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費1.6萬。我的同學幾乎全是蘋果 少部分是魅族小米oppavivo最新款而我的手機是樂視。當我的同學都穿著阿迪的鞋我穿著我媽媽買的15塊錢的小白鞋。當我同學吃著十幾+的麻辣燙麻辣香鍋讓我吃的時候我說我不愛吃,卻去吃著四塊錢的分飯(全是青菜)。當我舍友買了1000加的化妝品讓我用時我說我不用化妝品。其實我在想那麼多錢我可以吃倆月飯。當我同學拉著我去洗頭時,我說我不喜歡人家碰我頭髮其實我是想有那錢我可以吃三天飯。當我舍友要一起回家時我說我沒買上票明天走,其實是因為沒錢買卧鋪,他們看見心疼我會給我買卧鋪我卻沒錢不想欠人家。當我的手機屏幕碎了時想去換屏卻沒錢,舍友想把他蘋果6給我用我卻說我用蘋果系統不順手,其實怕用壞賠不起。當我舍友花小兩百買口紅時我在想那麼小那麼貴再看看我那8.8包郵的唇膏。窮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卑。幹啥都怕,怕出事,怕做不好,怕賠錢,不敢談戀愛因為沒錢怕人看不起。所以哪怕專業不喜歡也努力學不敢和父母要錢當生活費,想畢業感覺賺錢好回報父母。以上


過去的就讓她過去吧~

很多壞習慣,很多心理的不平衡與計較,不好的心態,爛掉的土豆就不要一直裝在兜里了吧,我已經在積極改變了 ~????

以前寫的我全刪了,現在看到,覺得負能量太重了,寫出來發泄了出來心裡好受多了,還有這麼多人鼓勵我,謝謝你們的祝福!生活還是向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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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準備考研了,希望來年的時候能給自己一個好的結果,能給大家做一次正能量的榜樣!????


大一那年,我像剖竹子一樣把這三百塊錢生活費細細剖開,一個月三十天,每天可以用卡里的十塊錢,但是飯卡也可以在校園裡的超市裡買東西,如果再買買洗髮水、洗衣粉之類的東西,那一天吃飯都攤不上十塊錢。如果這個月還想買一件衣服,那就得少吃飯了,也許一天只能吃個一兩塊錢,可是為了添一件衣服這也值得吧,不管用在裡面還是用在外面,總歸都是用在自己身上了。我暗暗划算著,已經提前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那已經是八年前了,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後,於國琴便和父親從呂梁山出發,一路上搭乘拖拉機、汽車、火車、摩的等各種交通工具,千里迢迢到蘇南的這所大學報到。父女兩人都是第一次出遠門,都換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像是準備要過年一樣。

膽怯使他們的身體里忽然獲得了一種共同的人格,這使他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驚人地相似,像戴著同一種型號的面具,恐懼、無措,還有最下面一縷明滅可見的期待。


父女倆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不洗臉、不刷牙、不上廁所,因為廁所里都站滿了人,身體排泄功能只好自動關閉。為了不上廁所,父女倆兩天一夜幾乎不敢喝一滴水,只能幹嚼帶在身邊的火燒,往下咽的時候噎得直翻眼白,干硬的火燒簡直能把食道割開。晚上,於國琴貪睡,整個晚上都是她父親靠著抽煙解乏,一邊抽煙一邊吊著眼角看著那捲行李。他固執地覺得會有人趁他們睡著了把行李偷走。於國琴怎麼睡都覺得不舒服,一晚上醒來無數次,腳沒處擱,只能懸著,腫得都要從布鞋裡溢出來了。座位下面像塞麻袋一樣塞滿了人,她知道一腳踩下去一定會準確無誤地踩中一張臉。下面都塞滿了,於是有人像鳥類一樣爬到行李架上去睡覺了。在這密封的綠皮車廂里,人經過疲勞和饑渴的煎煮已經變成了一種沒有尊嚴的液體,無孔不入,只要有一點縫隙就會勢不可當地流進去。


終於,父女倆帶著一身臭烘烘的宿夜氣息,蓬頭垢面地到達了南京火車站。因為兩天一夜沒有喝水,一出火車站,父女倆就像兩頭牲畜一樣四處找水,然而他們發現要喝水只能掏錢買。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雪碧,實在是渴得不能忍受了,她父親居然捨得掏七塊錢買了一大桶雪碧,然後父女倆就站在路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大桶雪碧咕咚咕咚牛飲完了。


父女倆不敢打計程車,理所當然地覺得計程車一定會宰人,覺得摩的貌似安全一點,於是租了一輛摩的灰頭土臉地到了學校,在教學樓前的接待處報了到,又被熱情的師兄師姐領到了女生宿舍樓。父親把她安頓好之後又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咣當咣當回呂梁山了。那天她把父親送走之後出了火車站已經是黃昏,一輪血色的夕陽碩大寧靜地在城市的高樓間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她隱隱約約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是父親坐的那趟火車開走了吧。她不動,站在陌生的人群里久久地看著那輪巨大的夕陽,靜靜等著那列火車的汽笛聲一點一點走遠,一點一點消失。


