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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不足四千字


我嫁給了喜歡的公子,但是他一次都沒有碰過我。與我愛的但是不愛我的人生活在一起,竟會如此苦澀。

  他是鎮國大將軍家的庶子,靠著自己的才能,爬到了正一品大學士的位置上,成了當朝重臣之一。

  而我是丞相府的庶女,我知道他喜歡我二姐,畢竟二姐秀外慧中,滿腹詩書,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但是父親看不上他,丞相府的嫡女,當母儀天下!

  自我嫁予他後,他便處處與父親作對,從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我也曾天真地認為,我一定可以得到他的心。

  在我面前,他從來都是面容冷硬,不苟言笑,可我偏愛極了他這副迷人的模樣。

  入門半年仍無所出,婆婆抱孫心切,明裡暗裡讓我抓緊些,同時又請了太醫來為我診脈。

  我跟他提起這事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袖子,那一直面無表情的臉,終於有了不一樣的神色,那是厭惡。

  我獃獃的看著他,看著他狠狠地揮袖,看著他猛然脫下那件外衣扔在了地上……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的心它死了。

  衣服扔在地上可以撿起來,可是碎成了渣渣的心只要被風輕輕的一吹,就什麼都不剩了。

  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我反而放鬆了下來,因為已經明確了他不會喜歡我,哪怕我做再多再多,最後感動到的只能是我自己。

  在外,我如往常一般侍奉婆婆,伺候丈夫……猛然想起,我甚至連管家的權利都沒有。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我喜歡坐在院子里的梨樹下發獃,想想我這些歲月里的荒唐行徑。

  婆婆開始讓我喝葯,說是補身子用的,我知道她為的是什麼,可一個人生不了孩子呀。

  我什麼也沒說,來一碗葯,便喝一碗。

  他來看過我一次,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在院外看著我,我裝作睡覺,沒想到竟真在躺椅上睡著了。

  婆婆看我久無所出,便做主替他納了一個妾室,聽說那個姓胡的妾室十分得他的寵愛,就連府里的下人都十分的巴結她。

  這不,自從胡氏到我這來耀武揚威之後,那些下人們多多少少都想作踐我來討她的開心。

  不久,傳出了胡氏有孕的消息,婆婆更是承諾,只要她生下個大胖兒子,就將管家權交給她。她那兒萬人空巷,我這門可羅雀,她的氣焰越發的囂張。

  自第一場雪下過後,我的身子就不太利索,身上裹了好幾件衣服還是覺得冷得慌。

  因為胡氏是雙身子的緣故,我這裡的煤炭勻了些給她。煤炭得省著些度過這個冬天,白日不能燒炭,屋子裡實在是冷得慌,我就在院子里曬太陽。

  今日我想到府里到處去看看。

  說來也怪,當初一根筋地想要得到他的心,我努力侍奉公婆,常在他身邊轉悠,後來一直龜縮在小院里,竟沒有好好打量過這座府邸。

  穿過曲折的迴廊,我走了一條不甚熟悉的小道。小道兩旁種著些清翠的竹子,竹葉在寒風下張牙舞爪,盡顯生機勃勃。

  翠竹之後是假山,幾座小山隨意的堆砌在兩旁,竟然有些凌亂的美感。

  啊,到了花園了。園裡的紅梅是這冰天雪地里的唯一光彩,那一抹抹的紅色刺痛了我的雙眸,眸子不由微微眯了起來。

  那陣陣暗香,不由分說的鑽進了我的鼻子里。

  這園裡本是些牡丹、菊花等等,因為二姐喜歡紅梅,喜歡它凌寒獨自開的堅韌,於是這裡就變成了梅園。

  我呢,我喜歡荷花,喜歡它的出淤泥而不染。

  我跑到了荷花池旁的墨亭,亭子里居然已經有人了,我本想走開,可亭里的人先一步看到了我,邀我過去。

  亭里人的大肚子,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目光。

  是胡氏!

  披風、炭火、糕點、熱茶……彷彿她才是府里的夫人,而我這個名門正娶的夫人卻像個妾室一般可笑。

  我也實實在在的笑了。

  她邀我看荷,冬日裡早就沒有了荷花。

  正當我以為她藉機諷刺我的時候,撲通一下子,她掉進了河裡。

  啊!原來是要陷害我呢,可是拿未來的長子或者長女來陷害一個對她完全沒有威脅的人,真的划算?

  我在亭子邊上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在水裡哭喊著叫救命。

  孩子果真沒了。婆婆大怒,罰我在佛堂里跪三天三夜,跪完後不能再出我的院子半步。

  胡氏在旁邊撕心裂肺的喊著要我償命,我以為他會答應,然而他卻只是冷冷的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跪了兩天一夜,暈倒了在佛堂里。

  都說病來如山倒,果然不假。彷彿身上壓著兩座重重的大山我無法翻身,屋裡只有一個火盆冒著熱氣,我忍不住蜷縮了起來。

  身體時好時壞,直到開春才能到院里走走。

  整個院子只有我與我的貼身丫鬟環環,倒也足夠安靜。

  我讓環環去清點我的財物,說實在話,我有些想離開這裡,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舒舒服服的過完下半輩子。

  病去如抽絲,這絲還沒抽完呢,我的小院里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人。

  二姐見到我時是哭著的,她說她對不起我。我還有些奇怪呢,但是看到她身後的人時,我就明白了。

  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畢竟一分、一秒,我都沒有擁有過。

  我在邊上不停的安慰她,然而接下來她說的事,讓我完全愣在當場。

  丞相府沒了!

  丞相謀害皇子,證據確鑿,其罪當誅,皇上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判了流放疆北。

  而我的親娘,早在兩日前便病亡了……

  娘親身體安康,待人有禮,怎麼就突然病亡了呢?我甚至都沒來得及看她一眼,往日里的一幕幕,突然都浮現在了眼前。

  我喊她娘親,她卻板著臉讓我喊姨娘;她溫聲囑咐我要敬長愛幼;她教我做女紅時我不願意,她狠狠地打了我;赴宴前叮囑我藏拙……再也見不到了呢。

  我與二姐是親人,也沒有別的過節,我本想安安靜靜的苟在我的小院里度過餘生,但胡氏死了。

  那個十分得他寵愛的胡氏,那個用孩子來陷害我的胡氏,那個比我還要像二姐的胡氏,因為在二姐面前逞一時口舌之快,被他下令給活活打死了。

  聽說那個孩子不是他的,怪不得胡氏會用來陷害我。

  若是成功了,她便是他身邊唯一的人,失敗了也不過是失去一個孩子。若是孩子出生了讓人發現了她的不潔,這才是滅頂之災。

  胡氏的死讓我堅定了離開這裡的決心,我不怕死,可是我又怕死,我怕我死的不明不白,若是到了地獄閻王問起了我是怎麼死的,我就是想伸冤,也不知道冤從何而來。

  婆婆即將過壽,我讓環環偷偷去鏢局請些鏢師,又讓人傳話說我願到城外寒角寺為婆婆祈福至婆婆過壽。

  本以為這麼拙劣的借口會被他一口回絕,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於是我便收拾好了所有細軟,靜靜悄悄的出了門。

  隨行的只有六個府兵,我本打算出城不遠之後就甩開他們,在鏢師的護送之下南下到那蠻夷之地隱居。

  萬萬沒想到,我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未與人有過爭執的丞相府庶女,不被夫君寵愛反而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當朝一品大學士的夫人,居然會有人來刺殺我!

  青天白日穿一身夜行衣,彷彿怕別人發現不了他一般。

  這府兵也著實有些可笑,高聲表明了我的身份,生怕別人不知道是我。

  這麼想著,我低低地笑了起來。

  六個府兵很快的失去了行動能力,我看著他提著帶血的劍慢慢走到我面前,環環渾身顫抖著,卻仍然死死的擋在我面前。

  我想要推開她,用儘力氣也沒能將她推離。我對黑衣人說,放了她吧,她是無辜的。

  他說好!然後打暈了我。

  昏昏沉沉,我彷彿溺水了的人,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海里拚命掙扎,掙扎了很久很久,終於抓到了個東西。

  醒來時,我的床邊坐著個男子,那男子溫柔的看著我,滿眼笑意。

  我問他是誰,他給我講了個故事。

  從前有個小男孩被父母賣給了人牙子,輾轉反側後被賣到了小女孩的府上。

  小男孩還有些年幼,經常被府里的其他下人欺負,有一次竟被小女孩看見了。

  小女孩趕走了欺負小男孩的下人,還給小男孩送了些傷葯。

  府里的管家是個孌童癖,見小男孩長得好看,想要對小男孩伸出罪惡之手。

  小男孩嚇壞了,他第一時間想到了小女孩,急急忙忙求到了小女孩面前,想要進入府兵隊伍,遠離管家的同時還能學些拳腳功夫,好保護她。

  小男孩的心思小女孩一點不知道,但也設計讓他進了府兵隊伍。

  小男孩每天都十分刻苦的訓練,厚著臉皮去討教,讓其他府兵給揍得鼻青臉腫。累了痛了,一想到她,整個世界又鮮活了幾分。

  後來啊,他們都長大了,女孩嫁了人,男男孩心碎之餘又總忍不住去探聽女孩的消息。

  知道她過得不好,他想見她,想保護她,想親手照顧她。

  離了她原來的家,男孩找了個刺客去拜師學藝,想她了就在夜裡潛入她的小院看看她。

  ……

  我哭著讓他不要說了,他真的沒再講,笑著端了碗熱粥給我。

  我問他去哪。

  他說去我想去的地方。

  夏天來了,天氣慢慢變得炎熱,他終於在一個鎮子里停了下來,把我帶到了一座一進院子的面前。

  我從未見過這麼小的院子,一眼就能望到頭。

  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府邸佔地廣,內里低調之中又極其奢華;大學士府雖然主人家少,但正一品的府邸,自然也是極大的;便是其他官員的家也不會只有一進。

  他說,委屈我了。

  我朝他笑了笑,怎麼會委屈?明明是夢寐以求。

  我一間一間屋子的走過,柴房裡堆著滿滿當當的柴草,廚房裡的廚具應有盡有,竟然還有一間小小的書房,隨手抽來一看,依稀還有著記憶。

  我轉過頭看他,他不自覺的撓了撓後腦勺,他居然把我房間里的書都帶來了。

  我對他說謝謝,第一次這麼滿足……這被人愛著的感覺。

  他反倒是有些手足無措,拉著我走了出去,又把我拉進了一個房間。

  我有些愣住,這房間分明是按照我在丞相府的房間來布置的。

  他又指了指窗戶,嘴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我慢慢走過去推開了窗,半池粉色映入我眼中……


我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他,一時有些怔愣,他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轉身想走,他一下子就拉住了我的手腕。

  阿辛聽到了動靜,出來後快速將我護在了身後。

  他連看都沒有看阿辛,只是淡淡的喊我夫人,說來接我回家。

  家?我笑了。

  「大人怕是認錯人了。」

  「怎麼?你不願意回去?」

  「我與大人並不相識,斷沒有捨棄自己的夫君轉投他人的道理。」我伸手握住了阿辛有些顫抖的手,阿辛的手有些粗糙,卻給了我十足的安全感。

  阿辛下意識把我的手握得緊緊的,我也不由用了些力氣。

「捨棄自己的夫君轉投他人?」他似乎想要笑,可臉崩得太緊,嘴角扯出弧度,竟比哭還難看些。

  「也罷!也罷!該是我對不起你……」

  他走後,阿辛仍抓著我的手不鬆開,我正想問他怎麼了,阿辛突然轉過來,目光緊緊地盯著我。

  「娘子,再喊我一遍?再來一遍?」

  我微微紅了臉,瞪了他一眼。

  辛,亦是心。


我嫁給了我喜歡的公子,但公子並不喜歡我。

我看得出。

我出嫁那日,母親哭得厲害,握住我的手死活不肯鬆開。我跪在母親膝前,低聲安慰:「娘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然之理。何況,何況夫家家世也好。」

何況那位公子,文採風流,瀟洒俊逸。他的大名,我在閨中都聽得多了。

雖是續弦,卻也正是年少有為之時。

想到這裡,我微微紅了點臉。

我看不懂母親憂慮的目光。

可是,那個晚上,我在貼著大紅喜字的婚房內一直等著,等到紅燭燭淚漸干,等到星河低垂,還是冷冷清清一個人。

無人挑起我的紅蓋頭,無人與我飲合巹酒。

後來,我才聽說,那一夜公子徹夜狂飲,直到爛醉如泥,躺在床上睡了三天。

婆母又氣又恨,老淚漣漣。

而新婦,沒資格說話。

我默不作聲地將少女的垂髮挽成髻子,親自下廚做了羹湯,請婆母寬心。

婆母拉著我的手,誇我乖巧,又絮絮地罵公子的下堂妻。我低著頭,一言不發。

新婚半月,公子才第一次踏進我的房門。

我偷眼看他,眉目俊朗,身材高大。

果然世上無雙。

可是我看著我的夫君,他臉上絲毫沒有新婚的歡悅,反而帶著怨氣。

「娘子辛苦了。」

——TBC


我嫁給了我喜歡的公子,但這位公子並不喜歡我,他心中的白月光是那位為他殉情的女子。


我曾天真的以為,活人還比不過死人嘛?!


可直到我死,還是完璧之身的我才知道,真的比不過。


如果有來生,我再不要錯付了……


「姑娘,已到戌正時分了。」婢女阿蠻走進里室,掀起掛在架子床上的雨過天青色紗帳,對著床榻上側卧的少女輕聲喊道。


此時已是初夏,外面的天才剛剛徹底暗下來,淺淡的夜色籠罩著少女的面龐,借著案上燭光,依稀能看清帳內少女的模樣。


少女眉若遠山,瓊鼻櫻唇,桃腮雪膚,竟是個頂出色的美人兒。


少女乃是東平伯府姜家排行第四的姑娘,單名一個似字。


阿蠻見了姜似的樣子,心頭便升騰起一股怒火,為自家姑娘打抱起不平來。


那安國公府的三公子莫非瞎了眼不成,憑姑娘的模樣進宮當娘娘都夠了,他卻對這門親事不甚熱衷,莫不是覺得姑娘配不上他?


阿蠻的怒火源於春日的一場詩會。


那詩會是京中一些名門公子舉辦的,無非就是一些年輕人湊在一起喝酒吟詩取樂,等到酒意微醺,便有人對安國公府的三公子季崇易開起玩笑來,言語間頗羨慕他將要與京中出名的美人兒完婚了。


誰知季崇易帶著酒意自嘲一笑,說了句:「生的如何不過是一副皮囊罷了,女子當以品性溫良柔善為重。」


原本是年輕人的醉話,聽聽也就過去了,酒醒了自然風過無痕,誰知這話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姜家的四姑娘頓時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東平伯府本來就根基淺薄,爵位只能承襲三世,到了姜似的父親東平伯這一代已經是第三世了,是以姜似的兄長連世子都沒請封。


也就是說,等東平伯百年之後,東平伯府便會從勛貴圈子中退出去,成為普通人家。


就是這樣人家的姑娘,居然與安國公府定了親,先不談其中機緣,這足以令許多人看高攀上安國公府的姜似不順眼了。


安國公府的三公子季崇易說女子美貌不重要,他更看重脾氣秉性,這言下之意,不就是嫌棄姜四姑娘秉性不佳么?


無論季崇易說這話是有心還是無意,這話一傳出來立刻讓姜似丟了好大的臉,再出門參加貴女們的聚會,便聽了一肚子閑言碎語。


姜似是個氣性大的,回來便病了,這一病就是半個月。


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的姜似霍然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睛弧度極美,到了眼尾微微上翹,勾勒出難以言說的穠麗風流。


此時這雙極美的眸子與阿蠻的對上,露出淺淡笑意來:「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幹什麼?」


「想到某人有眼無珠,婢子就替姑娘生氣。」


姜似眼底笑意飛快逝去,嘴角弧度卻加深,淡淡道:「那人又沒見過我,談不上有眼無珠。」


「姑娘,您還替他說話呀!」瞧著短短半個月瘦了一圈的姑娘,阿蠻一陣心疼與不服氣。


半個月前姑娘去永昌伯府赴賞花宴回來便大哭一場,連最喜愛的玉貔貅擺件都砸碎了,提起安國公府的三公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齒,怎麼現在卻變了呢?


「不是替他說話,一句醉話而已。」姜似眼眸一轉,看向立在屏風旁的另一名婢女阿巧,吩咐道,「阿巧,去把前幾日讓你做的兩套衣裳拿來吧。」


不多時阿巧捧來兩套衣裳,其中一套給了阿蠻,另一套則伺候姜似穿上。


阿蠻一邊往身上套衣裳一邊忿忿道:「一句醉話害得姑娘被人笑話哩。」


姜似眼底冷意更深了,乾脆閉上了眸子,輕聲道:「這算得了什麼?」


她一生的不幸,就是從這場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開始的。


想當初,年少無知,她是多麼得意能與安國公府的公子定親,誰知那位三公子季崇易早就有了心上人。


季崇易的心上人是一位民家女。


她嫁過去後才陸陸續續知道,那位民女機緣巧合救了出門遊玩遇險的季崇易,季崇易在女子家養傷數日才被國公府找到,二人已生出情愫來,此後一直偷偷來往。


而在她還對這段婚姻充滿憧憬與得意時,季崇易為了能與心上人相守已經向家中長輩反抗過多回了。


婚事已經近在眼前,安國公府自然不許季崇易胡鬧,更何況他想娶的是連姜家都不如的平民女子,季崇易的反抗與不滿自然沒有流傳出隻言片語。


姜似想到季崇易的酒後吐真言,便覺得那時候的自己蠢得可以,惱怒過後竟忍不住替他找出理由,認為他不流於俗,不是那些只在乎女子容貌的庸俗男子,說那句話只是就事論事罷了。


去他的就事論事,就在今晚,景明十八年四月十五的夜裡,這位不流於俗的名門貴公子竟與心上人一起跑到莫憂湖畔,跳湖殉情。


後來季崇易被救起,他的心上人卻香消玉殞。


為了遮掩這件事,他們原本定在初冬的親事生生提前了數月,而她滿心歡喜嫁過去後直到季崇易意外身亡,將近一年的時間這個心裡住著白月光的男人都沒碰過她。


再然後,便是更多的變故,直到她慘死後再睜開眼,回到了十五歲這一年。


可以說,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從嫁給季崇易開始的,而今能重新來過,她當務之急便是解決這樁婚事,從此與不流於俗的季三公子,與高不可攀的安國公府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


頃刻間姜似已經穿好了外出衣裳,對阿蠻一頷首:「阿蠻,走吧。」


阿蠻把放在椅子上的包袱拎起來。


阿巧猶豫了一下,攔住姜似踟躕道:「姑娘,這麼晚了,您真的要出去啊?二門處已經落了鎖——」


「無妨,這些都準備好了。阿巧,你好生守著院子就是。」姜似神色堅決。


如果可能,她當然不想夜裡跑出去冒險,然而現今府上除了兩個貼身丫鬟,她卻找不到可靠的人相助。


阿巧見此只得重重點頭,道一聲「姑娘放心」,讓開了去路。


姜似帶著阿蠻悄悄出了她的住處海棠居,借著繁花茂樹的掩映穿過花園與重重門洞,來到二門處。


「姑娘——」阿蠻看著緊閉的門,低低喚了一聲。

第 2 章 耳聽為虛


夜色深沉,雕花刻草的綠屏門在皎潔月光的籠罩下,顯得安寧靜謐。


姜似沖阿蠻略一頷首,輕聲道:「去吧。」


阿蠻得了吩咐,從腰間荷包中摸出一把鑰匙,輕手輕腳走上前去開鎖。


隨著鑰匙輕輕轉動,門鎖發出輕微的咔嚓聲,隨之而開。


阿蠻握著鑰匙的手心已經濕漉漉的,鬆了口氣的同時只覺心跳如雷。


姜似見此,露出淺淡的笑意來。


前不久她吩咐阿蠻與管二門鑰匙的婆子吃酒,待那婆子喝多了,趁機翻找出鑰匙在準備好的幾塊香胰子上拓了個印,拿到外面打了幾把新鑰匙來。


只不過這樣制出來的鑰匙能否打開門鎖全靠運氣,好在五把鑰匙中總算有一把是可以打開的。


阿蠻一點一點把門推開,眼睛亮亮的:「姑娘——」


這時忽然聽到吱呀一聲響,在這隻聞鳥語蟲鳴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主僕二人對視,皆望到對方眼中的驚恐。


姜似很快反應過來,拽著阿蠻矮下身去,就看到守門的婆子走出來,揉著眼睛向茅廁走去,竟沒有往這邊看一眼。


姜似忙鑽過側門,阿蠻緊隨其後,輕輕把門關攏。


虛驚過後,阿蠻露出慶幸的笑容:「好險!」


姜似已經整理好了心情,淡淡道:「不要多言,快些走。」


主僕二人順著牆角往前而去,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姜似忽然停了下來。


阿蠻環顧四周,有些茫然:「姑娘,咱們怎麼出去呀?」


她能設法弄到開二門的鑰匙,大門可就不成了,沒有姑娘的貼身丫鬟找門房老頭兒吃酒的道理。


「跟我來。」姜似繞過一叢花木,彎腰撥開牆角茂盛青草,赫然露出一個洞口來。


阿蠻猛然睜大了眼睛:「姑娘,這裡怎麼有個洞?」


姜似並沒有回答,而是俯身從洞口鑽了出去,被府外的夜風一吹,仰望著夜空有片刻出神。


那時候,兄長姜湛在她眼裡是個不學無術的,她對他一直愛理不理,有一次偶然瞧見他從這個洞里爬出來,顯然是偷溜出去玩了。


她當時不過冷笑一聲,對他越發瞧不上眼,甚至連通知管事把這個洞堵上的心思都沒有。


在她看來,她的兄長便是那扶不上牆的爛泥,已經沒有任何挽救的必要,還不如躲遠些圖個清靜。


可是姜湛死在了她出閣後的那個秋天,得聞噩耗的她才赫然發覺她原來也會傷心的。


那個哪怕被父親用鞭子抽了一頓後還巴巴把從街上買來的玫瑰蓮蓉糕給她送來的兄長不在了。


「姑娘——」從洞口鑽出來的阿蠻見姜似出神,輕輕喊了一聲。


姜似收回思緒,自嘲一笑。


那時候的自己真是豬油蒙了心,二叔家的大堂兄再出類拔萃也不會給她送玫瑰蓮蓉糕,她的兄長再怎麼不爭氣,疼愛她的心是真切的。


「走吧。」姜似恢復了平靜,算了一下時間,帶著阿蠻快步往莫憂湖而去。


好在當朝取消了宵禁制,而莫憂湖與東平伯府都在城西,給姜似提供了很大方便。


主僕二人匆匆趕到那裡,借著皎潔月色,遙遙看到了佇立在湖邊的一雙身影。


阿蠻當時就驚了,壓低聲音道:「姑娘,真的有人!」


姜似面無表情指指湖邊矗立的一塊寫有「莫憂湖」三個大字的頑石。


那石頭足有半丈多高,人躲在石頭後綽綽有餘。


阿蠻會意,跟著姜似躲在了那處。


姜似手扶著石壁,手心傳來淡淡溫熱,是石壁白日積攢的熱還未消散。


很快有啜泣聲順著湖邊的風吹過來,姜似忍不住探頭望去。


月光皎潔,清晰照出二人的樣子。


男子身形偏瘦,高出女子近一個頭來,正是姜似的未婚夫季崇易。


姜似的目光從季崇易俊美的面上一掠而過,落在女子臉上。


她一直很好奇,那個能讓季崇易守著如花似玉的新婚妻子卻從來不碰一下的女子長什麼樣子。


她嫁過去時,那女子已經不在人世了,直到今夜才有機會一窺真容。


女子身材嬌小,柳葉眉下是一雙含了霧的大眼睛,儘管沐浴著月光,依然能瞧得出來膚色不算白皙。


姜似心情瞬間有些複雜。


平心而論,這女子算得上眉清目秀的小家碧玉,但與頂尖的美人兒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且她後來聽說這位民家女沒讀過什麼書……


姜似目光再次移到季崇易臉上,看到他面上真切的痛苦與焦灼,不得不承認,她這是輸給了真愛呀。


「易郎,你,你快回府吧,已經很晚了,要是被發現了就麻煩了。」女子低著頭,聲音帶著哽咽。


季崇易伸出手扶住女子雙肩,語氣激動:「我不走。巧娘,你難道不知道我馬上要成親了?家中本來盯得就嚴,我這一走恐怕在成親前再也見不著你了……」


姜似眼神陡然轉冷。


原來季崇易的心上人叫巧娘。


怪不得他們成親後的第二日阿巧進來服侍她,聽她喊了一聲「阿巧」,季崇易眼神如刀刮過來,隨後拂袖而去,連敬茶都晚了。


安國公夫人,也就是她的婆母自然不會怪罪兒子,卻認為是她不懂禮數,敬茶時很是難為了她一番才算作罷。


巧娘哀婉一笑:「現在不走又怎麼樣?易郎,你總是要回家的,早一時晚一時對我們來說有什麼區別呢?至於以後……既然你成親了便好好對你的妻子,把我忘了吧,我,我也會把你忘了的——」


季崇易猛然掩住巧娘的嘴,聲音揚起:「我不許!」


「易郎——」巧娘別開臉,淚水簌簌而下。


姜似冷眼看著,開始緊張起來。


看這架勢,兩個人就要殉情了吧?


希望接下來能一切順利……


「巧娘,要不我們私奔吧!」季崇易情緒高昂起來,握住巧娘的手便往外走。


巧娘掙扎著搖頭:「易郎,你冷靜一下,私奔肯定行不通的——」


季崇易猛然轉身,低頭以唇堵住了對方的嘴。


阿蠻掩口倒抽了口冷氣,氣得狠狠拽姜似衣袖。


姜似卻無動於衷,盤算著二人殉情後該採取的行動。


二人吻到動情處,除了越發急促的喘息聲再沒有了說話聲,渾然投入一步步往後退,緊跟著撲通一聲巨響傳來。


姜似不由瞠目結舌。


咦?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網路文學第3章 救人來自 似錦去查看?


3 章 救人


隨著季崇易與巧娘落水,霎時打破了湖面的平靜,連湖邊垂柳上棲息的鳥兒都被驚得飛往高空,落下幾根羽毛。


季崇易顯然不會水,隨著水面起伏一邊掙扎一邊喊道:「救命……救命……」


姜似緊緊盯著在水中掙扎的二人,一推阿蠻:「按著先前的計划行事!」


阿蠻如夢初醒,飛快解開包袱拿出藏在裡面的一面小銅鑼,把包袱塞給姜似,扭身便跑。


姜似也不敢耽擱,拎著包袱跑到不遠處的茅草傘亭那裡,取出水囊打開塞子往傘蓋上潑去,隨後往後退了退,引燃火摺子往傘蓋上一丟,浸了菜油的茅草立刻被點燃,很快整個茅草傘亭就被火舌吞沒。


湖邊這樣的茅草傘亭有七八個,都是臨湖垂釣的人嫌夏日日頭太烤人搭建的。


姜似點燃第二個茅草傘亭時鑼聲響了起來,伴隨著慌亂的喊聲:「走水啦,走水啦——」


很快離湖邊不遠的民宅陸續亮起了燈,男女老幼紛紛拿著盛水的物件跑了出來。


這個時候的人格外怕走水,往往有人喊走水了,便會一涌而出去救火。


見事情按著預料的發展,姜似鬆了口氣,連手中包袱都丟進了火中。


她不敢點燃太多茅草傘亭,不然真的引發大火就是罪過了。


水中掙扎聲漸漸弱了,姜似捏緊拳頭望向那裡。


重生回來之後她曾經想過,到了這一晚悄悄來到這裡,乾脆等季崇易跳湖後拿根竹竿等著,只要他冒出頭來就用竹竿戳一戳,成全他與心上人殉情的心愿好了。


這樣的話,這兩個人能化蝶雙飛,她也不用嫁過去守活寡繼而遭遇那些不幸了。


可是認真想了想,還是作罷。


季崇易只是不心悅她,卻罪不至死,更重要的是,要是他就這麼死了,她就要背上克夫的名聲。


重活一世,姜似雖然對虛名已經看開,卻不意味著願意為別人犯蠢的行為付出代價。


所以季崇易不但不能死,巧娘她也要救。


這兩個人活著,她就有了光明正大退親的理由。


看著水中上下起伏的二人,姜似開始緊張起來。


她並不擔心季崇易,既然前一世季崇易沒有死,這一次應該還是會沒事的,可是巧娘卻不同。


前一世,巧娘連屍首都沒被撈上來。


「著火了,是湖邊著火了!」不遠處傳來人們的叫喊,人群往這個方向湧來。


姜似緊繃的心神隨之一松。


只要這些人趕過來,就能發現落水的二人,她便能全身而退了。


可就在這時,一陣強風刮來,很快刮到湖面上,帶起一股氣流。


借著皎皎月色,姜似分明看到季崇易與巧娘之間出現一個漩渦,緊接著巧娘便沉了下去,再也沒有浮起來。


姜似心中一緊,跑到大石後迅速脫下外衫,露出銀灰色的緊身衣。


那是魚皮縫製的水靠,月光下泛著銀輝,越發顯出少女不盈一握的纖腰。


少女如一尾美人魚悄然入水,往巧娘下沉的位置游去。


初夏的夜晚,湖水有些涼,撫摸著少女裸露在外的柔嫩肌膚,令她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姜似整個人沉入水中,中途換了口氣又沉下去,勉強能看到巧娘在水中載沉載浮。


她快速游過去,伸手抓住了巧娘腳踝,拖著她往湖邊游去。


姜似不過十五歲,雖然水性不錯,力氣卻不足,渾身濕透的巧娘對她來說彷彿有千斤重。


她用力咬著唇,連下唇咬出血來都絲毫不覺,等終於到了湖邊,已經快脫力了。


那些來救火的人已經奔到了湖邊忙著打水救火,隱藏在人群中的阿蠻捏著嗓子喊道:「你們快看,湖裡有人!」


眾人聞聲望去,紛紛變色:「不好,有人落水了!」


很快就有精通水性的人接連跳入湖中前去救人。


姜似用力把昏迷不醒的巧娘往岸邊一推,悄無聲息潛入水中往旁處游去,隱約聽到身後傳來驚呼:「這裡還有一個!」


沒過多久季崇易與巧娘就都被救了起來。


這些住在湖邊的百姓哪家都有調皮的孩子背著大人來湖裡洗澡,時而便有溺水的,對溺水之人如何施救,他們自有一套辦法。


姜似從另一側游到湖邊悄悄上岸,躲在樹後張望著,便見兩人跪坐在地上對季崇易與巧娘展開了施救。


季崇易與巧娘很快先後吐出幾口水,睜開了眼睛。


人被救醒了,人們反而踟躕了。


這一男一女不知來歷,總不能隨便帶回家裡去吧。


早就得過姜似叮囑的阿蠻躲在人後,粗著嗓子喊道:「咦,這少年是安國公府的三公子啊,咱們把人送去討賞錢去!」


阿蠻個子高挑,又穿了一身男裝,現在人們注意力都放在季崇易與巧娘身上,並無人多加留意到她,倒以為是誰家的少年郎。


「真的是安國公府的三公子?」人們一聽有賞錢可討不由來了精神。


雖然救人時沒圖什麼回報,但能有賞錢拿誰會往外推呢?


「我不是什麼安國公府的三公子!」季崇易劫後餘生,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聽人們這麼一說不由面色大變。


親個嘴掉湖裡去了,丟人啊!


人們又猶豫了:「到底是不是啊?」


有機靈的人仔細打量了季崇易一眼:「這公子身上穿的可是好料子,就算不是安國公府的公子,也是富貴人家出來的。」


有性子急的則喊道:「想要知道是不是安國公府的公子還不簡單,咱們派個人去安國公府問問不就得了。」


仗著人多膽壯,很快就有幾人響應,與提議的人一道前往安國公府探聽消息去了。


安國公府此時早已亂成了一鍋粥,派出去尋找季崇易的人已經有好幾撥,一聽來人說三公子在莫憂湖溺水了,安國公夫人立時昏死過去。


季崇易的大哥季崇禮命前來報信的人帶路,領著家丁直奔莫憂湖而去。


這番動靜自然瞞不過四鄰八舍,同住一坊的各個府上都派出下人打探情況。


那些下人也是機靈的,知道直接問安國公府的人問不出話來,悄悄跟在後面到了莫憂湖畔,隨便拉著站在湖邊看熱鬧的百姓一問,再看到渾身濕漉漉的季崇易與緊挨著他的女子,哪還有不明白的。


天啦,安國公府的三公子居然和一個姑娘殉情了!

4 章 無恥


安國公世子季崇禮大步走到季崇易面前,看著本就瘦弱的三弟渾身濕透後臉色蒼白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氣憤。


季崇易是老來子,比季崇禮小了十多歲,加上生來體弱,全家人都把他捧在手心上,從小到大,季崇易想要天上的星星家裡人都恨不得給他摘下來。


季崇禮目光移向緊挨著季崇易而站的巧娘身上。


季崇易上前一步把巧娘擋在身後,維護之意分外明顯。


季崇禮不由跺腳:「三弟,你真是糊塗啊,你這樣做對得起父母嗎?」


季崇易抿唇不語,反而握住巧娘的手。


眾目睽睽之下,季崇禮不好斥責,冷臉道:「罷了,先回府再說!」


「我要帶巧娘一起回府。」季崇易開口,聲音沙啞。


季崇禮狠狠瞪了季崇易一眼,吩咐管事善後,匆忙帶著季崇易與巧娘走了。


留下來的管事向眾人團團抱拳作揖,取了一百兩面額的銀票交給眾人公認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者,帶著剩下的人匆匆離去。


一百兩銀子對前來救火的百姓來說可不是小數目,眾人當時便把老者圍得水泄不通,商量起該如何分配來。


阿蠻趁機溜到與姜似約好的地方,見姜似頭上包著的黑色布巾已經濕透,小聲問:「姑娘,您沒事吧?」


「沒事,把準備好的燒紙撒了,咱們趕緊回去。」雖然入了夏,可此時是夜裡,姜似又剛從水裡出來,被風一吹就覺得涼透了,嘴唇已經發白。


阿蠻忙依言行事。


「姑娘,好了。」


姜似點點頭,主僕二人趁著混亂悄然離去。


路上,阿蠻氣憤難捺:「姑娘,季三公子真是太過分了,明明都是要和您成親的人了,怎麼能……怎麼能和別的姑娘那樣呢?」


緊貼在一起的唇,急促的喘息聲……


想到在湖邊看到的情景,阿蠻就覺噁心又憤怒。


姜似只是笑笑,沒有作聲。


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嫁過去了。


季崇易若能娶巧娘為妻,並一直如此相待,她還能高看他一眼。


畢竟人蠢也是有閃光點的嘛。


沒有得到姜似的回應,阿蠻依然咽不下這口氣,抿嘴一笑道:「還好姑娘讓婢子準備了燒紙,就當給那對姦夫**燒的好了,嘻嘻。」


姜似睨了阿蠻一眼:「那些燒紙有別的用處。」


「什麼用處?」阿蠻好奇問道。


夜風吹來,從頭巾中散落下來的兩縷碎發已經被吹乾,正調皮撓著姜似白皙如玉的面頰。


姜似腳下不停,把碎發捋到耳後,望著遠方更濃郁的夜色道:「總要給湖邊傘亭起火找個過得去的理由應付官差。」


阿蠻雙眼發亮:「還是姑娘想得周到。」


小丫鬟轉而又想到了季崇易,撇嘴道:「季三公子真是有眼無珠!」


「好了,別提他了,到家了。」


牆角的洞依然被擋在草木後,阿蠻撥開青草,小聲道:「姑娘,您先進吧。」


姜似俯身從洞口爬了進去,待直起身來,表情不由一滯。


離她不足一丈之處有個人正往前走,顯然也是剛從洞口爬進來的。


這個時候阿蠻也爬進來了,一看前面有人不由驚了,雖然趕忙捂住了嘴巴還是發出了聲響。


前面的人身體一僵停下來,猛然轉身:「誰——」


姜似手疾眼快撿起洞口旁散落的土磚,對著那張熟悉的臉就拍了過去。


沒錯,這人就是她那不學無術的兄長姜湛。


姜湛一聲慘叫,仰頭倒下。


阿蠻看清了姜湛的臉,聲音都抖了:「姑,姑娘,您怎麼把二公子拍死了?」


「他沒事,快走!」


姜似對自己的力道把握還是有數的,知道這一下頂多讓姜湛昏迷片刻,不會有大礙,且姜湛那聲慘叫無疑會把人引來,這樣就不怕他昏迷太久躺在地上著涼了。


果不其然,很快不遠處就亮起了燈,有人出來查看動靜了。


姜似帶著阿蠻沿著原路飛快返回,推開虛掩的側門再從內把門鎖上,確定沒有留下破綻,這才悄悄回到海棠居。


院中的海棠花開正艷,嬌紅淺白,月光如霜落在那些花瓣上,美得驚心動魄。


姜似的院中只栽了海棠樹。


人們都遺憾海棠無香,她卻恰恰喜愛這一點。


她的嗅覺天生超出常人,一直處於濃烈的花香中會讓她不適。


「阿巧,我們回來了。」阿蠻輕輕扣門。


阿巧拉開門把姜似與阿蠻迎進來,見二人全都無恙,不由露出歡喜的笑容:「姑娘,婢子早已準備好了熱水,請您沐浴吧。」


木桶中熱氣裊裊,姜似整個人都埋進水中,只露出頭部與肩膀。


溫度適宜的水溫柔撫摸著渾身各處,姜似輕輕吸了口氣,自重生以來那些焦灼與痛苦彷彿隨著今夜的順利散去了,只剩下慶幸。


「姑娘,該起身了,水要涼了。」阿巧提醒道。


姜似睜開眼睛,由阿巧伺候著換上雪白裡衣,回到里室。


阿巧用軟巾替姜似一點點擦著頭髮。


少女的發因為沾了水,如瀑布般散下來,直達腰間。


銅鏡中映出少女的模樣,雪膚烏髮,硃唇皓齒,那雙以往略有些浮躁的眸子不知何時變得平靜如水,讓她的美麗較以往更勝幾分。


匆匆沐浴過後的阿蠻忍不住讚歎:「姑娘,您可真好看。」


姜似忍不住笑了。


季崇易與巧娘殉情的事明天定然要傳遍京城,到那時,無論她如何無辜,一些人的嘲笑都是免不了的。


對於出身尋常偏偏攀上一門世人眼裡絕好親事的女孩子來說,美麗本身就是罪過。


「姑娘,您怎麼知道季三公子與那個女人今晚會在莫愁湖約會啊?」阿蠻問出了好奇許久的話。


阿巧握著梳子的手一頓,顯然也是好奇的。


銅鏡中的少女眨了眨眼:「前不久參加永昌伯府的賞花宴,季三公子託人告訴我的。」


姜似無法解釋,只能隨意尋個借口。


「他與別的姑娘約會,告訴您幹嘛呀?」阿蠻越發不解。


姜似不緊不慢道:「大概是想讓我親眼所見,好死心吧。」


阿蠻猛然一拍梳妝台,咬牙切齒道:「真無恥!」


早知道她就晚一會兒敲鑼,淹死那王八蛋好了。


姜似笑眯眯點頭:「是呀,我也覺得真無恥。」

網路文學第5章 良妾來自 似錦去查看?


