,見我不再準備抗拒,喊來善善,自己下了車去騎馬。


善善一上來,我便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自知理虧,「嘿嘿」一笑,開始狡辯:「好夫人,人家也是沒辦法嘛!」


我不說話,就那樣看著她,看得她毛毛的,好一會兒才「哼」了一聲,復又閉上眼睛。


「偏心。」

十九


到程氏大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善善扶著我下了馬車,站在門前,我遲遲不肯進去。突然想縮回馬車裡,把自己藏起來。


這個籠子,不是我住慣了那一個。


且我是以什麼樣的身份進去呢?程憺的外室嗎?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已是程憺的女人,而我不願意承認甚至抗拒,自己是屬於他的。


他要我如何我都拒絕不得,他若不許我出去,那我這一生便都要待在這裡面。


我不想,不想不想,一點都不想這樣。


憑什麼他要這樣對我,在強佔了我的身體後還要禁錮我的自由?


或許是我的抗拒太過於明顯,程憺走到我身邊,強硬地拉住我的手。


他眼神深邃,看了我半晌:「織織,你回不了頭了。」


是啊,我回不了頭了。


從變成阿織的那一天,宋知弗就已經死去了,而當我成為織織的那個晚上,阿織也不見了。


那……我是誰呢?


我不想做程憺的織織,我又能做誰呢?


如同失了魂魄般,我任由程憺拉著,走進大門,走過廊道,走了很久,最後走到一個正廳。


這裡是程憺的祖母住的地方,是她提起讓我到程氏來,而我連程憺的妾都算不上。


原來我這麼弱小無力啊……


誰都可以左右我的來去,只有我自己不能。


程憺拉著我的手一直沒放開,直到一個侍女打起珠簾,朝他盈盈一拜。


「郎主,祖老有請。」


與我則是完全的無視,好似我只是程憺的一個玩意兒。


我不是個大度的人,相反,我又驕傲又小氣。雖然我知道,外室真是算不得光彩。


可在今天之前,還沒有人敢用這樣輕慢的態度對我。


就算是程憺,也不能!


所以我鬆開程憺的手,看著那個侍女。


程憺也感受到侍女對我的輕視,知我此刻定然極不開心,繼續拉過我的手向廳里走去。


路過那侍女時,淡淡一句「自去領罰」。


侍女臉色倏地蒼白,卻只能恭敬地應下。


這次我沒有掙扎,和他進去了。一進去才發現,裡面除了祖老,還有一位年長的婦人坐在下首。


她眼角雖已有了紋路,卻還是氣質雍容,臉上帶著溫柔平和的笑意,讓人見之可親。


想必,這便是程憺的妻子了。


不知怎的,對著她,我心裡湧起一陣陣羞愧,程憺明明是她的夫君……


手觸電似的從程憺的手裡掙脫,繼而跟著程憺俯身一拜,我很久不曾對誰行過禮了,動作透著一點子生澀。


坐在上首的祖老冷然地看著這一切,我可以感受到她對我的不喜。


她大概是覺得我勾引了程憺。


事實上她確實這般想,一開口便是:「怪不得日日往京郊跑,倒是一副好容貌。」


我真想對她大聲喊:「你教的好孫子,倒是知廉恥,強擄自己的侄女!」


可我終究不曾說出口,倒不是怕了她,只是犯不著和一個老人置氣。


程憺敬重自己的祖母,卻還是維護我:「祖母,她只是個孩子。」


祖老「呵」的一聲,「希明十四歲你便說是個大人了,她二十歲,竟還是個孩子?」


「倒是偏心得很。」


希明便是程湣的字。


程憺也不正面應對,轉而提起其他的事情。


「織織的身世祖母也清楚,不必再提。從今以後,她便是我的側夫人。」


祖老輕飄飄地掃了我一眼,竟也沒有反對,只是說:「你心裡有章程即可。」


說罷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吹氣,要喝不喝。


我簡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在她眼裡,我竟低賤如塵埃一般。


又不是我求著要來這裡,當這個側夫人,誰稀罕呢!