來學校報到她全身只帶了四百塊錢,像「土改」中被劃分成分一樣,她被順理成章地劃成了歷史系的特困生。學費可以通過申請助學貸款解決,但她還有生活費的問題,最後也是系裡幫她解決了。歷史系一名已經退休的老教授願意資助她,他會在每個月的月初往她飯卡里打三百塊錢的生活費。這名老教授叫廖秋良,是歷史系原來的系主任,著作等身,是中國古代史研究方面的專家。據說他妻子已經病逝多年,有個女兒遠在美國,他一個人生活多年,每屆系裡的新生來了,他都要資助兩個特困生。


於國琴在領到飯卡的那個中午,特意早早跑進食堂,心情頗為忐忑地刷了一下飯卡,她要驗證一下錢給她打進來了沒有。果然,卡裡面已經有了新生的三百塊錢。一個月的伙食突然固化成一張薄薄的卡被她牢牢捏在手裡了,她頓時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徒增了重力,像身體里突然被鑄了個鉛芯子一樣,簡直要被夯實在大地上了。一種巨大的踏實感不顧一切地湧進了她的身體里,一浪高過一浪地沖刷著她,她簡直有些喜極而泣了,恨不得立刻告訴呂梁山上的父母,大學這四年她都算有飯吃了。


她又連忙像剖竹子一樣把這三百塊錢細細剖開,一個月三十天,她每天可以用卡里的十塊錢,但是飯卡也可以在校園裡的超市裡買東西,如果再買買洗髮水、洗衣粉之類的東西,那一天吃飯都攤不上十塊錢。如果這個月還想買一件衣服,那就得少吃飯了,也許一天只能吃個一兩塊錢,可是為了添一件衣服這也值得吧,不管用在裡面還是用在外面,總歸都是用在自己身上了。她暗暗划算著,已經提前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然後,她像參觀展覽館一樣把食堂的所有窗口都暗暗觀察了一遍,比較了一番,最後才折回去點了一盤看中的菜。這盤菜看上去不會太貴,但還算體面,裡面還有些磷光閃現的肉末證明這是盤葷菜。一刷卡,四塊錢,她嚇了一大跳,一天最多才能吃十塊錢,怎麼能一盤菜就吃了四塊錢呢?她看著卡上顯示的那個藍色數字已經變成「296」了,就像滿月忽然被天狗咬了一口,這張薄薄的卡連著她的十指,又直指她的心臟,卡上每少一塊錢,就是在她心上扎一針。她心裡的余痛亂顫,索性就給自己又添了米飯再添了盆湯,大約是要以毒攻毒,多花點錢才能鎮住剛才那點痛。大約是覺得手裡的飯菜還能見得了人,無須躲避,她便和其他學生坐在一起,開始體面地享受這頓午飯。她吃得很慢,好像在和一個即將遠行的人依依惜別一般,總是不忍把手鬆開。周圍的學生坐在這裡真的不過就是吃頓再普通不過的飯,可對她來說,這樣的開頭其實也就是結尾了。葷菜這麼貴,日後為了省出些錢來她恐怕只能打那些最便宜的菜了,從長遠來講,一份冷盤五毛錢還是比較適合她的。


她邊吃邊像做賊一樣窺視著周圍的學生,周圍的學生都很正常,沒有一個人朝她這邊看,這說明她看起來也很正常,沒有缺胳膊少腿,沒有任何殘疾,她身上的廉價衣服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她吃的飯菜也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起碼她現在可以完全混跡於他們中間了,以至於都可以消失在他們中間了。她不由得一陣欣喜,這種在人群中的隱匿忽然讓她感到了一種陌生而嶄新的強大。


她是多麼渴望這種隱身的感覺啊,自從來到這個城市的那一瞬間,她就開始本能地渴望自己能隨時隨地地從人群中隱身。別人隨便看她一眼都具有原子彈爆炸的威力,就是那一眼早就過去了,它的核輻射還是會餘音裊裊地籠罩著她、恐嚇著她。只要別人輕輕掃她一眼,她就不能不從頭到腳再次心驚膽戰地把自己審視一番:又有哪裡出錯了嗎?是她的鬆緊布鞋,還是她的衣服,還是她的整個人就是錯的?那一眼兩眼的目光直直地就把她身上的衣服消化掉了,被他們看上幾眼之後,她就覺得自己已經是赤身裸體地站在人群中了,全身上下一覽無餘。她像一尊裸體的雕塑一樣站在那裡被人參觀著。她在人群里走一圈下來簡直就像是被活活凌遲了一場。所以,每次從人群中解脫出來就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都會有種精疲力竭的感覺,真像是已經死過一次了。