5 章 良妾


姜似絞乾了頭髮,又喝過阿巧奉上的薑糖水,頓覺渾身暖和起來,躺倒在床榻上沒過多久便沉沉睡去。


下水救人對體力消耗太大,她早就累壞了。


東平伯府籠罩在一片靜謐的黑暗中,與之隔了兩條街的安國公府卻人影攢動,燈火通明。


斜靠著床頭的安國公夫人衛氏正抓著安國公的手哭得歇斯底里。


安國公面色陰沉,被衛氏哭得心煩意亂,勉強安慰道:「莫哭了,大郎不是趕過去了嘛,三郎不會有事的。」


先前府上因為三郎的失蹤鬧得人仰馬翻,夜裡忽聞三郎落水,他只顧得上問一聲人有沒有事就趕忙命大郎趕過去了,現在竟不知三郎究竟是怎麼溺水的。


安國公心中七上八下,這時僕人匆匆進來稟報:「國公爺、夫人,世子帶著三公子回來了。」


「快讓他們進來!」未等安國公開口,衛氏便猛然坐了起來。


不多時門外響起腳步聲,丫鬟挑起珠簾,走進三個人來。


衛氏越過長子季崇禮,一眼就看到了面無血色的三子季崇易,起身撲了過去:「三郎,你這是怎麼了?快讓娘看看有沒有事!」


「娘,我沒事。」季崇易露出一抹虛弱的笑容。


「怎麼會沒事呢?」衛氏撫摸著季崇易的臉頰,淚珠簌簌而落,「頭髮都是濕的,好端端怎麼會落水啊!」


「咳咳。」


咳嗽聲響起,衛氏不由看了安國公一眼。


安國公的視線卻落在季崇易身後。


離季崇易半丈遠立著一位嬌小女子,此時正低著頭摸著衣擺,難掩不安。


衛氏的臉色當即就變了,聲音不由揚起:「她是誰?」


季崇易見狀伸手把巧娘拉到身邊,直視著衛氏的眼睛:「娘,她就是兒子心悅之人,叫巧娘。」


衛氏臉色不由一僵,盯著巧娘的眼睛深不見底:「原來你就是巧娘啊,先前聽說你救了我們三郎,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巧娘驚訝抬頭看了衛氏一眼,旋即低下頭去,緊張道:「不,不敢當夫人的謝——」


「含芳,帶巧娘姑娘下去好好歇息。」衛氏淡淡打斷了巧娘的話。


衛氏身邊的大丫鬟含芳走到巧娘身旁,笑道:「巧娘姑娘請隨婢子來。」


巧娘不由看了季崇易一眼。


季崇易想了想,沖巧娘輕輕點頭:「你去歇息吧,明日我就去看你。」


巧娘這才放下心來,跟著丫鬟出去了。


衛氏眼底閃過冷光。


真是一點規矩不懂的野丫頭,先不說一個姑娘家與她兒子來往,就說剛才離開時竟不曉得對在場之人行禮,就能看出教養如何了。


「綻蕊,快把薑茶給三公子端上來。」


很快一名與含芳相同裝束的丫鬟端著一盞薑茶走上前來。


安國公冷眼看著小兒子把薑茶喝完,這才發問:「到底怎麼回事?」


這話卻是看著安國公世子季崇禮問的。


季崇禮飛快瞥了季崇易一眼,知道這事瞞也瞞不住,硬著頭皮道:「三弟……三弟與那名女子跳湖了……」


「混賬!」安國公抬腳踹翻了一把椅子。


季崇易撲通跪了下來。


衛氏嗔怪看了安國公一眼:「老爺發這麼大的火幹什麼?三郎落了水還是趕緊請大夫來瞧瞧,開上幾副驅寒的葯才好。」


「請大夫做什麼?他想死誰能攔得住?」安國公看著跪在地上的季崇易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罵道,「小畜生真有本事啊,為了一個女人要死要活的!」


季崇易磕了個頭:「父親,母親,您二老就成全兒子吧。」


咦,好像歪打正著!


安國公暴跳如雷:「休想,只要我活著你就給我死了這份心,老老實實把東平伯府的四姑娘娶過門來!」


衛氏也不勸了,臉色同樣難看。


她原本是瞧不上東平伯府的,當初安國公為了報答東平伯兄弟的救命之恩執意要與他家定下親事,她還鬧了幾次。


可是東平伯府再差也比平頭百姓強啊。


季崇易直挺挺跪著,語氣堅決:「父親,兒子只喜歡巧娘,不喜歡東平伯府的四姑娘。兒子連見都沒見過她,實在沒法與她做夫妻!」


「三郎,為父都打聽過了,東平伯府的四姑娘在京城貴女中是出名的美人兒。」安國公耐著性子勸道。


「是呀,你們定親後娘也找機會瞧過了,你父親沒有哄你。」衛氏跟著道。


「在兒子眼裡,巧娘就是最美的!」季崇易抬頭望著安國公,「父親,您可以為了報恩與東平伯府結親,為什麼不能理解兒子呢?若是沒有巧娘,兒子恐怕早就不在了——」


「你閉嘴!總之婚姻大事不能由著你胡來,你再執迷不悟的話,我這就命人把巧娘趕出去!」


「父親要是趕巧娘走,那把兒子也趕走好了。」季崇易乾脆站了起來。


「你——」安國公氣得直打哆嗦,轉頭對著站在門口的婆子吼道,「帶人去把那個巧娘亂棍打出去!」


「不行!」見那婆子要往外走,季崇易抬腳去追。


安國公大喊一聲:「大郎,攔著你三弟!」


季崇禮抓住季崇易的胳膊,勸道:「三弟,你就不要惹父親生氣了。」


「大哥,你讓開!」季崇易想要推開季崇禮卻掙扎不開,眼見婆子就要出門了,又急又怒之下噗地噴出一口血來,隨後栽倒在季崇禮身上。


衛氏駭得花容失色,尖聲喊道:「快請大夫——」


很快大夫就替季崇易診治過,言道吐血昏迷乃是因為急火攻心,加之寒氣入體,此後要好好調養,切忌大喜大悲。


待大夫出去開藥方,衛氏不由埋怨起安國公來:「老爺脾氣這麼急,莫不是要把三郎逼死么?」


「我把他逼死?他這麼不懂事還不是你慣出來的!」安國公雖這麼說,想到季崇易吐血的情形不由有些後怕。


衛氏捏著帕子拭淚:「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難道你和大郎他們就不疼三郎?要我說,還是想想怎麼辦才是正經。」


「無論如何,與東平伯府的親事不許退!」


「可是老爺要是硬生生分開三郎與巧娘,三郎恐怕真的會活不下去的。」


見安國公冷笑,衛氏哭道:「老爺,你想想,三郎與巧娘都殉過一次情了,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啊,要是三郎真的有個好歹,咱們後悔就來不及了。」


「那你說怎麼辦?」


衛氏停止了抽泣,瞄了里室一眼,斟酌道:「要不這樣,咱們與東平伯府的親事不變,至於巧娘,就讓三郎納了她當良妾吧。」

6 章 父兄


「新婦還沒娶過門,就有了良妾,這話怎麼和東平伯府說?」安國公一臉不快。


衛氏冷笑:「等過了東平伯這一代,東平伯府的爵位就沒了,到時候與平頭百姓無異,他家女兒又自幼喪母,能嫁到咱們國公府來難道還要拿喬不成?」


安國公聽了越發不滿:「話不是這麼說的——」


「老爺,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嘛,三郎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是靠棍棒管得住的。咱們要是不許他和巧娘在一塊,他真有可能再做傻事。」衛氏說到這裡抬手拭淚,「要是三郎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見安國公依然猶豫,衛氏嗔道:「老爺,不過是一個妾而已,有什麼打緊的,內宅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交給我去辦吧。」


安國公嘆了口氣:「那好,明日一早你就去東平伯府走一遭,好好和人家說說。」


「老爺放心吧,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咱們先進去看看三郎吧。」


夜裡,季崇易發起了燒,急得衛氏一晚上沒睡安穩,轉日一早安國公世子夫人郭氏前來請安時便對她道:「昨晚上發生的事想來你也聽說了,東平伯府那邊你就代我走一遭吧。」


郭氏聽了衛氏的交代,心下雖有幾分為難卻不敢推脫,忙去安排。


衛氏靠著彈墨引枕閉上了眼睛。


大郎媳婦是國公府的世子夫人,讓她走這一遭已經給足了東平伯府臉面。只要抓緊把姜四姑娘娶過門來,這場風波便算過去了。


榆錢衚衕口的早點攤子已經支了起來,攤子前圍了不少人,新的一天便從喝上一碗加了木耳絲與嫩肉絲的豆腐腦開始了。


一聲慘叫打破了東平伯府清晨的平靜。


阿蠻匆匆進屋:「姑娘,老爺正在打二公子呢。」


姜似從梳妝台前站了起來,抬腳便往外走。


「姑娘,這不是去慈心堂的路——」阿巧提醒道。


慈心堂是東平伯老夫人的住處,按理說每日一早姑娘們應該先去各自母親那裡,再隨著母親一同前往慈心堂給老夫人請安,但姜似自幼喪母,一母同胞的長姐又早已出閣,於是每日就一個人過去了。


「先去二公子那裡看看。」姜似加快了腳步。


阿巧越發納悶,不由看了阿蠻一眼。


阿蠻同樣一頭霧水,輕輕搖頭。


姑娘不到十歲的時候與二公子倒是頂好的,時常在一起玩,等年紀漸長就與二公子疏遠了,特別是這兩年見了二公子連話都沒有幾句。


今日姑娘有些反常。


據說人受了刺激就可能性情大變,昨夜姑娘受的刺激可不小。


兩個丫鬟不約而同想到這一點,對安國公府三公子季崇易越發惱恨起來。


東平伯府共有四位公子,除了四公子年紀尚小依然住在後院,其他三位公子在前院全都安排了單獨的院子,姜湛便住在聽竹居中。


姜似才走到院門口,就聽到中氣十足的呵斥聲傳來:「小畜生,我說你最近怎麼消停了,原來是偷著從狗洞爬出去胡作非為。你不是喜歡鑽狗洞嗎,今天老子就把你打得比大街上的野狗還慘!「


「野狗不慘啊。」一個弱弱的聲音緊跟著傳來,隨後那聲音變成慘叫,「父親,您輕點啊,別打臉,別打臉——咦,四妹來了。」


追著姜湛打的男子背影高大,聞言一腳踹過去:「你四妹怎麼會來?小畜生到現在還想糊弄我!」


姜似見狀開了口:「父親——」


那高大的背影一僵,緩緩轉過身來。


東平伯姜安誠在見到小女兒的一瞬間神情柔和起來,甚至帶了幾分討好:「似兒怎麼來了?」


「聽聞父親在教育二哥,女兒來瞧瞧是怎麼回事。」姜似回了姜安誠的話,看向姜湛。


十六七歲的少年已經到了長個子的時候,挺拔如一桿新竹,哪怕此時因為被追打顯得有些狼狽,依然俊美逼人。


姜湛與姜似一樣,相貌都隨了母親。


姜似對著姜湛略略屈膝,「二哥,你還好吧?」


姜湛驀地瞪大了眼睛,對上姜似的視線耳根騰地紅了,連連擺手道:「妹妹放心,我跑得快著呢。」


「小畜生,你跑得快是不是還挺驕傲的?」姜安誠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的怒火因為姜湛這句話又被點燃了。


姜湛下意識要跑,想到妹妹就在一旁看著可不能失了志氣,硬生生忍住了,挺直腰板道:「父親,您消消火。兒子皮糙肉厚,就算您打著不手疼,當心嚇著妹妹。」


妹妹今日竟然對他笑了,就算被父親揍得比狗還慘也值了。


想到這裡,姜湛鼻尖竟有些發酸,忙移開眼睛,唯恐被姜似看出來。


姜似此時心中亦酸楚不已。


用不了幾個月,兄長就會與朋友們游湖時落水而亡,當時官府以意外結案,可是後來她才知道兄長的死另有隱情。


而今她不僅要挽救兄長的性命,還要讓害死兄長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小畜生,你樂意鑽狗洞也就罷了,有沒有想過萬一有賊人從狗洞進來怎麼辦?」


姜湛抬手摸了摸額頭。


父親擔心得真有道理,昨夜他就被賊人拿磚頭襲擊了呀,然而這事萬萬不能說!


「那狗洞已經堵上哩,兒子以後保證不從那裡走了。」


姜安誠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若不是女兒在這裡,不便大發神威,他非把這混小子的腿敲斷不可。


「似兒用早飯了么?」


「還沒有,準備給祖母請過安後再回去用。父親要不要與女兒一道去慈心堂請安?」


見姜似一臉期待望著他,姜安誠不假思索道:「走,一起去。」


小女兒從小就與他不甚親近,他還是第一次被女兒用這般期待的目光看著。


姜似莞爾一笑。


她當初多不懂事,嫌棄父親沒有本事,不像隔壁鄰居永昌伯那樣立下大功勞使家中爵位延續下去,害她受人輕視,卻忘了父親對她的疼愛是無價的。


「似兒,怎麼不走?」


「走了。」姜似提著裙角跟上去。


前世時的這一日清晨安國公府就派世子夫人郭氏來說兩家婚事提前的事,那時候沒鬧出兄長鑽狗洞被發現的事來,父親一大早就出去了,祖母沒等父親回來商量便應允下來。


她還記得父親回來後聽聞此事暴跳如雷,甚至與祖母吵了一架,然後便來問她的想法。


那時候,她很天真地說:「難不成女兒還比不過一個死人?好好的親事退了,父親能給女兒尋一門更好的親事么?」


父親沉默著,離開時的背影彷彿老了好幾歲。


只可惜那時的她白白生了一雙好眸子,卻看不清什麼是最重要的。


「父親,四妹,等等我啊,我也去。」



網路文學第7章 慈心堂來自 似錦去查看?


7 章 慈心堂


姜安誠瞪了姜湛一眼:「你這個樣子去丟人現眼?」


姜湛摸了摸頭。


頭髮不亂啊,哪裡丟人了?


姜似便對姜湛笑道:「二哥,我想吃蔡記灌湯包了。」


蔡記灌湯包是百年老字號,與東平伯府隔著兩條街,正在安國公府所在的康德坊附近。


前一世,季崇易與巧娘落水沒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安國公府輕易就把這樁醜事壓了下去。當兩家婚事提前後,不少人甚至猜測是她有什麼不妥。


當初她年少無知,只想著嫁到高門揚眉吐氣,後來才體會到暗虧不是這麼好吃的。


經過昨夜那一鬧,眼下季崇易的事雖然還沒傳到東平伯府來,但康德坊那邊定然傳開了,這時候二哥去蔡記買湯包,肯定會聽到風聲。


「四妹想吃灌湯包?正好我也想吃了,你等著,我這就去買。」姜湛也不提去慈心堂請安的事了,撣了撣身上灰塵,忙往外走去,才走幾步又返回來,對著姜安誠訕笑。


姜安誠眉頭頓時擰成了川字:「怎麼?」


姜湛伸出手來:「兒子最近手頭不寬裕,父親先給墊著唄。」


「滾!」姜安誠從腰間荷包中摸出一塊碎銀子丟到姜湛懷中,咬牙切齒道。


姜湛一溜煙跑了,跑到院門處回頭喊了一聲:「四妹等我。」


他的臉上雖還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卻神采飛揚,是姜似多年沒見過的樣子。


「我在海棠居等二哥。」


姜似與姜安誠一道去了慈心堂。


慈心堂中的大丫鬟阿福對著二人一福:「大老爺,四姑娘,老夫人正在會客,請容婢子通稟一聲。」


這麼早會客?姜安誠臉上閃過詫異。


姜似輕輕吸了吸鼻子,若有若無的香味傳來。


那香味清越含蓄,並不常見,姜似站在屋外卻一下子聞了出來,這是梔子香。


安國公世子夫人郭氏,她曾經的大嫂,很喜歡梔子香。


按理說常人站在這個位置斷無可能聞到屋中人身上的香氣,姜似卻不同。


她嗅覺格外敏銳,後來流落到南疆,因為與烏苗族長老死去的孫女容貌相似,便以那女孩的身份生活下來。


烏苗族長老是位瞧不出年紀來的老嫗,有諸多神奇之處,根據她嗅覺出眾的天賦教了她一門異術,別說能準確分辨不同人的體香,就是刮來一陣風,甚至能通過風的細微味道差別來判斷是否有雨將至。


知道安國公世子夫人郭氏就在裡邊,姜似悄悄鬆了口氣。


不多時大丫鬟阿福折返,對姜安誠道:「大老爺,老夫人請您進去。」


她目光落在姜似身上,帶著幾分複雜:「四姑娘,您可以先在耳房中喝杯熱茶。」


「父親,那我先在外面等著。」姜似對著姜安誠屈膝。


姜安誠跟著阿福走了進去,一眼便看到與老夫人馮氏相對而坐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三十左右的年紀,容貌頗佳,一雙微長的眼顯出幾分精明。


姜安誠越發奇怪。


母親既然招待的是女客,怎麼叫他進來了?


「這就是伯爺吧?」女子站了起來。


馮老夫人點頭:「正是四丫頭的父親。老大,這位是安國公世子夫人,今日是來商量婚事的。」


「日子不是已經定好了嗎?」


馮老夫人看了郭氏一眼。


郭氏面帶羞慚:「昨天夜裡出了些變故,公公與婆婆的意思是想早些把四姑娘娶過門去……」


「這是為何?」姜安誠臉色微沉。


一般定好的親事忽然提前,總會惹來風言風語,這對男方沒什麼影響,對女方卻不利。


郭氏雖覺尷尬,卻知道昨夜那番動靜瞞不住,尷尬道:「小叔不懂事,昨晚上去莫憂湖玩,不小心失足落水——」


不管外面怎麼傳言,國公府是絕不能承認小叔子與一名女子殉情跳湖的,這實在太丟人了。


姜安誠黑著臉打斷了郭氏的話:「貴府三公子失足落水與婚事提前有什麼關係?莫不是只剩下一口氣,想讓我女兒嫁過去沖喜?」


「伯爺誤會了,小叔雖然受了些驚嚇,但並無大礙。」郭氏心中一陣不快。


要不是小叔子昏了頭做出那種事來,她何至於在小小的伯府做小伏低。


「那為何把婚事提前?」姜安誠不依不饒問道。


三個孩子早早沒了親娘,在婚姻大事上他萬萬不能大意了。


姜安誠咄咄逼人的語氣令習慣了眾人追捧的郭氏越發不快,面上卻絲毫不露:「小叔雖然沒有大礙,但昨夜與他一同落水的還有一名女子……未免旁人胡言亂語,公婆商量了一下,想讓四姑娘提前過門……」


「還有一名女子?」姜安誠臉色冷得彷彿結了一層冰,「那女子是何人?」


郭氏被姜安誠的態度惹惱了,想著剛剛東平伯老夫人已是默許的態度,乾脆道:「實不相瞞,小叔先前就結識了那名女子。當然伯爺大可放心,小叔只是年輕不懂事,公婆以後會好好管束他的,那名女子——」


「退親!」姜安誠已經不想再聽下去,冷冷吐出兩個字。


郭氏一愣。


她是不是聽錯了?東平伯剛剛說了什麼?


退親?


郭氏只覺荒謬無比。


東平伯府能與安國公府定親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東平伯就這麼輕飄飄說退親?


「伯爺,您先別急,等我把話說完——」


「退親!」姜安誠乾脆利落道。


他等個屁啊,這女人狗嘴裡還能吐出象牙來?


「老夫人,您看——」郭氏無奈看向馮老夫人。


敢情東平伯是個愣頭青,這種人居然能機緣巧合救了公爹一命,不然哪有這門親事。


好在東平伯老夫人是個拎得清的,退不退親東平伯總要聽老夫人的。


「老大,你總要聽世子夫人說完。兩家結親是大事,豈能說退就退?」馮老夫人沉聲道。


「正是因為婚姻是大事,我才不能把女兒往火坑裡推!」


「伯爺這話就過了,那女子頂多做妾,半點不會動搖四姑娘三少奶奶的地位——」


「退親!」姜安誠兩個字把郭氏後面的話噎了回去。


郭氏淡淡道:「伯爺,此事還需要問問老夫人的意思吧?」


姜安誠冷笑:「世子夫人出身好,想來受到的教養不差。那麼我問你,婚姻大事講究的是什麼?」


「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郭氏脫口而出。


「這就是了,我是親爹,要退親有問題么?」



8 章 婚姻大事


郭氏已經看出來東平伯姜安誠不是個文雅人。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她壓下心頭憋悶對著東平伯老夫人笑了笑:「老夫人,這結親呢,是結兩姓之好,當然不能草率了,不如您與伯爺先商量一下,我在花廳等您的信兒。」


見郭氏暫時避開,馮老夫人心下微松。


她雖然沒有退親的想法,但在安國公府的人面前不能太軟了。安國公府理虧在先,當然不能白白錯過這個機會。


說起來,她正為了滄哥兒想拜大儒青涯先生為師卻沒有門路而發愁呢。


在馮老夫人想來,親事是絕對不能退的,但趁機討些好處皆大歡喜。


當然,她還要把大兒子說服才行。


瞅著長子那張鐵青的臉,馮老夫人就忍不住皺眉。


長子資質平平,去年又因為在山崩中救安國公而廢了一隻手,別說是想辦法延續伯府的榮光,能維持住目前的局面就不錯了。


老大不小的人,一點都不懂事!


「母親,這事沒商量,這親非退不可,安國公府欺人太甚!」


「非退不可?老大,你想過沒有,退親對女子的傷害有多大?就算是男方的錯,可一個退了親的女孩子還能再說什麼好親不成?」


姜安誠冷笑:「哪怕把似兒嫁給一個平頭百姓,也比嫁給一個成親前還與別的女人私會的男人強!」


「平頭百姓?」馮老夫人看著姜安誠的眼神滿是失望,「你可知道四丫頭一個月的胭脂水粉錢都頂得上五口之家的平頭百姓一年的嚼用了?」


姜安誠被馮老夫人問得一怔。


馮老夫人語氣更冷:「有情飲水飽不過是笑話罷了。安國公世子夫人對我說了,那女子小門小戶出身,連大字都不識幾個,季三公子不過圖一時新鮮,等把那女子收入房中,用不了多久就會丟到一邊去了。」


姜安誠用鼻孔重重哼了一聲,不忿道:「母親錯了,這不是那混賬對別的女子是否在意的問題,而是他對似兒沒有半分尊重,這種人不是良配!」


「那你問過似兒的意思沒?」馮老夫人忽然問了一句。


姜安誠語氣一滯。


馮老夫人嘴角微勾:「你又沒問過似兒,焉知她是否願意退親?就算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你就不怕拿錯了主意,讓似兒怪你一輩子?」


馮老夫人一番話說得姜安誠面色發白。


亡妻留給他兩女一子,三個孩子中他最疼的便是似兒。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知道這樣不好,可誰讓似兒與亡妻最相似呢?


他只要看到小女兒,一顆心就無法控制柔軟下來。


可是小女兒從小就與他不親近,今日態度好不容易有所緩和,他可不想再疏遠了。


馮老夫人暗暗冷笑。


她就知道,把四丫頭拎出來勸老大絕對錯不了。


「即便似兒怪我,我也——」


「請四姑娘進來。」馮老夫人打斷姜安誠的話,吩咐大丫鬟阿福。


阿福立刻前往耳房去請姜似。


姜似正盤算著時間。


這個時候父親應該已經了解情況了。


前世父親就不同意婚事提前,這一次巧娘並沒有死,以安國公夫人對季崇易的溺愛肯定不敢把巧娘打發走,父親知道了定要退親的。


當然,郭氏講起自家的醜事少不了粉飾一番,父親的憤怒還差點火候。


這也不要緊,等二哥聽到外面的傳聞回來告訴父親,父親就能徹底下定決心了。


姜似心中明鏡一般,關鍵時候,慈心堂中這位對她還算和藹的祖母是指望不上的。


只是二哥怎麼還不回來?


「四姑娘,老夫人請您進去。」


姜似收回思緒,面色平靜隨著阿福走了進去。


「四丫頭,等久了吧?」


姜似給馮老夫人見過禮,笑道:「祖母正在會客,孫女等上一會兒是應該的。」


「還是四丫頭明理。」馮老夫人眼角皺紋加深,喚姜似上前來,「似兒可知道客人是誰?」


「孫女不知。」


「是安國公世子夫人。」馮老夫人見姜似神色沒有變化,接著道,「國公府想讓你早點進門,不知你可願意?」


「母親!」姜安誠氣得臉色發黑。


母親這是怎麼了,連什麼情況都不跟似兒說一聲就問這個,這不是哄人么?」


馮老夫人才不理會姜安誠,目光灼灼盯著姜似。


她比大兒子了解這個孫女。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這丫頭,她不信她捨得放棄這樣一門好親事。


姜似神情依然沒有變化,平靜問道:「莫非是季三公子要死了,需要我提前過門沖喜?」


馮老夫人一愣。


姜安誠嘴角忍不住翹起來。


不知怎麼,聽女兒這麼一說,他似乎可以放心了。


「季三公子好好的,四丫頭你想到哪裡去了。」姜似的不按常理出牌讓馮老夫人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莫非是安國公或安國公夫人病入膏肓,需要我提前過門沖喜?」姜似再問。


「咳咳咳。」姜安誠以咳嗽掩飾笑意。


馮老夫人開始頭疼。


幸虧安國公世子夫人沒在這裡,不然聽了這丫頭的話還不氣死。


「安國公府上沒有人生病。」


姜似一臉嚴肅:「既然這樣,孫女就想不明白他們要把親事提前的理由了。」


馮老夫人太陽穴突突直跳,只得解釋道:「是這樣的,昨日季三公子與一名民家女游湖,不小心落水了。這事傳出去兩家都面上無光,所以才想給你們早日完婚……」


馮老夫人一邊說一邊打量姜似神色:「似兒怎麼想呢?」


姜安誠不由緊張起來。


「不知安國公府打算如何安置那名女子?」


「已經鬧出了這種事,當然只能讓那女子做妾了。四丫頭你是個聰明的,應當知道一個妾算不得什麼,就是個會喘氣的物件而已。」


姜似心中冷笑。


會喘氣的物件?


季崇易為了會喘氣的物件成親近一年都沒碰過她呢,這麼一看,她連個會喘氣的物件都不如。


「四丫頭?」見姜似沉默,馮老夫人催促道。


姜似垂眸把腕上一對水頭極好的玉鐲褪下來,塞到姜安誠手中。


這對玉鐲乃是安國公府下聘時送來的,當時姜似一眼就喜歡上了,便戴著沒收起來。


馮老夫人面色微變。


姜似抬眸,對著馮老夫人甜甜一笑:「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聽父親的,父親覺得我該繼續戴著這對玉鐲我就戴,父親若認為該退回去,我也不留戀。」

網路文學第9章 賞罰來自 似錦去查看?


9 章 賞罰


馮老夫人心底吃了一驚,彷彿不認識般盯著姜似直瞧。


姜似神色坦然,任由姜老夫人打量。


前一世她雖然沒活過二十歲,可是遭遇的那些不幸比尋常女子一輩子經歷的還多,當然不懼別人打量。


姜安誠神色舒展:「既然似兒這麼說,那為父就做主了,退親!」


一聲「退親」說得中氣十足,姜似心頭攸地一松。


「不行!」馮老夫人聲色俱厲喊道。


本來指望孫女拿捏住長子,誰知姜似的反常讓馮老夫人的打算落了空,於是毫不猶豫撕開了溫情的面紗,聲音冷硬如刀:「我絕不同意退親!」


「母親!」


「你不要說了!你可知道能與安國公府定親有多少人羨慕?別說大丫頭、二丫頭在婆家被高看一眼,這一年來上門給三丫頭提親的門第都比以前強了不少。說白了,還不是瞧中了能與安國公府沾親。老大,你就算不為四丫頭著想,也要為咱們伯府考慮一下!」


「母親,您的意思是為了伯府,就可以犧牲似兒的終身幸福了?」姜安誠反問。


「混賬,這樣誅心的話你也說!」馮老夫人身子一晃,扶著額頭往後倒去,身邊的大丫鬟阿福手疾眼快扶住她。


「母親,您沒事吧?」姜安誠雖不滿馮老夫人的做法,可看到她這樣還是緊張起來。


馮老夫人冷冷瞪著姜安誠:「你這個不孝子,竟認為我為了伯府不顧四丫頭的死活!難道她不是我孫女?四丫頭嫁去安國公府明明對她與伯府都是極好的事,你卻為了一時意氣要退親!」


「我不是因為意氣——」


「住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但似兒自幼沒了母親,難道我這當祖母的還做不得主?今天我就把話說明白了,安國公府理虧在先,你大可以為了似兒提些要求,但是退親我不答應!」


馮老夫人一番話說得姜安誠心都是涼的,正要再勸,馮老夫人身邊另一位大丫鬟阿喜匆匆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老夫人,不好了,二公子,二公子他——」


「那孽障又惹了什麼禍?」這個節骨眼上,姜安誠一聽人提起姜湛頭都大了,若是姜湛就站在他面前恨不得踢死拉倒。


阿喜面色發白:「二公子把停在咱們府門外的安國公府的馬車給砸了!」


「什麼?」馮老夫人頭也不暈了,騰地站了起來。


姜安誠的怒火一下子煙消雲散。


嗯,幹得漂亮,混賬兒子偶爾還是干點人事的。


「管事是吃閑飯的嗎?還不趕緊阻止他!」


「老夫人,阻不住啊,二公子往咱們這邊來了,管事不好帶著人追——」


「來這裡?」馮老夫人眼中閃過迷惑。


莫非那混賬是來負荊請罪的?


馮老夫人很快發現自己想多了,又一名丫鬟奔進來稟報:「老夫人,二公子正往花廳里闖呢,婢子們快攔不住了!」


馮老夫人眼前陣陣發黑,這下子是真想暈了。


「跟我過去!」馮老夫人剜了姜安誠一眼,匆匆往花廳趕去。


「二公子,您不能進去啊,裡面有貴客呢。」


姜湛一蹦三尺高:「我呸,什麼貴客?侮辱我妹妹的人家算哪門子貴客?給我讓開!」


姜湛一腳踹飛攔在他身前的丫鬟,半點沒有憐香惜玉的覺悟。


安國公世子夫人郭氏已經驚呆了。


「你是安國公府的人?」


郭氏不由站了起來,若不是見衝過來的少年實在好看,怎麼也和土匪沾不上邊,早就拔腿飛奔了。


「我乃安國公世子夫人,你是何人?怎能如此無禮?」郭氏試圖與美少年講道理。


姜湛一聽還是個重量級的,而且是在自己家裡逮到的,不揍白不揍啊,掄起腳邊小几就砸了過去。


郭氏尖叫一聲,白眼一翻就要昏過去。


門口丫鬟喊了一聲:「世子夫人,您不能昏啊,我們二公子鬧起來攔不住的——」


郭氏一聽打了個激靈,當下頭也不昏了,腿也不打顫了,抬腳就跑。


小几砸在桌角上,發出一聲巨響,桌角立刻斷了一截。


姜湛拎著小几追了上去:「站住,欺負了我妹妹還想跑?」


「小畜生,你做什麼?」馮老夫人匆匆趕來,見到姜湛追在郭氏後面跑的情景氣得眩暈。


郭氏緩了口氣。


總算等到東平伯老夫人來了。


輕柔的少女聲音傳來:「世子夫人,您還是趕緊回府吧,二公子瘋起來老夫人也管不了,就算過後挨罰,當時造成的傷害也無法挽回呀。」


郭氏一聽是這個理,連提醒她的少女長什麼樣子都沒顧上看,在丫鬟的護持下提著裙擺往外逃去。


姜似望著郭氏飛奔的背影彎了彎唇角。


姜湛對馮老夫人的呵斥充耳不聞,鍥而不捨追上去。


「老大,還不攔住你那個孽子!」


「母親千萬不要動氣,兒子這就去把那混賬攔住。」姜安誠慢條斯理安慰道。


「那你可去啊!」馮老夫人跺腳。


姜安誠這才往外走去。


姜湛一直追到府門外,把小几往門前狠狠一砸,小几登時四分五裂。


「以後安國公府的人再登伯府的門,就是這個下場!」


早在姜湛砸車時外頭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時人最愛八卦,早就把緣由打探出來了,此時一瞧不由議論紛紛。


「看來兩家鬧翻了啊。」


「嘖嘖,能不翻臉嘛,安國公府的公子快成親了卻和別的女子殉情,把未婚妻置於何地啊。」


「就是,但凡有氣性的人家這門親事就不能結了。牛嬸兒,我說怎麼樣,兩家親事要黃吧,您剛還非說男方是國公府,黃不了呢。」


……


趕來的姜安誠聽到這些議論,強擺出一副冷臉,對姜湛喝道:「別胡鬧了,還不快回去領罰!」


眼看著東平伯府的大門緩緩關上,郭氏只覺臉都丟盡了,恨不得插翅飛回國公府,偏偏馬車又被砸了,還要等著車夫雇車。


眾目睽睽之下,郭氏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度日如年。


姜湛一回到院中便撲通跪了下來,臉上卻是滿不在乎的神情:「父親要打要罰,隨便好了。」


「請家法,必須請家法!」馮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


這番熱鬧早已驚動了各院的人。


姜似越眾而出:「祖母,孫女覺得二哥不但不該罰,還當獎。」

10 章 輕車熟路


馮老夫人只覺姜似的話滑天下之大稽,目光沉沉盯著她。


姜湛急得沖姜似擠擠眼,低聲道:「四妹,你不要摻和,去父親那裡!」


姜似不為所動,平靜迎上馮老夫人陰沉的目光:「祖母,不知您要罰二哥的理由是什麼?」


「這混賬竟要打殺安國公世子夫人,還追到府門外讓那麼多人瞧見了,到時候安國公府豈能與伯府罷休?」馮老夫人氣得直打哆嗦。


原想著從安國公府多討些好處來,被姜湛這麼一鬧,恐怕就要兩相抵消了。


馮老夫人不只是氣,更多的是心疼。


姜似輕笑一聲:「祖母莫非忘了,此事原是安國公府理虧在先。」


「讓這混賬一鬧,伯府有理也變沒理了。」馮老夫人怒道。


「孫女認為,有理就是有理,沒理就是沒理,正是因為安國公府行事不端,二哥才會為我出氣。二哥維護親人的行為怎麼會是胡鬧呢?難道別人打了咱們一耳光,為了表示大度還要把另一邊臉湊上去嗎?」


姜似的直白讓馮老夫人有些難堪。


「如果我們真的這麼做了,別人可不會覺得伯府大度,反而會認為伯府為了攀高枝而彎了腰,成了趨炎附勢之徒!」姜似此話一說,眾人紛紛色變。


「胡說!」馮老夫人只覺臉上火辣辣的,冷喝一聲。


姜似神色越發嚴肅:「祖母,咱們伯府是清清白白的人家,難道要人背後笑話咱們是沒骨頭的?要是那樣,伯府的人走出去才會抬不起頭來。」


說到這裡,姜似眸光微轉掃了姜湛一眼:「幸虧二哥反應快,在外人沒有胡亂揣測亂傳之前就表明了伯府的態度。祖母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出去打聽一下,四鄰八舍定然認為咱們做的應當呢。所以孫女才說二哥不但不該罰,還當賞。」


姜似一番話有理有據,馮老夫人有心反駁卻一時找不出理由來,當著滿府人的面又拉不下臉擺祖母的架子,竟急得臉色發白。


「說得好!」姜安誠一拍大腿,見馮老夫人臉色不對忙寬慰她,「母親別著急,兒子這就帶上退婚書抬上聘禮去安國公府退親!」


馮老夫人一口氣堵在喉嚨里,噎得她說不出話來。


姜安誠順勢踹了姜湛一腳:「小畜生還跪著做什麼?趕緊起來給你老子幫忙!」


「噯!」姜湛響亮應了一聲,沖姜似擠擠眼,追在姜安誠屁股後面跑了。


「這——」馮老夫人那口氣總算順了下去,卻發現大兒子與二孫子都跑了,於是準備對姜似發火。


姜似眨眨眼,眸中便漾起水霧,對著馮老夫人一屈膝:「祖母,雖然孫女覺得能與那樣沒規矩的人家退親大快人心,但女孩子退親畢竟不是什麼光彩事,孫女有些不好受,就回房去了。」


只一眨眼的工夫,姜似也不見了,留下馮老夫人在風中凌亂。


「老夫人,這親真的退啦?」說話的是姜似的二嬸肖氏。


姜似的母親早就過世了,姜安誠一直沒有續弦,這伯府的管家權就落在肖氏手裡。


肖氏自身也硬氣,雖然娘家尋常,但姜二老爺很爭氣,在勛貴中難得走了科舉之路,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如今官拜太僕寺少卿,長子姜滄繼承了父親會讀書的天賦,在京城同齡人中已經小有才名。


相較起來,大房就勢弱了,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姜似的婚事。


當然現在這點優勢也沒了。


肖氏樂見其成,不然姜似的婆家就把女兒的婆家比下去了,但她也明白姜二老爺對這門親事的重視,這才問了一句。


馮老夫人回過神來,吩咐管事:「快去衙門把二老爺叫回來!」


海棠居里,姜似才得了片刻清凈,阿巧就進來稟報道:「姑娘,老夫人派人去請二老爺了。」


姜似並不意外,吩咐阿蠻:「去把二公子請來。」


不多時姜湛躡手躡腳溜了進來。


姜似不由蹙眉:「二哥怎麼和做賊似的?」


迎上妹妹秋水般的眸子,姜湛忽然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裡擱了,耳根微紅道:「祖母正恨我呢,要是知道我來見你,說不準會連累妹妹……」


「沒有的事,祖母賞罰分明,心胸寬闊。」


「你說真的?」姜湛面色古怪。


姜似莞爾一笑:「二哥聽聽就算了。」


「我就說嘛,祖母哪是那種人!」姜湛長舒一口氣,望著姜似的眼神閃閃發亮。


以往他有心親近妹妹,卻總覺得妹妹如高嶺之花隔在雲端,想要大聲說話都要掂量掂量,現在卻發現妹妹比以前更加可愛了。


「二哥還是不要議論祖母了,傳出去落人話柄。」


姜湛俊美的臉上掛著傻笑:「我就只在妹妹面前說。對了,四妹找我有事么?」


「二哥先坐。」姜似指指一旁的椅子,自己則在對面坐下來。


阿巧端了茶水放到姜湛面前。


姜湛端起茶喝了一口。


他雖然不耐煩品茶吟詩這些玩意兒,但妹妹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二哥經常去碧春樓吧?」姜似昨夜裡下水救人,此刻指尖還是冰涼的,捧著溫熱的茶盞笑盈盈問道。


「噗——」姜湛一口茶全都噴了出去。


姜似也不急,托著腮慢慢等兄長平復情緒。


姜湛強壓下落荒而逃的衝動,繃緊一張俊臉道:「沒有的事兒,我連碧春樓大門開在哪裡都不曉得!是誰在四妹耳邊嚼舌呢,讓我知道剝了他的皮!」


立在一側的阿蠻與阿巧忽然覺得頭皮發麻。


總感覺二公子要一躍而起殺人滅口的樣子。


姜似把茶盞往桌面上一放,嘆了口氣:「本想著二哥輕車熟路,可以幫妹妹一個忙。既然如此,那妹妹再想辦法吧。」


姜湛猛然瞪大了眼睛。


四妹這是什麼意思?天啦,莫非想女扮男裝混進青樓里玩?