程憺在你那是個寶,在我眼裡,還不如一棵綿綿草!至少綿綿草還能讓善善給我編一條手鏈,換我一下午的歡快。


不等我出聲,祖老又淡聲道:「都退下吧,晏清留下。」


坐在一旁的婦人終於起身拜別,又對著程憺微笑:「不若讓側夫人跟我一同吧。」


看得出來,程憺對她極為放心,點頭示意:「勞煩姐姐。」


這時上首突然傳來茶盞碰撞的聲音,又發現祖老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她生氣了。


我感受得到。


心裡忽然就沒有那麼氣憤了,也不過如此。

二十


跟著母主,一路走到了她的院子。


我的直覺總是非常敏銳,這大概是我為數不多的能力之一,能分辨得出別人對我的善意和惡意。


走在我身前的母主,姿態端麗,眼神溫和。


我可以感受到她對我散發出來的善意。


為什麼她會不討厭我呢……


我不明白。


小時候,我從未看見父親除了母親還有其他的女人。


母親說,愛是霸佔,是獨享,是容不得他人一絲覬覦。


我對程憺沒有這些感覺,我不愛他。


她可以為程憺的妾安排上好的院子,可以為我解圍立威,是因為她也不愛嗎?


還是說愛屋及烏。


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我知道她對我沒有絲毫惡意,這就夠了。


她沒有帶我去正廳,而是去了她的屋子,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放鬆下來。


「祖老年紀大了,性子越發的左了,見不得小輩忤逆她。今日之事,你無須放在心上。」


這意思是他們都只是礙於尊老,所以祖老並不能拿我怎麼樣嗎?


她安寧地望著我,走到我身邊,溫柔地託了托我的臉頰。


「知弗。」


我已經十二年沒有聽到別人如此喚我了,乍一聽都未反應過來。


「你和你母親長得一樣。」


「一樣好看。」


我不想哭的,可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她沒有詫異,也沒有絲毫不耐,更沒有制止我。


只是輕輕地替我擦眼淚。


我哭得說不出話,她好溫柔,給我擦眼淚的時候像極了母親。


等勉強平息下來,我才顫著聲音開口:「您認識我阿娘嗎?」


她見我不哭了,暖暖的手拉過我,在窗邊的小几坐下。


眼神看著我,又像是看我母親。


「年少時候,我和她一同長大的……你母親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妹。」


「若按輩分,或許你得叫我一聲姨姨。」


我不知道這些,也沒有見過她,其實我小時候見的人也實在太少。


母親不愛出門,只帶我上過三四次街。


也沒有人來拜訪過我們。


外祖家的人莫說見過,母親提都不曾提起。


而她是我的姨母,我也不願以程憺側夫人的身份面對她。


所以我喚她:「姨姨。」


她「嗯」了一聲,回應了我。似乎是看穿我所有的想法,包容了我的固執。


「對不起。」我訥訥道,眼神躲避。


心裡只覺得羞恥,不知道怎樣面對自己的姨母。


她一直沒鬆開我的手。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她說:「知弗,你是個好孩子。」


「你與我之間如今的關係雖複雜,可你不必為此感到羞愧。」


「生得美麗,從來不是你的過錯。」


我又想哭了,「可是別人都覺得是我的錯……」


「別人覺得,便如此嗎?」她打斷我,「你也覺得是自己的錯嗎?」


我堅定搖頭:「我從不覺得是自己的錯。」


「只是我怕別人看向我時,鄙夷的目光……」我低頭,把臉貼在她的手上,「姨姨,我不喜歡。」


她摸摸我的頭,「不要怕,孩子。」


「有我在,這府中便沒有誰能輕慢你。」


至此我有了姨母,和母親一樣包容我,愛惜我的姨母。


我忽然就不怪程憺逼著我來這裡了。


若我一直躲在那籠子里,我還會知道有這樣一位挂念我的長輩嗎?我還能了解到關於我父親母親的過去嗎?