現在,借著這頓午飯的煙幕,她居然真的從人群中成功隱身了。但是她明白,如果以後她像做賊一樣來食堂偷偷打那些最便宜的冷盤,甚至都不吃菜,就偷偷買一個涼饅頭塞進書包里,那麼她立刻就會像一個見了陽光的鬼魅,不想現形都不行,不僅學生會盯著她看,就連那些打飯的師傅都會毫不留情地記住她。在她還沒有走到窗口前,他們就已經殘酷地用塑料袋裝好了一個涼饅頭等著她,然後不等她開口就遞給她:「喏,你的饅頭。」因為他們已經看死了她只敢吃一個涼饅頭。他們看學生看多了,這已經成了他們的樂趣。在校園裡,像她這種生物,唯一的飼料就應該是最便宜的饅頭,就像兔子就只應該吃草,吃了肉那就不是兔子了。


一眼望過去,大學四年她都只能這樣過了,她插翅難逃。


於國琴的肉身坐在吃飯的學生中間,魂魄卻晃晃蕩盪地把大學四年提前遨遊了一遍,她在空中憐憫地看著自己的肉身,心知這具肉身是怎麼也逃不出去了。到最後吃飯的學生都陸續走光了,她還戀戀不捨地坐在那裡,在心裡與這頓短暫奢侈的午飯告別。


此後的一個月都無出左右,果然是按著她的預想進行的。她每天中午在食堂快關門時才溜進食堂,完全是做賊的樣子,在冷盤窗口飛快地打一份冷盤的菜根,因為是剩下的菜根,賣不掉的也就餵豬了,打飯的師傅會慷慨地多給她一些。然後她再躥到另一個窗口迅速地打一個饅頭,接著便躲在食堂一個角落裡狼吞虎咽地把飯吃下去。這時候她最怕碰到的就是同學,要是這同學還過來問她一句「於國琴,你今天吃的什麼?」,那她簡直恨不得立刻就遁地。一看到食堂里還有學生的影子晃動,她便在心裡絕望地狂喊著「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


因為總是最後一個去食堂,再加上早、晚飯通常就是一個饅頭了事,打饅頭的師傅果然很快就把她認下了,她驚恐地發現,在她剛走到窗口時,就有一個涼饅頭從裡面伸了出來:「喏,你的饅頭。」她簡直不寒而慄,就像曾經的一個夢魘突然之間從黑暗中清晰無比地走出來了,纖毫畢見。她一時竟有些恍惚,這到底是夢還是真的?


然而,她畢竟成功地把從牙縫裡省出來的錢買了些其他的東西,洗髮水、擦臉油、衛生紙,還有兩件便宜的衣服。衣服掉色,穿在身上才一天就把身上的皮膚染綠了,晚上她偷偷看了看身體上被染過的膚色,好駭人的綠,蜥蜴似的。無論形式怎麼變化,能量終究守恆,怎麼花都只有這三百塊錢。她像個掘土工一樣把這個坑裡挖出的土填補到另一個坑,不知不覺中身後又多出了一個坑,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每天吃饅頭已經吃得面帶菜色。就是這樣,那張卡仍然在迅速變瘦,她每天心驚肉跳地看著那個藍色的數字在不斷變小變薄,她攔都攔不住。


然而她還有更深的憂慮,她生怕哪天這三百塊錢突然就斷掉了。就像掐斷電源一樣,那邊只要有人輕輕一掐,她這邊就徹底不見天光了。那個資助她的老教授她至今沒見過,終究是個陌生人,她只是寄生在這個陌生人身上的一株蘑菇,過一天是一天,但人家隨時可能把她掰掉。其實她並不想見到這個資助她的老教授,甚至害怕見到他,所以她努力避免去打聽關於他的任何情況。甚至每次把飯卡捏在手裡時,她都會覺得燙手,卻從不敢細細端詳這張卡,像怕照鏡子似的,她生怕從裡面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被人資助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總之,知道他是個好心人就行了。


好在到了下個月初的時候,卡里又如期多出了三百塊錢,就像月牙兒一夜之間長成了滿月。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又一個月的飯有著落了。可是與此同時,她覺得一個看不見臉的神秘的人正站在暗處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在她花卡里的每一分錢的時候也能感覺到這個人正看著她。他像個魂魄一樣無孔不入地跟著她。就是因為這每個月的三百塊錢,她逐漸感覺到她和這個看不見臉的人之間正有一種奇怪的血肉聯繫在慢慢建立,就像是她每花掉一分錢,就有一塊磚頭在他們周圍築起來,一塊磚一塊磚地壘起來,漸漸把他們夯實在了中間。然而她又根本無從找到他,只有在她花錢的時候才會突然覺得,那個人正站在她的骨骼里、血液里,他好像一直就住在她的身體里,她根本不可能擺脫他。


這感覺讓她覺得恐懼而羞恥,在花每一分錢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是在被監視著,在本質上這終究與乞討無異。這個時候她就會不停地和自己說,忍一下,忍一下,四年算個什麼,等畢業以後,畢業以後掙到工資了就好了。到那個時候她才能從這個隱形人身邊真正逃走吧。