似是料中他心中所想,姜似為難道:「實在不成,只有妹妹親自走一趟了——」


「別呀,我去!」


「二哥不是連碧春樓大門往哪邊開都不曉得嗎?」


「不,不,我輕車熟路。咳咳,不對,我的意思是我雖然不是輕車熟路,但偶爾路過——」姜湛忽然覺得越描越黑,臉頰陣陣發熱。


「既然如此,我想請二哥跑一趟碧春樓那邊。」姜似從袖中取出一物,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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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章 暗巷


「這是什麼?」姜湛伸手接過姜似遞來的物件,仔細打量著。


那是一小截竹管,竹筒口被封住,憑直覺,姜湛認為裡面應該裝了東西。


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神色緊張盯著姜似。


妹妹該不會瞧上了愛逛青樓的某個賤貨吧?這可不行!


姜似細聲解釋:「碧春樓背後有一條暗巷,二哥留意過沒有?」


嘶——四妹連暗巷都知道了?莫非已經和那賤貨約過會了?


姜湛神色越發難看了。


那條暗巷鮮少有人踏足,據說碧春樓里年老色衰的妓子病死後會裹著草席從那裡悄悄運走。


他還是無意中瞧見有人把一名從碧春樓里出來的醉漢拖到那條暗巷裡暴揍,才留意到有這麼一條巷子。


「二哥不知道啊?既然這樣,那我——」


「知道,知道!」


「那就請二哥帶著竹筒去那條暗巷裡仔細找一下,那裡應該設有「蔽竹」。


所謂蔽竹,是長尺許的圓筒,一般設在偏僻的巷子中,若是有人想要檢舉某些官員的惡行,就可以悄悄把信箋投進去,自有暗設蔽竹的御史定時來取。


前一世安國公府把此事死死瞞了下來,伯府有祖母壓著亦沒有傳出風聲去,自然沒有御史找安國公府麻煩。


眼下安國公府的鬧劇雖然傳開了,但都察院的御史們天還黑著就上朝去了,此時還沒聽到風聲。等再過幾日事情淡了,即便有御史耳聞,也不見得願意找安國公府的麻煩。


這一次,姜似才不想讓安國公府那麼好過。


都察院中有位姓牛的御史,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今日退朝後就會派親信去取他專設於碧春樓暗巷的蔽竹。她請兄長幫忙,便是想在最快的時間讓牛御史狠狠咬安國公府一口。


她知道此事並不奇怪,前世牛御史取到蔽竹後大筆一揮就把禮部尚書給彈劾了。


禮部尚書是當朝太子妃的祖父,結果後來證明是誣告,於是被罷官免職。


可憐牛御史是個烈性的,竟觸柱身亡。然而牛御史一死,生前得罪的人又多,剩下一家子孤兒寡母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了。


直到太子犯事被廢,有人設計牛御史的事才被人捅了出來,然而悲劇已經無法挽回。


姜似想,以牛御史的急性子,應該很樂意把安國公府的鬧劇講給皇上聽的。


只要季崇易與女子殉情的事被皇上知道,季三公子想要再娶名門閨秀就是奢望,到最後說不定會與巧娘有情人終成眷屬,就別禍害別人家姑娘了。


既能救牛御史性命,又能成全一對有情人,姜似覺得自己怪善解人意的。


「蔽竹是什麼?」姜湛一臉茫然。


姜似看著兄長,嘆了口氣。


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她的哥哥還是這麼不學無術!


把「蔽竹」是什麼解釋清楚,姜湛一臉興奮:「居然還有這麼有意思的玩意兒,早知道我也寫封信試試了。」


「二哥還是不要亂來,那些揭發人惡行的信被很多人視為洪水猛獸,要是流傳出去被人瞧出字跡會惹麻煩的。」


「這樣啊。」姜湛遺憾搖頭。


「二哥快些去吧,不然沒等御史彈劾安國公府,祖母就把二叔叫回來了。府中大事自來就是祖母與二叔兩個人拿主意,我想二叔定然不樂意我退親。」


「妹妹放心,我這就去,絕不誤了你的事!」


「二哥帶上這雙木箸,記得把蔽竹里最上面的一個小竹筒夾出來。」


最上面那個小竹筒里放的就是檢舉禮部尚書的信箋。


「為何?」


「以後我再給二哥解釋,現在來不及了。」


姜似一催促,姜湛立刻忘了好奇,把小竹筒往懷裡一塞,匆忙走了。


姜似忍不住笑了。


兄長這樣也挺好,好奇心再強,轉頭就忘了。


姜湛懷揣著竹筒,片刻不敢耽誤趕去碧春樓。


沒辦法,誰讓他輕車熟路呢。


早上的碧春樓是最安靜的,大門緊閉,屋檐下掛著的大紅燈籠早已熄滅,隨風微微晃動著,顯得沒精打采。


白日正是樓里人補眠的時候,到了華燈初上,整座碧春樓流光溢彩,才會重新熱鬧起來。


姜湛按著姜似所說鑽進那條暗巷,果然在某青磚斑駁之處尋到了蔽竹。


先用木箸從蔽竹開口處夾出一個小竹筒,再把帶來的竹筒塞進去,完成任務的姜湛本該功成身退,可他眼珠一轉,爬上了牆根一棵大樹。


正值夏日,大樹枝葉繁茂,把他的身形遮擋得嚴嚴實實。


姜湛坐在樹杈上等得昏昏欲睡,忽然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他的瞌睡立刻被趕跑了,悄悄撥開樹葉往下瞧去。


一個眉眼清秀的年輕人左右四顧,貼著牆根溜進來,來到蔽竹跟前後一邊拿下蔽竹一邊還不忘回頭張望,等把蔽竹抱在懷中,立刻撒丫子飛奔。


姜湛摸著下巴喃喃自語:「還真有人這個時候來取蔽竹啊。」


四妹是怎麼知道的?


不過妹妹從小就聰明,比他知道的多也不奇怪吧。嗯,就是這樣。


姜湛正準備跳下來,忽然又有腳步聲響起。


他吃了一驚,忙把身形縮回去。


那腳步聲比先前之人的更輕,動作更加靈巧,很快如游龍般來到原本放蔽竹的位置,盯著留下的孔洞眼神閃爍。


怎麼又有人?這又是哪一路的?


姜湛暗暗琢磨著。


忽然那人猛一抬頭,目光如刀穿透了枝葉,對上姜湛的眼睛。


濃濃的殺機瞬間籠罩全身,姜湛出於本能頭皮一麻。


他看不見我,他看不見我。


姜湛默默說服自己,默念到第三遍時,猛然從樹上跳下來,拔腿就跑。


這個時候還是別自欺欺人了,走為上策!


那人動作快如閃電,伸手按住姜湛肩膀把他抓了回來。


眼見逃跑無望,姜湛顧不上後悔,扭身迎擊。


作為一個經常惹禍的紈絝子,會兩手功夫是必須的。


然而當對上真正的高手時,姜湛才明白高手與狐朋狗友之間的差距。


那是一條銀河的距離啊。


他幾乎瞬間就被人困住手腳,然後眼前寒光一閃。


媽呀,他賒欠醉霄樓的銀子還沒還呢!

12 章 少年


姜湛閉上眼睛等死的時候,忽然聽到咚地一聲響,緊接著就是刀子刺入某物的聲音。


他大叫一聲,捂著腹部靠在牆上。


暗巷中的牆壁常年不見陽光,哪怕是夏日依然冰冷陰涼。


姜湛閉著眼摸著牆壁,滑膩膩的觸感傳來,讓他臉色一白。


完了完了,他的血流了一牆面,是不是已經死了?


有什麼東西在扯姜湛的衣擺。


姜湛腦袋嗡了一聲。


這麼快牛頭馬面就來索命了?


不行,他不能死,妹妹還在家裡等他回話呢!


姜湛陡然睜開眼睛,與扯他衣擺的「牛頭馬面」對上。


豎起的耳朵,長長的臉,突出的鼻端,還有濃密灰黃的毛髮……


嗯,這長相與「牛頭」差著十萬八千里,應該是馬面!


姜湛端詳許久,謹慎下了結論。


「馬兄,我還不能死啊,我上有殘疾老父,下有嬌弱幼妹,他們還要靠我養活呢。求您行行好,放我還陽吧——」


「馬面」呲了呲牙:「汪——」


姜湛像是瞬間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瞪大眼睛看著對他喊「汪」的「馬面」。


好像哪裡不對的樣子。


「二牛,回來!」淡淡的聲音傳來。


姜湛駭了一跳,猛然扭頭,便見一丈開外站著一名少年。


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竟比他還高出兩寸,眉峰挺拔,烏眸湛湛,冰雕般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如一把名刀藏於刀鞘,令人不敢小覷。


「你是誰?」姜湛驚了。


「人。」少年回道。


「那它是——」姜湛艱難低頭,指著一瘸一拐跑到少年身邊的「馬面」神色複雜。


少年深深看了姜湛一眼,吐出一個字:「狗。」


那一瞬間,姜湛竟從少年深邃的眸光中瞧出幾分笑意。


「咳咳咳。」姜湛只能以咳嗽來掩飾尷尬。


少年揉了揉大狗的頭頂,提醒道:「再不走,這人就要醒來了。」


姜湛低頭,這才發覺先前襲擊他的人就倒在腳邊。


「他死了?」


「不,只是暈過去了。」


姜湛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上染有墨綠色之物,喃喃道:「這是什麼?」


「苔蘚。」少年淡淡的聲音傳來,還體貼伸手指了指,「牆上的。」


姜湛順著望去,這才知道當時滑膩膩的感覺從何而來。


原來不是他的血,而是苔蘚!


這個認知讓姜湛瞬間紅了臉,訕訕道:「那咱們趕緊跑吧。」


「嗯,一起跑。」少年認真點頭。


一個古怪的念頭從姜湛心頭升起。


不知為何,這少年給他的感覺明明生人勿進,對他卻格外友善呢。


人長得俊莫非還有這點好處?


不對啊,這少年明明比他生得還好看一丁點。


或許這就是惺惺相惜吧。


二人一狗跑出陰暗狹長的巷子,一口氣跑到繁華熱鬧的街頭。


陽光下,姜湛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對少年抱拳笑道:「多謝兄台救命之恩,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少年頓了一下,道:「你可以叫我餘七。」


說完還不忘介紹身邊的大狗:「它叫二牛。」


看少年比自己大上一兩歲的樣子,姜湛喊了聲「餘七哥」,而後對大狗擺擺手:「二牛,你好。」


大狗鄙夷看了姜湛一眼,扭過頭去。


居然被一條狗給鄙視了,不就是誤把它認成「馬面」了嘛,小畜生還記著!


姜湛哼了一聲,問餘七:「不知道餘七哥家住何處,改日小弟定然登門拜謝。」


要是餘七哥想做好事不留名,堅決不肯透露住處,那他就要死纏爛打了。


他姜湛可不是知恩不報的人。


「我家住雀子衚衕,門口有一棵歪脖棗樹的就是了。」


姜湛又開始心塞了。


為什麼他的救命恩人不按話本來?


「真是巧了,雀子衚衕離我家不遠。小弟姓姜名湛,就住在離雀子衚衕不遠的榆錢衚衕里,東平伯府上孫輩中排行第二。」


「姜湛。」餘七笑著重複道。


「對,對,就是姜湛。」姜湛聽著少年用醇厚清冽的聲音吐出他的名字,頭皮一麻。


娘的,這人是從哪冒出來的妖孽啊?聲音也忒好聽,他是個男人聽著都心肝亂跳。


「汪——」


姜湛黑著臉與大狗對視,嘴角一抽。


煞風景的小畜生。


大狗不屑扭過頭去。


「餘七哥,我還有事要趕緊回去了,等把事情忙完立刻去找你啊。」


「好。」餘七頷首,言簡意賅。


「餘七哥一般什麼時候在家?」


餘七唇角微彎:「隨時恭候。」


不行不行,再聊下去他要懷疑人生了。姜湛再次謝過,趕回東平伯府去。


海棠居中花木成蔭,不知藏在何處的蟬叫個不停。


姜似拿著一本書靠著海棠樹翻看,卻心不在焉。


二哥怎麼還不回來?莫非遇到了什麼變故?


「姑娘,二公子來了。」阿巧拉開院門,領著姜湛走過來。


「四妹——」


姜似搖搖頭,止住了姜湛後面的話:「進屋再說。」


才一進屋,姜湛便一屁股坐下來,毫不客氣對阿巧道:「快給我端杯茶來壓壓驚。」


阿巧看了姜似一眼。


姜似略一頷首,阿巧這才去了,很快捧了茶來。


姜似示意阿巧到外面候著,耐心等著姜湛一口氣喝了半杯茶,才問道:「二哥遇到什麼事了?」


姜湛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放,拿出帕子隨意擦拭了一下嘴角,嘆道:「四妹,還真讓你說中了,果然有人去暗巷中取蔽竹。」


姜似皺眉:「二哥放好東西後沒有立刻走?」


果然是不靠譜的哥哥。


姜湛訕笑:「我不是好奇到底有沒有人來嘛。」


「那後來呢?」


「來人把蔽竹取走了。可我還沒來得及走呢,又來人了!」


「又來了人?他可瞧見了二哥?」


「哪能呢!」姜湛不假思索否認,迎上姜似探究的目光,老實坦白,「瞧見了。不但瞧見了,那人還想殺了我呢。」


「二哥如何逃掉的?」姜似聽得心驚膽戰。


姜湛把剩下的茶水飲盡,壓下吹牛的衝動:「說時遲那時快,又來人了!」


姜似:「……」


哥哥這麼不著調,她也很苦惱啊。

網路文學第13章 餘七來自 似錦去查看?


13 章 餘七


姜湛把玩著空茶杯,等著姜似捧場追問。


姜似好氣又好笑,更多的卻是後怕。


「這麼說,是第三個人救了二哥?」


「是呀,那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本來應該請人家上京城最好的酒樓喝酒的,想著妹妹還在家中等我,只能改日再登門拜謝。」姜湛把茶杯放下來,一臉遺憾,「怪失禮的。」


姜似仔細問了經過,不覺為姜湛擔心起來。


要殺兄長的人十之八九是陷害牛御史的人,對方見到了兄長的樣子,以後會不會對兄長不利呢?


「二哥說要登門拜謝,這麼說你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住處?」


「是呀,他叫餘七,說來也巧,就住在離咱家不遠的雀子衚衕——」


後面的話姜似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一把抓住姜湛衣袖,因為過於用力手背青筋凸起:「他真的叫餘七?」


姜湛訝然看著神色大變的姜似,困惑道:「四妹怎麼了?」


姜似攸地回神,鬆開姜湛的衣袖,借著抬手把碎發抿至耳後的動作掩飾失態,可再怎麼掩飾臉色還是蒼白的,一時難以恢復。


姜湛狐疑打量著姜似:「莫非妹妹認識餘七?」


姜似勉強笑笑,可「餘七」兩個字總在她心頭晃,晃得她心神不寧。


「那餘七長什麼模樣?」


「啊?」姜湛眨眨眼。


奇怪,妹妹問一個男人的長相做什麼?


見姜湛不說話,姜似再問:「是不是相貌極好,算是罕見的美男子?」


姜湛更不想說話了。


難怪妹妹對餘七哥這麼好奇呢,原來是見過的。餘七哥長得那麼妖孽,妹妹難以忘懷太正常了。


妹妹要是知道此餘七就是彼餘七,豈不是有了接觸的機會?


這可不行,餘七哥能出現在青樓附近,可見是個風流的,這樣的人當朋友固然志趣相投,當妹夫他可不滿意。


「沒有哩,餘七哥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不然怎麼能救你二哥於水火之中呢?」姜湛暗暗為自己的機智豎起大拇指。


姜似鬆了口氣,笑容輕鬆多了:「那二哥可要記得請人家喝酒,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呢。」


看來是她太敏感了,這世上姓余排行第七的男子不知凡幾,何況她認識的那個餘七只是化名。


「四妹也認識叫餘七的人?」姜湛不放心追問一句。


「有一次出門無意中碰到一位叫餘七的,當時還鬧了些不愉快,所以有些印象。」


「那人貌比潘安?」


貌比潘安么?姜似不由回憶了一下。


那人確實生得極好,如明珠般熠熠生輝。潘安的樣貌她只在書中讀過,若是非要比較……平心而論,那人應該比潘安少幾分脂粉氣,多幾分英朗。


可是樣貌再好又怎麼樣?她認識的「餘七」,是個混蛋呀。


「沒有,那人一臉橫肉,凶神惡煞,不是個好人。」一連串不好的詞兒從姜似口中吐出來。


「那咱們見的肯定不是同一人了。餘七哥雖然五大三粗,一瞧就是好人呢。」


「先不提這個了,二哥以後辦事可不要再節外生枝,這次你被人看見了臉,說不定有麻煩。」姜似心中擔憂並未消除。


「等那人知道了我是東平伯府的二公子,就不敢亂來了。」姜湛不以為意道。


他又不是嚇大的,總不能因為這個以後縮在家裡不出門了。


再者說,不管東平伯府在勛貴中地位如何,平白橫死一位公子定然會引起恐慌,與悄無聲息死一個平民百姓可不一樣。


「總之二哥以後少出門,出門的話務必多加小心。」


姜似忽然想起了前世姜湛的死就是叫楊盛才的紈絝子害的,而楊盛才正是禮部尚書之孫……


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關聯?


也不對,前世她可沒讓二哥去碧春樓的那條暗巷。


「姑娘——」門外傳來阿蠻的喚聲。


姜似收回思緒,喊阿蠻進來。


阿蠻快步走至姜似身邊:「姑娘,二老爺回來了,此時正攔著大老爺清點聘禮呢。」


「二叔果然要壞事!」姜湛恨聲道。


他這個二叔平時倒是和善,但對祖母最孝順,這件事上絕對會聽祖母的。


「去看看。」姜似起身往外走去。


姜湛趕忙跟上。


安國公府送來的聘禮安置在華明堂的小庫房中,庫房前姜安誠正在發火:「二弟,你趕緊給我讓開,別耽誤我去安國公府退親!」


溫和的聲音傳來:「大哥,你先聽我說。事情我都知道了,不就是安國公府的那小子年少無知做了糊塗事么,好好解決就是了。」


「怎麼解決?」


「國公府想讓那女子當良妾,別說大哥生氣,我這當二叔的也不滿意。一個平民女子,給些銀錢打發了就是,等似兒嫁過去,憑似兒的人才還不能讓那混小子本分起來么?大哥,退親確實不是明智之舉,現在圖一時痛快,似兒將來可怎麼辦呢?」


姜似靜靜站在不遠處,聽了姜二老爺一番話險些忍不住拍手了。


二叔可真能言善道!


姜湛剛要開口,姜似輕輕拉了他一下,走上前去。


「似兒來了。」姜二老爺見姜似走過來,露出溫和笑容。


姜似屈了屈膝,直截了當道:「二叔不必替侄女操心。在我看來,能遠離季三公子這樣的男人,哪怕當一輩子老姑娘都該偷笑。」


「似兒,你還小,哪裡明白當老姑娘的難處——」


姜似沖姜安誠甜甜一笑:「父親,女兒要是想當一輩子老姑娘,您樂意養著不?」


「當然樂意!」姜安誠毫不猶豫道。


姜湛緊跟著拍拍胸脯:「四妹放心,你要真不願意嫁人,還有哥哥呢。誰敢閑言碎語我就揍誰!」


姜似嘴角笑意越發真切。


她的父親與兄長都不是那種聰明人,甚至會因為別人的巧舌如簧做出錯誤判斷,但對她的疼愛卻不摻一絲雜質。


「二叔您看,父親與二哥都不嫌棄我呢。還是說您覺得侄女嫁不出去給您丟人了?」


姜安誠神色不善盯著姜二老爺。


他的閨女他還沒嫌棄呢,別人算哪根蔥,憑什麼替他嫌棄啊?


「似兒怎麼這麼說?二叔不是這個意思——」


姜安誠抬腿踹了姜湛一腳:「讓你給老子幫忙,你又去哪兒浪了?還不抓緊幹活!」


姜二老爺被姜似一番擠兌弄得不好開口,沉著臉杵在原處看姜安誠父子指揮著下人搬運聘禮。


「二叔讓讓,砸到您的腳就不好了。」姜似笑眯眯道。


姜二老爺盯了姜似好一會兒,才笑笑離去。


二叔脾氣可真好呢,這都不生氣。


姜似嘴角掠過一抹淡笑。


另一邊郭氏回到安國公府,馬車卻被門人攔住了:「今日我們府上不見客,請客人改日再來吧。」


臨時雇來的尋常馬車,安國公府的門人自然不認得。


「仔細睜眼瞧瞧,車裡是世子夫人!」郭氏的丫鬟掀起車窗帘子斥道。


門人吃了一驚,忙開了門。


郭氏直奔安國公夫人衛氏那裡。


「怎麼樣,談好了么?」衛氏神情疲憊問道。

14 章 退親


聽衛氏這麼一問,郭氏險些哭出來:「婆婆有所不知,東平伯府的二公子是個混不吝,一回府就把咱家馬車給砸了,兒媳還是雇了輛馬車才能回府……」


「竟還有這樣的小輩?」衛氏狠狠吃了一驚。


「是啊,兒媳也萬萬沒想到。」


「東平伯府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郭氏苦笑不已:「東平伯說要退親,他們老夫人則流露出修好的意思,兒媳見此便去了花廳等著,好讓東平伯老夫人能開解東平伯一番,誰知還沒等到准信呢,那位二公子就衝進來要打殺兒媳。兒媳若不是逃得及時,說不準就要缺胳膊少腿了……」


「豈有此理!」衛氏重重一拍桌几,「東平伯府是什麼樣的門第,放到平時給國公府提鞋都不配,國公府派了你去賠禮已經給足了他們臉面,東平伯居然還說要退親,簡直不知所謂!」


「兒媳也是這麼想呢。這樣的人家,本來就與咱們家門不當戶不對,不然怎麼養出那樣張狂的子孫來。」郭氏一想到灰頭土臉從東平伯府逃回來的情形就恨得不行。


衛氏卻忽然笑了:「這樣也好。」


「婆婆?」郭氏愕然。


衛氏眼角笑出紋路:「東平伯的想法無關緊要,誰不知道東平伯是不管事的,他們府上主內的是馮老夫人,主外的是姜少卿。既然馮老夫人捨不得退親,這門親事就退不了。看著吧,用不了多久東平伯府就會主動派人來商量了。」


「婆婆所謂的『好』從何來?」


衛氏冷笑一聲:「你是安國公世子夫人,豈是一個混賬小子想打就打的?我原本打算著為了安撫東平伯府給他們些好處,現在只要捏著這個把柄就能兩相抵消了。我看現在啊,馮老夫人正懊惱著呢。」


郭氏聽了心中一陣不舒坦。


用她在東平伯府的尊嚴掃地來抵消小叔子的荒唐所為,婆婆這心可真夠偏的。


不過當著婆婆的面她的不滿可不敢表露出來,附和道:「還是婆婆想得周全。」


婆媳二人對視,會心一笑。


大丫鬟含芳匆匆走進來:「夫人,東平伯來了!」


「婆婆說得果然不錯,東平伯府的人來得真快。」郭氏恭維道。


衛氏臉上露出舒展的笑意:「就說這個時候老爺不在府上,我正在會客,先請東平伯到前邊廳里坐。」


「夫人,東平伯是來退親的——」


衛氏一怔,笑意僵在嘴角:「你剛剛說什麼?」


大丫鬟含芳半低著頭,感覺到莫大的壓力:「東平伯……是來退親的……」


「還不把人先請進來!」衛氏一聽顧不得拿喬了。


含芳面露難色:「夫人,東平伯還把聘禮直接帶來了,此時那些聘禮都在咱們府門外擺著呢,已經引來許多人圍觀了。」


衛氏腦袋嗡地一聲響,身子晃了晃。


郭氏震驚之餘忙扶住衛氏:「婆婆,您沒事吧?」


「能沒事嗎?還不去打探一下老爺回來了沒!」衛氏捏了郭氏一把,「你派人去跟大郎說一聲,讓他趕緊請東平伯進來說話。」


安國公世子季崇禮幾乎是飛奔至大門口,一腳邁出門檻險些被外頭黑壓壓的人群嚇了回去。


看熱鬧的怎麼這麼多?


還沒與姜安誠說上話,季崇禮的臉色已經極為難看了。


「伯爺前來,小子有失遠迎,還請伯爺進府說話。」


姜安誠看著客客氣氣見禮的季崇禮,神色沒有半點鬆動,大手一揮喊道:「還愣著做什麼,把聘禮給安國公府抬回去!」


眼見姜安誠帶來的人抬起聘禮就要往內走,季崇禮忙攔住:「伯爺這是做什麼?有什麼事先進去好好商量。」


「這事沒商量!我是來退親的,又不是來拜年的。喏,這是禮單,世子可要仔細核對清楚,我們伯府一絲一毫都不會貪你們的!」姜安誠把一份禮單丟進季崇禮懷中。


季崇禮哪裡敢讓這些人抬著聘禮進門,慌不迭要把禮單還回去。


「別還回來,我這裡還有一打!」姜安誠又從懷中掏出一摞禮單。


季崇禮:「……」敵方果然有備而來!


「退婚書已經寫好了,叫你老子出來利落按個手印,兩家親事就此作罷!」


季崇禮可算找到了拖延的理由:「伯爺,家父今日有事出去了,此時還未回來。婚姻大事,我們小輩可做不得主,您要是著急就先進府等著,或者消消火先回去——」


「姜老弟,你這是——」熟悉的聲音傳來。


季崇禮聞聲一看,正是安國公,當下嘴角一抽。


父親大人是對方派來的卧底吧?回來的可真是時候!


安國公大步走了過來,見到地上滿噹噹的聘禮,眉心擰成川字。


因為小兒子的事他半夜沒合眼,今日在外邊的時候一顆心就一直揪著,等事情辦完立刻趕了回來,果不其然夫人沒把事情辦好,東平伯竟然把聘禮都抬來了。


「國公爺,咱們都是直脾氣,說話就不繞彎子了,我是來退親的!」


安國公長長一揖:「姜老弟,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心中有氣,打你老哥哥兩個耳光都可以,退親萬萬不能啊。」


安國公的態度如此謙卑倒是讓看熱鬧的人們議論起來。


「看起來安國公挺重視兩家的親事啊,認錯態度倒是可以的。要我說,退親對哪家都不是好事,安國公府能有這個態度就行了。」


「是呀,安國公如此表態,想來會好好管教他兒子的。」


各種聲音傳來,姜安誠絲毫不為所動,面對安國公的謙卑半點沒有心軟:「國公爺還記得兩家結親的緣由吧?」


「當然記得,是因為姜老弟兄弟二人救了老哥哥一條命——」


當初山崩救了安國公,還有姜三老爺的一份功勞。


「既然如此,國公爺就不能痛快退親么?想恩將仇報還是怎麼的?」


安國公訕笑:「姜老弟這話怎麼說的——」


姜安誠冷哼:「國公爺非要你那混賬兒子娶我女兒,在我看來就是恩將仇報!」


安國公望著姜安誠許久,見他態度堅決,長嘆一聲:「罷了,就依姜老弟所言。」


等安國公在兩份退婚書上按了手印,姜安誠收起其中一份,這才滿意點頭。


「沒想到事情弄成這個樣子。一想到姜老弟當初對我的幫助,我這心裡實在慚愧啊。」安國公尷尬道。


姜安誠不以為意擺手:「國公爺別往心裡去,你就當那日雨太大,我腦子進水了吧。」


安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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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章 敗家兒子


姜安誠再沒看安國公一眼,拍了姜湛肩頭一下:「傻杵著做什麼?還不走!」


姜湛被拍了一個趔趄,卻揚起燦爛笑臉:「走了,走了,今日大家辛苦,小爺出錢請你們喝酒!」


跟來的僕從齊聲叫好。


姜安誠斜睨著姜湛,壓低聲音問:「你哪來的錢?」


混小子給似兒買灌湯包還是從他這裡討的錢呢。


姜湛笑嘻嘻道:「還是老規矩,先從父親這裡賒著唄。」


「滾你的老規矩!」姜安誠氣得踹了姜湛屁股一腳。


順利退親,父子二人皆心情愉快,姜湛果然從姜安誠這裡討到了銀子,帶著這次出力的幾個僕從去小酒館喝酒。


「今天隨便喝,只要跟著本公子混,以後少不了你們的酒喝!」姜湛舉起酒杯,豪氣干雲道。


「多謝二公子,以後小的們就跟您混了!」僕從們紛紛舉杯。


主僕幾人喝得痛快,卻聽隔壁有聲音傳來。


「聽說了沒,東平伯府與安國公府真的退親了!」


「能沒聽說么,東平伯把聘禮往安國公府大門前一擺,多少人瞧見啊。嘖嘖,沒想到東平伯府倒是有志氣的。」


「呵呵,我卻覺得東平伯太傻了。現在逞一時痛快退了親,以後他們府上那位四姑娘上哪找比安國公府更好的婆家去?」


「主要是安國公府的三公子太不像話了。」


「不像話?」那人嗤笑一聲,「男人嘛,流連青樓的大把,妻妾成群的大把,一時迷戀個女子算什麼?要是照東平伯這麼眼裡容不得沙子,我看姜四姑娘這輩子註定要當老姑娘嘍。」


姜湛一聽就來了火氣,把酒杯往地上一擲,騰騰跑了過去,拽著一名男子的衣領吼道:「再胡說八道,小爺撕了你的嘴!」


那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瞪大眼睛瞧了姜湛好一會兒,才哆嗦著道:「你,你是誰呀?」


姜湛一怔。


奇怪,聲音好像不對。


與那男子相對而坐的另一名男子已經悄悄起身準備開溜了。


姜湛恍然大悟:「站住,原來嚼舌的是你!」


他抄起酒桌上一個盤子砸過去。


盤子里的湯汁潑了那人一後背。


那人也惱了,扭頭質問道:「你是什麼人?平白無故耍什麼酒瘋?」


「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小爺就是東平伯府的二公子!你敢胡亂議論我妹妹,小爺今天要把你打成豬頭!」


那人一腳已經跨到了門外,淋了一身的菜湯很是惱火,估摸著眼前這唇紅齒白的少年跑不過他,反唇相譏道:「喲,原來是要當一輩子老姑娘的姜四姑娘的哥哥啊?真是幸會啊。」


「混蛋,你說誰嫁不出去呢?沒了安國公府,我妹妹會嫁得更好!」姜湛一雙精緻好看的眸子中噴出火來。


「快別做夢了,要說安國公府的三公子會娶到門第更好的姑娘倒是真的,至於姜四姑娘……我看你還是趕緊回去安慰妹子吧。」


姜湛再也聽不下去,箭步衝過去把那人踹翻在地,掄起拳頭如雨點般落下去。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被壓在下邊的人殺豬般慘叫起來。


酒館夥計察覺不對,趕忙跑到街上找來巡邏的官差,等官差趕到時,那人已經被姜湛揍得親娘都認不出來了。


最終姜安誠賠了那人二十兩銀子的醫藥費,又給了差爺十兩銀子的辛苦費,才把敗家兒子贖回來。


回到府中,姜安誠飛起一腳就把姜湛踹倒了:「小畜生,沒有一日讓老子省心!」


姜湛揉著屁股很是委屈:「父親,這事不怪兒子,那混賬嘴巴不幹凈,胡亂議論妹妹呢。」


「議論你妹妹?」


「是啊!」姜湛趕忙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氣道,「要是說我也就罷了,可那人竟把妹妹掛在嘴邊上,兒子聽了險些氣炸了肺,揍他一頓已經便宜他了!」


姜安誠聽了不由沉默。


對退親他雖然沒有絲毫後悔,可女兒將來的歸屬無異於一塊重石壓在了他心頭。


姜湛爬了起來,順勢道:「難道父親認為兒子聽到別人非議妹妹,不該出頭?」


姜安誠一腳再次把姜湛踹趴下,恨鐵不成鋼道:「老子不是不讓你出頭,而是氣你蠢!官差來之前不會跑啊?」


這敗家子啊,三十兩銀子就這麼飛了!


姜湛眨眨眼。


咦,父親提醒得有道理!


「父親放心,以後兒子曉得了,打了人立馬就跑!」


「還有下次?我打死你這不省心的小畜生!」


姜湛拔腿就跑:「您歇會兒吧,踹得腳怪疼的。兒子去看看妹妹。」


「二哥這是——」見姜湛一身狼狽跑來,姜似起身迎上來。


姜湛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喝酒鬥毆後忘了換衣裳,立刻轉身要走:「四妹稍等,我去換身衣裳再來!」


「不用了。」姜似拉了拉姜湛衣袖,笑道,「二哥還是告訴我怎麼了,不然我怪擔心的。」


姜湛呵呵傻笑起來。


他沒有聽錯吧?妹妹說會擔心他呢。


「二哥?」


姜湛勉強收起笑意,恢復了玉樹臨風的模樣,可一提起酒館中發生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二哥何必與那樣的人置氣。小酒館中本就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再灌上幾杯酒,可不就胡言亂語了。」


「可是他說四妹……四妹真的不氣么?」


「不氣。」姜似抬手拂去粘在姜湛肩頭的雞骨頭,「嫁人哪如現在自在?只要父親與二哥不嫌棄我在家中吃白飯就行——」


「不會,不會,我永遠不會嫌棄的!再說,這本來就不是四妹的錯,是那些人愚昧!」


「那二哥還氣什麼?」姜似笑吟吟問。


「我想到那人說季三會娶到出身更好的姑娘心裡就堵得慌,難不成沒做錯事的人要受連累,做錯事的人反而逍遙自在?」


聽了姜湛的話,姜似暗暗嘆息。


這世上很多時候,正是如此。


不過她始終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清清白白做人,睡覺才能安穩。


「二哥更不用為這個生氣了。我和你保證,季崇易這輩子想娶名門貴女是痴人說夢!」


「真的?」


「等明日二哥就知道了。」


安國公府氣氛低沉,安國公嫌衛氏沒有把事情辦好,發了頓脾氣去了書房歇著。


衛氏氣得心口疼,叫來大兒媳郭氏擺了一頓臉色。


郭氏忍氣安慰道:「婆婆何必為了那樣眼皮子淺的人家生氣?要兒媳說退了親才好呢,京城門第高的貴女這麼多,等這陣子風波過去,您可以仔細給三郎挑一個好的,到時候東平伯府才窩火。」


「你說的是,這一次我要給三郎好好挑挑,定要把這口氣爭回來!」

16 章 有情人終成眷屬


京城地處偏北,初夏不冷不熱正是最舒服的時候,但對上早朝的官員們來說還是偏涼了些,當他們天還未大亮就趕到乾清門時,袍角、袖口已經被露水沾濕。


很快便開始了例行的早朝。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景明帝神色平和看著眾臣,只等無人說話便回去把剩下的話本子看完了,誰知牛御史上前一步:「臣有本奏。」


「哦?牛愛卿有什麼事?」景明帝心情瞬間微妙起來。


不知哪位大臣又要倒霉了!


「臣彈劾安國公治家不嚴!」牛御史彈劾起人來輕車熟路,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清楚了。


景明帝來了興趣:「這麼說,安國公府的季三與那位姑娘是兩情相悅了?」


一個男子竟願意為了一位平民女子殉情,這事比話本子上的故事還新鮮啊。


牛御史臉色一黑。


皇上到底會不會抓重點了?這是問題的關鍵嗎?


「季三與那位姑娘有沒有事?」景明帝又問。


似乎沒傳來安國公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消息呢。


「二人都被救上來了。」牛御史沒好氣道。


「這樣啊——」


要是殉情而亡,寫進話本子還算佳話。


眾臣:「……」為什麼從皇上的語氣里聽到了遺憾?一定是錯覺!


牛御史瞪著景明帝,就差擼起袖子對著皇上開噴了。


景明帝忙道:「到底是少年人,也算是真性情了。不過安國公府與東平伯府已經定親,這樣一來對女方傷害不小。牛御史先退下吧,朕稍後就宣安國公進宮來,狠狠訓斥他一番!」


牛御史不為所動:「只是訓斥不足以震懾世人!皇上有沒有想過,倘若世人都效仿安國公府那位三公子,豈不是亂了套?大周哪裡還有規矩可言……」


牛御史一番長篇大論,景明帝聽得腦仁兒隱隱作痛,忙安撫道:「牛愛卿所言有理,安國公治家不嚴當然不能只是訓斥,該有的懲罰定不會少!」


牛御史這才勉強接受。


那些勛貴子弟整日遊手好閒,遛鳥逗狗,把京城年輕人的風氣都帶壞了,是該好好敲打一下了。


牛御史這麼一彈劾,先不管皇上如何責罰安國公,在場的大臣們心中都有數了,一回到府中便叫來夫人提點:「閨女(孫女)的親事可以慢慢挑著,無論如何不能考慮安國公府的三公子。」


什麼?安國公府門第高?