我承認我心裡有些慶幸了。


祖老不喜我又如何呢?這偌大的程氏,再也沒有能讓我害怕的東西。

二十一


善善來接我時,我正在聽姨母和我講母親小時候的趣事。


「你母親小時候喜歡吃梨花巷的桃酥,可是家中管教慎嚴,只好靠著我去看她,才能嘗上些許。每每我的侍女買來,我便帶著,去同她玩耍。」


「阿娘小時候竟這般貪食嗎?」


「嗯……」姨母遞給我一塊桃酥,「我對你母親從來狠不下心腸。」


「可自她九歲那年,吃了桃酥腹痛後,無論她怎樣央求,我都再也沒有給她買過。」


我咬了一口桃酥,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


怪不得母親愛吃。


「姨姨您也是為了阿娘好。」


姨母看著我搖頭,「不,所謂的為她好,都是我以為罷了。」


「她想要得不得了,可卻因為我的自以為是,再也沒吃到過梨花巷的桃酥。」


我看了看手裡的桃酥,卻聽到姨母說:「你手裡這桃酥是我做的,梨花巷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毀去了。」


哪裡還有什麼桃酥呢?


看著有些傷感的姨母,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拉住她的手。


「後來我嫁到程氏,做了母主,終於可以學做桃酥,你母親卻再也沒有機會吃到了。」


「可如今能做給你吃,也是極好的。」


她摸摸我的頭,「好孩子,姨姨這裡的桃酥等了你十二年了。」


我鼻頭一酸,若我十二年前便來到了姨母身邊。


那些想念父親母親的時候,打雷驚懼的時候,孤獨哭泣的時候,是不是就會,有一個人把我摟在懷裡,對我說:「姨姨在。」


那該有多好?


可如今我終於來到姨母身邊,吃到了她做的桃酥,卻是在這般不堪的境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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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選專欄

城中落花又逢君:古都中的浪漫愛情

櫻胡柰朱 等 冥王星氣象台一號播報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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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真心,大概就是時隔三百年,你依然可以拔出我的劍。——紫薇

犯月

我自小在蓮都生活,那是一個離天啟都城最遠的城池。但那裡風景秀麗,四季如春常年鳥語花香,蓮都產一種極其稀少的十六重瓣蓮因此稱為蓮都。

這個世界都是以星命為存的,帝都天啟城中居住著整片大陸最位高權重的存在——紫薇,對應的就是帝星紫薇。

但是星命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就算是紫薇也會像尋常人皇一樣時刻提防竊國之賊。

自從七殺現世,天啟周圍的城池都發生了動蕩,這可不是個好預兆。

我是個孤兒,生來克六親後來被師父收養。我師父什麼都會,可厲害了。但是他什麼都不願意教給我,我曾經問過他,他說「你的命已經被定下,想逆天改命就要修身養性。什麼都不學對你來說才是好的。」

我不懂,年幼的我不懂什麼叫命定。不懂什麼是逆天改命,更不懂為什麼要逆天改命。

但是我知道,師父是不會害我的。縱使我身無長處也餓不死,反正我師父有那麼多家產養我綽綽有餘。

後來師父遠遊,我一個人留守蓮都倒也過得逍遙。起初兩年,我還時不時能收到師父寄來的信,後來日子久了慢慢的信什麼的也就沒有了。

直到貪狼現世的那一天,師父火急火燎的趕了回來。

我還不明所以的為師父回來高興,沒想到師父收拾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二話不說就要帶我走。

我習慣了聽從師父,所以並沒有多問。

一路上快馬加鞭,師父帶著我去取了一把刀。阿諛,這是我手中那把刀的名字,他出自最負盛名的煉器大師晏子使。

除了我手上的阿諛,最赫赫有名的就是這任紫薇手中的天命劍——犯月。

我不明白,這麼好的刀為什麼要給我。晏子使只說,這刀本來就是為我而生的,它被塵封得太久,久到只能借他的能力重返世間。

阿諛的威力比我想像的還要強悍,晏子使告訴我此刀可斷山川河海,我當時還不信。後來一次情急之下,我總算是領教了一二。

取了刀我們兩人騎著快馬一路上不停歇的往前,我知道師父要帶我去哪,前方只有一個城池那就是天啟城。

但是我不知道師父為什麼要帶我去天啟,從前不讓我隨意離開蓮都的師父竟然親自帶著我這樣匆忙的奔赴天啟,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秘密。