她只恨大學過得太慢,彷彿存心要扣押著她讓她慢慢受辱一樣,她恨不得把四年摺疊成四天過完才好。好在她因為沒有別的寄託和可炫耀的資本,只能把精力和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同學周末聚會的時候,她就找個借口躲到圖書館去看書,其實是為了逃避出那份子錢,從不出去逛街自然也是為了避免花錢。別的女生買了什麼新衣服在宿舍里炫耀的時候,她從不湊過去看一眼,等同宿舍女生都圍上去品頭論足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床上捧著一本書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對每一個字都要像面目生疏一樣看上半天,認真得像個剛能識字的小學生。不過,她臉上倒是風平浪靜,幾乎沒有內容,也看不出什麼痛苦的神情。她是真的不痛苦,因為人再嫉妒再掙扎也就能嫉妒掙扎那麼一小會兒,人心是塊肉,又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礦井。她悟性很好,知道改變不了現狀便提前讓自己的心進入了休眠狀態,就像一隻冬眠的動物,耐心地等待著漫長的冬天過完。既是冬眠,最怕的就是有強光照進來,一切光對她來說都是提醒,提醒她提前出洞穴。外面還是冰天雪地啊。這根本就是陰謀。

可是,居然還是有人存心要用明晃晃的手電筒往她臉上照,要把她從賴以生存的洞穴里趕出來。多麼殘忍。

開學一個多月的時候,系裡讓貧困生們報名參加勤工儉學,也就是打掃一下教室整理一下圖書館什麼的,一個月能補助百十來塊錢。為了這百十來塊錢,於國琴也報了名。這天輔導員對她說,系裡有兩個退休的老教授沒人照顧,其中一個就是資助她生活費的廖秋良教授。系裡打算安排兩個學生去老教授家裡幫忙做做家務,打掃一下衛生,一個星期去一次,系裡就安排她去廖秋良教授家裡,廖教授也同意了。末了,輔導員說:「這也算是對老教授資助你們貧困生的一種回報吧。」她驚恐地聽完了這個消息,她的第一反應是,還是要和這個隱身人見面了,這麼快?快得簡直讓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絕,事實上她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她像服毒一樣,狠狠心便答應了。是啊,拿人手短,終究是要還的。不過,有個回報也好,省得整天花著別人的錢心虛。


那個周五的下午,按照約好的時間,下課之後,於國琴便從教學樓出來,走了段長長的林蔭路。路上人很少,路兩旁都是高大的懸鈴木,樹影斑駁地落在路上,像落了一地硬幣。樹影又篩落在她身上,把她截成一段一段、明滅不定的。她一邊走一邊伸出一隻手,想接住一片正飄下來的落葉。然而在觸到那落葉的一瞬間,她心裡猛地驚了一下,秋天已經到了。此時的呂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棗和沙棘落了一地,鳥兒飛過來一口一口啄著吃,天空正藍得驚心動魄。


前面是個小花園,她從裡面橫穿過去,花園裡零星地開著鳶尾和雛菊,空氣里滿是桂花的香味。出了花園繞近道便拐到了學校後面的家屬區,她問了問廖秋良教授家在哪兒。別人指給她,就是後面那棟白色的四層樓。離廖秋良家越近,她心裡越緊張,到爬樓梯的時候,心簡直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花了他的錢,他會怎麼對她?剛剛爬上二樓,她就看到門口有個頭髮花白穿著整齊的老人已經站在那裡等著她了。老教授居然在門外等著她,這讓她更加惶恐。她站到他面前,不知道該怎樣謙恭才好,她氣喘吁吁,反覆絞著兩隻手,像受刑一樣,嘴裡磕絆了半天終於低著頭哼出了三個字:「廖老師。」


廖秋良說了句「是於國琴吧」,便把她讓了進去,倒算和藹。廖秋良家裡陳設很簡單,到處是書,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高高聳到了天花板上,猛一進來還以為進了圖書館。屋裡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於國琴想了想才意識到,這是一種老人才會有的氣味。她進了屋都不敢往周圍細看,異常緊張地站在那裡,手腳和目光都是多餘的,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像一個終於挨到被提審的囚犯,雖然還生死不明,但光是這恐懼就夠她死個十次八次了。眼前這個老人說穿了其實就是她的債主,她不能不怕他。雖然進大學還不足兩個月,但每過一天她就會欠他一分,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她分明已經有了債台高築的感覺。逃也無處可逃,她只能站在那裡巴巴地等著他給她分配幹什麼活兒,讓她乾的活兒越多,她越高興,她巴不得多干點,再臟再累她也願意。只要給他幹了活兒,他也就無權俯視她了吧,因為這樣她就不算是乞討了。