「門第再高也沒用,季三公子與民女兩情相悅是在皇上那裡過了明路的,把閨女(孫女)嫁過去,委屈孩子不說,對咱們家也有害無利!」


安國公被傳進宮中,挨了一頓數落黑著臉回到安國公府,抬腳去了衛氏那裡。


昨日夫妻二人鬧得不愉快,衛氏還以為安國公是來服軟的,正要拿個喬,忽然發現安國公臉色不對,趕忙打消了念頭。


「老爺怎麼了?」


「準備準備,讓三郎與巧娘成親吧。」


「老爺說什麼?」衛氏面色大變。


「我說,讓三郎與巧娘趕緊成親!」


「老爺,我是不是聽錯了?」


安國公臉色鐵青:「你沒聽錯,我說讓三郎與巧娘成親!」


「老爺,你莫不是瘋了——」


「我瘋了?夫人知不知道今早我去了何處?」這麼丟人的事安國公不想提也不成,此時還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笑話呢。


「牛御史在朝會上彈劾我治家不嚴,一大早我就被皇上叫進宮裡挨罵去了!」


衛氏一聽,氣得渾身發抖:「豈有此理,咱們這是家事,一個小小的御史放著國家大事不盯,盯著這麼一點小事幹什麼?莫不是吃飽了撐的——」


「住嘴!」安國公越發惱火,「御史風聞奏事是天子給的權力,御史上奏時連皇上都要認真聽著,你這話傳出去知不知道會給國公府招禍的!」


「即便如此,也不能讓三郎娶巧娘啊,一個平民女子,還做出私奔殉情的醜事來,當妾都是照顧三郎的心情——」


「照顧三郎的心情?三郎就是被你從小溺愛才敢做出這麼荒唐的事來!你以為我樂意有一個私奔殉情的兒媳婦?」安國公緩了緩情緒,知道一味發火於事無補,耐著性子解釋道,「你知道皇上是怎麼評價三郎么?」


「皇上評價了三郎?」衛氏再糊塗也知道這種時候被皇上評價不是好事。


「皇上說,三郎也算是真性情……」安國公重重一嘆,「今日上朝的大臣們都聽到了。這話一出,誰家還會把女兒嫁給三郎?」


衛氏傻了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找回聲音,抓著安國公衣袖哭道:「老爺,難道非娶巧娘不可么?再等等,再等等行不行?一年不成就兩年,哪怕等上個三五年呢,那時候三郎不過二十齣頭,再成親都不算晚!」


「夫人,不要天真了。這個時候咱們正兒八經把巧娘抬進門來,坐實了皇上對三郎真性情的評價,這場風波就算過去了。如若不然,國公府這幾年都會讓人家背地裡笑話,難道你以後出門受得了別人的指指點點?」


衛氏用帕子捂住嘴啜泣著:「就算被人指點我也認了,等過兩年大不了從外地給三郎娶一位大家閨秀來。」


安國公冷笑:「外地的望族也不是聾子!」


「可是我實在無法接受巧娘當我兒媳婦!」


「不接受也得接受,誰讓三郎混賬呢!其實到了咱們家現在的地位,不需要兒媳的出身錦上添花了,皇上對三郎與巧娘的婚事樂見其成。」安國公深深看著衛氏,強調一句,「這是聖意!」


衛氏失魂落魄點點頭。


安國公被御史彈劾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各個府上,閑得發癢的人們精神一振,準備看這場大戲何時落幕。


誰知沒等多久,又一條驚人消息傳來:安國公府的三公子要與一道殉情的那名女子完婚了!


姜湛幾乎是飛奔到海棠居,眼睛發亮盯著姜似:「四妹,季三要與那個一起跳湖的女子成親了!哈哈哈,笑死我了,那些捧臭腳的玩意兒還說季三會娶名門貴女呢——」


姜似等姜湛笑夠了,輕笑道:「這可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網路文學第17章 二堂姐來自 似錦去查看?


17 章 二堂姐


「狗屁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覺得是賤人配賤人,天長地久。」


姜似撲哧一笑:「都是一個意思。」


姜湛大笑起來。


妹妹真的越來越對他脾氣了。


姜湛止了笑,好奇問姜似:「四妹怎麼知道季崇易娶不到名門貴女?」


姜似笑著問他:「莫非昨日二哥是白忙活的?」


「妹妹好厲害……」姜湛眼睛亮亮的。


姜似嫣然一笑:「哪是我厲害,多虧了二哥幫忙才成呢。」


姜湛嘿嘿笑起來:「這倒也是。」


阿巧低頭忍笑,阿蠻從外面一挑帘子走進來:「姑娘,慈心堂的姐姐來傳話,老夫人叫您過去一趟,說二姑娘回來了。」


東平伯府共有三房,姜似的父親姜安誠是長子,二姑娘則是姜二老爺所出。


目前伯府出嫁的姑娘有兩位,大姑娘姜依嫁去了大理寺少卿朱家,二姑娘姜倩嫁給長興侯世子為妻。


在伯府上下看來,如果沒有後來姜似的親事做對比,二姑娘嫁得極好了。


二姑娘姜倩貌美伶俐,是伯府六位姑娘中最得馮老夫人喜愛的一個,姜似以前也願意親近這位樣樣出挑的堂姐,此時聽了阿蠻稟報,心中卻一陣膩歪。


如果可以,她這輩子都不想瞧見姜倩那張臉!


可是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祖母派人來請,沒有個正當理由當孫女的豈有推脫的權利。


更何況祖母正為她退親的事心裡窩火,等著挑大房的刺呢。


姜似不懼馮老夫人對她冷淡,卻不想讓兩鬢都開始染上霜華的父親還受祖母數落。


「二哥要不要隨我一道過去?」姜似起身。


姜湛忙搖頭:「我就不去湊熱鬧了,都是姑娘家家的,麻煩。」


他一點不喜歡嬌滴滴的二堂姐!


什麼?他四妹也嬌滴滴的?


呵呵,妹妹本來就該嬌滴滴的有哥哥護著,姐姐怎麼能一樣!


姜湛端著一張不耐煩的俊臉擺擺手走了。


他正好找餘七哥喝酒去!


姜似帶著阿蠻去了慈心堂,才走近門口,就聽到馮老夫人的笑聲傳來。


「祖母就該多笑笑才是,什麼事都沒您的身體重要。」年輕女子的聲音傳來。


「就你嘴甜。」馮老夫人的嗔怪聲中滿是疼愛。


「二姑奶奶以後可要常回來看看,老夫人一見了您心情就好了。」


姜似不用看就知道,湊趣的是祖母身邊的心腹婆子馮媽媽。


「四姑娘來了。」阿福喊了一聲,屋內頓時一靜,幾道目光投過來。


「孫女見過祖母。」姜似向馮老夫人見禮。


馮老夫人撩了撩眼皮,語氣冷淡:「過來坐吧,你二姐特意回來看你。」


姜似定定心神,視線投向緊挨著馮老夫人而坐的女子身上。


姜倩挽了一個鬆鬆的墮馬髻,柳葉眉,鵝蛋臉,氣質可親,紅寶石的耳墜與發間嵌紅寶的金釵交相輝映,又顯出年輕貴婦的明麗來。


姜似本以為從海棠居到慈心堂,這一路走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與姜倩那雙含笑的眼睛對上,心還是猛地一抽,恨意控制不住湧上來。


前一世,她對不住很多人,亦有很多人對不住她,可是再恨再怨都沒有面對姜倩時這麼噁心。


那時候,她總嫌棄父兄無能,長姐懦弱,對溫柔和善的二堂姐很親近,以至於守寡半年後姜倩派人來說身體不舒服想見她,她毫不猶豫去探望。


結果,就在與姜倩會面的那個屋子的隔間里,早等在那裡的長興侯世子,也就是她的二姐夫,如見到獵物的餓狼撲了上來。


而那時,她的好二姐竟不著痕迹擋住了去路。


姜似只要一回想那天的遭遇,噁心感就排山倒海襲來。


她幾乎無法回憶自己是怎麼逃出去的,雖然保住了清白,可是那種屈辱與恐懼揮之不去,不知多少次從噩夢中哭著醒來。


姜似盯著姜倩笑靨如花的面龐,險些把那個困擾了她數年的問題拋出來。


為什麼?到底為了什麼,一個女人會幫著丈夫糟蹋自己的妹妹?


「姜似,你的規矩呢?見了你二姐招呼也不打?」馮老夫人不滿道。


姜倩伸出手握住姜似的手。


少女指尖的冰涼讓姜倩眉梢微揚:「四妹,你受委屈了。」


姜似猛然抽回手。


「四妹?」姜倩訝然。


馮老夫人神色越發不滿。


「我不覺得委屈,二姐不需要同情我。」姜似淡淡道。


她原本就是爭強好勝的性子,只是以前沒有對著姜倩使過罷了,此時這麼一說,除了讓人不痛快,竟也不覺突兀。


「姜似,跟你二姐道歉!」馮老夫人斥道。


姜倩片刻恢復了溫柔笑容:「祖母別生四妹的氣,四妹被退了婚,心裡不好受呢——」


「不啊,我覺得挺好受的。」姜似毫不客氣打斷了姜倩的話。


她雖然無法立刻把大耳刮子甩到姜倩臉上去,但姐妹情深的戲卻不想演了。


姜似望著姜倩那張粉白的臉,扯著嘴角笑笑:「反倒是二姐翻來覆去提起,我才不好受呢。」


姜倩身體輕顫,臉上的笑意快維持不住了。


「姜似,你是不是瘋了?你二姐一聽說了你的事就趕忙回來看你,結果你呢?竟一點感念之心都沒有!你立刻給你二姐道歉!」馮老夫人猛然一拍茶几,茶几上的茶盞晃了晃,茶水灑了出來。


姜似一臉無辜:「祖母這是怎麼了?我與二姐既沒打架也沒拌嘴,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好端端為何要向二姐道歉?」


她說完,偏頭看姜倩:「二姐,妹妹得罪你了?」


「沒得罪……」姜倩勉強笑笑,盯著姜似的側顏有些出神。


她這個妹妹的容貌可真是得天獨厚啊!


昨日聽聞安國公府與東平伯府退親後,她的夫君,長興侯世子滿臉唏噓:「如斯美人,季三無福啊!」


「四妹是不是見了我就想大姐了,所以心裡才不舒服?」姜倩並不願意與姜似扯破臉,很快揚起唇角,「四妹別急,說不準大姐很快就到了。」


呵呵,姜依若能來看姜似,她的「倩」字倒過來寫。


姜似心中冷笑。


可憐她以前被屎糊住了眼,竟沒察覺姜倩把挑撥離間運用得這麼爐火純青。


大姐性情懦弱,出嫁數年只有一女,在婆家日子並不好過。她退親又不是什麼光彩事,這種情況下,大姐想回來看她也有心無力。


「我想大姐了自會去看她,二姐想得真多。」


「四妹——」這一下,姜倩再也笑不出來了。


馮老夫人大怒:「姜似,你今天是不是魔障了?處處與你二姐針鋒相對!」


「祖母,您昨夜做噩夢了嗎?」姜似無視馮老夫人的怒火,突然問道。


馮老夫人一怔。


她做噩夢,四丫頭怎麼會知道?

18 章


馮老夫人很快掩去異樣,不悅道:「胡說什麼?」


她昨夜是做了個怪夢,夢到一對錦雞忽然向她撲來,她慌忙躲避,可還是被一隻錦雞抓瞎了眼睛……


馮老夫人壓下心中不適,看向姜似的眼神越發不善。


她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孫女!


大兒媳婦蘇氏待字閨中時就沒了好名聲,偏偏長著一副勾人的樣貌,大兒子死活要把人娶進門來。


看在蘇氏出身世襲罔替的宜寧侯府的份上,她捏著鼻子認了。可蘇氏生下大孫女姜依後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雞,她要給長子張羅兩房妾室,長子被那女人攛掇著竟與她置起氣來。


她再退一步,不納妾收兩個通房開枝散葉總成吧,誰知蘇氏連這個都容不得。


她一番好心,那幾年卻與長子漸漸離心,直到蘇氏生下姜湛才有所緩和。


可憐老伯爺才走沒幾年,親生的兒子卻如此對她!


好在老天開眼,蘇氏後來生下姜似不出一年就病死了,讓她狠狠出了口氣。


因著這個,她對年幼的四孫女有著幾分難以對外人道的喜愛。誰知四孫女年紀越長與短命的蘇氏越像,日復一日瞧著這張臉,那份喜愛就淡了。


當然,她心中很清楚,孫女與兒媳是不同的,四孫女憑著這份頂尖的樣貌將來不定有什麼造化,她沒必要為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失了一張好牌。


只可惜,短命鬼生的女兒終究福薄,那樣好的一門親事卻沒守住。


姜似早把馮老夫人一閃而逝的失態盡收眼底,笑盈盈道:「我看祖母眼底泛青,還以為祖母也如孫女一樣夜裡沒睡好呢。昨夜孫女做了一個好嚇人的夢,竟夢到兩隻錦雞伸著爪子要抓我的眼睛……」


馮老夫人臉色微變,攏在大袖中的手猛然一抖。


姜似也夢到了錦雞?竟有這麼巧的事兒?


馮老夫人心中忽地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祖母昨夜沒睡好?」姜倩一臉關心。


馮老夫人是要面子的人,當著孫輩的面兒當然不會承認,神色恢復如常道:「年紀大了,睡不踏實是常事兒。」


她雖這樣說,因最疼愛的孫女回娘家而產生的好心情卻悄悄不見了,只剩心煩意亂。


姜似暗暗笑了。


伯府中,二叔在祖母心中能排第二,大堂兄排第三,二堂姐或許能排第四,但要說排第一位的還是祖母自己,誰都搶不走。


祖母就是這般自私涼薄的人啊,這一點,早在季崇易死後她尋了機會哭著向祖母敘說仍是完璧之身的委屈時就領教到了。


她沒有娘,這種事除了對祖母說不知道該對何人開口。


可是祖母直接甩了她一巴掌,聲色俱厲警告她把這件事永遠爛在肚子里。


沒有安慰,沒有維護,更別說替她出頭。


祖母冷笑著問:「傳出男人至死都沒碰過你的風聲好聽嗎?你是不是要讓伯府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她現在用「噩夢」二字引走了祖母的注意力,祖母當然就不耐煩姜倩還杵在這兒了。


果然不出姜似所料,馮老夫人很快抬手扶額:「到底是老了,這麼一會兒工夫就乏了。倩兒,你難得回來一趟,叫三丫頭、五丫頭她們幾個陪你好好說說話,祖母想歇會兒了。」


姜倩嘴唇翕動。


她這算是被祖母下了逐客令?


今天真是邪門了,先是被姜似三番兩次拿話擠兌,現在又被祖母趕人,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啊!


「那祖母就好好歇著,侯府中事情也多,孫女就先回去了,改日回來再與妹妹們說話。」


「也好,你先回去忙吧,嫁了人到底比不上小姑娘自在。」


姜倩心中失落,面上卻只流露出三分好讓馮老夫人見了疼惜,剩下七分悄然遮掩起來。


過猶不及的道理,她很清楚。


「四妹送送我吧。」姜倩笑看著姜似,似乎半點不為剛才的事著惱。


這一次姜似卻痛快點頭:「好。」


姜倩暗暗鬆了口氣。


這個小小的要求倘若被拒絕,雖然會顯得姜似無禮,可於她也沒有好處。


她這一次回娘家,是帶著「任務」來的,要是就這麼走了可不成。


二人沿著熟悉的小徑往外走,丫鬟婆子不遠不近跟著。


眼見快要走到門口了,姜倩腳步微頓,溫聲細語道:「一些日子沒見,怎麼覺得四妹與我生分了?」


姜似眼皮也不抬,面無表情道:「二姐一定是錯覺。」


「那就好。」姜倩拉住姜似的手,「四妹沒與我生分就好。我知道四妹近來心情不佳,不如這樣,回頭二姐給你下帖子,你來二姐家小住兩日如何?」


姜似望著姜倩,眼神意味深長。


「四妹怎麼這樣看我?莫非我臉上有東西?」姜倩不由抬手摸了摸臉頰,綉著精美花草的袖口滑落至肘部,露出一小截兒白皙手臂。


姜倩忙把手放了下去。


姜似眼尖,分明看到姜倩手臂靠內處有一抹紫青。


「好。」


「四妹說什麼?」姜倩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可以,就是給二姐添麻煩了。」


姜倩沒想到姜似如此痛快就答應下來,忙道:「不麻煩,四妹願意來,二姐高興還來不及呢。」


彷彿放下了一樁心事,姜倩連走路都輕快起來。


姜似停下腳步:「二姐慢走。」


她面色平靜看著姜倩,一字一頓道:「我等二姐的帖子。」


那個比噩夢還可怕的地方,就算是龍潭虎穴她也不介意去闖一闖。


這一次,就讓她看看惡人最終如何得惡報好了。


立在台階上,冷眼看著姜倩上了馬車,姜似這才轉身往內走去。


馬車緩緩動了,姜倩掀起窗帘探頭回望,盯著少女窈窕綽約的背影目光複雜。


少女忽然回頭,明媚陽光下容顏如畫,美不勝收。


姜倩手一抖,雨過天青色的細紗簾匆匆落下來,馬車疾馳而去。


姜似笑笑,提著裙擺款款往內走去,遠遠就看到慈心堂的大丫鬟阿福疾步走來。


阿福到了近前對著姜似一福:「四姑娘,老夫人請您過去。」


姜似頷首,隨阿福再次回到慈心堂。


馮老夫人命伺候的丫鬟退下,只留心腹馮媽媽一人,迫不及待問道:「四丫頭,你昨夜究竟做了什麼夢?」

網路文學第19章 茶樓來自 似錦去查看?


19 章 茶樓


「我夢見——」姜似眼神微閃,露出一絲恐懼來。


馮老夫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臨窗案上的三足香爐裊裊往外散發著香氣,是馮老夫人慣常用的熏香。


馮老夫人講究這個,一年四季,什麼時候燃什麼香都是有慣例的。


可無論什麼時候姜似都不喜歡熏香的味道。


太濃郁了,她的鼻子不舒服。


「我夢見那兩隻錦雞要來抓我的眼睛,我慌忙避開,結果兩隻錦雞居然向祖母飛去了……」


「然後呢?」馮老夫人眼神一縮。


「然後——」姜似頓了一下,飛快抬眸看了馮老夫人一眼,「我看到祖母避之不及,被一隻錦雞抓傷了眼睛。」


馮老夫人握著茶杯的手猛然一緊。


到了她這個年紀越發相信玄妙之事,昨夜做了這麼個古怪的夢被嚇醒,她心裡就很膈應,沒想到四丫頭也做了同樣的夢。


「你可記得錦雞抓傷了祖母哪隻眼睛?」


「左眼。」姜似毫不猶豫道。


馮老夫人心神巨震。


如果說先前她還有幾分猶疑,現在就不得不信了,她夢中錦雞抓傷的正是她的左眼!


這個夢絕非祥兆,且十有八九會應驗的,不然沒道理祖孫二人會做同一個夢。


「後來怎麼樣了?」馮老夫人收斂心神問道。


「見到錦雞抓傷了祖母,孫女就嚇醒了啊,沒有後來了。」


馮老夫人沉默著,好一會兒才喃喃自語道:「這個夢暗示著什麼呢?」


她這話原是心神不寧之下的自言自語,誰知姜似介面道:「暗示很明顯啊。」


馮老夫人怔住,彷彿從來不認識這個孫女般死死盯著她。


姜似抿唇一笑:「我今日一見到二姐就想到啦。二姐在伯府姑娘中行二,又屬雞,兩隻錦雞不就是她嘛。」


「胡說!」馮老夫人臉色一沉。


姜似攤手:「本來孫女也想不到的,誰知昨夜才做了那個怪夢,今日二姐就來了。」


「夠了。」馮老夫人把茶杯重重往茶几上一放,不想再聽姜似說下去,「你回去吧。」


「孫女告退。」姜似起身對馮老夫人略一屈膝,並沒有繼續說服她的意思,抬腳便往外走。


「等等。」馮老夫人在背後喊了一聲。


「祖母還有什麼吩咐?」


「我不想從別人口裡再聽到這些胡言亂語!」


姜似笑了:「祖母放心,孫女知道了。」


前世,「胡言亂語」的正是祖母本人。


就是這個時候,馮老夫人左眼開始莫名疼痛,沒過兩日竟看不見了。


馮老夫人哪裡受得住一隻眼睛失明的痛苦,請了幾個大夫無果後轉而請了個神婆來。


神婆做了一場法事,最後矛頭居然指向了姜湛。


姜湛行二,喜歡遛鳥逗狗的他恰巧新買了一雙鸚鵡,種種跡象似乎都與馮老夫人的怪夢對上了。


馮老夫人對此深信不疑,當著姜湛的面命人把那一雙鸚鵡擰斷了脖子。


說來也怪,那對鸚鵡被處死後沒多久馮老夫人的左眼竟又好了起來,從此對姜湛越發不待見。


姜似還記得姜湛死後她回來奔喪,平時對二哥非打即罵的父親頭髮白了大半,而祖母卻冷靜如常。


當時的她認為祖母這樣才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名門風範,後來才明白祖母那不是冷靜,而是冷漠。


感情本就寥寥,又怎會傷心呢?


姜似離開後馮老夫人卻沒有表面上那麼淡定。


四丫頭說的似乎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馮媽媽,你怎麼想?」


府中是二太太肖氏管家,平日里肖氏沒少給馮老夫人身邊的人甜頭,馮媽媽自然要替二房說話。


「這個也不好說——」


「有什麼話你就直說,你跟了我這麼多年,莫非不知道我的脾氣?」


馮媽媽忙道一聲是,斟酌著道:「婆子冷眼瞧著四姑娘今日對二姑娘不大親熱呢,許是姐妹間有點小矛盾才這麼說。」


「那四姑娘的夢又該如何解釋?」


「四姑娘與老夫人做了相關的夢,說明這個夢真的預示了什麼,但究竟應在哪裡婆子就想不到了。」


「但願只是巧合。」馮老夫人喃喃道。


馮老夫人與馮媽媽說話的時候,雅馨苑來了個穿嫩綠比甲的丫鬟,悄悄找阿喜問了幾句話忙回去給二太太肖氏復命。


「太太,阿喜姐姐說二姑奶奶今日被四姑娘嗆了好幾次,老夫人被吵煩了就沒再留二姑奶奶說話。二姑奶奶許是心裡不痛快,就直接回了婆家……」


肖氏一張臉瞬間沉了下來。


豈有此理,她管家這麼多年自問大面上沒虧待過大房,倩兒對姜似也很有姐姐的樣子,姜似怎能如此不知好歹,竟敢給她女兒氣受?


肖氏越想越惱火,陰著臉吩咐道:「去把廚房上的劉婆子叫來。」


姜似並不知道姜倩的匆忙離去讓肖氏對慈心堂發生的事格外上心,即便知道了亦不在意。


從慈心堂離開後,她派阿巧去向姜安誠稟報一聲,帶著阿蠻出了門。


臨窗的茶館二樓正好能看到熱鬧的街景,姜似捧著一杯茶慢慢喝著。


阿蠻灌了一口茶,品著滋味道:「並沒有咱們家的茶好喝呢。」


「吃茶不光為了滋味。」姜似目不轉睛盯著窗外,隨口道。


「那還為了什麼呀?」阿蠻好奇問道。


姜似已經看到姜湛遠遠走來。


姜湛還不到十七歲,走在人群中身高並不算突出,卻總能讓人一眼就瞧見他。


明珠美玉般的少年郎,就如砂礫堆中的珍珠,天然便吸引人目光。


而此時吸引姜似的卻不是俊美無雙的兄長,而是兄長手中提的那隻鳥籠。


竹絲編織的精美鳥籠,裡面赫然是一對彩羽鸚鵡。


「當然是為了堵人!」姜似隨意解釋了一句,目光追隨著姜湛由遠及近。


姜湛哼著小曲腳步輕快,小廝阿吉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


眼見姜湛就要從茶樓旁走過,姜似掰下一塊茶點扔了下去,正好砸中姜湛肩頭。


姜湛伸手一摸,白皙的手掌上沾著糕點渣子。


姜湛大怒,仰頭就罵:「誰這麼——」


少女明媚的面龐從窗邊隱去。


「——機智啊!」姜湛大喘氣接上了前面的話。

20 章 愛情鳥


姜湛提著鳥籠子快步走進茶館,蹬蹬蹬上了二樓。


「公子,咱不是回家么?」阿吉緊追在後面。


姜湛上了二樓環視一番,便見阿蠻立在第三個雅間的門外沖他福了福。


姜湛大步走了過去,指指門口:「你們姑娘在裡邊?」


「是。」


姜湛露出個笑容,風風火火推門而入:「四妹,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他幾步走到姜似面前,把鳥籠子往桌上一放,邀功道:「四妹知道這是什麼鳥不?」


姜似望著竹籠中一對羽毛絢麗的鳥兒,眼眶一熱。


同樣的人,同樣的一雙鸚鵡,滿懷期待說了同樣的話:「四妹,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那時候她是怎麼回答的?


她看了一眼鸚鵡,冷冷淡淡說:「二哥從哪兒弄來的鸚鵡?我看二哥被人哄了,這種鸚鵡學不會人言的。」


當時姜湛提著鳥籠一臉失落走了,卻沒想到他把鸚鵡悄悄養了起來。


祖母命人擰斷鸚鵡的脖子時二哥拚命護著,等斷了氣兒的鳥兒被人掃垃圾般掃走,二哥坐在地上失魂落魄重複著:「它們會說恭喜了呢……」


那時候,她第一次覺得後悔,有心想對二哥說聲抱歉,又拉不下面子來。


這麼一拖,很快就拖到了出閣……


姜似不願再想下去了。


那些回憶如尖刺埋在她內心深處,只要一碰就是鑽心的疼。


「四妹怎麼哭了?」姜似眼中的水光把姜湛駭了一跳,慌忙提起鳥籠道,「是不是嚇到了?」


姜似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笑道:「忽然想到這鳥兒名字的由來,忍不住感動了。」


「名字?」姜湛一聽反而糊塗了。


姜似指著錦羽鸚鵡解釋道:「這種鸚鵡又名愛情鳥,從來成雙成對才能養活,當兩隻鸚鵡中有一隻死去,另一隻很快就會追隨而去……」


「咦,四妹這說法和餘七哥一樣啊。」


姜似神色微怔。


「餘七哥還說鮮少有人知道這鸚鵡別名的來歷呢,原來是哄我的。」


「二哥帶來的這對鸚鵡與餘七哥有什麼關係?」姜似一聽姜湛提起餘七,儘管知道不是一個人,心中還是有些不得勁。


「今日我去找餘七哥喝酒了,沒想到他家裡養著許多鳥兒,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觀鳥,餘七哥就給我一一講這些鳥的習性與趣事,後來他便問我要不要帶一對回家養著。我就想啊,雖然我不耐煩養這些玩意,但可以送給四妹啊。」


姜湛得意看著一對錦羽鸚鵡問姜似:「四妹,這鸚鵡漂亮吧?」


「漂亮是漂亮,但我一見了這對鸚鵡就想到它們名字的由來,一想到這個由來就想哭。」姜似幽幽道。


「那怎麼辦?」姜湛輕輕皺眉,很是苦惱。


他怎麼忘了,女孩子都是多愁善感的。


姜似伸手輕輕撫摸著竹製鳥籠。


籠中一雙鸚鵡吃了一驚,好奇打量著她。


「我見不得,二哥又不耐煩養,不如送回去好了。」


「送回去?」


「是呀,我看這對鳥兒的羽毛色澤鮮艷舒展,一看就是被人精心照料的。它們留在咱們家過不好,還不如回到原主人那裡。」


姜湛點頭:「四妹說得有道理,我明日就把這兩隻鸚鵡給餘七哥送回去。」


姜似站起身來:「既然要送回去,何必把鳥兒留一天?它們換到新的地方定然不適應。」


神婆指向二哥的事雖然不是現在爆出來的,但她不敢冒險。


季崇易與巧娘的人生已經發生了改變,焉知其他事情不能?


「那好吧,我這就把它們送回去。」姜湛頗遺憾看了鳥籠一眼,忽然一笑,「餘七哥那裡還有別的鳥兒呢,不如我換四妹喜歡的來?」


姜似忙擺手:「還是不了,我對鳥兒不感興趣。」


「不是說女孩子都喜歡小動物嗎?」


「要是小貓小狗還好,比鳥兒通靈性,不過養這些都麻煩。」姜似半點不敢流露出對某種小動物的喜愛來。


目前的她自顧尚且不暇,哪裡有精力養這些活物。


「小貓確實可愛,狗就算了。」姜湛忽然想起和餘七形影不離的那隻大狗,恨得牙癢。


那隻賤狗總給他白眼瞧,總有一天他要宰了它吃肉!


兄妹二人並肩走出茶樓,姜湛停下來:「四妹先回府吧,我把鳥兒還回去就回家。」


姜似點頭應下,姜湛輕輕踢了小廝阿吉一腳:「阿吉,送四姑娘回府,要是四姑娘少了一根頭髮,看我怎麼收拾你!」


「二哥快去快回吧。」姜似催促道。


姜湛沖姜似招招手,提著鳥籠大步往前走去。


雀子衚衕離此不遠,姜湛一路步行,只用了兩刻鐘左右就來到一戶人家門前。


那戶門前有一棵歪脖子棗樹,此時棗花滿樹,入眼皆青。


姜湛上前拍門:「餘七哥,我又回來了。」


門突然開了,一條大狗竄出來。


「你幹嘛?」姜湛把鳥籠子橫在胸前,大聲道。


籠中鸚鵡彷彿感受到了威脅,騷動起來。


大狗完全無視籠中鸚鵡,橫在門口一臉嫌棄盯著姜湛。


「上門就是客,小畜生趕緊讓開!」


「汪!」大狗突然呲牙撲過去。


姜湛駭了一跳,一個箭步手腳並用抱住了棗樹。


大狗鄙夷看了姜湛一眼,甩甩尾巴轉身進門。


姜湛黑著臉從樹上跳下來,在門人異樣的眼神中面不改色往內走去,心中卻罵開了:殺千刀的小畜生,竟然詐我!


院中合歡樹下,餘七一身青衫倚樹而立,大狗跑過去討好蹭著他的衣擺。


「餘七哥,我又來了。」


餘七視線落到姜湛手中提的鳥籠上,輕輕皺眉。


姜湛把鳥籠子往樹下石桌上一放,滿是可惜道:「家裡人不耐煩養,還是還給餘七哥吧。」


「不喜歡?」


「啊。」姜湛含糊應道。


「還有許多別的鳥兒,姜二弟可以挑喜歡的。」


「不了,家裡人對養鳥沒興趣。」姜湛越發覺得餘七投脾氣了。


餘七哥不但救了他,還這麼大方,這樣的朋友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啊。


餘七看著籠中鸚鵡,冷玉般的俊臉上閃過一絲困惑。


這樣漂亮的鳥兒竟不喜歡?


他不由垂眸,看向身邊大狗。


姜湛險些跳起來:「這種又凶又丑的狗就更不行了!」


大狗:「汪——」

網路文學第21章 採藥來自 似錦去查看?


21 章 採藥


姜似並沒有回去,而是決意去柳堤邊走走。


小廝阿吉忐忑不安:「四姑娘,還是讓小的送您回府吧,不然公子知道了要罵的。」


阿蠻嗤笑:「我們姑娘只是去柳堤邊走走,又不是去龍潭虎穴,你緊張什麼?」


那晚上她和姑娘還去莫憂湖救人放火呢,現在青天白日竟被一個小廝啰嗦,哪有這樣的道理。


「哎呦,我的阿蠻姐姐,你不勸著點怎麼還煽風點火啊?」阿吉苦笑著做出討饒的動作。


阿蠻白他一眼:「這你就錯了,我不是煽風點火,而是我們姑娘就算去龍潭虎穴我也會跟著,就這麼簡單。」


阿吉說不過阿蠻,煩躁踢開腳邊一個小石子,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勸道:「四姑娘,眼看就要到用飯的時候啦,要不咱們先回府,等吃了飯正好讓公子陪您出來……」


姜似終於開口:「二哥要是怪你,我會跟他說的。」


阿吉張張嘴,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罷了,人家是主子,想去哪裡他一個下人哪裡攔得住,只希望公子揍輕點兒。


姜似想去柳堤邊走走,當然不是散步這麼簡單。


她是去采「葯」的。


她不通醫術,卻從烏苗族長老那裡學到一些古怪藥方,那些方子各有神奇用處,需要的「葯」更是千奇百怪。


她這一次要採的「葯」是百年老柳樹下生的一種草,名白角。白角草外觀與尋常青草無異,人或鳥獸若是單獨服用亦無影響,但經過調配後卻有大用處。此草唯有通過氣味分辨。


金水河畔,綠影無邊,百年柳樹並不少見。


此時正是初夏,柳堤邊散步賞景的人並不少,男女老幼皆有,偶有頑童從姜似三人身邊旋風般跑過,灑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這個時候阿吉就會瞪著眼睛喊:「小崽子們看著點兒,撞著人定不輕饒!」


「行啦,你和小童較什麼勁。」看著長堤綠柳煙霧蒙蒙的美景,阿蠻嫌阿吉大呼小叫破壞了氣氛。


阿吉有些不服氣:「我不是怕他們衝撞了姑娘嘛。」


「姑娘有我護著呢。」


「是是是,阿蠻姐姐最能耐。」


小廝和丫鬟鬥嘴的時候,姜似已經往前走去。


「姑娘,等等婢子呀——」阿蠻忙追上去。


姜似在一株綠柳旁停下來,瑩白手指繞著柳條問阿蠻:「會編花籃嗎?」


阿蠻呵呵笑:「婢子會採花。」


「我會,我會編花籃!」阿吉忙道。


阿蠻冷笑。


嘚瑟什麼,你就算會開花也當不了姑娘的貼身丫鬟!


「那阿吉用柳條編個花籃,阿蠻采些鮮花來,帶回府中擺在屋子裡也不錯的。」


阿蠻與阿吉得了吩咐忙行動起來。


姜似見二人忙碌著,慢慢繞到柳樹後面,蹲下身來深深吸氣,找到白角草後仔細用手帕包好。


這樣等花籃編好並裝滿了鮮花時,她需要的白角草數量也采夠了。


「回府吧。」


忽然柳堤上的人如潮水般往一個方向涌去,驚呼聲此起彼伏:「不好啦,有人投河啦——」


「姑娘?」阿蠻看向姜似。


「去看看。」


阿吉忙攔著:「四姑娘,河邊人多路滑,咱們還是別過去了,投河沒啥好看的。」


天啦,要是把四姑娘換成公子,他非得跑得比公子還快呢!


姜似笑了:「我說讓你去看看什麼情況。」


量力而行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她擠過去難道要當眾脫衣下河救人?


一聽有熱鬧可瞧又不必擔心姜似安全,阿吉樂了,撒丫子飛奔起來。


河邊已經站滿了人,阿吉憑著城牆厚的臉皮與靈巧身形擠進去,好一會兒又在眾人的咒罵聲中鑽出來向姜似稟報。


「四姑娘,跳河的是個婦人,剛剛被救上來了,現在正坐在河邊哭呢。」


婦人的嚎哭聲越過人群飄進姜似的耳朵:「尋不到我的妞妞,我不要活了啊——」


「聽旁邊的人說投河的婦人是賣豆腐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早年守寡拉扯一個女兒長大,誰知她女兒前兩日不見了,真是可憐……」阿吉把聽來的講給姜似聽。


「沒有報官?」阿蠻脫口問道。


「報了,怎麼不報呢。可每年女人孩子失蹤的多了去了,官府哪裡管得過來呢!」阿吉嘆了一聲,趁機勸姜似,「四姑娘,要不說外頭危險呢,咱們還是趕緊回府吧。」


婦人的哭聲更大了:「可憐我女兒才十四歲,別人家孩子玩耍的時候從不出去,整日里跟著我磨豆腐,一天輕快日子都沒享過啊。妞妞,你在哪兒?你回來啊——」


「四姑娘,咱們回去吧。」阿蠻聽了那哭聲心裡彷彿壓了塊石頭,堵得厲害。


婦人被人扶著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更準確地說是由人架著往外拖。


她整個身子往下墜,一雙腳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迹,可儘管這般狼狽,那張絕望的臉上依然殘留著年輕時的秀麗。


忽然,婦人獃滯的眼睛驟然煥發出驚人光彩,用力掙脫了扶她的人向姜似的方向跑去。


阿蠻反應極快,立刻上前一步擋在姜似面前。


婦人風一般從主僕二人身邊刮過,姜似聞到了淡淡的酸澀味。


「妞妞,妞妞——」婦人跑得極快,拽住一名藍衣少女的衣袖。


丫鬟婆子們的尖叫聲傳來:「你這瘋婆子快放開我們姑娘!」


「你們讓開,把我的妞妞還給我!」婦人發了瘋般任由幾個丫鬟婆子拳打腳踢,只死死拽著那少女衣袖不放,「妞妞,是娘啊,你看娘一眼啊——」


少女回頭,輕輕皺眉:「大娘請放手吧,你認錯人了。」


婦人看清了少女的臉,怔怔鬆開手。


姜似清楚看到婦人眼中的光彩迅速熄滅了,轉為冷灰。


「秀娘子,還是回去吧,說不準妞妞已經回家了。」旁邊的人見婦人衝撞了貴人,好心勸道。


「妞妞,我要回家找我的妞妞!」婦人瘋瘋癲癲往前跑去。


少女抿了抿唇,頭一偏恰好對上了姜似的眼。


「你是——姜四姑娘?」


姜似揚眉。


真是巧,她來采個「葯」都能遇到安國公府的姑娘!