雖然不是那麼在乎,但我隱隱猜到是因為貪狼現世。之前七殺現世,現在貪狼又出來,只差一個破軍,三個聚首可形成亂世之局。

紫薇,可能會就此隱匿也說不定。

可是我想的是,我走的匆忙還沒來得及跟我的那些小夥伴告別。

我心中有預感,我和他們應該不會再見了。可惜,沒能告個別說句話。

果然,很快我們就抵達了天啟。

天啟城,位於中央的位置。三面都是茂密的森林平原,只有一面是巍峨險峻的天然屏障,岐山。

北面,有若河,千萬年供養著天啟,這才有了如今長街上的繁茂景象。

我們進了城,沒想到師父在天啟也有資產。他帶著我來到了一處恢宏的大宅院門口,隨著婢僕到了我的房間,推開門竟然和我在蓮都的別無二致。

我不知道師父有什麼計劃,但是我清楚我的逍遙日子也是差不多到頭了。

到了天啟,師父好像也不著急了。只讓我待在家裡不要輕易出門,他自己倒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我也沒有出門的興緻,沒事就抱著那把長刀琢磨。

過了半個月,師父終於帶著我出門了。

天啟城外有一處高山,師父領著我站在山頂時可俯瞰整座城池,好一番波瀾壯闊的景象。

我看的入迷,身後來了人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來人身著月白色長袍,各處綉有同色的圖案,低調卻顯得精緻無比。

他的腰間別著一把長劍,看起來是把好東西。

只是我在想,來這山上穿一身白,不會臟嗎?

我下意識看向身邊的師父,卻發現師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

「我等你很久了。」那人笑的溫和,似乎認識我很久了。

我聞言皺著眉,顯然師父帶著我千里迢迢的來天啟就是為了讓我見這個人,不知道他有什麼企圖。

「如今七殺和貪狼已經聯手,你知道破軍在哪嗎?」我覺得那個人有些奇怪,他雖然在問我破軍在哪但他的神情告訴我,他顯然是知道破軍在何處的。

更何況,破軍在哪我怎麼會知道。

我看著他望我的眼神,心裡有絲絲寒意沁入心底。

「已經猜到了么。」

那個人彷彿知道我心裡的想法,即使他唇角邊笑意加深,但在我看來危險似乎已經近在咫尺。

我下意識摸向了阿諛,有些防備的看著他。

「自上次殺破狼命格形成後,我們整整有三百年沒有見過了。破軍,別來無恙!」

終於,那個人還是揭曉了謎底。

我心裡一涼,這麼多年那些刻意被我忽略的細節,在這一瞬間猶如排山倒海般在我腦海中湧起。

我生來克六親,師父不讓我學任何絕技,那把為我而生的阿諛,貪狼現世我不遠千里來到天啟。

破軍早就出現了,只是一直以來都沒有人知道,更沒想到這次的破軍是一個姑娘。

「你又是以什麼身份來跟我說好久不見?天啟城主,還是……紫薇。」

我皺著眉低聲質問道,手已經悄無聲息的握住了腰側的長刀。其實他一出現我就知道他的身份,我認得他手中的天命劍。

即便我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我更在意的是師父為什麼要帶我來見他?在七殺貪狼集體現世掀起風波的時期,我不認為紫薇和破軍之間還能有什麼友好交流的可能。

「你來天啟半個月了,有沒有出去逛逛?」

他往前走上幾步,與我並肩而立看著腳下巨大繁華的城池,他的語氣里有著說不清的的意味。

「很快,七殺他們就會來找你。」

「我希望你能站在我的陣營,畢竟這天啟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安寧,我們聯手可以護住這盛世。」

他言辭懇切,但在我聽來簡直荒謬。

原來,師父帶我來這兒只是為了讓我以破軍的身份支持紫薇。

「天啟會有什麼結局我決定不了,抱歉。」

我想,我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我只是一個凡人,沒辦法主宰那麼多人的生死,更沒辦法力挽狂瀾拯救蒼生於水火之中。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以為蓮都就能置身之外嗎!」