然後她又聽見了廖秋良的聲音,他對她說:「不著急,先吃飯,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間,等你回去了食堂都沒有飯了,吃完飯再做也不遲。」她心裡又是一驚,像是怕有陷阱一樣。廖秋良已經坐到沙發邊了,又對她說:「孩子,過來先吃點飯,你沒來時我都把飯做好了。」他居然叫她「孩子」,這讓她又惶恐又感動。她一邊慢慢挪到了沙發跟前,一邊偷偷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廖秋良指了指兩張沙發中間的那張茶几,說:「今天就在我家裡隨便吃點飯吧,這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於國琴一低頭才發現黑色的茶几上早已擺好了四個雪白的盤子,棋譜似的。四道菜毫無聲息地蟄伏在那裡,就像一道已經設好的機關——一道豆豉魚,一道炸丸子,一道白醋洋蔥,一道鹽水煮花生。她嘴裡分泌出了唾液,心裡卻由不得更加緊張。這時候,廖秋良擰開一隻白鐵皮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盅酒。他並沒有給她倒酒,只是捏著酒盅向著虛無中碰了一下杯,然後就倒進了自己嘴裡。


她終於坐下了,他催她吃菜,自己卻並不動筷子,只抽了兩口煙,接著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抽幾口煙後緊接著倒第三杯。兩個人半天沒說話,倒像事先就分好工一樣,一個專門吃菜,一個專門喝酒。她戰戰兢兢地吃了兩口,又停住,但放下筷子,手又閑著,好像坐在這裡就為了冷眼旁觀一樣,也是不妥,她只好若有若無地吃一點嚼半天,再吃一點。而事實上她的腸胃被眼前的食物空前刺激著卻得不到滿足,正在她肚子里絕望地掙扎著。她一隻手捏著筷子一隻手偷偷摁著肚子,生怕肚子里發出不爭氣的咕咕聲,正吃著飯卻餓成這樣?活像只大飯桶。其實現在就是給她一大鍋紅燒肉她都能吃下去。是啊,一年到頭幾乎和葷腥絕緣,就像老光棍兒見了女色就難以自持一樣,她見到葷腥的時候眼睛裡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漠然和恬適,即使有,也是裝出來的。她深信一個人只要腸胃被滿足了就不存在貪婪,就像一個天主教徒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戰爭一樣。可是現在,她只能死掐住腹中的飢餓,絕望地裝下去,裝作對食物不感興趣,裝作她根本就不想吃。


這完全是受刑。她每次偷偷瞟他一眼的時候,都看到他正微笑地看著她,他幾乎不吃東西,偶爾才拈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裡,一粒花生米還要嚼好長時間,像牛反芻似的。其餘時間他都在一口煙一口酒,就像是就著香煙在喝酒。在老家的時候,於國琴見過有人就著鹹菜喝酒,有人就著一棵大蔥喝酒,有人就著瓜子喝酒,還有人就著一隻梨喝酒,這就著香煙喝酒的她還是頭一次見。然而最讓她害怕的還是他的微笑,就像她正站在一扇神秘的門前卻不知道門後究竟藏著什麼,會有什麼東西突然跳出來。她是真的怕他,因為他捏著她的七寸。她恨不得立刻衝到廚房幫他刷碗去,那也比坐在這裡舒服。她眼巴巴地等著他結束,可是他顯然並不著急。他又喝了一口酒,做出了一副努力要和她閑聊的樣子:「聽系裡說你家在呂梁山區?我沒去過,你們那裡都吃些什麼?」


她審視著他這句話,他想幹什麼?但是既然她每月要花他三百塊錢,那他問什麼都是理所應當的吧。那就給他講講呂梁山,也讓他知道一下她為什麼連這三百塊錢都需要。


她說,在她家鄉那裡至今都是一天吃兩頓飯,一年就有大半年時間靠吃鹹菜過日子。呂梁山上因為缺水,蔬菜很稀缺,為了節省蔬菜,家家戶戶在夏天蔬菜最多的時候狠狠腌上兩大瓮鹹菜,那種大瓮立起來比人還高,取鹹菜的時候人必得踩個板凳趴到瓮口才能夠著,一不小心就會栽進去。鹹菜瓮里的內容也是依季節的不同而變化著的,夏天的時候瓮里扔著茄子、豆角、辣椒、胡芹、芫荽,秋天的時候瓮里補上蘿蔔、荸薺、白菜,等到菜滿得快溢出瓮口的時候,拿一塊大青石壓在上面,這大青石有專門的名字,就叫鹹菜石,必須得找那些巨大而端莊、顏色又勻稱的石頭才可以鎮住鹹菜,鹹菜石像鎖一樣壓在眾鹹菜上面。呂梁山上的人整整一個冬天就是靠這些鹹菜和土豆過活,一大碗莜麵上蓋上幾塊鹹菜就是一頓飯。等到春天的時候,還要把一部分已經發酵好的鹹菜從瓮里撈出來,先煮再曬,等晒成深紅色的時候,鹹菜就老了,名字也變成了老鹹菜。老鹹菜軟得像肉一樣,一塊一塊串起來,串成一串往屋檐下一掛,晚上喝小米粥的時候,隨手扯下一根腌蘿蔔就著粥稀里嘩啦吃完也是一頓飯。那些繼續發酵的鹹菜在夏天的時候會生滿白色的肉蛆,瓮里密密麻麻地遊動著一層白色的蛆。鹹菜還是撈出來照吃不誤,還有的人專門喜歡吃蛆,且美其名曰「肉芽」。山裡人的說法,菜、米、面里生出來的蛆,肚子里還是菜,還是米、面,吃了它們和吃菜、吃米、吃面沒有什麼區別。