22 章 偶遇


少女是安國公府二房的姑娘,閨名芳華。因安國公府只有這麼一位姑娘,季芳華在府中長輩面前很受喜愛,養成了活潑開朗的性子。


姜似在安國公府的那段時間就好似在一個牢籠里,季崇易對她視而不見,安國公夫人對她更談不上待見,每一天都在令人窒息的壓抑中度過。


現在想來,她難得說話多的時候就是季芳華偶爾來看她之時。


儘管對安國公府深惡痛絕,姜似對季芳華卻沒有惡感,便含笑回道:「正是。」


季芳華心中打鼓:「不知道姜姐姐還記不記得我?咱們去年夏日的賞荷宴上見過的。」


「自然是記得的。」


季芳華掃了一眼四周:「這裡說話多有不便,姜姐姐陪小妹去那邊走走可好?」


姜似有些詫異,卻不動聲色應下來。


二人沿著柳堤往前邊走去。


「你們在這裡候著就是了,我與姜姑娘隨意走走。」季芳華制止了丫鬟婆子們的跟隨。


姜似示意阿蠻與阿吉留下,隨著季芳華往前邊走去。


河邊綠柳婆娑,煙霧含愁,季芳華走到一株柳樹旁停下來,姜似隨之停下腳步。


她想不明白兩家已經退了親,季芳華還有什麼話對她說。


季芳華揉了揉帕子,忽然對姜似施了一禮。


「季姑娘為何如此?」姜似側開身子避過。


「三哥的事……我覺得應該向姜姐姐說聲對不起。」季芳華面頰泛紅,唯恐提起季崇易會引得姜似惱怒,有些緊張看著她。


姜似嫣然一笑:「季姑娘不必向我道歉,我並不介意。」


她即便介意,也怪罪不到季芳華頭上來。


她甚至都懶得聽到季崇易的道歉,對她來說,那對有情人離她遠著點兒比什麼都強。


「我知道一聲道歉沒有什麼用,就是……就是想跟姜姐姐說一聲。其實我三哥挺好的——」


姜似笑著打斷了季芳華的話:「季姑娘的歉意我心領了,至於別的人就請季姑娘不必提了,我真的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姜似的回答很出乎季芳華意料。


她本以為姜似滿腹怨氣,已經做好了被怪罪的準備,卻沒想到對方如此反應。


凝視著少女絕美面龐上平靜淡然的神色,季芳華在心中忽然就嘆了口氣。


三哥他……實在糊塗呢。


「季姑娘,我出來有一陣子了,再不回去家裡人要怪了,恕我失禮先走一步。」


「姜姐姐慢走。」季芳華望著姜似遠去,立在柳樹下沒有動。


她今日出來本就是散心的。


國公府中向來長輩慈愛,兄弟姐妹和睦,可自從三哥的事鬧出來就變了模樣。


她住在二房都隱約聽到過大伯父與大伯娘的爭執,連帶著闔府上下氣氛壓抑無比,彷彿呼吸都不順暢。


她這才帶著丫鬟婆子跑出來散心,沒想到遇到了姜四姑娘。


一遇到姜似,季芳華不但沒有散心,反而更加堵心了。


越是對比,她越覺得三哥眼睛被屎糊了。


「姑娘,咱們也該回去了。」婆子提醒道。


「嗯。」季芳華點點頭,由丫鬟婆子們簇擁著上了停在不遠處的青帷馬車。


柳堤邊很快恢復了平靜,萬千絲絛輕撫著水面,擾亂了倒映在水面上的婆娑倩影。


季芳華回府國公府中,一顆心卻久久難以平靜。


她左思右想,抬腳去了季崇易那裡。


季崇易落水著涼,現在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一進屋子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


「妹妹來了。」一見季芳華進來,季崇易便露出個笑臉。


國公府兩房只有季芳華這麼一個女孩,二人雖是堂兄妹,季崇易卻把季芳華當親妹子疼。


「三哥好些了么?」在季崇易面前,季芳華並不拘束,在他對面款款落座。


「好多了。」季崇易把桌上擺的葵花攢盤推到季芳華面前,「妹妹吃蜜餞,裡面的青梅味道不錯。」


季芳華拈起一顆梅子吃起來,顯出幾分心不在焉。


「妹妹是不是有心事?」季崇易覺出季芳華的反常,關切問道。


季芳華睇了季崇易一眼,心中掙扎幾下,還是忍不住問道:「三哥真的要娶巧娘為妻?」


季崇易一怔,而後眉頭輕蹙:「我與巧娘兩廂情悅,如今父母也點頭了,妹妹為什麼這麼問?」


「可是三哥不覺得巧娘與咱們家門不當戶不對——」


「妹妹,巧娘是個好姑娘,出身低微不是她的錯。她很快就是你的三嫂了,三哥希望你能與她和睦相處,而不是瞧不起她的出身。」


季芳華委屈抿唇:「三哥,你怎麼這樣說我?門不當戶不對是不可改變的事實,難道我不說,這個問題就不存在嗎?這與我瞧不瞧得起人有什麼相干?」


「好了,妹妹,這件事我不想與你討論。」季崇易心頭一陣煩躁。


為了爭取與巧娘在一起,他已經承受了太多來自長輩的壓力,實在沒有心思再應付別人了。


「可是我今天見到了姜四姑娘——」


季崇易眉頭皺得更緊:「妹妹聽姜四姑娘說了閑話?」


季芳華把拈起的梅子往攢盒中一丟,站了起來:「三哥不要胡亂揣測,姜四姑娘什麼都沒說,是我覺得姜四姑娘是個很好的人——」


「妹妹在什麼地方遇到的姜四姑娘?」季崇易不悅問道。


「柳堤邊散步時偶遇的。」


季崇易嗤笑:「妹妹真是天真,你好好想想,世上哪有這般巧合的事!」


季芳華也惱了,冷笑道:「三哥莫不是病糊塗了吧,你與姜四姑娘已經退了親,莫非咱家有皇位繼承,能讓人家處心積慮與你堂妹偶遇!」


「芳華,你瘋了,這種話也敢說!」季崇易一急,咳嗽起來。


季芳華見此熄了與季崇易爭執的心思,一跺腳道:「罷了,三哥鬼迷心竅,一時半會兒是清醒不了的,只希望三哥以後莫要後悔!」


她說完,提著裙擺飛奔而去,季崇易咳嗽著用力捶了捶桌面。


他不過是想與心愛的人在一起,怎麼就這麼難!


姜似回到府中,發現阿巧神色有些不對勁。


「阿巧,我出去這段時間府中發生了何事?」

網路文學第23章 來自二太太的顏色來自 似錦去查看?


23 章 來自二太太的顏色


阿巧眼中閃過憤怒,把一個食盒擺到姜似面前:「姑娘您看,這是紅線才從大廚房提回來的飯菜。」


伯府中用飯是有定例的,姑娘們的正餐都是四菜一湯,外加一道點心。


阿巧把食盒中的飯菜一一擺出來,一道蘑菇煨雞,一道宮保兔肉,一道清炒油菜,一道涼拌木耳絲,湯是三鮮羹,點心是如意卷。


「這是什麼呀,蘑菇煨雞里怎麼只有兩個雞頭?」阿蠻一看就怒了,指著那道蘑菇煨雞臉色發黑。


姜似凈過手,拿起筷子頓了一下,夾起如意卷慢慢吃起來,四菜一湯由始至終未碰一下。


「姑娘,這道蘑菇煨雞雖然無法下筷子,但其他三道菜瞧著還不錯,您多少用一點吧。」阿巧勸道。


「三鮮羹過咸,宮保兔肉太甜,清炒油菜還未斷生,至於涼拌木耳……」姜似用筷子挑了挑切得均勻的木耳絲,淡淡道,「加多了芥末,恐怕吃一口眼淚就要流下來了。」


「姑娘,您怎麼知道……」阿巧怔怔看著賣相上佳的飯菜問道。


阿蠻是個急性子,立刻拿起筷子一一嘗試,吃到涼拌木耳絲時忙吐了出來,淚眼汪汪道:「還真如姑娘說的那樣,今日廚房莫非換廚娘了?」


姜似把筷子放下,笑道:「不是換了廚娘,而是咱們海棠居被廚娘特殊關照了。」


「姑娘的意思是他們故意的?」


姜似笑了笑。


她才得罪了姜倩,飯菜就有了花樣,這種手段還真是無趣。


「豈有此理,婢子找廚娘算賬去!」阿蠻怒氣沖沖往外走。


阿巧一把拉住她:「你別衝動,廚娘恐怕沒有這個膽量。」


她說著,擔憂看了姜似一眼:「姑娘,是不是二姑娘回來,二太太聽了什麼閑言碎語——」


姜似讚許點頭:「我們阿巧真聰明。」


阿巧瞬間紅了眼圈:「姑娘,都這個時候了您怎麼還開玩笑!二太太管家這麼多年,滿府下人都要討好那邊,要是她有意為難您,您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


阿蠻已是火冒三丈:「婢子告訴大老爺去,大老爺最疼姑娘了,知道了定然會替姑娘出氣的!那些黑了心的,如果大太太還在哪裡輪到二太太管家,現在他們卻欺負咱們姑娘沒了娘——」


阿巧猛然拉了阿蠻一把:「阿蠻,你少說兩句吧。」


「好了,這麼點子事也值當你們說這麼多。」姜似笑眯眯的,語氣中沒有一絲火氣。


「姑娘,難道咱們就這麼忍了?」阿蠻狠狠跺腳,「我爹曾說過的,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咱們忍一次以後就要一直忍,忍成孫子也沒人心疼。」


姜似噗嗤一笑:「姜叔話糙理不糙。」


見姜似一副不往心裡去的模樣,阿蠻左右看看,忽然壓低了聲音:「不如讓婢子用麻袋把廚娘套上打一頓得了,婢子保證不讓人抓到小辮子。」


阿蠻的父親是姜安誠的伴當,有一身好武藝,阿蠻自小就隨著父親學拳腳,以她現在的身手打兩三個尋常男子還是不成問題的。


「治標不治本。」姜似拍了拍阿蠻的手臂,笑道,「阿巧,你把這些沒動筷子的菜收進食盒裡先不要丟。阿蠻,有些東西需要你下午出去買,我等會兒寫個單子給你。」


阿蠻還待再說,被阿巧拉了出去。


立在廊檐下,阿蠻惱道:「難不成就這麼算了?」


阿巧往門口看了一眼,低聲道:「急什麼,姑娘心裡定然有數。」


阿蠻一怔。


她還記得那一天,悶悶不樂多日的姑娘眼中忽然有了神采,語氣堅決對她說:「我要退親,阿蠻助我。」


她忙不迭點頭,卻心中惴惴。可是現在姑娘真的順利退了親,還沒讓安國公府有好果子吃。


「你說得對,姑娘一定有辦法的。」阿蠻終於露出個笑容。


姜似去了書房,提筆寫下一張清單。


只要買齊了清單上的東西,她就可以按著那些方子配藥了,那些「葯」才是她今後安身立命的根本,至於二太太那點小伎倆別說往心裡去,就是動一下眉梢她都嫌浪費時間。


當然,嫌浪費時間是一回事,讓人欺到頭上來她可沒有忍氣吞聲的打算。


姜似一整個下午都在擺弄採回來的那些白角草,不知不覺從窗欞投進來的光線就變成了柔和的橘紅色。


阿巧從大廚房提了晚飯來,照例是四菜一湯一道點心,這一次不用嘗味道,就連賣相都不那麼好看了,其中一道藕圓子大半都是炸焦的,姜似鼻子靈,聞起來就是濃濃的糊味。


「那些殺千刀的,等明日是不是準備給姑娘吃殘羹剩飯了!」阿蠻恨不得把飯桌掀了,氣得來回打轉。


「把這些裝進食盒裡,連中午的也帶上,隨我去慈心堂給老夫人請安。」姜似不想第二日還虐待自己的胃,自然要速戰速決。


馮老夫人很享受子孫給她請安的感覺,但畢竟上了年紀,應付一日兩次的請安多少有些精神不濟,便把晚上的請安給免了。


此時聽丫鬟來報四姑娘前來請安,馮老夫人原不打算見,卻鬼使神差想到姜似與她做了同一個夢,又點頭讓人進來。


「孫女給祖母請安,不知祖母晚飯用的可好?」姜似規規矩矩行禮,儀態上挑不出一絲差錯來。


「到了我這個年紀,飯菜再好也沒了胃口,不像你們少年人了。」馮老夫人嘆了口氣,抬手輕揉著左眼。


不知為何,見到姜似她就又想到了那個夢,一想到那個夢,左眼似乎就痛起來。


「借著請安的機會,孫女有件事想與祖母商量。」


「什麼事不能明早說么?」


姜似笑笑:「孫女等不得明早了。」


「哦?」馮老夫人眼睛一眯,認真起來。


「孫女記得母親去後,留下的嫁妝大姐出閣時帶走了一半吧?」


馮老夫人眼神如刀盯著姜似。


大房三個子女,按著她的意思,蘇氏的嫁妝分給姜湛一半,另一半由兩個孫女平分。可長子卻不同意,非要說好男兒拿母親的嫁妝沒出息,執意把嫁妝平分給兩個女兒。


為此,她很是生了幾日悶氣。


四丫頭好好的提這個是什麼意思?


「孫女已經成年了,想要學著打理自己的嫁妝。」姜似無視馮老夫人鋒銳的目光,理直氣壯道。

24 章 嫁妝


儘管馮老夫人掩飾不錯,姜似還是察覺在她說出討要嫁妝的話後對方神情有瞬間僵硬。


姜似的母親蘇氏去世多年,放嫁妝的鑰匙一直由馮老夫人掌管,雖說馮老夫人早就揚言等大房的三個子女嫁娶時就會把嫁妝取出來,姜似卻知道提前討要的話等於讓馮老夫人割肉。


蘇氏是宜寧侯府的嫡女,嫁妝數目可不小,那些鋪面田莊的出息雖有賬目,可白花花的銀子想要生錢太簡單了。


那生出來的錢當然不會計入蘇氏的嫁妝里,至於去向,不言而喻。


「你雖然已經及笄,卻沒學過管家,打理嫁妝豈是那麼容易的事?」姜似的話讓馮老夫人很有幾分措手不及,語氣越發冷淡了。


姜似依然笑盈盈的模樣:「正是因為打理嫁妝不容易,孫女才想現在就學起呀。先前孫女與安國公府的三公子定親,三公子是幼子,妻子管家的本事差一點不打緊。但現在孫女與他的親事已經黃了,將來說不準嫁到什麼樣的人家去。」


說到嫁娶之事,姜似半點沒有臉紅,打量著馮老夫人神色接著道:「萬一孫女嫁給哪家長子,卻連一點管家的本事都沒有,定會讓人笑話的。孫女被人笑幾句不算什麼,可人家要說咱們伯府不會教養女孩,那就是孫女的罪過了。」


馮老夫人聽姜似說完,神色有些精彩。


她還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孫女如此能言善道,可偏偏說的又有幾分道理。


可是伯府與安國公府的親事已經黃了,一兩年內姜似想要出嫁希望渺茫。


這麼長的時間,那麼一大筆嫁妝交到姜似手上,馮老夫人哪裡捨得。


馮老夫人沉吟一番:「你能這麼想是好事,但凡事都要一步步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這樣吧,從明日起你先跟著你二嬸,看看她是怎麼打理庶務的,等學上十天半月再讓你二嬸分一項活計給你。至於打理嫁妝,至少要先把這些熟悉了再說。」


熟悉了針線房,還有採買,熟悉了採買,還有人情往來,只要她想,姜似需要學的多得是,等把這些一一學遍,一兩年差不多就過去了。


倘若一兩年後姜似順利出嫁,她當然不能落下貪污媳婦嫁妝的惡名,那些嫁妝自然會一分不差交給姜似的。


姜似聽了馮老夫人的話,面露掙扎,可最後還是搖頭道:「孫女就要母親留下來的嫁妝!」


馮老夫人臉沉下來:「四丫頭,祖母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清楚了,你難道沒聽進去?莫非你覺得祖母會貪污你娘留下的東西?」


「孫女當然不會這麼想。」


馮老夫人神色一緩:「這就是了,那你就按著祖母說的去做吧,祖母不會害你的。」


「可是孫女需要錢啊。」


「胭脂水粉、四季衣裳都有府中給添置,你每月還有月錢,難道還不夠?」


「孫女想弄個小廚房,以後自己做飯吃。」


「胡鬧!」馮老夫人一聽就來了火氣,敢情這丫頭鬧騰半天是因為嘴叼了。


立在馮老夫人身邊的馮媽媽暗暗撇嘴。


整個伯府就慈心堂里設有小廚房,連二太太那邊都沒有呢,四姑娘卻鬧著要弄小廚房,果然這沒娘管教的姑娘就是不懂事。


大丫鬟阿喜對著阿福努了努嘴。


看來四姑娘要倒霉了。


姜似根本不在意馮老夫人發火,語氣淡淡道:「孫女不敢胡鬧,只是再不弄個小廚房就要餓死了,為了活命只好來求祖母了。」


「你這是什麼話?為了弄個小廚房把死啊活啊的掛在嘴上,傳出去像什麼樣子?」馮老夫人斥道。


「阿蠻,阿巧,把食盒帶進來。」


很快珠簾掀起,阿蠻與阿巧一前一後走進來。


兩個丫鬟手中各提著一個食盒,來到馮老夫人面前屈膝行禮。


馮老夫人懶得與丫鬟多說,只冷著臉盯著姜似。


「把那些飯菜拿出來,請老夫人過目。」


阿蠻與阿巧飛快把飯菜從食盒中取出,擺滿一桌子。


「這是中午的,這是晚上的。祖母可以讓人嘗嘗,看這些飯菜能否下咽。」姜似終於收起了唇畔笑意,冷冷道。


馮老夫人掃了一眼,視線在晚上那份飯菜那裡多留了片刻,皺眉道:「雖然賣相差了些,何至於就不能下咽了?我看這些菜都沒被人動過。」


既然沒被動過,姜似又是怎麼知道難以下咽的?


姜似輕笑:「正是因為難以下咽,才沒再動筷子。祖母若是不信,讓人嘗嘗就是了。」


「阿喜——」馮老夫人沖阿喜示意。


阿喜滿心不情願。


作為老夫人的大丫鬟,吃用上她可不比姑娘們差,誰願意吃這些已經冷掉的飯菜。


然而這些想法只能藏在心裡,她立刻應了一聲是,拿起一雙乾淨筷子瞄著桌上的飯菜。


還是嘗嘗冷盤吧,至少這本來就是冷的,味道不會變多少。


阿喜夾起一筷子涼拌木耳放入口中,才嘗到味道就慌忙吐到帕子里,掩口咳嗽起來。


「怎麼回事?」馮老夫人沉聲問道。


阿喜嗆得滿眼淚:「好像是放多了芥末……」


「阿福,你去嘗嘗別的。」到了這個時候,馮老夫人心中已有了計較。


阿福嘗了幾樣菜,雖然不像阿喜反應那麼大,臉色同樣不好看,對馮老夫人道:「味道……是差了些……」


「廚房那些婆子越來越偷奸耍滑了!」


姜似笑了:「以往倒是挺好的,就是今日一連兩餐都是這個樣子。祖母,不如您把二嬸叫過來問問吧,莫非她換了廚子卻沒和祖母說?」


馮老夫人一時沒有回應姜似的話,深深看著她。


少女精緻的下巴微揚,任由馮老夫人打量。


二人的視線相撞,馮老夫人從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里看不到一絲退縮。


馮老夫人收起審視的目光,對阿福道:「去請二太太過來。」


姜似不由彎起唇角。


曾經有個混蛋教過她,要想讓別人答應一個小條件,那麼就先提出一個對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的大條件。


這樣的話,那個小條件很容易就會被滿足的。


這便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看來,他是對的。

網路文學第25章 挖坑不管埋來自 似錦去查看?


25 章 挖坑不管埋


二太太肖氏帶著疑惑從雅馨苑匆匆趕來,一眼便掃到了姜似。


此時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屋子裡雖已經掌燈,光線卻不甚明亮。


少女轉眸,微微揚了一下唇角,頓時滿室生輝。


肖氏心中便開始泛酸。


老爺官拜太僕寺少卿,正兒八經的正四品京官,這可比那些只拿俸祿沒有實權的勛貴子弟們強多了,這也是她女兒能嫁到侯府去的原因。


長興侯府看重的從來不是女兒伯府姑娘的身份,而是老爺自身的本事和將來的潛力。


不過肖氏心裡還是有些遺憾的。


前兩年魯王,也就是當今聖上的第五子選妃,最後的王妃人選家世並不出眾,卻是一等一的好樣貌。


當時倩兒也參加了那場選妃宴,要是倩兒有姜似這副模樣,說不準魯王妃就是倩兒了。


長興侯府再好,比起王妃之位就天壤之別了。


當然,肖氏只敢在心裡想想。


姜倩的婚事算是一件得意事兒,要是讓外人知道她對女兒嫁到長興侯府還覺遺憾,一頓冷嘲熱諷是少不了的。


「老夫人還沒歇啊。」肖氏笑著向馮老夫人打過招呼。


姜似起身對肖氏略略屈膝:「二嬸。」


「四姑娘來給老夫人請安?」肖氏擺出和善的樣子,「真該讓儷兒與佩兒向四姑娘學學,那兩個丫頭被我寵壞了,一點不懂事。」


姜似嘴角嘲弄的笑意一閃而逝。


肖氏口中的「儷兒」與「佩兒」分別是五姑娘姜儷、六姑娘姜佩。


姜儷與姜佩都是二房的姑娘,卻是庶女,肖氏自然能隨口說一句二人的不是,還能顯出嫡母對庶女的疼愛來。


馮老夫人輕輕咳嗽一聲,掃了桌上飯菜一眼。


肖氏一愣,壓下心中詫異笑道:「這是——」


她上午才暗示了管廚房的劉婆子,姜似晚上就來找老夫人告狀了?


肖氏不由看了姜似一眼。


少女面色平靜,微勾唇角。


肖氏滿心不敢相信。


這府中一直是她管家,姜似一個沒了親娘護著且還是剛退了親的小丫頭,怎麼敢如此!


正常情況下,一個小丫頭不該夾起尾巴做人嗎?


等這丫頭吃幾天苦頭,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她自然會暗示劉婆子不再做手腳。


肖氏的表現明顯取悅了姜似,少女唇角弧度更彎了。


她前世時就是個愛掐尖的性子,很是在乎自己名聲,要是那時候肖氏這麼做,她不願向父兄求助,亦不願祖母看輕了她,十有八九會暫時忍下來想更合適的法子解決。


但是現在,如果名聲不能讓她活得更舒坦,那就是狗屁,誰都不能讓她不痛快。


「好叫二嬸知道,這是送去海棠居的午飯與晚飯。」姜似冷著臉道。


「這飯菜怎麼了?」肖氏裝起糊塗。


「難以下咽。」姜似說得直接,「阿福與阿喜都嘗過了,二嬸若是不信,可以親自嘗嘗。」


肖氏變了臉色:「四姑娘這話就讓嬸子難受了。四姑娘沒吃好跟嬸子說就是了,嬸子定會把廚娘好好教訓一頓給四姑娘出氣的。」


「二嬸打算如何教訓廚娘?」姜似嫣然一笑,「我記得管廚房的是劉婆子吧?」


肖氏剛才的變臉不過是做樣子,現在才真正色變,端著親切的笑容反問道:「四姑娘想讓嬸子怎麼教訓廚娘呢?」


她一個當長輩的姿態擺得這麼低,姜似若是咄咄逼人,在老夫人那裡可討不到好,傳出去的話府中下人也會認為四姑娘刻薄,為難下人。


姜似指著一桌子的菜冷笑:「若說一個菜做差了,可能是失手,偏偏四菜一湯都讓人吃不下去。若說一頓飯做差了,可能是廚子沒睡醒,偏偏兩頓飯都是如此。」


姜似似笑非笑看著肖氏:「要是趕上是非不分的,還以為是二嬸對管廚房的說了什麼話,所以廚房才用這樣的飯菜為難侄女呢。」


肖氏臉上徹底掛不住了:「四姑娘,你這樣說就讓嬸子傷心了。嬸子管家不是一兩年了,我是這樣的人么?」


「二嬸急什麼,我不是說了,是非不分的人才會生出這樣的誤會么?莫非二嬸覺得侄女是是非不分的人?」


「當然不是……」肖氏勉強擠出個笑容。


姜似一個接一個問題拋出來,直白不加掩飾,竟讓習慣了說話點到即止的肖氏有應接不暇之感。


姜似臉色一正:「既然廚房的事二嬸不知情,那麼就是劉婆子欺上瞞下,想要在我這自幼失母的人身上嘗嘗奴大欺主的滋味了。二嬸覺得這樣的下人該如何懲罰才能讓其他下人引以為戒?」


「這——」肖氏遲疑了一下,「劉婆子既然失職,就讓她放下廚房的差事,去針線房當差吧。」


劉婆子是按著她的吩咐行事的,去針線房比起管廚房的差事損失不小,要是再罰重了,可就寒了那些替她做事的人的心了。


「一個欺負了主子的下人,二嬸只把她打發去針線房,二嬸還真是心善啊。只是不知,倘若劉婆子欺負的是二姐,二嬸又當如何?」姜似毫不客氣問道。


肖氏萬沒想到姜似敢扯破臉說話,強撐著道:「劉婆子在大廚房當差多年一直很妥帖,即便是你二姐遇上這事,總不能半點活路不給老僕留,寒了人心。」


呵呵,反正倩兒早就出嫁了,當然不會遇到這種事。


姜似眉頭一皺:「二嬸說的也對,一個管著廚房差事多年一直很妥帖的人,怎麼突然就糊塗了呢?看來不是奴大欺主這麼簡單。」


肖氏一聽,臉色就更不好了。


還是奴大欺主吧,不然豈不是說她指使的?


肖氏臉色變幻的當口,姜似對馮老夫人一屈膝:「祖母,您最是睿智,不如給孫女指點一下迷津吧,劉婆子忽然鬧了這一出究竟是為什麼呀?」


「還能是為什麼,定是那老奴豬油蒙了心!」肖氏急急接話,決定捨棄劉婆子這枚棋子,「四姑娘說得對,奴大欺主的下人容不得,就讓她一家子去京郊莊子里刨地吧,四姑娘覺得如何?」


姜似勉強點頭:「既然二嬸這麼說,我就不計較了,畢竟劉婆子還有一家老小要活呢。」


肖氏只剩下了呵呵。


不給人家留活路的不就是你嘛,這個牙尖嘴利的死丫頭!


姜似施施然對馮老夫人行禮:「祖母,孫女就不打擾您歇息了。」


她微微點頭,阿蠻與阿巧立刻把桌面上的飯菜收拾一空。


馮老夫人見姜似不再提討要嫁妝的事,巴不得她走人,忙點頭道:「去吧。」


姜似腳步輕快走到門口,似是想起了什麼,回頭笑道:「今日二姐回來,聽說沒有去二嬸那裡。二嬸可別難受,說不準過兩日二姐又來了呢。」


她說罷,揚長而去。


馮老夫人冷冷睃了肖氏一眼,面色不善。


肖氏心中咯噔一聲。


姜似這個死丫頭,臨走竟然還給她挖了個坑!

26 章 丟臉


馮老夫人看著二太太肖氏,神色陰晴不定。


她這個兒媳婦管家久了是不是忘了伯府真正當家做主的是誰,手竟然伸到慈心堂來了!


姜似臨走那句話,讓馮老夫人無法不怒。


大廚房好端端為什麼為難姜似?還偏偏是姜倩回來的日子?


顯然是姜似在慈心堂給姜倩臉色瞧的事傳到肖氏那裡去了,肖氏這才給姜似一點顏色看看。


馮老夫人是過來人,對這種後宅手段不怎麼在意,可使到她身上來就不能忍了。


姜倩都沒去雅馨苑,肖氏卻找上了姜似,這豈不是說明肖氏對慈心堂發生的事一清二楚!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對馮老夫人這樣控制欲強的人來說,這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馮老夫人越想越怒,抬手就把茶水潑到了肖氏臉上,咬牙切齒道:「我還沒死呢!」


那茶水已經放得半溫,潑灑在臉上並不燙人,可肖氏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又管家多年,此刻臉上茶水直流,腮邊鬢角還掛著茶葉子,只覺臉像著火似的,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


「老夫人,您這話讓兒媳真是無地自容了,不知兒媳哪裡做得不好,惹您生這麼大的氣……」


馮老夫人清醒過來,看著一身狼狽的肖氏心中那股氣雖然出了大半,卻有幾分後悔。


剛才是有些過了,肖氏畢竟管著家,且就算不看肖氏,也要看在兩個孫子份上給她留些臉面。


「罷了,你且回去吧,明日一早就讓劉婆子一家出府,別再給我添堵。」馮老夫人緩了語氣。


「老夫人好生歇息,兒媳先退下了。」


肖氏一走,偌大的慈心堂里分外安靜,針落可聞。


馮老夫人拿眼掃著馮媽媽等人,一言不發。


壓抑的氣氛讓馮媽媽等人抬不起頭來,汗水悄悄濕透了後背衣裳。


馮媽媽帶頭跪了下來,阿福與阿喜緊跟著跪下。


至於其他丫鬟婆子都在外頭跪著,是沒資格進來的。


「說說吧,是誰多嘴多舌了?」馮老夫人手一伸想端起茶喝,手伸到一半才想起來那杯茶已經潑到肖氏臉上了,臉色不由更沉。


阿福見狀大著膽子起身,利落換了一杯新茶端給馮老夫人,又重新回到原處老實跪下。


馮老夫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雖然火冒三丈,但對阿福的眼力勁還是滿意的。


「沒人承認?」馮老夫人又喝了一口茶,語氣已經聽不出喜怒。


可馮老夫人越是如此,跪了一地的下人越覺得心中發寒。


阿喜終於承受不住壓力,砰砰磕頭道:「是婢子……婢子一時多嘴……」


見是身邊的大丫鬟之一,馮老夫人緊繃唇角,居高臨下盯著跪在地上拚命磕頭的阿喜一言不發。


這麼一會兒工夫,阿喜已經磕得鬢髮散亂:「二姑奶奶走後雅馨苑的小丫鬟來找婢子說話,婢子想著二太太對二姑奶奶一片慈母之心,這才忍不住多說了兩句。老夫人,婢子知道錯了,婢子要是知道會惹出這麼大的事來,就是打死婢子也不敢亂說啊……」


阿喜砰砰砰又磕了幾個響頭,白皙柔嫩的額頭上已是一片紫青:「婢子真的知錯了,求老夫人饒了婢子吧,婢子再也不敢了……」


「夠了。」


馮老夫人吐出兩個字,阿喜立刻渾身一僵停止磕頭,驚懼望著她。


「從明日起,你就去針線房做事吧。」看著阿喜額頭一片血肉模糊,馮老夫人心軟了一下,打消了把人打發出府的念頭。


「謝……謝老夫人……」阿喜癱坐在地板上,已是萬念俱灰。


從風光體面的慈心堂大丫鬟淪落為針線房的丫鬟,這樣的打擊讓她恨不得立刻死了才痛快。


阿福見阿喜神色有些不對,到底念著二人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忙拉著她道:「老夫人,婢子帶阿喜下去收拾一下。」


「去吧。」鬧騰了一頓馮老夫人也累了,冷聲道,「馮媽媽,這些人就交給你敲打了,以後再有多嘴的一律攆出府去!」


這一晚,慈心堂的下人彷彿集體噤了聲,大氣都不敢出。


雅馨苑那裡同樣好不到哪裡去。


肖氏一身狼狽從慈心堂回到住處,才一進屋就掀翻了桌子,桌上茶壺茶杯落到地上,碎瓷濺得到處都是。


「這是怎麼了?」姜二老爺恰好進來,發現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皺眉問道。


肖氏又是尷尬又是委屈,摒退了下人講明情況。


「糊塗!」姜二老爺聽完立刻斥了一聲,「你一個當嬸子的在這種小事上拿捏侄女做什麼?傳出去臉上光彩嗎?」


肖氏臉上火辣辣的,恨道:「誰知姜似這麼不顧臉面,竟扯破了臉與我較勁。」


別家府上那些嫡母為難庶女或是繼母為難原配留下來的嫡女的,哪個不是在這種小事上拿捏人?


那些被拿捏的女孩誰敢吱聲了?怎麼輪到她就不行了?


「你也別不服氣,你當四丫頭是個好相與的?早先她有著一門好親事,自然顧惜名聲,現在可不同了。」


「如何不同?」


「破罐子破摔了唄。」提起姜似,姜二老爺同樣沒有好心情。


那日在庫房前被侄女擠兌得說不出話來的事他可沒忘了。


肖氏抖著唇還待再說,姜二老爺冷冷道:「總之,那丫頭現在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你離她遠著點兒!」


姜二老爺說完,看著燈光下的老妻臉色比鬢角上掛著的茶葉還要黃,果然是黃臉婆一個了,哪裡還願意多留,抬腳往西跨院去了。


肖氏從姜二老爺這裡沒得到一句安慰反得了一通數落,還眼睜睜看著自家男人睡小妾去了,氣得直打哆嗦,眼珠一轉招來心腹婆子耳語幾句。


心腹婆子點點頭,悄悄出去了。


姜似主僕回到海棠居,阿蠻迫不及待問道:「姑娘,您怎麼知道老夫人與二太太不敢為難您的?」


姜似淡淡一笑:「無他,無欲則剛而已。」


她無所求,自然可以用母親留下的嫁妝與祖母漫天要價。祖母捨不得放棄用母親的嫁妝牟利,當她對二嬸發難時當然只能作壁上觀。


至於二嬸,不過以為她是個沒有母親護著的姑娘家,認準了她臉皮薄會用委婉的法子解決。這樣的話,恐怕還沒等她有所行動廚房那邊就會收手了,那她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只可惜二嬸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經明白,人活在世,面子與尊嚴是兩碼事。


面子不如活得痛快重要,而活得痛快是不能丟了尊嚴的!


「睡吧,明日且有熱鬧瞧。」姜似示意阿蠻二人伺候她洗漱。


阿蠻與阿巧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想:明日會有什麼熱鬧呢?



網路文學第27章 鬧劇來自 似錦去查看?


27 章 鬧劇


阿蠻與阿巧惦記著明日的熱鬧,一晚上沒睡安穩,第二天起來皆眼下發青。


姜似卻神清氣爽,收拾得清清爽爽去慈心堂請安。


馮老夫人同樣沒睡好。


人上了年紀本來就覺淺,心裡一旦擱著事就更不行了,更何況她自從做了那個夢總覺得左眼隱隱作痛。


一見姜似雙頰紅潤彷彿滾過露珠的薔薇花,馮老夫人心裡就一陣不舒坦。


如果不是昨晚這丫頭鬧騰,她也不至於一夜翻來覆去跟烙餅似的。


一個小丫頭,現在就會用嫁妝跟她談條件了,以後豈不是要翻天?


馮老夫人心中有了回頭給姜似一點教訓的打算,此時面上卻半點不露聲色。


二太太肖氏帶著兩個庶女比姜似還早來了一步,見到姜似人比花嬌的模樣就更不爽了,不過想到昨晚上派心腹婆子去給劉婆子傳的話,她嘴角又翹了起來。


等一會兒該有熱鬧瞧了,她倒要看看姜似如何下台!


「行了,都散了吧。」馮老夫人端了茶。


肖氏領著五姑娘姜儷與六姑娘姜佩起身告退,三太太郭氏帶著三姑娘姜俏也站了起來。


一行人陸續往外走,姜似雖然是大房的姑娘,因為是晚輩,自然走在最後面。


走在三太太郭氏身邊的少女忽然側頭,沖著姜似挑了挑眉毛,頗有幾分挑釁的意思。


姜似看著姜俏,暗自唏噓。


東平伯府共分三房,姜三老爺是庶子,平日里很低調,三太太郭氏作為庶兒媳在外邊話也是少的,唯獨他們的女兒姜俏卻是個活潑愛說的。


這也不奇怪,姜三老爺雖是庶出,卻只有一子一女,姜俏從小也是蜜罐中長大的。


蜜罐中長大的姜俏卻一直與姜似不對付。


伯府六位姑娘里二人同齡,姜俏比姜似大了幾個月,若說從小因為年紀彷彿而互相別苗頭很是尋常,二人鬧僵卻是因為安國公府那樁親事。


當初山崩,安國公是被姜安誠與姜三老爺一同救下來的,轉頭安國公府求娶東平伯府的姑娘,親事卻落到了姜似頭上。


姜俏比姜似還大著幾個月,自然不舒坦,偏偏那時的姜似吃軟不吃硬,嘴上從不饒人,有一次拌嘴便來了一句:誰讓你父親不是伯爺呢。


就是這一句話讓姜俏徹底翻了臉,以後見了姜似連表面的和睦都懶得維持了。


可是姜似一直記得,當她嫁到安國公府不足一年就守了寡後,聽了不知多少閑言碎語,早就做好了被姜俏看笑話的準備。


從來對她沒好臉色的姜俏卻給了她一個擁抱。


想到這些,姜似對姜俏粲然一笑。


姜俏便愣住了。


平日里眼高於頂的姜似居然對她笑了?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正常的人笑?


一定有陰謀!


姜俏神色一凜,忙收回了目光,又不願輸了氣勢,昂首挺胸走在三太太郭氏後面。


一群人浩浩蕩蕩出了慈心堂院門,一個人影猛然衝過來。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眾人一時都懵了,立在原處忘了動彈。


那人影是沖著姜似來的,跟在姜似身後的阿蠻飛起一腳,輕盈落地。


那人影一下子趴在姜似腳邊,臉上頂著鞋印仰頭求道:「四姑娘,求求您大發慈悲,給老奴一家老小一條活路吧,老奴給您磕頭了——」


眾人這才看清這人影竟然是劉婆子。


此時三房人都在,眾人看向姜似的眼神瞬間微妙起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昨晚姜似那一鬧,府中上下都聽到了風聲。


姜似冷眼看著劉婆子跪在腳邊哀求,不發一言。


「四姑娘,是老奴豬油蒙了心,一時糊塗冒犯了您。求您大人有大量,就把老奴當個屁給放了吧。老奴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劉婆子兩手掄起抽打自己的嘴巴子,很快一張老臉就成了發麵餅。


除了才從慈心堂出來的這些人,那些路過的下人皆悄悄站住看熱鬧,竊竊私語聲響起。


「劉婆子還真是有點可憐啊。」


「是啊,雖然劉婆子犯了錯,但一家子就這麼被趕到莊子上去,還是太慘了。」


……


下人們天然就是一個群體,不管劉婆子平時為人如何,此時見她一家老小就這麼被趕出去,不由生出同病相憐之感。


「你們再胡說,我就撕爛你們的嘴!」阿蠻怒道。


二太太肖氏眼底笑意一閃而逝,憋了一夜的氣終於出了不少。


劉婆子這麼一鬧,不管有什麼理由,姜似在下人心中都會落下刻薄的名聲,等這名聲傳出去後就別想再有好親事了。


還有什麼比斷了一個女子的好親事更好的反擊呢?


劉婆子哭聲震天,連慈心堂的丫鬟都扒著頭往外瞧。


「怎麼回事?」閉目養神的馮老夫人忽然睜開眼,問阿福,「外面鬧騰什麼呢?」


阿福忙出去打探,不一會兒疾步進來稟報:「劉婆子不知怎的跑了過來,正哭著向四姑娘求情呢。」


馮老夫人沉吟一下,伸出手道:「扶我去看看。」


「太太,老夫人出來了。」立在二太太肖氏身側的婆子悄悄道。


肖氏動了動眉梢。


老夫人出來正好,看了這場鬧劇定然更厭煩姜似那個死丫頭了。


劉婆子察覺馮老夫人出來,飛快看了肖氏一眼。


肖氏微不可察點頭。


劉婆子忽然站了起來,口中喊道:「既然四姑娘不原諒老奴,那老奴只有以死賠罪了,只希望四姑娘能放過老奴的家人——」


劉婆子邊說邊把頭一低,對著院牆就撞了過去。


「啊——」不少人嚇得閉上了眼睛,可是並沒有預想中的慘叫傳來,反而靜得嚇人。


眾人睜開眼,就見阿蠻一腳踩在劉婆子裙擺上,劉婆子以極其不雅的姿勢俯爬在地上,露出破了一個洞的里褲來。


駭人的安靜過後,爆發出一陣笑聲,不知誰說了一句:「劉婆子夠節約的啊。」


眾人笑聲更大了。


阿蠻依然沒有抬腳,居高臨下看著劉婆子冷笑:「想死不能偷偷找棵歪脖子樹嗎?嚇壞了我們姑娘你負責啊?」


這老王八蛋,難怪姑娘叮囑她一旦出現要死盯著呢,果然是要鬧幺蛾子。

28 章 別讓我聽見就好


大庭廣眾之下裙子被人扒了,露出的里褲上面還有破洞,饒是劉婆子臉皮比城牆厚也受不住了,急慌慌伸手用力從阿蠻腳下奪裙子。


阿蠻綳著臉死活不抬腳,就聽刺啦一聲,那條土黃色的裙子就斷成了兩截。


爆笑聲登時響起。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馮老夫人氣得臉色鐵青。


姜似看也不看劉婆子一眼,抬腳饒過她走到二太太肖氏面前,神色嚴肅道:「二嬸若是連這種刁奴都壓不住,還是不要管家為好。」


「你說什麼?」肖氏萬沒想到姜似這麼直接,一時愣住了。


那些笑聲立刻止住,所有目光都落在姜似身上。


「打發劉婆子一家人去莊子上是二嬸當著祖母的面說的,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劉婆子一家還留在府中不說,劉婆子竟能闖到這裡來撒潑。這是幸好已經給祖母請過安,我們出了慈心堂,若是再早一點,劉婆子是不是要闖進慈心堂里去?」


姜似看馮老夫人一眼,嘴角噙著冷笑:「剛剛劉婆子竟然以死相逼,如果她闖進了慈心堂,我的丫鬟又沒有及時攔住,此時是不是已經血濺慈心堂了?那以後祖母還能不能在慈心堂住?」


馮老夫人一聽,臉色越發難看了。


肖氏險些閉過氣去。


這個姜似竟然如此伶牙俐齒,這麼多人面前一點臉面都不給她留!