可能是我的態度激怒了他,他有些怒其不爭的呵斥道。

可是,他忘了。我不是他的下屬,也不是他的臣民。

腕間一動,阿諛已經微微露出鋒芒。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阿諛,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轉過頭去,默默的看著天啟城徑自出神。

我不想和他待在一處,於是抬步準備下山。

走之前,我跟他說「你的一切都是星命賦予的,可我不是。」

我不在乎星命,我的命沒有人可以定。

下了山,映入眼帘的是我師父的背影,他在等我。

我腳步頓了一下,還是裝作無事的走了過去。

「你應該答應他的。」

師父沒有回頭,只是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這是我第一次質疑師父的決定,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紫薇若是做的足夠好,何懼什麼殺破狼命格,他本就是天命。

他若不行,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這紫薇我們換一個便是。

「我從來不信星命,師父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在乎這天下蒼生過的好與不好,我生來克六親,本就沒有什麼可畏懼的。

「你身為破軍,亂世已起不論站在哪一方你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位置。」

師父還想繼續勸,但我已經不想再聽。

我突然想起來問他「師父,你有沒有想過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穿著漂亮的衣服,戴著精緻的首飾,遇到一個如意郎君與其白頭偕老。這些尋常女子的期盼,我也曾想過,可是偏偏所有人都在提醒我,我是破軍。

破軍,主殺伐之將。七殺那邊希望我能加入他們,以刀劍為這天下另立新主。

而紫薇這邊,師父也希望我能選擇天啟終結這亂世。

這天啟固然繁華絡繹,但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自始至終都沒有人想過我要什麼,我想怎麼做。

最終,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的立場已經表明,且不論我會不會和七殺聯手,但紫薇那邊我絕不可能合作,作為破軍在七殺貪狼現世的情況下我絕不會向紫薇低頭。

就在師父再次準備開口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什麼心裡動了一下。二話不說我直接拔出了阿諛,師父回過頭有些不明所以,我皺著眉有些不確定道「七殺來了。」

說起來奇怪,沒有任何證據但我就是感覺到七殺來了。

可能是因為師父在,他最終還是走了。

我什麼都沒再多說,只是默默的將刀收起來跟著師父回家。

我以為七殺會再來找我,然而沒有,他再也不會來了。

半個月後,天啟傳來一個驚天傳聞。

七殺,隕落。

而那天,我只在乎我師父的死。

是的,師父死了。就死在家宅的院門口,一劍斃命傷口整齊可見下手之人乾淨利落,絲毫沒有猶豫。

紫薇告訴我,是七殺他們做的。

我提著刀,直接往貪狼的陣營去。時隔三百年,我第一次看見七殺,他彷彿知道我要來絲毫沒有驚訝和慌張。

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有些下不了手,那樣眷戀又溫柔的眼神實在不像是七殺會露出的神情。

「只要你願意醒來,我們就還有機會。」

從始至終他只說了那麼一句話,我以為他是要辯駁,可就在下一刻他衝過來握著我的手將刀刃送進了他的身體。

我有些茫然,一瞬間腦海里什麼都想不出來,就這樣看著他漸漸失了力氣倒在我懷裡。

我抱著他順勢跪坐在地,我不敢去拔那把刀,只是伸出手企圖去捂住他的傷口。

可惜,來不及了。

我看著他眼裡的光一點一點的暗淡下去,直到最後毫無生息。

這時候,貪狼才終於出現在我面前。

「破軍,好久不見。」

我腦海中一閃而過許許多多複雜的內容,巨大的信息量讓我有些頭疼。

過了良久,我忽然一時之間不知道今夕何夕。我低頭看著懷裡的七殺,有些感慨。你還是和三百年前一樣,為了自己想要的局面孤注一擲,連生死都置之度外,可我知道你早就不是他了。