她絮絮地講著想博得他一笑。可是說到這裡,她卻突然停住了,兩個人之間突然出現了一段短暫堅硬的空白。一陣飢餓襲來,她有些頭暈,簡直坐都坐不穩了,這個時候她有些恍惚,還有些心酸,疑心自己究竟在幹什麼,真像個馬戲團的小丑一樣,這分明是費勁八百地討好,以此來寬慰自己那三百塊錢所得不虛?可能是因為剛才講話用多了力氣,這時候腹中的飢餓再也拴不住了,它自己跑出來沖著她和他狂吠不止,她已經來不及制止它的聲音了,連坐在對面的廖秋良都清楚地聽見了。她先是一陣尷尬、臉紅,緊接著便是一陣悲從中來。她簡直恨不得奪門而逃,卻聽見他說:「孩子,你趕緊吃飯啊,別只顧了說話,快吃快吃。」他像是比她還尷尬,不容她說話便緊接著又說,「有學生來我這裡吃飯我都是歡迎的。聽系裡說了你的情況之後,我就老想著什麼時候把你叫來吃個飯,稍微改善一下你的伙食,就怕你不願意。你今天能來,我真是高興。你看我家裡就我一個人,以後你什麼時候想來就來,你想自己做什麼吃都可以。」


她不再說話,重新拿起筷子時覺得筷子也好似生鏽了一般,但因為剛剛已經付出了勞動,她便多少心安理得了一些。她極力對他微笑著,以示感謝。在他的目光下,她安安靜靜地吃了兩口菜,筷子還沒放下,正噙著滿嘴的菜,她的淚忽然下來了。


這頓飯就此結束,她把自己關在廚房裡洗了碗,擦了油煙機,掃了地,然後又把客廳里四處亂扔的書收拾了一番,掃地、拖地,把屋子打掃完之後她便趕緊告辭,說是還要去上晚自習。廖秋良也不留她,只說下個星期歡迎她再來。然後她便迅速從他屋子裡逃了出來,其實她晚上並沒有什麼急事,卻還是一路狂奔。她一邊狂奔一邊慶祝自己今天刑滿釋放。她心裡卻悲哀地明白,下個星期轉眼就到,這種苦役分明就沒有盡頭。


果然,轉眼又是周五,又該到廖秋良家裡了。星期五這天一大早起來她就開始安慰自己,去吧,怎麼能不去呢?就當是在還債,花了人家的錢怎麼能白花?到下午的時候,她已經說服了自己,把自己哄勸妥帖了。為了不在他家吃飯,她提前去食堂買了個饅頭放到了書包里,然後便向廖秋良家走去。該穿過小花園了。走進小花園中間的亭子里時,她站住了,四下看看沒有人,便坐在亭子里掏出了書包裡面的饅頭,她一邊低著頭假裝看湖面上的殘荷,一邊偷偷摸摸地狼吞虎咽地啃饅頭,因為頓頓饅頭,早吃順了,只幾口便全吃下去了,倒也不費力。她一邊吃一邊暗暗祈禱這時候千萬不要有人來小花園,更不要進亭子里來。還好,真沒有人進來。一吃完饅頭,她就快速站起來,清理了一下掉在身上的饅頭屑,又掏出小鏡子審視了一下嘴角有沒有吃過饅頭的痕迹,簡直像在毀屍滅跡。又看看周圍沒有人,這才放心地溜出小花園,拐進家屬區,又一次來到廖秋良家裡。


在路上她已經想好了這次一進門就先打掃衛生,打掃完就走人,速戰速決。她進去時,廖秋良正戴著眼鏡看書,他看書的樣子讓她忽然心生安全感。因為沒有開窗的緣故,屋子裡流動著一種黏稠的暖意,一切看起來都很祥和,沒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在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的時候,已經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擺好的飯菜。她恐懼地盯著桌子上的菜,像看著即將用在自己身上的刑具一般。這時候廖秋良已經放下書站起來了,他對她說:「孩子,還是先吃了飯再做其他的,人總不能不吃飯的,在我這裡你不用客氣的。」於國琴慌忙擺手:「廖老師,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經在食堂吃過了,我是吃過了才來的。」她說完這句話,廖秋良似乎有些微微的詫異,好像她說錯了什麼。他似乎想掩飾自己臉上的這種表情,把已經摘下來的眼鏡又戴了上去,戴上去又覺得有什麼不妥,於是又摘下來拿在手裡,好像那眼鏡是他的一件道具。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突然聲音比平時略高亢了一些,好像沒有緣由地興奮著,但語調略呆了一點,他說:「已經吃過了啊……那就不吃了,不吃了。」