「二嬸,您管家多年,如今想打發個人居然鬧出這樣的事來,那侄女只能認為您對刁奴太過縱容,以至於他們把您的命令當成了耳旁風!」


「不是這樣的——」


肖氏開口解釋,姜似卻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對著馮老夫人一屈膝:「祖母,如果以後府中下人有樣學樣,對主子的處罰不滿意就跑到主子面前尋死覓活,那伯府豈不是亂了套?今日劉婆子能對我以死相挾,他日張婆子、王婆子就能對別的姐妹甚至二嬸、三嬸乃至祖母以死相挾,那咱們家豈還有名聲可言?」


少女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一番話說得馮老夫人臉色發白,看著肖氏的眼神越發不善。


「老夫人——」


「我昨日怎麼說的?肖氏,你連這點事都辦不好嗎?莫非要我請她出去?」馮老夫人一指劉婆子。


肖氏心中一咯噔,知道姜似先發制人已經佔了上風,此時不宜再鬧騰下去,立刻對劉婆子喝道:「你這老奴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滾去莊子上!」


劉婆子早就嚇沒了膽,對著馮老夫人磕了個頭立刻提著半截裙子要逃開這是非之地。


「等一等。」姜似冷冷開口。


「四姑娘還有事?」肖氏現在一聽姜似說話,頭皮就開始發麻。


「以死要挾主子,事後無須付出任何代價,二嬸如此和善難怪壓不住這種刁奴。侄女已經可以預見,等這刁奴出了伯府大門把侄女的名聲隨意踐踏定不會有絲毫畏懼之心。」


「我看誰敢!」馮老夫人冷喝一聲,眼神如刀緩緩掃過眾人。


凡是觸及到馮老夫人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低下頭去。


「劉婆子,你聽好了,到了莊子上若是把府中的事傳出隻言片語,那你們一家子就不必在莊子呆了。」


劉婆子撲通跪下來:「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她低著頭請罪,心中對二太太肖氏忍不住埋怨起來。


二太太可是保證了,今日鬧這麼一場定要四姑娘名聲掃地,等到了莊子上還會給她不少好處。


可是老夫人發了話,她在外頭不僅不能說四姑娘不是,還要時刻懸心,萬一有別人多嘴她就要倒大霉。


早知如此,還不如悄悄去莊子上算了。


「還有你們,以後誰若議論此事,直接讓人牙子領了去!」馮老夫人喝道。


「婢子不敢。」


「都給我散了!姜似,你留下。」


眾人如蒙大赦,趕忙往外走。


姜俏扭頭,好奇看了姜似一眼。


不得不說,比起以往姜似跟她拌嘴,今日敢這麼擠兌二伯娘倒是讓她刮目相看呢。


「俏兒,走了。」三太太郭氏悄悄拉了姜俏一把。


「祖母有何吩咐?」姜似神色平靜詢問。


馮老夫人上上下下打量著姜似,神色冷然:「姜似,你要記得,姑娘家口齒太伶俐了不好。」


她不聾,也不瞎,哪裡看不出來這個孫女是和肖氏杠上了。


她倒不在意姜似怎麼鬧,一個退過親的女孩前途有限,但要是帶壞了其他孫女的名聲那可不成!


「祖母放心,孫女記住了。」姜似彷彿聽不出馮老夫人的不滿,對著她甜甜一笑。


「下去吧。」馮老夫人見了姜似的笑容只覺刺眼,不耐煩擺手。


一個已成廢子的孫女,只要不鬧出花來,自然不值得她費心。


至於肖氏……管家久了,是該有個人讓她受受挫了。


「孫女告退。」


姜似施施然離去,在回海棠居的路上遇到了等在路邊的肖氏。


「二嬸。」姜似笑著對肖氏打招呼,彷彿先前的咄咄逼人沒有存在過。


肖氏暗暗咬牙。


這死丫頭的臉皮,她真是服氣了!


「四姑娘是不是對二嬸有意見?」


「二嬸想多了,侄女一貫就事論事,怎麼會對長輩有意見?」


「好一個就事論事!」站在外面,肖氏臉上一直掛著溫和的笑容,說出的話卻並不好聽,「大嫂去得早,我這當嬸子的不能眼看著四姑娘走偏了路不管。嬸子好心提醒你一句,人言可畏,這世上最難堵住的就是人的嘴。」


老夫人雖發了話不許下人嚼舌,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到時候老夫人難道會把全府的下人都打發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姜似對著肖氏嫣然一笑:「法不責眾的道理,侄女懂。不過這也不打緊,侄女只認準了一點,到時候還找二嬸就是。」


她說完,對著肖氏優雅屈膝:「二嬸可以多看看風景,侄女先走一步。」


肖氏站在花樹旁,盯著少女窈窕背影氣得心口疼。


這個死丫頭,早晚有一日她要好好收拾一頓!


「姑娘,二太太肯定在心裡罵您呢。」阿蠻回頭看了一眼,悄悄告狀。


「沒事,別讓我聽見就好。」姜似淡淡道。

網路文學第29章 鞦韆來自 似錦去查看?


29 章 鞦韆


姜似回到海棠居,一頭埋進那些葯里。


從柳堤採回來的白角草需要晒乾研成細粉,趁著陽光正好,阿巧與阿蠻便在院子里仔細翻曬。


姜湛抱著一堆東西走了進來,見阿蠻二人在院子里,笑著問道:「你們姑娘呢?」


阿巧忙放下手頭活計:「姑娘在屋子裡呢,婢子這就去稟報一聲。」


姜湛看了一眼懷中物件,忙攔著:「不用了,等我裝好了這個再叫你們姑娘出來。」


阿蠻與阿巧好奇圍上來。


「呀,鞦韆!」阿巧臉上帶了興奮之色。


姜湛環視一番,選定了兩株距離適當的海棠樹,只用了一盞茶的工夫就把一架鞦韆裝好了,還在繩索上密密纏上彩帶,邊纏邊笑道:「纏上這彩帶不但好看,還不磨手。好了,你們誰來試試?」


阿蠻與阿巧大為意外,強忍住心頭的躍躍欲試推辭道:「姑娘還沒坐呢,婢子怎麼能先試?」


「讓你們試就試,哪這麼多話?」姜湛有些不耐煩,心道當然要你們試試牢不牢靠才能給妹妹玩啦。


嗯,阿蠻身手好,就是她了。


「阿蠻來吧。」姜湛笑呵呵拍了拍鞦韆架。


「那婢子就先替姑娘試試啦。」阿蠻踩上踏板,腳下微微用力,很快就高高盪了起來。


「阿蠻,你小心點。」阿巧看著阿蠻越盪越高,盪到最高處時遠遠超出了牆頭,不由心驚膽戰。


阿蠻充耳不聞,到了最高處忽然一個後翻,在空中漂亮翻了個跟頭又穩穩落在鞦韆架上。


阿巧捂著眼睛驚呼一聲。


姜似聽到動靜走了出來,站在廊下往院中看。


「姑娘,盪鞦韆真有趣。」阿蠻從鞦韆上跳下來,興奮得小臉通紅。


姜湛臉色卻有些發白,踮腳去解才系好的繩索:「忽然想起來這鞦韆是找人借的,我還是還回去吧。」


姜似提著裙擺快步走過來:「二哥唬我呢,沒聽說一架鞦韆還需要找人借的。」


「四妹身體弱,打鞦韆吹了風著涼怎麼辦?還是解下來吧。」


媽呀,四妹的丫鬟太野了,盪個鞦韆打算上天,教壞了妹妹怎麼辦?


一想到姜似萬一從鞦韆上掉下來,姜湛不由加快了手上動作。


姜似拉住綁在繩索上的彩帶笑道:「二哥,我喜歡這架鞦韆呢。」


姜湛手一頓,迎上少女含笑的眼睛,只猶豫了一下就飛快妥協了:「既然四妹喜歡,那就留下吧。不過先說好了,可不能像阿蠻那樣打鞦韆,萬一摔著了不得。」


四妹剛退了親,心裡定然難過,有個鞦韆玩也算解悶了。


「知道了,二哥放心就是。」


「那我就走了,等會兒還要出門。」


「二哥要出去啊,正好我也要出去買點東西,咱們一道吧。」姜似想到還差了一味葯,隨口提議道。


姜湛自然不會拒絕,耐心等著姜似換好外出衣裳,兄妹二人一同往外走去。


「二公子,四姑娘。」路上遇到一名婢女,婢女急急行禮。


「四姑娘——呃,二公子。」走了沒幾步,又是一名婆子忙不迭施禮。


姜湛漸漸覺得不對勁了,低聲對姜似道:「四妹,你有沒有發現,今日這些丫鬟婆子特別殷勤。」


他還想四妹才退了親,這些下人會狗眼看人低呢,沒想到覺悟還挺高。


「是嗎?妹妹沒覺得啊。」姜似一臉無辜。


這話正好被才撲過來行禮的婆子聽了去。


那婆子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俺們為啥這麼殷勤,您心裡還沒個數嘛。


「見了禮就一邊去,還擋著路做什麼?等賞錢啊?」姜湛見那婆子杵在路中間,皺眉道。


婆子一哆嗦,忙跑了。


她哪敢要四姑娘賞錢,那可是敢把二太太噎得啞口無言的主兒。


姜湛摸了摸弧度精緻的下巴,納悶道:「平時也沒見他們這麼怕我啊,看那婆子臉色,好像我吃人似的。」


「二哥想多了,咱們快些出府吧。」


一出了榆錢衚衕就是大街,街上人流如織,貨郎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四妹要買什麼?」姜湛順手招來小販買了幾支糖葫蘆,選了一支果形最好的遞給姜似,剩下的則塞給小廝阿吉。


阿吉很有眼色分給阿蠻一支,討好問姜湛:「公子,您不吃啊?」


「大男人吃什麼糖葫蘆?」姜湛瞪了阿吉一眼,見姜似只拿著不吃,又問,「四妹不喜歡吃嗎?」


姜似指指頭上戴的帷帽:「不方便。」


「那倒也是。」姜湛遺憾嘆口氣,語氣一轉,「還是戴著吧。」


妹妹這麼好看,可不能讓那些紈絝子瞧見。


見京城最大的藥房到了,姜似便帶著阿蠻進去買葯,姜湛嫌裡面藥味大,留在外面候著。


「給我一支!」姜湛把手一伸。


「公子,您剛才不是說大男人不吃糖葫蘆嘛?」


姜湛一巴掌拍在阿吉肩頭:「在妹妹面前我是大男人,在你小子面前我是大爺!大爺想吃個糖葫蘆你有意見?」


阿吉吐了吐舌頭,忙遞了一支糖葫蘆給姜湛。


姜湛咬下一個紅果,眯眼掃著熙攘人群。


少年生得俊,哪怕隨意站在牆角也時不時吸引著過往行人的視線,迎面走來數人,一眼就瞧見了啃糖葫蘆的姜湛。


「喲,這不是姜二嘛。」當前一人錦袍玉冠,手持摺扇,臉上露出陰狠的笑容,「上一次你跑得快,這一回可沒那麼容易了。」


姜湛臉色微變。


眼前打扮如錦雞一樣的人是榮陽長公主與大將軍崔緒之子崔逸,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這隻錦雞就處處與他過不去。


以姜湛的脾氣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挑釁當然忍不得,上一次終於忍無可忍反抗,算是徹底把崔逸給得罪了。


他不怕打架,可是四妹還在藥房里呢,要是被這些人撞見就糟了。


看著圍上來的人,姜湛冷笑一聲:「崔公子,這裡人來人往,要是打起來用不了一會兒官差就要來了,我想你也打不痛快吧?想打架我奉陪,你挑個地方!」


崔逸沖著姜湛一挑大拇指:「算你有種,那就跟我來吧。」


姜湛暗暗鬆了口氣:「走。」


身後少女輕柔的聲音傳來:「二哥要去哪裡?」

第 30 章 我買完了呀


一聽到姜似的聲音,姜湛一張俊臉騰地黑了,大步走回去擋在她身前,壓低聲音氣急敗壞道:「你怎麼出來了?」


「我買完了呀。」姜似彷彿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老實回答兄長的話。


「喲,這是誰呀?相好的?」戲謔的聲音傳來。


姜似隔著皂紗看向說話的人,眼神一片冰冷。


前世二哥之死,這些人統統都算幫凶!


那時候她與兄長關係疏離,並不關心他交了什麼朋友,得罪了什麼人,只有一次二哥被父親揍得狠了,隱約傳到她耳中一些話。


父親惱怒二哥與禮部尚書之孫楊盛才等人廝混,二哥卻梗著脖子說楊盛才幫過他的忙,他不能寒了朋友的心。


這也是姜似不解的地方。


榮陽長公主之子崔逸與楊盛才關係不錯,而眼下二哥與崔逸明顯有過節,後來又是怎麼玩到一塊去的?


二哥不願寒了朋友的心,卻不知他認定的朋友要了他的命。


「你不要胡說!」姜湛把姜似往身後一拉,彷彿炸了毛的貓緊盯著靠近的崔逸,「想打架改天再說,只要不是現在,我隨時奉陪。」


崔逸搖著描金摺扇呵呵笑了:「怎麼,怕嚇著這小美人兒啊?沒想到姜二公子還是憐香惜玉的人。」


「你嘴裡少沒乾沒淨的!」姜湛氣得額角青筋突突直跳,顧忌著姜似就在一旁,卻不敢發作。


他太知道這些人的混賬了,調戲良家女子的事他們真做得出來。


雖然四妹是伯府姑娘,他們不至於當街搶人,可言語上過火點或者真的打起來趁機拉扯一下,吃虧的還是四妹。


姜湛從沒這麼懊惱過。


要是他有餘七哥的本事就好了。


不,哪怕有那隻賤狗的本事也行啊!


「不是說要打架嗎?」少女輕柔的聲音再次響起。


話音落,雙方都愣住了,不少人甚至開始掏耳朵。


他們是不是聽錯了?這小娘子說什麼?


「四妹,你給我住口!」姜湛罕有對姜似說了重話。


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妹妹這麼坑哥!


「哈哈,姜二,你聽見沒,你這妹子還等著看打架呢!」崔逸目光不離身姿窈窕的少女,敲著扇柄大笑道。


那些跟班紛紛笑起來。


「姜二,到底還打不打了?怎麼跟個娘們似的磨磨唧唧!」


「快別這麼說,人家身邊的小娘子還等著呢。」


「對,對,姜二連個娘們都不如,什麼時候學會裝孫子了,哈哈哈——」


姜湛用力握著拳頭,死死克制住捶爛這些臭嘴的衝動,深深吸了一口氣:「隨你們怎麼說,總之今天我不想打了,你們讓開!」


「別呀,姜二,你想走,你這妹子還不想走呢。」崔逸搖晃著摺扇對姜似露出一個自以為風流倜儻的笑容,「小娘子,你說是不是?」


「當然不是啊。」姜似涼涼道。


崔逸笑容一滯,連摺扇都忘了搖晃。


什麼情況?這姑娘變得夠快的!


阿蠻斜睨著崔逸,鄙視撇撇嘴角。


這人是不是傻?她們姑娘當然向著二公子啊。


小丫鬟眼風掃了一圈,默默數著人頭。


嗯,對方有五個人,她一個人幹掉三四個還是沒問題的,留一個給二公子應付,至於阿吉——不添亂就好。


「我們急著回家的,如果你們不與我二哥打架了,那我們這就走了。」姜似輕輕拉了一下姜湛衣袖。


姜湛如夢初醒:「對,我們先走了。」


崔逸摸著下巴琢磨了一下。


似乎有哪裡不對!


「等等!」他把合攏的扇子一伸,攔住兄妹二人,冷笑道,「差點讓你們忽悠過去,我什麼時候說你們想走就能走的?」


到底誰給他們的選擇權啊,簡直豈有此理!


「那能不能快點打架,我們確實很急的。」姜似鬆開姜湛衣袖,催促道。


「呵,我今天還真是長見識了!」崔逸盯著姜似,忽然露出一抹笑,喝道,「還愣著幹什麼,給我狠狠揍姜二!揍完了,這小娘子就歸咱了!」


「阿吉,阿蠻,護著姑娘快走!」姜湛猛地把姜似往後一推,掄起拳頭迎了上去。


「走啊,四姑娘。」阿吉白著臉看了被數人圍攻的姜湛一眼,帶著哭腔催促姜似。


阿蠻鎮定非常:「姑娘,咱們怎麼辦?」


姜似沒有回答阿蠻的話,反而問阿吉:「以二公子的身手,你說能撐多久?」


阿吉已經想嚎啕大哭了:「一刻鐘吧,最多了。」


要是加上他還能多撐一會兒,可他必須護著四姑娘趕緊走。


二公子被揍成豬頭頂多是皮肉之苦,四姑娘要是被這些王八蛋佔了便宜,那才是完了。


「撐到十就足夠了。」姜似喃喃道。


「什麼?」阿吉沒聽懂姜似的話。


姜似目不轉睛盯著混戰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默默數數:一,二,三……


當「十」這個數被她默默念出,忽然犬吠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看熱鬧的人群不由左右張望,有人驚呼道:「怎麼來了這麼多狗?」


足足有七八條或大或小的狗不知從何處沖了過來,引起陣陣尖叫聲。


崔逸站在路牙子上正悠閑觀戰,忽然一條大狗就竄了過來,對著他屁股蛋咬了一口。


「啊——」崔逸慘叫一聲,條件反射用扇柄狠狠砸了大狗的腦袋一下。


大狗瞅瞅他,嗷嗚——咬得更狠了。


說來也怪,那幾條狗對人群視而不見,竟全都是奔著崔逸來的,只一眨眼的工夫崔逸就被圍在了正中間。


這一刻,崔逸與姜湛處境居然十分相似,只不過圍著姜湛的是人,圍著崔逸的是狗。


崔逸險些哭了。


他的處境可比姜二艱難啊,人能講理,狗可不講理!


「你們還打什麼,快把這些畜生趕走啊!」崔逸聲嘶力竭喊道。


姜湛踹出去的一腳落了空,險些閃著腰,再看身邊呼啦啦一個人都沒了,不由茫然四顧。


「二哥,打完了咱們就回家吧。」


「這是怎麼回事?」看著被幾條狗追得狼狽不堪的崔逸,姜湛一臉獃滯。


「不知道呀,沒想到街上野狗這麼多。」


姜湛樂了:「看來連狗都看不過去他的囂張勁了。等等,裡面有一隻狗很面熟——」

31 章 相遇


姜湛這麼一說,姜似不由把注意力投在圍攻崔逸的幾條狗身上。


這些狗本來就是她用藥粉吸引過來的。


剛剛趁著與崔逸對話的時機,她悄悄把藥粉彈在崔逸身上,這種藥粉能令犬類發狂,散發出去後很快就能把一定範圍內的狗引過來。


她把發狂的犬類當成對付崔逸的手段,至於引來的狗是什麼模樣,自然無須注意。


可是經由姜湛這麼一提醒,姜似眼皮就狠狠跳了跳,盯著其中一條灰黃大狗嘴唇都白了。


那條狗她也面熟!


姜似心中一沉,猛然看向姜湛。


「那是餘七哥的狗啊!」姜湛恍然大悟,忙拉了姜似一下,「四妹,咱們先離開這裡。」


姜似心中巨浪滔天,可此刻顯然不是深究的時候,跟著姜湛匆匆離去。


眼看快到東平伯府了,姜湛停在一棵樹下,大大鬆了口氣。


姜似冷臉瞅著姜湛,眼神微涼。


姜湛以為姜似為了剛才的麻煩生氣,忙哄道:「都是二哥不好,連累妹妹了,以後四妹別和二哥一起出門了。」


「二哥認識的餘七哥,究竟長什麼模樣?」姜似忽然問道。


姜湛被問得一怔,結結巴巴道:「就,就那樣唄,兩隻眼睛一張嘴,個子倒是高,看著跟竹竿似的……」


這麼違心的話姜湛實在編不下去了,乾笑道:「四妹怎麼突然問這個?」


姜似險些被蠢哥哥氣笑了:「那次二哥不是說餘七哥五大三粗么?五大三粗與竹竿差別還是挺大的。」


「有嗎?」姜湛裝糊塗,忽然一拍腦袋,「差點忘了,今天和餘七哥約好了喝酒的,四妹先回去吧。」


姜似牽唇笑笑:「其實我也想見見餘七哥,感謝他對二哥的救命之恩。」


「不用了,該謝的二哥已經謝過了,四妹是姑娘家,不合適,不合適。」姜湛忙拒絕。


還好餘七哥家中與伯府不是世交或親戚,想要阻止他們見面理由充分。


「既然這樣,那二哥去吧,我就先回了。」姜似不動聲色應了,心中卻打定了主意,等會兒就悄悄跟上去,非要確認一番不可。


姜湛暗暗鬆了口氣。


他的妹妹還是很乖巧的。


這時一隻大狗顛顛跑來,嘴中叼著一個做工精緻的寶藍色荷包。


「二牛,今日多謝了!」姜湛一看是餘七那條瘸腿大狗,抱拳道謝。


這狗平日雖然總與他過不去,關鍵時刻還是很仗義的。


大狗橫了姜湛一眼,視若無物從他身邊走過來到姜似面前,一條大尾巴搖得歡快極了,叼著荷包往姜似手中一塞。


姜似捏著荷包,看著巴巴瞅著她的大狗,心中波瀾起伏。


她知道這隻大狗叫「二牛」,還知道它的腿是在戰場上救那混蛋的命瘸的。


這隻大狗甚至陪伴了她很長時間,說她是二牛的半個主人也不為過。


她再沒有見過比二牛還要通人性的狗了,二牛以前尋到好東西就喜歡塞給她邀功。


可是——


姜似低頭,看著一臉邀功的大狗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這一世,她與二牛從未有過接觸,二牛眼中的親昵為何與前生是一樣的?


「嗚——」大狗從喉嚨里發出含含糊糊的聲音,催促之意明顯。


姜似下意識露出一個笑容,卻被姜湛猛然拉到身後。


「別嚇著我妹妹!」姜湛一臉緊張瞪著二牛。


大狗一呲牙:「汪!」而後偏頭,對著姜似討好嗚嗚兩聲。


姜湛差點罵人。


這不是一隻狗,而是一隻色狼吧,區別對待也太明顯了。


姜似在大狗期待的眼神下打開了寶藍色荷包。


荷包里有幾片金葉子,外加十來顆滾圓的珍珠。


姜湛語氣難掩嫉恨:「崔逸那個王八羔子,手頭夠寬裕的!」


看看人家,荷包里不是金葉子就是珍珠,再看他,想給妹妹買籠湯包還要從父親那裡賒賬。


姜似把金葉子與珍珠一股腦塞給姜湛:「二哥留著用吧。」


姜湛當然沒有那種迂腐的想法,笑著點頭:「最近正好手頭緊呢,不過這幾片金葉子足夠我花了,珍珠給四妹留著玩吧。」


姜似笑著拒絕:「畢竟是別人的,我不想要。」


姜湛一聽也有道理,把金葉子與珍珠塞進自己荷包。


姜似把寶藍色荷包丟給阿蠻:「回府丟進火盆燒了。」


大狗見姜似處理好荷包,嗚嗚叫了兩聲,張嘴輕輕咬住她的裙擺往外扯。


姜湛直接就炸了:「小畜生,趕緊鬆口!」


大狗不屑看了姜湛一眼,掀了掀嘴皮。


姜湛心肝一抖。


這麼大一張嘴,這麼尖利的一口白牙,要是這畜生一發瘋還不得把四妹的腿咬斷啊!


「你,你冷靜點。」姜湛額頭開始冒汗。


姜似卻神色輕鬆:「你要帶我去什麼地方嗎?」


大狗動了動腦袋,兩條前腿蹬在地上,把姜似往外拉。


「我該回家了。」姜似輕嘆道。


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傾灑下來,如碎金散落在大狗身上,把它灰黃的毛髮染成了金線。


姜似垂眸看著大狗,眼中涌動著溫柔,卻堅定抽出了裙擺。


她想,已經不必確認了,她現在要做的就是離那混蛋遠遠的,此生別再有交集。


大狗疑惑看著姜似,忽然掉頭就跑。


姜湛吃驚的聲音響起:「餘七哥,你怎麼來了?」


不遠處,玉蘭樹下,青衫少年一隻手落在大狗頭上輕輕撫摸,深而遠的目光越過姜湛,落在白衫紅裙的少女身上。


姜似彷彿被仙人施了定身術,絲毫動彈不得。


「二牛不知怎麼發了狂,我來尋它。」餘七笑著對姜湛解釋一句,看向姜似,「這是——」


這個時候姜湛就無法裝糊塗了,介紹道:「這是舍妹。四妹,這便是二哥的救命恩人餘七哥。」


看著頭戴帷帽的姜似,姜湛不由暗暗慶幸:還好四妹帶著帷帽呢,不怕。


大狗歪歪頭,忽然跳起把姜似的帷帽扯了下來。


姜似只覺面上一涼,突如其來亮起的光線令她不自覺迷了眼,一時看不清對面少年的模樣。


「嗚——」大狗搖晃著尾巴沖餘七邀功。


姜湛:「……」他要殺了這隻賤狗!

姜似和餘七的淵源更深,是另一個被當做替身的故事,這一次姜似還會選擇嫁給餘七嗎?更多精彩點擊下方卡片,加入書架不迷路哦~


網路文學第32章 前緣來自 似錦去查看?



我嫁給了我喜歡的公子,但這位公子並不喜歡我。

「夫君,喝茶」我把茶端給了我家相公,景家大少爺景墨,「放下吧,這些事以後交給下人做就好,夫人你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點點頭默默離開了,其實我還盼望什麼呢?我一個窮書生家的閨女能嫁進這柳州首富景家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況且夫君年少有為從不曾虧待過我,府中也沒有其他姬妾,公公早喪婆婆在公公去世後也去千佛山專心修佛了,我的生活比起嫁給秀才卻終日忙著耕田餵雞的表姐,做縣令小妾的同鄉好友已經好太多了。可我卻還是有些意難平

記得我和公子第一次見面是數年前,家裡窮我父親又生了病,祖母糾結了很久在賣我和賣地之間選擇了賣我,我被賣進了景家做丫頭。剛來的日子很不好過,同屋的姐妹嫌我村裡出來的,廚房的管事也嫌我笨,我基本天天領罰。後來在一次管事打我的時候正好公子到了,他罰了管事還給我送了葯。再然後,我被調到了公子的身邊侍候。那時候公子待我很好,他會帶著我去聽戲,會讓我和他一起用餐,那段時間是我過得最快樂的時候。

但後來老夫人回來了,公子臉上的笑也消失了,老夫人和公子好像吵了幾次,但具體吵架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公子都鬧到要分家了,但後來不知為什麼又不了了之了。而我像做夢一樣,被老夫人帶走認了一個林家山莊莊主做義父,然後以林小姐的身份嫁給了公子。穿嫁衣的時候我都以為我在做夢,我曾以為這輩子我可能要一直仰望公子,但我沒想到我居然會嫁給公子。

但是新婚之夜,公子挑了蓋頭以後,就對我說他有事務要去處理一下,說完當晚再也沒回來,留下我枯坐到天明。再然後公子對我依然很好,家裡的事務他讓管家一點一點教我,有不長眼的奴僕不服管教他幫我立威。只是我們之間不知為何多了一份疏離,少了一份親昵。原來公子對我說話,和我一起用飯時眼裡是有光的,但現在只有漠然和熨不平的眉頭。

轉眼,時間來到深秋,我正在指揮丫頭收拾庫房,公子卻過來了,說起來這還是除了新婚之夜他第一次來我這。「你收拾一下東西,我要去趟蘇州,那裡有些生意要處理。你這次也一起去吧,你不是說一直想看看蘇州園林嗎?」我不大明白,我什麼時候說我想去看蘇州園林了?但還是順從的「好,妾身這就命人準備。」

到了蘇州,我和公子住進了別院,當晚公子再度來到我房中。「明天你就說你身體不舒服,找個郎中來瞧瞧吧」公子對我說,我「?夫君是哪裡不舒服嗎?」公子看看我,坐下嘆了口氣,又抬頭看看我,「西竹 陪我喝些酒吧。」我點頭,拿了酒盅,公子一杯一杯地灌自己酒,我眼皮一跳奪過酒杯「公子,你喝醉了,你不能再喝了!」景墨看著我流下眼淚,幾乎是吼道「我就不能喝醉嗎?我一次都沒醉過!一次都沒有!西竹 西竹」他第一次抱著我哭泣,我也是第一次看他這個樣子。我沒喚僕人,扶他上了床熬了一壺解酒湯喂下去,他才安靜下來睡了過去,但就算睡著眉頭依然緊皺。

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看著我的夫君,我的 摯愛。

早晨公子依然早早的醒了,我上前奉上一杯茶湯,公子擺擺手「不必了,西竹 郎中請來了嗎?」看樣子酒是醒了,「剛才已經讓景勝去請了。」公子點點頭,然後看看我「西竹,我 有話對你說。」景墨指指床上,我上了床 景墨放下了帳幔,開始脫衣服。

我!景墨的衣襟被解開,漏出了一抹白色的紗布。是她,雖然胸部被裹平但那雪白的膚色和豐盈的脂肪不可能是男人。看著我瞪大的雙眼,「西竹,一會這帳幔里只有你一人。」我明白了「諾 公子」我回到了過去的那個小丫鬟。景墨點點頭,躺下了。我還是難以平靜,誰能想到景家的大少爺居然是一位女子,我竟然喜歡一位女子喜歡了兩年多。我把視線轉到少爺的臉上,粗廣的眉毛,不甚白凈的皮膚還有些小胡茬怎麼會是女人?

「少夫人 郎中來了!」外面傳來聲音,我「請進來吧。」外面傳來腳步聲,公子 不 小姐把手腕伸出了帳幔。我下意識停了呼吸,直覺告訴我郎中接下來的話很可能會有大秘密。

「恭喜少夫人,脈象顯示少夫人有一個月的身孕了。」我瞪大眼睛看著景墨,景墨面色如常,她應該早就知道了,她沖我使了個眼色。我眨眨眼「那我這胎像可還安穩?」外面的郎中說「少夫人胎像是有些不大好,敢問少夫人之前是否飲酒了?這飲酒可會傷胎。」

我……「之前我不知道這個喝了一些。煩請郎中開個安胎藥吧」下面的人點頭答應。

聽著外面的腳步聲遠去,景墨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我叫住了她「 等等 」,她站定了「有什麼事嗎?」

我想問她很多事情,但到了嘴邊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最後只問了一句「你懷孕了?」景墨面無表情接著往外走。

當晚公子留宿我這,由我服侍她沐浴,我才知道原來她一直用著易容。眉毛是修過故意畫粗的,臉上塗了偏黃色的脂粉,鬍子是黏上去的,喉結就是個貼在喉嚨上的小包。「想問什麼問吧?」正在沐浴的公子閉著眼睛說。

「……公子,你 你這麼做值得嗎?」我問,她睜開眼睛看了我半晌「什麼值不值得?只要能換來利益,那就是值得。」我沉默了「如果公子真的覺得值得,就不會拖到現在了。」

她的過去我是知道的,聽聞公子剛出生老爺就去世了,景家的族人奪了家產,只留給公子和老夫人幾個偏僻虧本的鋪子。多虧了老夫人娘家接濟,公子又天分聰穎,才奪回了家產重振景家。我進入這所宅院時公子就十七歲了,現在三年已經過去了,如果她想 幾年前就可以 又怎麼輪得到我進景家的大門。

「請問公子的夫君何在?」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這個憋在心裡一天的問題,我想知道誰這麼幸運得了她的心。

「呵 」公子冷呵了一聲,半晌才說「我沒有夫君。」我不再做聲,心裡猜想著,公子這樣的身份不可能找正經人家的男子,我在他身邊多年也未見過和他走的近的男子,孩子的父親可能是秦樓楚館的小倌吧。若我是男子就好了,若我是

「水涼了」公子突然說道,我急忙起身拿來干布寢衣幫她換上。

當晚,我和她第一次同床共枕,時至半夜她好像夢魘了,不住痛呼顫抖 我連忙叫醒她,她額頭密密的細汗,手還止不住地抖。我倒了一杯熱水,喂她喝下撫慰了她半晌,她才緩過神來。她告訴我她無礙,我卻是不信 不過既然她不願意說,那我就不問了,回頭找些醫書看一下 我心想。

轉眼她的身孕已經四個多月了,她身子越發憊懶。此刻我正在小几上看著醫書,拿著小銅人摸索三陰穴到底在哪呢?這女子生育可是鬼門關上走一遭的事,我必須要陪她度過去。

「西竹 午膳做好了嗎?」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夫君 這才剛剛巳時,還差的遠呢。」我回頭道,景墨揉揉剛睡醒的雙眼,看上去懵懵的 很 可愛。我心一動,起身走到榻前,自從她月份逐漸大了就不再易容了 現在一個小臉又白又嫩 還因為懷孕變圓了很多,好想捏捏哦,還好理智阻止了我。

「我剛才已經讓人做了酸角糕和牛乳茶了,夫君先喝一點吧。」我拿出食盒,她點點頭下了床榻漏出一個小凸起的小腹。「景家那裡怎麼樣了?過年的賬本送過來了嗎?」她一邊吃一邊問。

「送來了,我已經交給了祝掌柜和何掌柜」,我回答道,夫君啊 你先顧好自己再說生意吧,畢竟命是自己的啊,你都四個月就別……當然這話只是心想,不能說出來。我了解我家男……女人,她是個很要強的人,家裡的所有要務,外面的生意她總要親自抽查 用她的話說,再忠心的下人如果放鬆了監管都會生出二心的。對此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加倍的為她滋補,研究醫書只盼到時候可以幫助她順利生下孩子。

不久新年到了,老夫人前來看望了蘇州就「纏綿病榻」的夫君,夫君好不容易被我熨平的眉頭又一次皺了起來。要知道這幾個月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讓她恢復以往的笑容,老夫人一來,又變回面癱臉了。我腹誹著,關上門讓這母女倆聊天。但效果貌似不大好,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老夫人黑著臉走了。

我回房間時,夫君看著窗外一言不發。都是當娘的人了還這麼不知深淺,對著窗口吹風,這是巴不得自己染風寒吧?我拿起厚披風在後面幫夫君披上。

「西竹 等這孩子生下來,你就走吧。」身邊的女人突然說,「走?走去哪?」我不敢置信地問。「去找個好人家,嫁了」景墨看著我說。

「夫君 我不需要嫁人。」我看著他說「我既然進了景家的大門,自然就是景家的人了。況且夫君這裡應該正是用人之」景墨搖搖頭「景家的事與你無關。況且……等孩子出生我會對外說夫人難產身亡,然後給你安排一個新的身份,給你一筆嫁妝,你就可以去過自由生活了。」

「那你呢?我會幫你保守秘密,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說道。「西竹 我不是說這個 我是說,我是景家的子嗣,我要對景家負責。你不是,你沒必要呆在這明白嗎?」景墨看著我說,「西竹,你對我好,我知道 但我已經陷入景家這個泥潭了,我出不去了 你替我穿上嫁衣,去過正常女人的生活 好嗎?」

我沉默了一會「好,不過得等你生完孩子。」回去後,我清點了我的財產,滿打滿算一百多兩銀子,除了這些東西我現在醫術 半吊子水平,不會功夫,就認識字會寫,出去以後也就勉強養活自己一張嘴,養家糊口就困難了,追求我愛的女人那就更不可能了。我 太弱了,留在這也沒法保護她。不行,我起碼也要練出一項技藝,要不然以後碰到危險都沒辦法保護她。


《似錦》,作者冬天的柳葉,文筆不是那種為了爽而爽,反而很風趣幽默,人物飽滿,互動有趣,劇情甜。

似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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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給了我喜歡的公子,但這位公子並不喜歡我。

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怪他。

他不喜歡我,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歷經滄海,自然再難為水。

公子和他心上的姑娘,曾有過最美的一場相逢。

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錦繡紅塵中。如夢似幻的,最美的一場相逢。


01

說起那位姑娘,其實她也是我的舊識。

姑娘名叫清涯,越清涯,曾是越國的最後一位王姬。

公子姓姬名辰,字子商,那時隨魏國使團前來游訪。

清涯的名字聽著柔軟,實則卻是很明艷的一個姑娘,身手矯健,尤善弓馬。

那一陣子她正琢磨著教我學騎射,以便日後多一個人陪她跑馬。恰好御馬司新到了幾匹胡地的神駿,於是我們就出了城。

那年的越地,祥和富庶甲冠天下,風物人情無一不美。城外的馬場,草色延綿十里,遠處是青山,近處是垂柳。

景是好景,相比之下,景中的人就沒有那麼令人賞心悅目了。

那是十一二歲的一個小少年,遠遠瞧著已是頤指氣使的紈絝習氣,離得近了,聽他的話更是不堪。

「越人怎得如此軟弱,連個弓箭都用不好。要我說,就是立時吞併了也容易,又何必巴巴地與之相交!」

其時,清涯也不過十五。

但是那個年紀的少年男女,總以為只有自己處在最好的年歲。

若比自己大的,則是老氣橫秋;若比自己小呢,則是稚氣未脫了。

因而她聽得這一番話,也只是笑了一笑,全當是小孩子胡說,起初並不欲與之計較的。

偏偏圍著那少年的幾位,捋了捋鬍子,也紛紛附和起來。

清涯終於皺眉,駐了馬揚聲道:「小公子此話未免偏頗了,還請慎言。」

我們是便裝出城。但是清涯那樣一個人,光華是掩不住的。

與少年一同出行的人里,有些眼界的,就已經偷偷去扯少年的衣袖。

少年卻總是氣盛的,瞥了清涯一眼,不甘示弱地挑釁:「你是誰?既說本公子偏頗,可敢比試比試?」

清涯倒很謹慎地打量了他一會兒。

少年的臉上就顯出幾分得色來,他大約以為她害怕了。

但我是熟悉清涯的。這只是她的一個習慣。當她想要贏的時候,她總是很謹慎的,無論對手是誰。

直到少年不耐煩地催促了,她才認真答道:「好。」

少年就得意洋洋地舉起了手中的弓,瞄準了百步之外的一株柳樹。

羽箭破空,微微有些偏斜,險險地、究竟還是折斷了一枝柳條。在十二歲的少年之中,也算是不錯的了。

可惜他面對的是清涯。

那時是黃昏,我在馬上遙遙望她。

暮色漫過了西山,霞光點染她的眉梢。她在落日最後一叢餘暉里彎弓搭箭,原要去射一雙飛鳥,想了想卻也轉而對準楊柳枝頭。

那是一百五十步外。寒鴉驚起的時候,她已經縱馬而過,握得半截柳枝在手。

回身一笑間,是天姥萬丈勾勒出的颯爽,是剡溪九曲浸潤過的溫柔。

乾坤浩大,草木青蔥。

少年終於愣了神,嘴上卻依舊不肯認輸的:「你……我……這是本公子讓你一次,我們再比別的!」

這就是小孩子胡攪蠻纏了,清涯失笑:「小公子考慮仔細了?越人不擅長的弓箭比過了,再比別的,那可是越人擅長的了。」

「比、比就……」少年的氣勢弱下去,不知想起什麼,聲音又突然響亮起來,「比就比!只你們會弓箭,我們就不會詩書么?明天本公子就請人來,也叫你們長一長見識!」

「哦……」清涯的語調就敷衍起來,「是誰?小公子請講吧。」

「你們聽好了,別被嚇著了!那是本公子的兄長——」

少年揚起腦袋,是很驕傲的:「——姬氏子商。」

其實我們已經猜到這一行人是從魏國來,但這少年的身份,還是在我們意料之外。

也不為別的,只是他這樣的行事,與傳聞中的姬氏公子實在相距甚遠。

那時的公子,在列國之中已是頗有聲名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在眾人口耳相傳之中,那是修竹與美玉般的一個人。

姬氏百年大族精心教養,更兼不知怎樣難得的天資,才能出落得那樣的才氣與人品。

雖未得見,已叫人心嚮往之。

清涯和我都有些惴惴的。然而事已至此,場面上總不能輸。

她就若無其事地點一點頭:「好。那就請小公子轉告令兄,明日辰時,于越王宮一較高下。」

「……越王宮?」姬參這才後知後覺地警醒起來,「你是什麼人?」

清涯卻已策馬而去,只留給他一個遠遠的背影:「——越國清涯。」

02

於是果然就比試。

越國王宮,一連三日。

越人長書畫,但清涯最拿手的卻是騎射;魏人善弓馬,但姬辰那時卻以文才顯名。

所以這一場比試,在當時是頗受矚目的。

賭坊連夜開了賭局,清涯還特地遣了個小宮女去打聽賠率。

那小宮女回報,賭坊外的越國父老一邊將清涯好一番誇讚,一邊揣著銀子就全數押了姬公子的注。

清涯覺得這話聽著奇怪,就細問小宮女,大家都是怎麼誇的她?