除了我,沒有人會繼續三百年前的記憶。

最終,我抬起來看著他緩緩勾起唇角,一手將刀毫不留情的拔了出來,上前幾步站在他面前輕聲道「你該叫我將軍,軍師。」

犯了殺業的我才是真正的破軍,七殺的死讓我想起了三百年前的一樁舊事。

貪狼顯然有些不在狀態,我注意到了。

但是我並不在乎,七殺說得對,只要我醒來這亂世必然翻湧。

我有很多秘密,但是這些都跟眼前人無關,我準備離開時被貪狼阻攔,「你還是選擇紫薇?」

他眼神有著不解,但更多的是為七殺的付出而感到不值。

「與你無關。」

剩下的事情只是我與紫薇的糾葛,這一世的貪狼參與不進來。

「這世道既然出了我們,就證明紫薇已經是天命不佑。我們身在其位,就應該順應天命為世間換一位英明的君主。」

貪狼還是不死心,看著我的背影高聲勸阻。

「破軍!」

任憑他在後面如何呼喚我的名字,我都沒有停下離去的步伐。

「七殺以死明志,就是希望你能從明哲保身的想法中掙脫出來。你生來主殺伐,就該為亂世定下局面。」

我聽到這裡,終於停了下來。

我回過頭看著貪狼,皺了皺眉突然有些不明白他。

「軍師,這世間本沒有什麼天命可言。」我笑了,想到了三百年前的那個人。

一直以來,只有那個人和我想的一樣。可惜,後來連他屈服這所謂的星命。

「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不懂。貪狼,我再說一次,我不信星命。」

我有些無奈,這麼多年我一個人掙扎,幾世輪迴都沒有同行的人。

我看著貪狼,一時間心生許多疲憊。

最終,貪狼還是看著我離開了。

紫薇不是一直希望我能以破軍的身份站在他的陣營嗎,千方百計的設計謀劃,就是為了我能殺了七殺,那麼我如他所料。

我在去見紫薇之前去了一趟若河,用阿諛將若河斬斷後,滔天之水改道其他支流,天啟不再受他庇護,沒有水源的它此後只會成為一座荒城。

阿諛再次被毀,我也不需要它了。

走進天啟城,一路輕車熟路的來到紫薇面前。

「你殺了我師父。」

我用的是肯定的語氣,這時候的他已經知道了七殺死亡的消息。

所以他也不在乎,不再是平日里溫和的神情,他看著我的眼神是那樣的欣喜得意。

「七殺一死,一切都不足為懼。」

我很平靜的看著他,半晌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我走上前,拿起被他架在一旁的天命劍。

他神情還是絲毫沒有慌張,因為他知道我拔不出來。

聖器認主,就如同我的阿諛一樣,這把天命劍不是我的我用不了。

我腕間微微用力,遍布寒光的劍鋒瞬間露了出來。他的神情真應該被記錄下來,瞧那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七殺是死在我手上,可那是他故意的。」

我輕鬆將整個劍身拔了出來,隨意的將劍鞘丟棄在一旁,提著劍在手中掂了掂試手感。

一時間,我心裡也有些感慨,時隔三百年沒想到它還記得我。

「你猜,他是為了什麼。」

說完,不等他思考。我提著劍往他去,他被逼得步步後退,但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我能用這把劍。

看他可憐,我好心的為他答疑解惑。

「你知道這把劍為什麼叫犯月嗎?」

三百年前,破軍和紫薇曾真的聯手過。

聖器認主,但若是主人十分親近之人也是可以使用的。

那時候的破軍和紫薇或許真的有過心心相惜,可惜了。

「犯月,意為敢與日月爭輝。」

我們那時候要做的,從來不是這人間的帝皇。我們想要的,是將蒼穹就踐踏在腳下,什麼星命什麼輪迴,沒有人可以定我們的命。

為此,我曾傾盡心血。

然而,結果呢?那個與我以命相護的人,最終還是與我背道而馳,甚至不惜拔刀相向。

看著這一世的紫薇,我一時間心生許多的感慨。我解釋的夠多了,他死也可以瞑目了。

一劍穿胸,他死的透徹。

聖器弒主,犯月也終於徹底不復存在。

我用阿諛斬斷若河更改天地靈脈的時候,就定下了紫薇的死期。廢掉天啟,就是為了徹底的改天換日,在遷徙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能人,順應民心而生的君主,就不再是星命的傀儡。