他訕訕地彎腰收拾桌上的兩雙筷子,似乎不願意讓她看見。於國琴盯著桌上的兩雙筷子,忽然明白了,她能陪他吃一次晚飯,他其實是高興的。可是今天,她讓他失望了,因為她有備而來,連一起吃飯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他一隻手拿著眼鏡,一隻手拿著筷子,像個小孩子抓著兩件救命的玩具。他縮在沙發里,看起來突然變得很薄很薄,像一張紙一樣貼在那裡。她突然之間就在心裡生出了一種憐憫,還有一種奇異的得勝感。雖然只有那麼細細的一縷,可是就這一縷東西就已經夠讓她心生舒服了,與此同時她又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很蒼涼的安寧正從他們兩個人中間生出來。周圍一下就變得安靜了,他們兩個人一坐一站,靜靜地在暮色中對峙著。然後,她走過去,坐在了他對面的沙發上,她寬容大度地對他說:「我吃過了也可以陪您再吃點。」


屋裡的光線已經開始慢慢轉暗了,還沒有來得及開燈,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坐著就覺得對方開始面目模糊了。她巴不得他不要開燈,她喜歡黃昏時的光線,暮色給她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荒蕪、空曠,但是安全。她在這暮色中可以順流而下,自得其樂。


他任性地把菜夾在她碗里,說:「你吃你吃。」她心裡暗暗笑著,知道他在懲罰她,懲罰她居然先把晚飯吃過了才來。這點小任性使他今晚看起來出奇地柔軟和可憐,她想,這麼多年裡他一個人過,確實連個可以任性的機會都沒有。上了講台他是教授,下了講台他還是教授,他只能被高高地祭起來,沒有人會給他一絲一毫可以任性的機會,他連想都不用想。現在,他在她面前突然幻化成了一個滿臉皺紋戴著花鏡的老小孩,這種感覺讓她對他有些憐憫,還有些淡淡的厭惡。


為了補償他,她還陪他喝了兩杯酒。呂梁山上不長別的水果,只有耐旱的紅棗和沙棘,秋天的時候家家戶戶會用吃不完的紅棗釀春燒酒,酒色血紅,棗香撲鼻。過年的時候,女人就著瓜子稍微一喝就能喝下一兩斤春燒酒去,像喝水一樣。兩杯酒下去,外面那層最生最硬的殼慢慢被撬開了,兩個人便都有了些信馬由韁的舒泰和吃飽喝足後的昏昏欲睡。屋裡仍然沒有開燈,他們任憑它暗下去,暗下去,任憑它掉到最深不見底、最不見人煙的地方去,就只剩下他們兩個才好。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先是小心地試探著對方,像兩隻伸出觸角接頭的蝸牛。漸漸地,漸漸地,兩隻孤獨的蝸牛藉助著酒精的力量都緩緩地從殼裡爬出來了。


他問她:「你們呂梁山上最好的吃食是什麼?」他好像在沒話找話。

她說:「油糕。」


小時候,就是在夢裡她也經常會夢到油糕。在呂梁山上,逢年過節最好的吃食就是油糕。呂梁山上的男人有一句民歌是專門唱給女人聽的,「油炸糕,板雞雞,世上兩樣好東西」。可見山裡人對食、色的渴望。還有民歌說「死了好,死了好,又吃饃饃又吃糕」。村裡如果有老人去世,除了孝子半真半假的悲痛外,其他人都是喪而不哀的,擠來奔喪其實都是等著吃油糕的。他們一個個袖著手眼巴巴地等著油糕出鍋,在死過人的主家面前毫不掩飾盼望吃糕的眼神和心情。山裡還有專門的糕匠,婚喪嫁娶時都要被請去領軍擔綱,在村裡地位很高。其實糕匠來做活兒並沒有經濟報酬,只有事後主家贈送的十個油糕,但在山裡這已經是很體面的待遇了。糕面蒸熟後,糕匠赤膊上陣,雙手舉起熟糕面用力摔在糕案上,這叫摔糕,糕面不摔不好吃。摔糕時響聲巨大,方圓十里都聽得清清楚楚,幸虧糕案都是用棗木做的,厚有三寸,長約人高,看起來頗像棺材板。完事之後,糕匠帶著自己的十個糕,背上棺材板一樣的糕案離開,再落腳下一家。


聽到這裡,他哈哈笑了起來,好像心甘情願地讓自己朝著一個小孩子的方向滑去。她看著他的笑有些微微的安慰,同時又有些無法遏制的厭惡。廖秋良讓她吃菜,他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向空中舉了一下,喝乾了。