一問才知,大家誇讚她的口徑倒很一致,說的是,咱們王姬勇氣可嘉。

清涯「嘖」了一聲,把她不多的釵環一包,鄭重地交給我:「去,押我們贏。」

這倒不是清涯託大。

而是經徐小將軍分析,我們是一定會贏的。

徐小將軍,顧名思義,就是徐老將軍家裡的小將軍,名叫作徐行。

據徐小將軍說,他已向典禮都打聽清楚了。

那位姬公子,認為此事是魏國理虧在先,故而起初是不願參加這麼一場比試的。可無奈典禮官的手腳太快,一切物事都已經準備妥當了,消息也早就呈報越王,他這才只得應了。但是那姬參小公子一回去就被他罰了跪,到現在還沒起來呢。

徐小將軍總結道,要比詩文書畫,以姬子商這樣的才情,他若是想贏,天下就沒有人能叫他輸。反之,他若是想輸呢,當然也沒有人能讓他贏。

現在姬公子既然自認理虧,自然就要給越國一個面子,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反而贏了比試的。

清涯頗以為然,想了想又問他:「你怎麼這麼了解姬子商,你們認識?」

徐小將軍就被問住了,只得尷尬地撓了撓頭:「那……那倒不是。我也是聽說的,聽說。」

03

徐小將軍的推斷過程雖然著三不著兩,但是結論似乎卻也不差。

第一日比的是詩。

此事既因弓箭而起,詩就以秋獵為題。

前一日偶遇姬參是個意外,現在由典禮官操辦,兩國公子王姬切磋,清涯自然就不好大剌剌地拋頭露面了。

所以姬辰就在正殿中寫,寫完了就立刻由兩國的學士品評。而清涯的詩,則是在自己的宮中寫了,再交由人送往正殿去的。

正殿之中,姬辰提筆蘸墨,微一沉吟便一揮而就,至擱筆時才將將一刻鐘。

據說有位一把鬍子的老學士,當時臉上就露出不悅來,以為姬辰態度敷衍、輕視越國。

不過才讀了第一句詩,他就沒有話說了。

姬公子的態度分明是很端正很認真的。

起首這一句,他寫的是,「風勁角弓鳴」。

起勢峻嶒,音調急促。秋獵時寒風峭緊、弓弦亂響的情狀,都在這短短五個字里寫盡了。

以後各聯,筆力也不輸於起句。只可惜……

「只可惜……」老學士幽幽一嘆,「聽聞魏人尚武,怎麼姬公子竟沒有去過秋獵?」

姬辰一拱手,語意是很誠懇的:「請賜教。」

「秋獵之中,並不只是有弓箭。還有枯草、有駿馬,有走獸、有獵鷹。這詩還是好的,只是全詩僅著眼於弓箭一物,翻來覆去,總難說出新意,意象就失於單薄了。」

姬辰點頭,又行一禮,依舊是很謙遜的:「謝過先生指點。」

其實魏國那樣的風氣,姬辰怎麼可能沒有去過秋獵。就算是他不愛這些,沒有親自上過場,見總該見過的。若是連見也沒有見過,也就不能寫得出「風勁角弓鳴」這樣的句子了。

這一場,他是刻意相讓了。既要相讓,又不讓旁人輕易看出他相讓。這世上,也就唯有一個他。

於是第一日就是清涯贏了。

清涯這邊的詩,寫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從字句到篇法,都是精心雕琢的。

其實要以遣詞造句來論,最多能算兩邊持平,若要細究,姬辰的筆力還是隱隱要勝一籌。

不過清涯的詩,素來勝在氣象開闊。落在這一首,就是楓林落日、長空鷹擊。

再則,她那一筆字,也為這首詩增色不少。她的字跡,一貫是遒勁而流利的,正合為秋獵寫照。

徐小將軍到處都有朋友,探聽了殿上的情形,傍晚時候又跑來同我們說。

說是那位姬公子,神情總是淡淡的,但是聽了小宮女送到正殿的那首詩,卻似乎有幾分興味,還特意要過原稿瞧了瞧。

徐小將軍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很戒備的。清涯聽著,就只顧得上笑他。

我卻覺得不妙。

清涯押自己贏的那些釵環,恐怕是難拿回來了。

04

果不其然,第二日比畫,以越地山水為題,清涯就沒能再勝。

其實那幅畫,已是盡了全力。青綠山水,淡彩設色,柔婉中蘊著剛勁,剛勁中又顯出柔婉。論技法論造型,都堪稱妙品了。

然而姬辰畢竟是姬辰。

那是一幅水墨山水。純用墨色點染,深深淺淺彷彿渾不著意,卻自有一段妙趣天成。即便不論筆法之精妙、構圖之巧思,單是氣韻一項,就已然取勝。

這才是驚才絕艷、世無其雙的翩翩君子。

只要他願意,無論是梁境的山、還是越地的水,彷彿生來就該在他的筆下流轉。

展開姬辰的這一卷畫軸,我就替清涯嘆了一嘆。她那堆釵環,果然是沒有指望了。

技不如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得見這樣一幅畫作,總算也不太虧。

只是這一日,我沒等到碎碎念的徐小將軍,卻先等來了越王身邊的侍從。

這一場勝負已分,清涯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的,我就有些不解這侍從的來意。

他抬頭快速地瞄我一眼:「沅姑娘,魏國那位姬公子說……」

只說了這一句,似乎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要怎麼回。

秋陽穿過綠紗窗來,亮閃閃的是散漫漫的微塵。

我停下了手裡臨摹姬辰那幅山水的筆:「說什麼?」

「姬公子說,鍾期既遇,何慚一奏流水。明日弈棋,冒昧請王姬一會。」

筆尖滴下一點墨來,我怔了怔,有好半晌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淺淺一滴墨就自顧自暈染開,氤氳成一片湖光山影,映著漫過微塵的暖陽。

我擱下了筆,停了一停,才問他:「……王上應允了?」

侍從搖頭:「王上本要回絕的。是姬公子說,不妨問一問王姬自己的意思。」

05

清涯對這幾日的比試其實興緻缺缺。

她素來就是這樣的。勝負還在其次,求的首先是「純粹」二字。失了「純粹」的勝,她是不屑的。

但是姬辰畢竟不同。

端方君子,進退應矩。這樣一個人,現在竟然突兀地提出希望見一見她。這讓清涯也覺得好奇了。

她翻出這兩日的詩與畫,仔細地瞧了又瞧,覺得這倒是一場不可錯過的熱鬧。

徐小將軍還是一副戒備又凜然的模樣,湊在一邊勸了半日,到底也沒能改變她的主意。

於是就決定一見。

說是一見,其實也不過隔著一扇屏風瞧個影子。

這三日的比試,固然從尚未開場就是很受人矚目的。但在第一日,那些熱切的、關注的目光,大多還被擋在宮牆之外。

到了第二日,典禮官耐不住同僚們再三再四請託,就在正殿中辟出了一小塊地方,專供王孫貴女們旁觀。

及至第三日,正殿上已是人滿為患,除卻各家官眷,另有都城中的別國使團,甚至有鄰近小國的王姬們專程趕來圍觀。

故而這正殿之中吵吵嚷嚷,反倒是下不得棋了。典禮只得在殿中擺出了很大一塊棋盤,預備請一位棋博士來,隨著戰況實時講解,才不算辜負了大家走這一遭。

至於正經的棋局,就只好另選清靜的所在。

最後選定的是一處水榭,四面臨湖,地方幽靜,景緻也好。

清涯同我乘著小舟往湖中心去的時候,姬辰已在亭中等候了。

典禮官不知是出於什麼奇思妙想,在此處擺的屏風竟用的是桃粉的薄紗,未免嬌艷太過了。

可就是這樣俗氣的顏色,他的身影落在上面,居然也很合襯。甚至連帶著那一屏粉色紗綢,似乎也沾染了幾分清逸。

那時他正在沏一壺茶,手指修長,舉動沉靜,是很專註的。

聽得小舟划過的水聲,他就微微偏過頭望了一望,然後很從容地起身,隔著屏風向這邊揖了一揖。

衣袂臨風,明明很普通的一個動作,卻叫他做出了典雅又淡泊的情致。

果然是修竹與美玉般的一個人。

於是就開了棋局。

屏風兩側各擺有一塊榧木棋盤並兩罐瑪瑙棋子,一個內侍穿梭著代兩邊落子。

這棋的布局下得散淡,黑白棋子甫一相逢,還未及展開廝殺,姬辰卻又脫先,於旁處閑閑落下一子。

這一日有恰恰好的和風,恰恰好的暖陽,湖面上細細碎碎地閃著微光。

清涯在遲遲的秋日裡昏昏欲睡,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團扇。

我抿著唇望著棋局,斂聲屏氣的,猜度著他這一著的用意。

那時又起了一陣風,湖岸上栽種的木樨花撲撲簌簌地落下,金澄澄的,正是仲秋顏色。我就自棋盤上移開了視線,隔著半池秋水遠遠一望。

屏風那邊,姬辰不疾不徐地出言。

「清游何日為最,木樨風外秋潮。」

聲音是極清雅極溫和的,恰如那日的湖水與秋陽。

「久聞越宮花木珍奇,冠絕天下。今日天朗氣清,正合賞玩,姬辰可有幸邀姑娘同游?」

清涯的團扇就一下沒收住,「啪」地打在了自己身上。

執棋的手失了分寸,略略慌亂地,在棋盤上隨意一落。

「咳咳,」清涯瞧了瞧棋盤,又瞧了瞧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鄭重地問他,「……姬公子說什麼?」

內侍轉過屏風去,把方才那一著棋擺在了姬辰的棋盤上。

是低低的一聲笑,似乎帶了幾分意外與惋惜,隔著屏風聽得不很真切。

他微微搖頭,拈起一枚白子,就又是從容自持的:「沒有什麼。姬辰失言,冒犯王姬了。」

這一錯手就失了一處棋筋,我幾乎可以想見大殿之中眾人瞠目結舌的模樣。

如此閑散的開局,到了中盤以後,攻殺爭鬥竟然那樣激烈。黑白棋先後兩處棄子,形式瞬息萬變,一局棋從日中直下到了日暮。

怪道說十賭九輸,那是事先誰也沒有猜到的結局。

三劫循環,無勝無負。

清涯和我依舊乘著小舟離開。

暮色之中姬辰收拾著棋子,悠悠然一嘆。

酒遇知己,棋逢對手。

棋局既畢,越王在宮中開宴,招待官眷們與列國來客。沉香木燃做燈火,徹夜長明。

那是康王十三年的事。換作魏歷,就是魏幽王七年。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這已是列國傾覆前最後的餘暉。

就像我也不知道,那就是清涯與姬辰,此生唯一的一面。

在搖搖欲墜的舊國最後的狂歡中,承載著高古無盡風流格調的,唯一的一面。

在後來十數年的傳聞渲染中,他們的這一次會面,幾乎成為了那個屬於列國的浩大時代,最後一片華美的幻影。

06

那就是清涯與姬辰此生唯一的一面。

因為清涯死了。在越國亡國的同年。

那一年她十七,從此她永遠停留在了她最好的年歲。

陳國一路攻城拔寨,不過兩月就攻下了越國都城。

越國王室被圈禁在宮城一隅,而陳國兵士則在都城中燒殺搶掠,甚至肆意屠戮取樂。

越人的哀哭聲連日不絕,衝破了重重紅牆,凄厲在曾經堂皇富麗的深深宮苑。

越王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國君,但畢竟也不是鐵石做的心腸,於是他請見陳國將軍,求他略略約束手下的兵士。

彼時那將軍美人在懷、豪飲美酒,就端坐在兩年前沉香為燭、召開夜宴的越王宮正殿。他眯著眼睛打量著階下的越王,很乾脆地說可以。

可以。但他要清涯。

清涯。

她是我見過最乾淨最矜傲的姑娘。她向來只要最純粹的輸贏,她不屑於施捨得來的慘勝,也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委曲求全。

但是這次她答應了。

我試圖阻止她。陳國將軍還沒有見過她,我可以替她去,沒有人會知道。

清涯卻笑了。她正在看兩年前的那幅青綠山水。

她說,沅沅,你從來就不屬於這裡。有機會就離開吧,去訪一訪別處的山水。

然而那個陳國人卻食言了。

他得到了清涯,但是他的兵士依舊在越國國境內肆虐。

我偷偷去見了清涯一面。

我不忍再回憶她那時的形容,艷麗而頹敗,近乎顯出幾分妖異來了。

然而當她抬眼看我的時候,她的目光卻依然清澈堅定、凌霜傲雪。

她正在很認真地磨一個箭鏃。

如果想要贏的話,就必須認真對待戰局中的每一刻。無論對手是誰,無論他多麼弱小、或是多麼強大。

這是從前徐小將軍教給她的。

總是碎碎念的、有時很敏感的、然而和清涯一樣純粹而固執的徐小將軍,徐行。

所以徐行固守都城直到最後一刻,然後他死了。

現在清涯還是要按著這句話去做,然後她也死了。

那陳國將軍受了傷,於是處死了清涯,又在盛怒之下下令屠滅全城。

他並沒能做到。

因為一個人。

魏國姬氏,姬子商。

姬辰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字字傷心、句句泣血。言道,一己之身並不足惜,但求他保全越地百姓。

落款,越國清涯。

半面之緣,直以家國死生相托。這一諾,姬辰守住了。

07

起初我不太明白,姬辰何以一直等到見了這封信才肯出手。

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姬辰是到過越國的。

他繪過越國的山水,見過越國的臣民。水榭秋風之中,他對清涯說,久聞越宮花木珍奇,姬辰可有幸邀姑娘同游。

如今越國的戰事這樣慘烈,他怎麼忍心視若無睹?

甚至直到陳國軍隊收到陳王詔令離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還是有些怨恨他。

他明明是能夠辦到的,那為什麼就沒有早一步?

早一步,或許清涯的結局就可以改變。早一步,或許徐小將軍也不必死。

可為什麼,為什麼他偏偏沒有?

……其實我也明白,這麼想是我太過苛刻,幾乎是無理取鬧了。

陳國國富兵強,這一二年里輾轉征伐,所過之處寸寸焦土。

亂世之中,自保尚且不易,竟還願意施以援手,這已經當得起一句恩深義重了。

但那畢竟是姬辰啊!

我讀過他的詩、看過他的字、臨過他的畫、品過他的棋,我懂得他光風霽月的襟懷,我亦深知他的溫柔與俠骨。

故而我不免苛責,故而我不免奢求。

但是後來我還是知道了,知道了他沒能早來一步的因由。

那個時候……姬辰的處境是很艱難的。

陳、魏僅一水之隔,遠交近攻,魏地才是陳王最初的目標。

魏國尚武,軍隊素來驍勇,又有魏國司馬用兵如神。陳軍三次攻城,三次無功而返,終於暫時將目光投向別處。

不過世事福禍相依。此一役得以不敗,於魏國是福,於姬氏卻是禍。

那個用兵如神的魏國司馬,正是姬辰的父親姬評。

魏王無道。戰事暫息,本應休養生息,富民強兵,他卻只顧擔心人臣功高震主,於是聯合太僕霍端意欲扳倒姬氏。

外患方歇,內憂又起。

一個君王,無論是怎樣昏聵無能的君王,真正想要做成這樣一件事,總是會有些辦法的,不過是手段好看難看而已。

於是這夜,司馬宅邸就攻入了一夥盜賊。

此夜之前,姬辰一直以詩書才情、高華氣度名動天下;及至此夜,世人才恍然驚覺,運籌帷幄、謀定後動,臨危不亂、處變不驚,這才是他真正的家傳與天資。

為門者。庀群司。閉府庫。慎閉藏。完守備。

而後方出府兵討賊。

這是越宮之會的次年年末,陳軍攻越之前的最後一個冬天。在魏歷是幽王八年,在越歷是康王十四年。這一年姬辰十九,不過弱冠之年。

當夜事情既了,翌日朝會,霍端以冢宰之位得領執政之權。

朝會散後,魏王假仁假義地安撫姬辰一番,霍端竟趁機提出追查同謀。

其實兩位同謀就在殿內,又要到何處再尋來幾個同謀?不過霍端還有幾個看不順眼的政敵,姬氏還有幾個相交頗深的舊友罷了。

姬辰的聲音和神色都是平靜而淡漠的。

「子得所欲,眾亦得安。就到此為止吧。」

於是一把火燒了霍端搜得的所謂罪證,死生禍福皆化作裊裊青煙、漫天飛灰。

那日下了好大的一場雪。

姬辰沒有乘坐車馬,自魏宮一步一步走回姬宅。風雪茫茫,他既未著笠,也不打傘,就受了寒氣,大病了一場。

那並非純然是為了避禍而捏造出的託詞,他是真的病了。

連日昏迷,高熱不退,一滴水米不能進。

魏國也好,姬氏也罷,都尚能在一片飄搖風雨之中勉強求存,但是對於十九歲的姬辰……

他的父親亡於盜賊亂兵之下,他的母親和幼弟葬身一場大火。

從此他在世上是孤零零的一個了。

所幸還有一個忠心的老僕,衣不解帶地照料他,日子久了,總算漸漸有些起色。

那老僕心疼他,從不拿府外的瑣事去擾他。

偶有姬氏宗親與故交舊友來訪,大家也默契地避開政事不提。

故而越國這許多事,姬辰就一直等到見了那封信方知。

說來那也是冥冥之中的緣法。

那時已是又一年春暮,這一日姬辰不知怎麼有了興緻,踱到廊下去看雨後的海棠。

收拾信札的小廝急匆匆從庭中跑過,不意他在此處,一時緊張,懷裡抱著的書信就散了一地。

一張素箋幽幽飄落姬辰腳下。

那是他見過的字跡。

銀鉤鐵畫,筆意崢嶸。

這樣想來,造物雖待越國慈悲,但是對姬辰卻是很殘忍的。

尚在病中,久不理事,從外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心上姑娘的絕筆。

他的反應迅速而決絕。其時越國的形勢也不容他遲疑或是留有餘地了。

他送出幾封手書,竊得魏王虎符,而後孤身一人渡江,到了陳國王廷。

他對陳王說,以武迫人,終為武所制,以德歸化,方能有天下。

彷彿要應和他的話,第三日,陳國攻下的土地上,有五處都起了衝突,陳軍頗有些傷亡;第五日,姬評的舊部領著虎符,魏國軍隊兵臨越都城下。

那就是清涯刺殺陳國將軍的時間。次日,陳王八百里加急傳書,召回陳國大軍,只餘零星駐守。

只差一日。

然而人事已盡。只能說天意如此,實非人力可以轉圜。

關於清涯,後來還有一些零星的傳說。

有說她刺殺陳國將軍後得以脫身,陳國人只能隨便殺了幾個宮人泄憤。

有說委身陳國將軍的從一開始就不是她,只是她身邊的侍女,而她早已離開王宮。

都是些無稽之談罷了。如今的姬辰,冷靜而又準確,本是不該信的。

但他信了。

自陳歸魏,他彷彿從不曾在魏國朝堂上缺席,精確地曆數了霍端這半年中執政之失。然後他成為了魏國自有國以來最年輕的正卿。

君子一諾,重逾千金。

年輕的魏國正卿,許給天下一諾,請求列國為他找尋一個故人。

他的故人。

他的清涯。

08

後來的兩三年間又發生了許多事。

其中有的事情,對這個天下很重要,但是對我並不太重要。

譬如說,陳國繼續著它征伐輾轉的腳步,而列國則一日日凋零。

譬如說,魏國於厲兵秣馬之餘,改丘賦、鑄法鼎、廣開鄉校,成為了這片土地上為數不多的、能與陳國相抗的國家之一。

還有的事情,對這個天下並不太重要,但是對我卻很重要。

譬如說,當年水榭之中遙遙一揖,進退優容、語意含笑的風流年少,似乎越來越遠,已經再看不見了。

在日復一日無望的等待之中,姬辰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冷清。

來自魏國正卿、姬氏公子的一個承諾,禮義之內、不計代價的一諾,這實在是很誘人的。最初的日子裡,列國幾乎是掘地三尺了。

然而兩年過去了,他到底也沒有得到一個結局。

距離或許最近的一次,是一個陳國獄卒帶來的消息。

那獄卒說,陳國最深的牢獄之中,關押了一個姑娘,越國的一個姑娘。

彼時姬辰本於楚地出訪,聞訊晝夜兼程趕赴陳國。

那時魏國之強盛,隱隱已與陳國有一爭之力。陳王並不介意在這種小事上向姬辰賣個好,就親自陪著他去找人。

陳都有三處牢獄,計一千二百六十八人。

一千二百六十八人,姬辰一一看過。

然而沒有。

沒有他要找的那一個。

那時姬辰就這麼立在陳國的秋風中。天色陰沉,暮雨將至。他的神色是很平靜很淡漠的,彷彿在不眠不休、星夜兼程的同時,他已早知這個結果了。

然而陳王瞧著他,卻在一瞬之間就懂得了。

平靜的水面之下常有洶湧的暗流,那是舊居於上位者、不肯輕易為人所知的失落與孤寂。

陳王想了想,遣人召來那個獄卒,命他細細說一說那位越國姑娘的容貌。又召了陳宮中最好的畫師,在一邊依言畫像。

畫師落筆。紙上的姑娘眉眼盈盈,端的是位美人。陳王咂摸半晌,才看向身邊年輕而冷肅的魏國正卿。

姬辰的目光彷彿落在畫卷上,又彷彿落在很遙遠的地方。他沉默了很久,也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就這麼似是而非、可有可無的一個消息,那個陳國獄卒,得到了黃金百銖、良田千頃。

千金市骨,今始信然。

可惜,他固然是不惜千金以求馬骨,這世上卻實在已經沒有日行千里的良駒了。

09

日子也就這麼流水般過著。

到幽王十二年的春天,陳、魏二分天下之勢已成,餘下零零散散的小國,不過在魏國蔭蔽之下勉強求存而已。

其實這時的局勢是很危險的,兩國是戰是和,或許已在一念之間。

而魏國雖然漸漸強盛,畢竟只起於這三四年間,若真與陳國殊死一戰,恐怕還是有些勉強的。

然而落在魏王眼裡,箭在弦上似乎卻成了四海昇平,其驕奢放縱反而更勝往昔。

年節剛過,魏王突然又迷上了烹熊掌,命京郊獵戶每日獵熊一頭進獻。

正月春雪,道路難行。令行三日,就有獵戶在進山途中墜崖而亡。

司徒率同九卿進諫,魏王不聽;姬辰驟諫,魏王亦恍若未聞。

最後那一次,魏王擰著眉說熊掌未熟,召來了當日掌廚的宮人,當著姬辰的面,將人在庭上杖殺。

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恐怕難以善了。

於是上元節那日散了朝會,魏王出言,留姬辰在宮中宴飲。

姬辰原本正和九卿一起向殿外走,聞言就轉身站定,抬眼注視著丹陛之上的君王。

歲月帶走昔日翩翩少年,磨礪出了他隱而不發的鋒芒。

他就這麼立著,並不說話,神色也看不出什麼喜怒來。魏王卻不自然地扭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姬辰就笑了一下。

然後他說:「也好。請王上稍候罷,方才說的邊防,臣還有兩處需同司馬商討。」

天色是昏暗的,空曠曠的大殿之中,沒有人辨得清這位年輕的執政此刻的神色。

彷彿複雜難言,細看卻又是很淡然的、不甚在意的。

他轉身,隔著魏宮朱紅金漆、雕樑畫棟,遙遙向南方望了一望,而後才將視線落在近處的九卿身上:「司農也請稍待,開春的雪下得大,今歲的賦稅還需斟酌。」

司農沉默片刻,應是。

姬辰又笑了笑,最後他斂目正色,向九卿長長一揖。

「終歲操勞,辛苦諸位了。」

「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時勢固難逆之,但望諸位恪守本心,各盡其職,不負家國生民。」

彼時我在無衣殿廊下坐著,聽著小宮人磕磕絆絆地複述了姬辰這番話,心裡就覺得不祥。

然而邊地昨日才回報說有陳國小隊兵士侵擾,我想了想,又覺得魏王再如何無道,總不至於偏挑在此刻自毀長城。

是我錯了。

君王對於權力的慾念,常常是會凌駕在理智之上的。

後來我聽說,魏王召出刀斧手後,就在殿上喃喃自語,手舞足蹈,狀若癲狂。

他說的是,寧與外姓,不與家奴。

我很難想像姬辰聽見這句話時的心情。

也或許是我執迷了,或許他反而並不很在意。

千秋毀譽,於他也不過煙雲。他做這些事,原本就不是為了魏王,而是為了他的天下,為了他的道心。

現在他只是看清了最後的結局,現在他只是累了。

……那就是姬辰與我的第一面。

10

那就是姬辰與我的第一面。

春雪將融未融,天邊驚雷乍響。

我原在廊下補一件裙裳,針尖突然刺破了指腹,冒出幾點血珠來。我就有些怔愣地,抬頭看了看昏暗陰沉的天色。

狂風忽起,暴雨傾盆。

姬辰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開了院門。

無衣殿久未修繕,木門一動就吱吱呀呀作響。他似乎也有些失神,怔怔地瞧著那扇門,過了許久才抬眼望向院中。

那是很漫長的一個剎那。

是匆匆逝去的五年時光。

是滿院飄搖的風聲雨幕。

最後是他。

一切都翩然遠去,只餘下他還在眼前。

面色蒼白,素衣浸血。

又是一聲春雷。

陳姬被驚醒,從殿內問我:「阿越……外面是誰?」

我不太確定是不是我看錯了,但是他彷彿笑了一下。

微微仰起頭望著院中的喬木,然後很淺淡地笑了一下,是釋然的、隱隱還有些懷念的神色。

院中植的是一株木樨,並不在開花的時節,只有光禿禿的一樹枝椏。

越王宮中,木樨水榭。

在這一刻,哪怕只在這一刻,他仍舊是當年文才驚世、不染塵俗的翩翩公子。

他緩緩收回了目光,似乎終於覺得疲憊,就放鬆了身形,微微皺了皺眉。

我很快地垂下了眼睫,不想讓他瞧見我眼裡的淚。

然而他卻誤解了。大約是覺得自己嚇著了人,原本要去按住傷口的手就很突兀地停下來。想了想,卻又不知還能做些什麼,神情就有些尷尬,只得安慰似地向我點了點頭,然後輕輕地靠在了門框上,勉強支撐著站住了。

陳姬久不聽我答話,聲音就有點不安:「阿越?」

我深深吸了吸氣,以使語調顯得平穩一些:「夫人莫驚,是只貓兒過去了。」

姬辰就怔了怔。

我低頭拾起了未補完的裙裳,它不知何時掉落,此刻已是被雨水浸透了。

然後我走向了他。

穿過滿院風雨,似乎走了很久,似乎又只是一瞬。

殿外的長街鋪著青石板,雨下得大,這一會兒血跡已經快衝刷乾淨。

我微微鬆了口氣,盡量避開姬辰的傷口扶著他,先是回身去掩上了門,然後引著他向殿里走。

雨勢滂沱,但是我們離得那樣近,耳邊沉沉的,幾乎分不清是誰的呼吸與心跳。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但什麼都不說似乎也不太妥當,就只得道:「倉促之間,委屈公子暫避一避吧。」

「你……」他猶疑了一瞬,卻並不答我的話,「我們是不是見過?」

聲音是很輕的,並不全然是受傷後的虛弱,倒像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唯恐驚碎了這片刻幻夢似的。

我強迫自己低著頭不去看他,否則我是絕無可能這麼平靜地回答的:「記不得了。公子身份貴重,常在宮中出入,或許見過幾面吧。這也尋常。」

「不,不在魏宮,」姬辰顯然是沒信我的話,「是別的什麼地方,也許是……」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凝神想了一會兒:「……南方?」

我到底沒有忍住,還是抬頭瞧了他一眼。

他流了那樣多的血,此刻已是微微恍惚的,然而垂目望著我的眼神還是探究的,很執拗地要尋找一個答案。

雨疾風驟,水天杳杳。

我在風雨中定定地望著他。

雪浪紙上的詞句奏出角聲弓響,信筆點染的墨痕猶勝九麴錢江。

水榭中棋子閑敲、衣袂飄飛,明媚鮮艷的紗屏褪去了舊時顏色,連同越宮衰草枯楊,消散為歲月的塵沙。

紗屏後的人卻從歲月中走來,身後漫天水色,是山河故國,是雨雪風霜。

緣慳一面,是久違的故人。

眉眼依稀如舊,殷殷叩問前塵。

沒有人能拒絕。

我無法拒絕。

我眨了眨眼睛,不讓自己落下淚來,然而聲音還是乾澀的。

「我……」

11

「砰!砰!砰!」

寒風捲來冷雨,打破這不合時宜的片刻綺思。

我心中一凜,垂目望著地面,扶著姬辰靠在正殿的門後,默默放開了手,轉身就走。

他卻從身後握住了我的衣袖。

叩門聲一陣急似一陣,他只恍若未聞。

「……你還沒說完。」

聲音已經很微弱了,語調卻是固執而急切的,幾乎顯得有些慌亂了。

以我所了解的姬辰而言,他失態了。這讓我越發擔心他的傷勢。

但我還是從他手中輕輕抽出了衣袖,只是低著頭行了一禮致歉,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

現下遠不是敘舊的時候,況且……

況且,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在他與清涯的故事裡,我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一個過客,他知道了我是誰,又能怎樣呢?

我在廊下略略頓了頓腳步,平靜了一下紛亂的思緒。

要打發走門外的甲士,其實也並不很難。

無衣殿陳姬,雖然不得魏王喜愛,卻是陳王的幼妹。陳、魏之間,必有一戰。魏國本就不及陳國根底深厚,如今魏王又執意要除去姬辰,勝負的天平已然傾斜。

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刻,沒有人會冒著得罪陳王的風險,非要進入無衣殿大肆搜檢。

只是這院子里未及掩蓋的血跡,總也要有個交代。

我隨手抓起小几上的剪子,划了個不深不淺的豁口,將剪子擲在了廊下,這才緩步踱過庭中,打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彷彿不經意地把手背在了身後。

「列位冒雨追索,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越姑娘。刺客在殿前行刺王上,現下吾等全城追索,擾了夫人清凈,還請勿怪。」

領頭的甲士果然態度恭敬,然而眼光畢竟毒辣,目光一轉,又問道:「王上催問得急,吾等只得謹慎些。越姑娘手上拿的什麼?」

……刺客。

一國正卿,姬氏遺脈,在如此飄搖動蕩的時局之中,殫精竭慮為魏國求存。

到了最後,這就是魏王要安給他的定評。

我默了默,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只覺得可笑,於是語氣也冷下來。

「列位索賊,就只管索賊。無衣殿諸事,不與列位相干。」

我提起裙裾,轉身就往廊下走,但是並不掩門,擺足了無甚所謂、打算任他們搜檢的姿態。

這一轉身,手上的傷連同院中雨水未及沖刷的血痕,就確鑿無疑地暴露人前。

那甲士果然就眯了眯眼睛:「越姑娘留步。敢問姑娘,是做什麼受了傷?也該找位醫官看看。」

我彎腰拾起了廊下的剪子,並沒有答話,只是不急不徐地理了理未縫補完的衣裳,仔仔細細在小几上擺好。而後才回頭掃了他們一眼,無可無不可地出言:「將軍知道無衣殿的規矩。」

我既肯相讓,甲士也不緊逼。他盯著小几上的衣裙針線看了一會兒,就依言道:「這是當然。夫人不愛見生人,還是請陳宮來的醫官。」

我點一點頭,也沒有別的什麼話好說,就抬眼望著小院之上這一方天空。

木樨枝椏交錯,劃破灰濛濛的蒼穹。飄飄洒洒的,是風雨不肯稍息。

甲士們既不敢進,卻又並不即退,只是列於院門之前。

姬辰的傷,方才瞧著實在叫人心驚。我沒有多少時間再與他們糾纏了。

垂在身側的手開始微微發顫,我分不清是因為失血,還是因為擔憂。

收回目光,我輕輕握了握拳,只能再讓一步:「夫人素日就見不得血光,不巧我偏劃傷了手。索賊也好,搜宮也罷,將軍自去回夫人吧。」

說著側了側身,讓出了正殿的門。

兵行險著,出奇制勝。

幽王八年姬氏之禍,姬辰盡出府兵,嚴守魏都三面城門,以人手不足為由,獨留了南面一處。

於是賊寇張皇流竄,盡數往南而去。

然而南面城外,是姬辰持司馬印信,臨時徵調的城防司一營精銳。全殲賊寇,無一漏網。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這正是當年,他用過的著法。

果然,領頭的甲士原還有些搖擺不定,及聽得此言,反不敢再進院來,只遠遠地向殿中望了一望。

天色昏暗,其實什麼也瞧不清。他只得道:「此處既已查過,吾等還要往別處去。驚擾夫人了。」

言罷,向殿中抱一抱拳,自領著這一隊甲士退走了。

正殿的門吱呀一響,我卻不敢回頭,依舊立在廊下,直等到甲士們的腳步在青石板鋪成的長街上越走越遠、再聽不見,才悠悠地踱著步去掩上門、又落了閂。

門閂入扣,發出咔噠的輕響。

我這才飛快地回頭奔入殿內。

雨水順著青絲淌下,眼前一片模糊,已分不出是淚是雨,我就著衣袖重重地抹了一把。

姬辰的情形看來比我想像的還要更糟。

面上蒼白無一絲血色,額間滾燙,手卻冰得嚇人,不住地冒著虛汗。鮮血已浸透了重衣,像是怎麼流也流不盡似的。

這一路刀兵急雨,也不知他如何能支撐到此時。

肩上那一處刀傷深可見骨。我慌亂地伸手想替他止住血,卻只是徒勞一場。手無力地打著顫,唯有掌心的血痕與他的融為一處,觸目殷紅。

屏風旁轉出一個瘦削的人影,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阿越,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沒有回答,陳姬的語氣越發染上了微妙的憐憫:「那時候我要送你去見他,是你自己說的,他找的人並不是你。既然你那樣清醒,那麼如今做這些事,又是為的什麼?」

我終於頹然收手,低低掩泣。壓抑的啜泣聲散落在這潑天的雨幕中,像是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道不盡曲折心緒。

為的什麼,如果非要說為的什麼……

從前我不願見他,是因為我不想騙他。

今日我執意救他,是因為我也騙不過我自己。

因為前塵縹緲,因為陰錯陽差。

因為心之所向,因為情難自禁。

12

雨一直下著,到了深夜才終於漸歇。院外的燈火卻依舊朦朦朧朧,好似籠在煙水之中。

姬辰的傷已經處理過,此刻很安靜地睡著。那醫官是陳姬的舊識,出了無衣殿,想必不會多言。

我倚著偏殿褪了顏色的朱門坐著,照看著手邊小小的葯爐。

屋裡的燭光既不太明也不太暗,燃著的安神香在一片溫和的沉寂中裊裊。

那原本是個很平靜很幽遠的夜。

可是我害怕了。

姬辰。

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容易。

在陳國威壓之下,他憑藉一己之力,支撐著搖搖欲墜的魏境。

甚至還不止於魏國。他一直就是那樣的人,他的心中有著最廣闊的天地。

在這飄搖亂世之中,他盡其所能、不遺餘力,但求為列國遺民保留最後一片樂土。

這一切都是很艱難很危險的事,這一路是很孤獨很漫長的旅途。

但是,如果是他想要辦到,我相信……不,我知道,他總是能夠辦到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放棄。