我看著他瞪大的雙眼,輕聲道「還有一個秘密。」

「犯月,可以斬落星辰。」

自此,紫薇命格再也不會出現。

這件事,三百年前就該有一個了斷。

可惜,那時候的我狠不下心,留下今日禍根。

我跟紫薇七殺他們都是不一樣的,我一直都知道。

我對天下大義沒什麼觸動,我對順應天命也沒什麼興趣,我既不想改朝換代,也沒必要為蒼生而戰。

這樣的結果也沒什麼不好,紫薇斬於犯月,此後紫薇星辰不再入世。

我犯下滔天罪業,被罰沒入長星。如此一來,世間破軍也不會再有。

沒有天命所佑的紫薇君王,也沒有能夠掀起亂世的殺破狼。這不是我曾想要的結局,但卻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結局。

我說過,我不信星命。

但好在,我再也不用掙扎了。

番外

我和他是這麼多年的好友,在紫薇這個身份之前,我對於他而言更是我自己。我知道他是破軍,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是值得託付性命的好朋友。

我知道,紫薇和破軍沒有聯手的先例,但是那又如何,沒有先例我可以開創一個先例。我力排眾議,我曾將天下蒼生的安危都交付給他,連同我自己的性命。

可結果呢?後來我的下場是什麼。

他還是選擇了七殺,還是選擇與我為敵。

我曾不顧一切去見他,我只想再見他一面,我只想親口聽他說,他選擇了別人。

可他竟然見我一面都不肯。

後來我便一直在等,等他的答案,等他的解釋。為此,我耗費了太多的光陰。直到我死去,我都沒有能夠再見他一面,而這中間數十年的光陰何其難熬。

我就只想再見他一面,我只想聽他親口承認有這麼難嗎。他做都做了,當著我的面承認一下,就這麼難嗎。

後來再轉世,我再醒來的時候已是300年後。我知道他如今是誰,我也知道他在哪,可我近鄉情怯不敢去見他,只好委託別人幫忙照看。

直到七殺貪狼現世,我迫不及待讓人將他帶來天啟,我怕極了,他會像上次那樣選擇與我為敵。

我將所有的利弊都擺在她面前,我告訴她紫薇和破軍是可以聯手的,只要她願意。可是她卻告訴我,紫薇和破軍永遠不可能聯手。

我突然想到了300年前,我想這是他給我的答案嗎?紫薇和破軍永遠都不可能聯手,那三百年前的我們算什麼,難道一切都是你虛與委蛇嗎?

後來,七殺死亡。

她來找我,問我她師父是不是被我殺了。

我只說,七殺已死,一切都不足為慮。我們之間將來會有很多時間,我可以慢慢解釋那些我不曾做過的事情。

我看著她拿起天命劍,看著她拔了出來,說來可笑,直到最後一刻,我都不信她會殺我。


男主腦部受傷,一點一點忘記所有事,一開始還每天記日記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女主,後來又出現意外,病情加重。

男主母親以不給男主治療逼女主離開,女主去了跟男主以前約定的大海對岸的島上生活,跟當地一個漁夫結婚生子了。

男主忘記了所有事,每天醒來都是新的記憶。女二一直照顧男主,男主每天都要去海邊朝著對岸的方向發獃。

二十年後,女主去世,女主的女兒帶著女主的靈像來找女主的朋友們,並且去海邊看到了女主記了二十年仍沒有釋懷的人。海邊已經荒廢,遍布垃圾,頭髮花白的男主仍然在那裡發獃,女二站在他身後。

大致就是這樣吧,有些記不太清了,現在看也還好,不過就是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一個沒有了記憶,一個另嫁他人。

其實我不喜歡看虐文的,就這還是好幾年前看的,好像叫《暮雪塵埃》,反正當時跟同桌一起看哭的挺慘的。

還有一個《曾許諾·殤》,男主為救女主死了,女主瘋了,變成了相貌醜陋的旱魃,在荒漠中守著一片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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