這樣乾脆直捷,這樣不留餘地。

……我很害怕。

「……阿越姑娘?」

抬袖拭淚的手一僵。

他的聲音很微弱,然而依舊是清雅而溫和的,讓人想起瀲灧的湖水,還有融融的秋陽。

姬辰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我出聲,於是更輕地道:「……阿越?」

臉上猶有淚痕,我就沒敢應他。

更深露重,夜風微涼。

身後響起窸窸簌簌一陣輕響,我只得急急擦乾眼淚,慌慌忙忙回頭:「你做什麼?」

話已出口,我才驚覺自己冒失了。

姬辰半支起身,正伸手去夠床尾的一件披風,聞聲就抬眼看了看我,也是微微訝異的。

我忙低著頭避開他的視線,也不接他手裡的披風,只是拿了一個軟枕讓他靠著:「婢子失言。公子傷得重,且緩一緩再起身罷。」

……是我太緊張了,以至於幾乎忘了面對的人是誰,竟以為能在他面前做到亡羊補牢。

孰不知落入名滿天下的姬氏公子眼中,這樣拙劣的伎倆,反而是欲蓋彌彰。

但他還是遲疑了一下:「先前你……」

他的話才起了個頭,我已將視線垂得更低了一些,一手死死地攥住了衣角。

他默了默,竟果然不再問,只轉而微微笑道:「也不必這麼小心。果然寸步難行,你又要如何送我出宮去呢?」

我知道他這句話里沒有多少真心,不過是嫌氣氛沉悶,同我打個趣罷了。

他是何等的智計,何等的籌謀,哪怕尚有一絲生念,何至於此刻一身是傷地被困無衣殿中。

但他既這麼說了,總比提也不願提起的好。

我轉身取過了繪好的宮城防衛圖:「黃昏來無衣殿的醫官與婢子相熟,婢子向他打聽了今夜宮城值守的班列。北面的守衛一向是嚴密的。至於今夜,宮城南邊東西的巷道也多添了兩倍人手……」

姬辰無聲地笑了一下,似乎自嘲,又似乎有些歉意似的,但到底還是沒有打斷我的話。

於是我只作不覺,一面將防衛圖展給他看,一面接著說道:「子時,甲士按例要在乾元殿前列隊,清點過人數之後換班,那時守備必然鬆懈。」

「現在是亥時末,再過一刻鐘,公子從無衣殿離開,往南,過天一館,再走一段路,就是西便門。這就是最近的路線了。婢子已向夫人要了一道離宮的手令,西便門的閽人身份低微,想來不敢阻攔。」

半晌不見他答話,我停了停,微微抿唇,低頭又看了一遍防衛圖。

所繪宮城圖樣並沒有什麼,至於寥寥幾個標註的字,我是花了些力氣寫的。結構工整,用筆平穩,不能更中規中矩的一筆字,我自覺並無不妥。

我摸不清姬辰的意思,就輕輕飄過些視線覷著他。

燭影飄搖,他凝目望著那一紙圖樣,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思緒,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屋外忽地起了風,木樨枝椏刷刷作響。

是駭浪驚濤穿越萬水千山,到了江頭,卻只肯顯出倏忽而逝的幾點水花來。

良久,他問我:「你叫阿越?」

他的語氣聽起來是很平靜的。若不細究,幾乎是有些心不在焉似的。

但是有的時候,捕捉到一些細密而幽微的心思,也就在那麼一瞬間。

姬子商,他出於公心要走的路,此時已走到了盡頭。

如果說還有什麼能夠挽留他,那就唯有他此生不多的私念。

……他不知道,幸好他不知道,那其實已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私念。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是。」

他默了默,又問:「是哪個字?」

我攥緊了手中的防衛圖,掌心的傷口裂開,隱隱洇出血絲來。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我終於抬眼,迎著姬辰的視線,不閃不避地望著他,「……是東南越國的越。」

這並不完全是一個謊言。

但是如果不想這麼說的話,我本可以有別的許多說辭,明月的月,樂舞的樂,山嶽的岳……甚至每一種說辭,我都能給他編出一個曲折凄美、令人嘆惋的典故來。

然而我還是對他說起了越國。

這固然是因為我希望姬辰活下去,但是……

但是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刻,我有了我的私心。

……我知道,那其實是不該開始的私心,卻偏偏在很遙遠很遙遠的一個午後,就早已播下了種子。

姬辰沉默一會兒,點點頭,又掃了一眼防衛圖,忽而道:「不,我們往北。」

他停頓了一下,輕輕覆上我的手,一點一點展開了我攥得發白的手指。

他的指尖微涼,很堅定,卻又很柔和。

「北面守衛雖嚴,只是依例護衛明光殿,行動有跡可循,南面新增的甲士卻儘是為了今日尋人。所以,我們沿無衣殿往北,過北極閣西面,從玄武門西側門走。」

更漏已指向了子初,我略一思量:「好。」


我嫁給了我喜歡的公子,但這位公子並不喜歡我。


華堇年愛的,是我的長姐,丞相家的長女寧雪靜。


而我,寧若雨,是在長姐的光環下長大的。


長姐什麼都好,長得好,性格好,從小就和各位皇子做朋友。家中長輩、京中親朋,就連皇上,都很喜歡她。


長姐不是傳統的大家閨秀,她會和男孩子一樣爬樹、騎馬、練劍,也會和女孩子一樣撫琴、作畫、刺繡。


而我則暗淡許多,暗淡到很多人有時會忘記丞相家還有一個嫡女,叫寧若雨。


我嫁給太子那日,他喝得大醉,醉到忘記來揭我的蓋頭。


我自己卸下繁重的頭飾,洗去臉上過分濃艷的脂粉。


未指婚前,我本以為,成親後會擺脫長姐的光環,我終可以做想做的自己,不會做什麼都有人拿我和長姐比較。


可太子在長姐被指婚給四皇子的時候,跑到陛下那裡鬧了一場。


長姐和四皇子的婚事並沒有因為太子的鬧而取消,反而一紙賜婚再次到了丞相府,將我指婚給了太子。


我也不知道,讓我做太子妃這件事,是陛下為了安撫太子,是為了平衡丞相府的勢力,還是因為我和長姐長得太像。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腦中閃現的畫面,竟然是去年夏天,我躲在丞相府的竹林中看醫書,偶然抬頭時,看到身著月白色衣衫的太子殿下正立於遠處的竹林之間,清朗俊逸之姿讓我有一瞬的恍神。


他似乎同時注意到了我,沖我微微一笑。


一笑傾城。




我嫁入東宮已有一個月。


一個月除了大婚第二日一起去拜見太后和皇后,我和華堇年幾乎沒有什麼交集。


一個月後,到了我和長姐同時歸寧那一日。


歸寧前一日,我本想去他殿里和他商量第二天回丞相府的事。


到殿前,小廝吞吞吐吐地說,太子殿下前日在大殿主動請纓去隆慶山剿匪,昨日已經出發了,太子妃……不知道嗎?


我哦了一聲。


剿匪,估計比和我貌合神離地去歸寧要好多了吧。


歸寧宴上,長姐和四皇子華溫玄恩愛有加。


父親則看著我嘆氣。


宴會散了,娘親把我叫入房中,問我:「若雨,太子對你好嗎?」


「挺好的。」我看著鞋尖低聲道。


娘親嘆了口氣,「我和你爹……本是不想讓你嫁給太子的。可你爹畢竟是丞相,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


我都知道,我說,女兒明白。


從娘親房中出來,長姐正在庭院中和四皇子折花,一顰一笑宛若畫中見過的仙女一般。


見我出來,她開心地拉著我道:「若雨,太子哥哥要是敢對你不好,你就告訴我,我一定替你教訓他。」


我笑著點點頭。


過了幾日,隆慶山傳來消息,太子剿匪大獲全勝,龍顏大悅。


又過兩日,副將趙習飛鴿傳書,太子在回京取道倉漫山時,路遇殺手,掉落山谷,生死未卜。


消息傳到東宮時,我正在和侍女慧兒一起篩紅豆,手中紅豆散落一地。


我理了理衣裝,去了皇后的鳳禧宮,當晚,一輛馬車將我送出了宮。


第二日一早,馬車已到倉漫山下。


倉漫山谷地勢險峻,谷內有很多珍奇草藥,但也暗藏了諸多危險。如果不是常來採藥之人,怕很難在山谷內來去自由。


很幸運,我就是那個常來採藥的人。


四年前,在長姐入宮做公主伴讀,和皇子公主們一起玩耍的時候,我就開始和師父一起來倉漫山谷學習採藥。


我學醫術,一開始也不是抱著什麼懸壺救人的心,而是受不了人們總要將我和長姐比較,不管是琴棋書畫還是別的,長姐都是力壓我的。


無論我做得再好,人們都會說:「這就是寧雪靜的妹妹,倒是頗有姐姐的風姿。」


長姐的光環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同一個父母,我們相似的地方太多太多,從長相到性格。


我開始故意讓自己和長姐不同,長姐活潑伶俐,我便收斂起好動的性子,做一個恬靜乖巧的女子。


所以當鄭醫女帶著她的徒兒來到丞相府時,我便拜了她為師父,開始學習醫術。


我甚至很慶幸,長姐對岐黃之術不感興趣。


倉漫山對於一般人來說,的確是個險峻之地,但我因著和師父曾在谷中救過一個意外落谷之人,知道谷內多丘壑,植被眾多,就算不甚掉落山谷,未必沒有生還可能。


但是,如果華堇年受傷或中毒,久久沒有治癒,就真的危險了。


我欲從北路山谷斜坡的夾縫處入谷,這是最安全的入谷之道。而皇后派來和我一道的近侍林征、宋岐及其他親衛卻因身材太過高大,無法從夾縫中穿過。時間緊迫,我便與二人約定,我先入谷尋華堇年,夾縫處留守兩人,其他人則分散尋找其他入谷之法。


看著熟悉的倉漫山谷,我內心苦笑,當年採藥時,怕是從未想到,有一日再來,竟是尋自己遇刺的夫君。


日暮時分,我終於找到了華堇年。


他躺在一塊草地上,身上都是血跡和擦傷,右肩上是自己胡亂包紮的傷口,旁邊還有一把斷箭。


可見,他是自己拔出了箭,又撕下一段衣袖為自己包了傷口。


只是此刻他已神志模糊,我摸了摸他的脈象,確是中毒。


我拍拍他:「華堇年,能看清我嗎?」


他大口喘著粗氣,雙眼迷離:「……雪靜,是你?」


我頓了下,說:「對,是我,我來救你了,你一定要挺住,知道嗎?」


我拿出隨身攜帶的藥丸,給華堇年服下。


不想耽擱時間,我便撐著他站起,想儘快趕往夾縫處與林征匯合。可我雖常年採藥,練就了一身敏捷,但畢竟是個女兒身,此時帶著神志不清又行走不便的華堇年,卻是如何都走不快。


天色漸暗,山谷內突然開始滴豆大的雨點。


我心道不好,他本就中了毒,若再受寒,毒素隨著寒氣入侵五臟,怕是凶多吉少。


幸好,不遠處便是我之前採藥時歇腳和避雨的一個山洞,我將華堇年拖拽到山洞中時,看到洞里堆著許多雜草干枝,應當還是師父之前留在那裡的。


倉漫山多雨,採藥時遇雨更是常事,所以師父便在洞中備了些雜草干枝,以便驅寒取暖。


我生起火,開始給他處理傷口。


好在傷口並不是很深,毒素浸入地慢,但要想除去毒素,還少一味月明草入葯。


我望著洞外越來越大的雨,月明草就長在谷中的一個小山丘上,但這個時候去採藥,天黑路滑,並不是明智之舉。


我摸了摸華堇年的額頭,已然是燙得嚇人,現在不解毒,是撐不到明早我帶他出谷的。


我餵了他些水,把褲腳紮起來,走出了山洞。


大雨如注,彷彿老天都在和我作對,我好不容易小心翼翼一步一打滑地爬上那座小山丘,但還是在採到月明草的一瞬踩空,整個人從山丘上滾了下來。


右腿膝蓋磕在岩石上,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我終於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我問自己,寧若雨,為了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值得嗎?


可我只知道,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血水和雨水,雨聲和雷聲,覆蓋了我的淚水和哭聲。


那一晚,我將月明草搗碎,混合我帶著的其他草藥,給華堇年的傷口祛毒。


清晨,他的燒漸漸退去,但人還是不甚清醒,我知道這是因為體內的餘毒未清,須得趕緊回宮醫治。


華堇年雖神志不清,右手卻緊抓著我的手不肯鬆開。


我想,他估計以為我是雪靜吧。


這樣……也好。


雨下了一整夜,想必林征他們也被大雨阻攔,更加難以入谷。


我正猶豫要怎麼帶華堇年出去,洞外卻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有人……在這裡嗎?」


我看向洞口,一個醫女打扮的女子,正試探性地向洞里走,在看到滿身是血的我和華堇年時,她驚呼一聲,立刻跑到我們身邊。


據她說,她是隔壁山的醫女,叫崔映寒,今晨來倉漫山谷採藥,看到這個洞口的內壁上似有血跡,所以才想進來看看。


我想了想,說:「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


崔映寒打量著我二人,目光定在我和華堇年緊拉著的那隻手。


我看著還未清醒的華堇年,他身上還有餘毒,且這一夜的雨使山谷內濕氣甚重,對他身上的傷也極為不利。


再待在這裡,恐怕仍然會凶多吉少。


再加上,我也受了傷。


我一路入谷雖小心謹慎不留痕迹,但若那些刺殺華堇年的人也找到此處,後果更不堪設想。


「姑娘是醫者,想必也看得出來,我……兄長,受了箭傷,目前昏迷不醒,而我昨夜為他採藥不慎跌落,也傷了右腿。」我頓了頓,「若我未受傷,興許還能將兄長帶出此處,但現在只憑我一人之力,卻實在難以做到,所以想求姑娘幫我一起,帶我兄長出谷。」


崔映寒聽罷,挪過去察看華堇年的肩傷,略驚道:「傷口發青紫,這莫不是中毒?」


我點點頭:「毒性已解了大半,只要能出谷及時醫治,便無大礙。」


我見她神情似有猶豫,便道:「我兄妹二人路遇匪徒跌落至此,倘若出谷途中再遇到那幫匪人,興許會連累姑娘。我也不願姑娘為我二人犯險,如姑娘不便助我出谷,能否幫我捎個口信給我的家人?」


崔映寒想了片刻,嘆口氣道:「我作為醫者,又怎能見死不救。不管你們是好人壞人,我都沒有扔下你們的道理。」


我感激不盡。


幸的是,崔家世代在山上行醫,熟悉一條可直通他們村子的小路,除崔家村人,絕無他人知曉,我們可先隨崔映寒去她家中,再從長計議。


華堇年雖神志還不大清醒,但勉強可倚著我走路,我便和崔映寒一道,撐著華堇年走出山洞。


洞外陽光透著雲層灑落,樹葉上凝著晶瑩露珠,倉漫山谷仿若人間仙境。


我閉著眼睛感受雨後的陽光,只盼過了今日,一切可以否極泰來。


崔映寒帶的路,是一條隱秘的小道,幸在比我進谷時好走許多。


只是我的右膝蓋陣陣發痛,左肩還要承擔華堇年的一半重量,每走一步都如刀割。


所幸在我感覺即將撐不住倒下時,終於看到了崔家的大門。


崔映寒的二叔也是位醫者,一邊給華堇年上藥,一邊打量我,似是隨意道:「姑娘和公子,都不是普通人吧?」


我一驚。


他卻笑了:「姑娘不必擔心,崔家世代在這山上行醫,我們只管救人。」


我想了想,摘下脖子上掛著的玉佩,「崔大夫可否幫我一個忙。」


華堇年在倉漫山南路遇襲,殺手行事利落,且尚未捉拿歸案。副將趙習雖帶眾人在山谷搜尋,但卻因無人對山谷內地形熟悉,以至於遲遲無法入谷。而此次行刺,諸多跡象表明,剿匪隊伍中極有可能存有內鬼。那日皇后派親信林征、宋岐護我從北路山谷夾縫中入谷,亦派出一隊人馬從南路上山假意搜尋,意在擾亂對方視線,為我們爭取時間。


我本與林征約定一日內若尋到華堇年,會先回北路夾縫處與留守之人會合,但昨夜的大雨卻打亂了計劃。


為今之計,只能讓崔二叔幫我去一趟北路。


我看著榻上的華堇年,此刻他換了葯,已沉沉睡去,呼吸也慢慢變得平穩。


而我一夜未眠,此時卻毫無睡意。


心中忐忑不安,崔二叔拿著我的玉佩已去了兩個時辰,卻還未歸來,莫非北路發生了什麼變故?


申時,崔映寒端來一飯一菜,勸我先進些飯菜,我剛要動筷,就聽門帘被撩開,驚看過去,跟在崔二叔後面的,不是林征又是哪個?


我揪著的心終於放下。


華堇年直接被送到皇后的鳳禧宮,眾太醫會診。


我則靜靜地待在鳳禧宮偏殿。


不一會兒,皇后娘娘推門而入,身後跟著的只有一人,是鳳禧宮的掌事姑姑如意。


我起身行禮,皇后直接扶住了我,搖頭:「這裡只有我們,你身上還有傷。」


「你放心,年兒已無大礙,只是匪人還未抓到,本宮打算讓他先在我宮中養傷。」


皇后娘娘看著我,神色複雜:「你當真,不願讓年兒知道是你救的他嗎?」


我點點頭:「還請母后按我出發前和您說的,不要將此事告知殿下。」


皇后娘娘嘆了口氣:「若雨,母后是過來人,也了解年兒,若他知曉是你捨命救了他,將來定不會薄待於你。」


我默了默,看向皇后:「母后,殿下既不心悅於我,我也不想殿下因此事而覺得虧欠我,如殿下因此事而不得不違背本心對我好,反倒兩人都會過得痛苦,相比那樣,」我扯出一抹笑,「兒臣覺得倒是現在更好些。」


她搖了搖頭:「你想要的東西,母后多少能明白,但你還太年輕,生在帝王家,兩情相悅這種事才是最虛無的。」


皇后派人將我送回了東宮,安排了劉太醫和醫女每日來照看我。


人們皆以為太子妃在聽聞太子遇襲之事便一病不起,東宮內知曉我去過倉漫山的,也只有我從家帶來的貼身侍女阿昕。


阿昕哭著問我:「小姐都為殿下做到這樣了?為何不讓殿下知曉。」


我看了看倉漫山他緊緊拉過的右手,想起他迷迷糊糊地叫我雪靜。


我說:「阿昕,我不想做長姐的影子。」


不知是我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還是受傷太重,回了東宮後竟然就開始發燒。


劉太醫和醫女雖每日來照料,我也燒了三日多才有所好轉,整個人也一直昏昏沉沉。


就這麼將養了十來日,才終於可以下床。


這日,阿昕一邊給我梳頭,一邊欲言又止。


我問:「這段時日,發生什麼事了嗎?」


阿昕小心翼翼:「聽說……殿下醒來後,和皇后娘娘說在山谷中是一位女子救了自己,非要找到那位女子,皇后娘娘拗不過,已經將倉漫山那位崔醫女接到了宮中,聽說,聽說太子殿下要立他為側妃。」


我轉頭望向窗外,燕語鶯啼,夏天要來了,我在房中窩了這麼久,也該出門走一走了。


半夜,不知為何輾轉反側睡不著覺,門外突然傳來「吧嗒」一聲,我坐起身,窗外似乎有一個影子閃過,莫不是貓兒打翻了花盆?


我叫道:「阿昕?」


無人應答。


倒是一陣困意襲來,我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好像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人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


第二日醒來,阿昕支支吾吾告訴我,華堇年已搬回了東宮。


我插珠釵的手頓了頓。


中午,有人來傳話,太子殿下請太子妃至前院一趟。


我到時,遠遠便見他正坐在桌邊看書喝茶,悠然自在的樣子倒還真不像個半月前差點沒命之人。


看到我前來,他挑挑眉,邊喝茶邊悠悠問道:「聽聞太子妃在知曉本宮遇襲後便一病不起?如今可是大好了?」


我裝作沒聽懂他語氣中的戲謔,道:「妾身已無大礙。」


他放下茶杯,盯著我道:「今日邀太子妃前來,其實是有一事要和太子妃商量。」


他站起身背對著我,「本宮在倉漫山谷遇襲,多虧一位醫女捨命相救,我想立她為側妃。」回頭笑著問我,「不知太子妃意下如何?」


我站起身道:「一切憑殿下做主。」


他走近一步:「成婚一月多,我便納側妃,你不介意?」


我後退一步:「殿下……喜歡就好。」


「好。」他笑笑,聲音卻透著難以掩蓋的涼意,「本宮還真是娶了位賢良淑德的太子妃。」


又過了三日,刺殺華堇年的幕後指使找到了,所有證據都指向了三皇子。


滿朝嘩然,未想到三皇子平日看著敦厚老實,竟還藏著如此禍心,做出手足相殘一事。


陛下震怒,三皇子的生母柳嬪在陛下的永延宮前跪了一夜,第二日被貶為美人。


三皇子則被貶為庶人,逐出京城。


我和皇子們本就不熟,對三皇子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他好像也喜歡過長姐這件事。


慢慢地,刺殺太子的事情歸於平靜,入夏後,宮裡開始準備去行宮避暑的事宜。


宮裡的習慣,一向是女眷先行,去行宮要差不多住兩三個月,因著我是第一次去,好多事情不大熟悉,皇后娘娘便讓我去鳳禧宮和如意姑姑學習一二。


這天,我拿著東宮的名錄去給皇后娘娘過目,在內殿門口等候時,恰巧聽到皇后娘娘和長公主在聊天。


皇后娘娘和長公主抱怨道:「年兒身體還未完全恢復,陛下就又壓了好多事情給他。我那天問他身邊的侍從,說年兒最近因江南水患的事情整宿無法入睡,這前一陣子才受過那樣重的傷。」


長公主道:「娘娘也別太憂心了,太子殿下從小便是眾皇子中最聰慧的。」頓了頓,「鶴兒的安神香倒是對失眠最有幫助,我昨天還向他討呢,只是他那兒也沒有了,要重新制就是得過些時日才能好了。」


長公主的兒子云鶴世子是京城有名的制香大師,也曾是我和長姐的制香老師。


回東宮後,我翻出了待字閨中時曾制好的三枚安神香。


當時我與長姐一同學習制香,長姐制的香大都送給了各位皇子公主,我制的香則都被我一個個靜靜地擺在了匣子里。


我曾想,要把制的最好的香,送給我日後的夫君。


想了想,還是提筆修書一封,將書信和香交給阿昕,並囑託她交給雲鶴世子。


阿昕不解道:「小姐為何不將香直接送給太子殿下?」


我笑笑:「直接送他估計會被丟棄吧,這三枚香我還是很費心制的,被丟了那就太可惜了。」


畢竟,他不喜歡我,應該也不會喜歡我制的香。


過了一會兒,阿昕回來了,還帶回來兩瓶桂花釀和一封回信。


信上書:滿酌不須辭。


我笑笑,讓阿昕將這兩瓶桂花釀加到了行宮清單。


兩日後,我去鳳禧宮拜見皇后娘娘的路上,竟意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崔映寒見到我,目露驚喜,急忙走過來行禮。我上前扶住她,屏退眾人,低聲道:「崔醫女是太子和我的救命恩人,著實不必多禮。」


崔映寒微微笑道:「映寒竟一直不知當日的貴女居然是太子妃娘娘,那日娘娘從鳳禧宮離開時,映寒看著娘娘的背影就覺得很像那日和殿下在一起的姑娘。今日聽聞掌事姑姑說太子妃娘娘要來,便想著來看下,還請……恕映寒唐突。」


我搖搖頭:「當時情況危險,未能說明身份,崔醫女仍救了我和殿下,我感激都來不及,又怎可能因這些小事怪罪於你?」


崔映寒低頭道:「其實是映寒命好,才能遇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


我想起那日華堇年的話,便問:「你現下住在何處?」


崔映寒道:「前段時間太子殿下傷未好時,映寒在鳳禧宮幫劉太醫和其他太醫、醫女照顧殿下。現在太子殿下已大好搬回東宮,映寒便搬去了太醫院學習,平日里也會跟著太醫來鳳禧宮給皇后娘娘把平安脈。」


我想著她不日也便要入東宮了,於是道:「那待你日後入了東宮,有事可隨時來尋我。」


崔映寒卻頓了頓,目光黯然,低聲道:「太子妃娘娘,映寒,並不會入東宮……」


見我面露驚詫之色,她苦澀笑道:「其實,像太子殿下那樣的人兒,天下又有哪個女子不心動?映寒見太子殿下第一面,確實有動心。」


「但映寒有自知之明,並不奢想能得殿下青眼。」她頓了頓,沖我笑道,「況且,映寒看得出來,殿下心中全是太子妃娘娘,又豈能容得下他人呢?」


我心道,你說得對,他的心中確實有一人,但那個人……卻不是我。


崔映寒繼續道:「能進太醫院學習,師從劉太醫,以後繼續治病救人,映寒覺得已是祖輩積福。況且,陛下還給了崔家豐厚的賞賜。」她笑了笑,「我家在山上治病救人多年,怕是做夢也未想到,我能進宮中學醫。」


我想了想,便摘下頭上的一隻珠釵,遞到她手中,「珠釵為信,以後若有需我幫助之處,來東宮尋我便可。」


看著崔映寒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有點羨慕她,同樣面對一個心有所屬的人,她可以洒脫離開,我卻不能。


六月中旬,皇后娘娘帶著皇宮女眷去了行宮。


行宮規矩不似皇宮那麼嚴格,夏天悶熱,皇后娘娘免了大家的晨昏定省,日子一下子也自在了不少。


我住的院子叫荷香院,前面有一小片荷塘,晚上睡覺可以聽到蛙鳴,我歡喜得很。


一日下過雨後,荷塘前面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我玩心四起,看四下無人,帶著阿昕捲起褲腿,在水坑裡跳來跳去。


水花泥點濺了我倆一身,我卻開心得緊。


跳累了一抬頭,才發現,遠處的長廊里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


雲鶴世子笑著向我揮揮手,華堇年的神色卻因著雨後陽光看著不甚真切。


我才想起,今天是陛下和眾皇子來行宮的日子。


我趕緊低頭行了禮,帶著阿昕一溜小跑回了荷香院。


摸了摸胸口,心還在怦怦跳個不停。


晚上,小雨又淅瀝瀝地下起來了。


我倒了一杯雲鶴世子給的桂花釀,邊喝邊趴在窗前聽雨聲蛙鳴。


微醺之際,聽到房門「吧嗒」一聲打開,我回頭看去,卻是華堇年來了。


皇子都有自己的院子,並不和皇子妃同住。


下人幫他卸去雨披,我一邊行禮一邊想,現在來我院子,莫不是為了今日跳水坑之事來責罰我吧。


華堇年看了看我桌上的酒杯,自顧自地坐下問道:「聽聞雲鶴世子給了你兩瓶桂花釀?本宮倒是還沒嘗過。」


原來是討酒來了?


許是今日已在他面前失過規矩,我喝了兩杯酒倒有點大膽起來:「世子是送妾身兩瓶桂花釀,但妾身還未怎麼捨得喝,殿下想要,不如向世子再討一些。」


華堇年看著我,似是無奈道:「雲鶴……說他最後兩瓶都給你了,所以本宮只能來向你討了。」


我心中雖不大捨得,卻只能叫阿昕添了酒杯,親自幫他斟上。


「殿下請用。」


他看著窗外,「你這個院子,倒是好得很,蛙鳴雨聲配美酒佳釀,也是妙哉。」說罷,將杯中的桂花釀一飲而盡。


我平日飲酒,皆是小口啜飲,哪有他喝得這般急的。


他又倒了一杯飲起來,我看他喝得這樣快,心道這桂花釀可不能都被他喝完了,便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倆就這麼一杯又一杯,喝得倒也著實暢快。


窗外的雨,也越下越大。


我看著他的側臉,上次我和他離這麼近,還是他和我說要立崔映寒為側妃時。


我這個人,喝了酒就容易話多,也忘記了眼前之人並不大喜歡我這件事,不禁自顧自地說起了小時候的好多趣事。


無非就是些春天捉蝴蝶,夏天跳水坑,秋天撿落葉,冬天滾雪人的瑣事。


華堇年突然道:「今日看你跳水坑跳得倒是輕巧,你以前去倉漫山採藥時,也是這樣跳來跳去嗎?」


我覺得頭昏昏沉沉的,但還是驕傲地答道:「那是當然了,師父說我,最有採藥的天賦了,就像……倉漫山裡的一隻小兔子,我熟悉倉漫山的每一條路,連師兄都不如我呢。額……不對……有一條路我也不知道……」就是崔映寒帶的那條路。


我聽到他發出了笑聲,以為他不相信我,便氣呼呼道:「你不相信嗎?」


他說:「我相信。」


我點點頭,又聽到他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覺得這句話問得奇怪,但還是迷迷糊糊回答說:「告訴了又如何,你又不心悅於我。」


說罷,我覺得今夜真的是喝了好多酒,竟有些口渴了。本想起身找水喝,卻在站起的瞬間覺得頭重腳輕天地旋轉。


本以為定要摔倒,卻跌入了一個結實的懷抱。


失去意識前,好像有個聲音在我頭頂道:「你怎知,我不心悅於你。」


(二)林生心裡,是否也有雲娘


翌日醒來,頭隱隱作痛。


果然人們說得沒錯,小酌怡情,大飲傷身。


門開了,阿昕進來,將手中的湯碗放在桌上,我起身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阿昕回道:「小姐,巳時了。」


竟巳時了?


阿昕輕聲道:「太子殿下昨夜走時,特意囑咐奴婢,今早讓小姐多睡會兒。」


她去桌上端了湯碗過來,「殿下還說,雲鶴世子的桂花釀後勁足,小姐醒來或許會頭痛,讓奴婢煮些醒酒湯早些備著。」


我揉著額頭問道:「殿下……昨夜幾時走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阿昕道:「小姐,你昨夜醉得不省人事,是殿下叫我進來幫小姐更衣的。奴婢服侍小姐睡下後,殿下就離開了。」說罷,又道:「昨夜雨著實大,殿下雖著雨披,但估計回去也得淋濕了……」


我接過醒酒湯,昨夜的記憶模模糊糊不甚真切。


昨夜華堇年和我對飲桂花釀,我似乎說了很多話。


後來,我好像夢到去倉漫山採藥,還有……那一晚。


那一晚,也是下了很大的雨。


用過早膳,華堇年的侍衛林征來通傳,說太子殿下今早得了陛下的兩日假,若太子妃今日無事,邀太子妃一同去行宮後山賞蓮。


我道,好。


換了一件藕白色的衣裙,梳了個簡單的髮髻,便上了出宮的馬車。


馬車出了行宮東門後向南,便是連綿的青山。


我以前只知行宮是依山而建,卻不知出了宮門外居然有如此景色。


下了馬車,眼前是一個不高的小山,半山腰修了一個八角涼亭。


我看著周遭景緻,把亭子修在這個地方的人,倒是別有情趣。


林征道:「太子妃娘娘,殿下在亭中等您。」


拾級而上,一眼望去,雲白山青。


亭子里,華堇年一身月白長袍,正拿著一本書冊翻看。


我走近行禮,他示意我坐在旁邊。


看著雨後的山景,我不禁感慨:「沒想到後山居然有如此景緻。」


他笑道:「這個亭子,觀景甚好。」接著遞給我一個茶盞,我淺嘗一口,口味酸甜,似茶又不似茶。


我問道:「殿下,這是何茶?」


他飲了一口道:「這是向雲鶴討的解酒茶,他只送你酒,不送你解酒茶,卻是不厚道。」


我想起昨夜種種,輕聲道:「平時一兩杯其實無礙,妾身昨晚確是貪杯,在殿下面前失儀了。」


華堇年看著我:「今日頭可痛?」


我道:「早上用了醒酒湯,已好多了。」突然想起皇后娘娘曾說他近來常夜不能寐,便問道:「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他手中擺弄著茶盞,半晌答道:「昨夜喝了些酒,許是有些醉意,倒是難得沒用你制的香便睡著了。」


我拿茶盞的手一晃,撒了半杯出來。


他幫我重新添上茶,道:「雲鶴本是不說的,但我對他制的香太過熟悉,一聞便知不是出自他手。」


我苦笑道:「雲鶴世子,是妾身的老師,技藝自然在妾身之上。」


華堇年搖搖頭:「雲鶴的香是好,但味道濃郁,相比之下,」他抬頭看著我道:「我倒是更喜愛太子妃的香,清新淡雅。」


我愣了下。


一陣風吹來,山間林木沙沙作響。


他笑笑,從桌上拿起方才他翻看的書遞給我。


我接過,居然是一個戲本。


我疑惑道:「殿下,喜歡看戲本?」


他看似隨意道:「去討醒酒茶時順便從雲鶴那裡討來的,怕你無聊,便帶來山上了。」


我翻看了幾頁,戲本故事簡單,講的是林生救雲娘的故事。


林生冒死救了被匪徒綁架的雲娘,雲娘感動以身相許,世人皆贊。


故事簡單,一會兒便翻到了尾頁,華堇年突然問:「太子妃覺得,這故事如何?」


我搖搖頭,「林生救了雲娘,雲娘以身相許,妾身以為,雲娘更多的是在報恩,而不是心悅林生,妾身倒是,為他倆感到可悲可嘆。」


華堇年看著我,重複道:「可悲可嘆?」


我點點頭:「雲娘不愛林生卻因報恩嫁給林生,是可悲。林生雖娶雲娘,但云娘心中卻無他,是可嘆。」


華堇年從我手中接過戲本,道:「可你怎知道,雲娘的心中,並無林生呢?」


他站起身,背對著我,看向遠處的青山:「也許雲娘並不是因為報恩,而是她本就心悅林生呢?」


我嘆了口氣:「可是這戲本中並沒有寫。」


「阿雨,」他回過頭來,「戲本中沒有寫,並不代表不存在。」他頓了頓,「我倒是更想知道,林生的心裡,到底有沒有雲娘?」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驚得忘記了規矩禮儀:「你……叫我什麼?」


他笑笑,向我伸出手:「走吧阿雨,我帶你去看荷花。」


他的雙眸澄清透亮,像是含著一汪春水,裡面倒映著的,是我略顯無措的臉。


我起身向前,伸出右手,輕輕覆上了那隻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


華堇年拉著我下山,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兩人相握的那隻手,掌心著實燙得很,像是有一把火,一路從掌心燒到臉頰。


下山後才發現,山腳下居然有一汪湖水,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華堇年看我驚嘆的模樣,笑道:「此處少有人知,我看你對荷香院的蓮花喜歡得緊,便想著帶你來看看這裡。」


他踏上一葉扁舟,向我伸手道:「阿雨,來。」


我將手搭在他的掌心,就這樣和他一起船尾而立,泛舟賞蓮。


舟至湖心,湖面蓮花盡收眼底,美不勝收。


我看得出神,突然聽他道:「方才忘記說,藕荷色是極稱你的,你這樣亭亭玉立在蓮花之間,倒不知誰才是真正的芙蓉仙子了。」他看了看我,似是回憶起什麼:「阿雨,去年夏天,我是不是在丞相府見過你?」


我愣了愣,輕聲問:「殿下說的,是什麼時候?」


他望著遠處的青山,回憶道:「去年夏天,丞相府設宴,我因著一些緣由去得晚了些。」他頓了頓,「穿過府中花園時,曾見一名身著藕荷色衣裙的女子坐在竹林中看書。」他轉頭看著我,「那名女子,是不是你?」


不過匆匆一面,未曾料到他還記得。


我點點頭。


他繼而道:「四年前辰貴妃選了相府嫡長女做雅榮伴讀後,我記得似是讓相府另一位嫡女做雅姝伴讀,但最後卻並未見你入宮,是為何?」


長姐做雅榮公主伴讀時,深得聖上和眾皇子公主的喜愛,辰貴妃是有和娘親提過,問我是否願入宮做雅姝公主伴讀。


但那時我剛開始和師父學習岐黃之術,不願入宮。


娘親素來開明,並未勉強我,便尋了個由頭未讓我入宮伴讀。後辰貴妃選了大學士家幺女做了雅姝公主伴讀,而我也繼續和師父學習採藥治病之術。


我輕聲道:「妾身那時剛開始拜師學醫,不願半途而廢,故沒有入宮。」


他似乎饒有興趣道:「京城貴女中,琴藝畫藝俱佳者不少,倒是少見有懂岐黃之術的。」


我道:「四年前,娘親生病,請了京內好多大夫都醫不好。家父無法,只能貼出告示,民間求醫。一位岳國來的醫女請纓上門為母親醫治,該醫女善用藥草,沒多久娘親竟痊癒。後家父邀了該醫女做丞相府上賓,這一待就是三年。我也是在那時,在府中拜了這位醫女做師父,學了一些皮毛。」


華堇年搖搖頭:「阿雨,能在蒼野之外將奄奄一息的我救活,你懂的不只是皮毛。」


他果然都已知道。


我默了默,道:「殿下,妾身在倉漫山救殿下,和林生救雲娘,並不同。」


他看向我:「哪裡不同?」


我轉向他:「雲娘遇難時,很多人都可以去救她,但只有林生願意冒死去救。而,妾身救殿下,是因為倉漫山谷平日少有人進入,若不是常年在此採藥之人,大抵會在谷中迷路或被困。當時殿下情況危急,須臾之間要找一個能在山谷內來去自由又信任之人,實在太難了,恐怕……宮中只有妾身。所以妾身只是剛好是那個人,只是,只是受皇后娘娘之託。」


他看向接天蓮葉,似是在問我,又似是在自語:「只是,受母后之託嗎?」


我繼續道:「所以殿下無須覺得欠我,也無須……」


話未說完,卻不知從哪裡來了一隻暈了頭的黑色水鳥,好巧不巧地直直向我飛來。


我本能地向邊上躲閃,卻不料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一個未站穩,竟翻身掉下了船。


我不太會水,跌落湖中一時緊張,連嗆了幾口水。


湖水的涼意瞬間浸透了我,內心的恐懼則不斷從脊背向上蔓延,雖知湖水不深,但還是嚇得腦中一片空白。


突然一雙有力溫熱的手托起了我,我轉身緊緊抓著華堇年已經濕透的衣裳,他在我耳邊道:「阿雨,不要怕。」


他讓我扶著船身,自己一個翻身上船,隨即將我拉了上來。


我坐在船尾,驚魂未定地喘著氣,他從船艙里拿了帕子來幫我擦水。


我看向他,他的髮絲衣衫也已都被湖水浸透,兩人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掉落在船板上。


我低頭道:「妾身,謝殿下相救。」


「阿雨。」他幫我把散亂的髮絲撥到耳後,輕聲道:「你救了我一次,我現在也救你一次,阿雨,我如今是不是不欠你了。」


我身體和聲音都微微發顫:「殿下從不欠我,我們是……兩清的。」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阿雨,我不欠你,但我還是喜歡你。」他拉起我的手, 「現在,你還不願相信我心悅你?」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睛澄清明亮,像是無雲的天空,不摻一絲雜質。


我獃獃地道:「可你喜歡的,不是長姐嗎?你不是為了她……還是,你是把我當成她的,她的……」


她的影子。


我想起他因長姐指婚在陛下那裡大鬧,想起新婚夜我獨自摘下的珠釵,想起他在倉漫山拉著我的手叫雪靜。


他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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