她說:「廖老師,您為什麼每次喝酒的時候都要向空中舉一下杯?」


廖秋良笑著說:「自從退休後,每天除了看看書寫寫東西,唯一的娛樂也就是黃昏時自己和自己喝兩杯小酒。可我總覺得一個人喝酒不如兩個知音對酌,所以喝酒的時候我就總是假想著我對面正坐著一個人,正陪著我喝酒。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真是老了,獨自喝酒的時候我會坐在這裡把過去的事情隨便拎出一件來,在腦子裡溫習一遍,像放電影一樣再放一遍,有時想著想著我會獨自笑起來,還會自言自語。我經常坐在這裡自己給自己放電影,一個人看的電影。」


於國琴有些心酸了,她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問:「廖老師,你一個人這麼多年就不孤單嗎?」


廖秋良看著旁邊的那張沙發,說:「我妻子已經去世十幾年了,可是我至今仍然會看到她經常坐在這張沙發上,就像她活著時一樣。」


於國琴也向那張沙發看了一眼。空的。她一陣不寒而慄。


廖秋良慢慢抽了一口煙,說:「孩子,孤獨是人最本質上的常態,無法改變的。我女兒不到二十歲就離開我出國了,現在她已經是麻省理工學院的老師了。她臨出國的時候我就告訴她,你要早些離開我,不然如果有一天我突然離開你了,你在這個世界上會更孤獨。不過,宇宙間一切有形的東西反而可能是最虛空的,佛家不是說嗎,『照見五蘊皆空』。而那些最虛的東西也許就是世界的本質。所以,孩子,在這個世界上不要過分懼怕孤獨。」


於國琴靜靜縮在一團陰影里不動,兩個人都靜靜坐著,半天沒動。

下次再到廖秋良家裡的時候,於國琴不敢提前吃飯了,她知道廖秋良肯定在等她,更重要的是,她已經知道,他需要她和他一起吃飯。這次,在兩個人吃飯時,廖秋良像個慈祥的長者一樣又問她:「孩子,你家裡人都還好嗎?」


於國琴沉默了半天,神情有些古怪,片刻之後她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抬頭看著他,說:「拉偏套您知道嗎?這是大山裡多麼古老的一種營生。為什麼叫拉偏套呢?就像一匹馬,雖然架著主轅,但也可以拉上偏套,其實就是兼職的意思。


「在呂梁山的大山深處,很多女人就是靠做這個養家糊口的。大山裡的女人只要結過婚,就一人戴一頂藍色的帽子,把頭髮包起來,一方面是為了避免頭髮髒得快,可以少洗幾次,另一方面也是一種標誌,標誌著這個女人可以拉偏套了,這樣其他男人才能找上門來,就像妓院門口掛出的紅燈籠做招牌用。如果家裡有個女人在拉偏套,那男人就是什麼都不做,一家人也基本活得了。男人只管每天白天袖著兩隻手往路邊一戳,扯著祖宗八代以上的閑話,數著來來往往的汽車,一見到有汽車過來,就拚命把自己家的雞和狗往車輪下趕,逼著家畜去碰瓷。如果有汽車碾死一隻雞或一隻狗,就可以訛車主幾百塊錢,算是有了兩個月的花銷。男人晚上就給自己的女人拉皮條,幫自己的女人拉拉客。來光顧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還有從縣裡特意跑來體驗野味的,還有深山裡的那些煤礦里的工人領了工錢就定期過來解決一下生活所需,泄泄火。就是本村來的男人也分光棍兒和有老婆的,別說是光棍兒,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來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裡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絕不會管自己男人一個字的,她們根本不把這當回事,你愛和誰睡就和誰睡去。男人們自然也不會怕老婆,還會數落自己的老婆,有本事你也拉偏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來能拉多少,看看人家多能耐。所以在山裡人心目中,拉偏套絕不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偏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裡的主勞力一樣,自己的男人、公婆也得敬著幾分。」


屋裡沒有開燈,兩個人也都沒有去開燈的意思。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是感覺他的目光在暗處分外明亮。


她繼續道:「山裡的女人拉的偏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為拉得越多就說明這個女人漂亮,有能耐,體力好,床上功夫也十分了得。其他女人難以望其項背。山裡的女人只要一結婚就都恨不得能做這個營生,因為一年到頭在地里扒食,最後也收不下幾筐土豆和莜麵。如果拉了偏套,男人走的時候有錢的留錢,實在沒錢的白面、大米、大白菜、土豆也要留半口袋。而且這活兒操作簡單,技術含量有限,只要往炕上一躺就行,多數女人都幹得了。最受女人歡迎的還是那些礦工。這些鑽在深山裡的礦工大多數都是外地人,常年見不到女人,山裡那些拉偏套的女人則幫這些出門在外的礦工解決了這個大問題。所以礦工去找女人都是捨得花錢的,尤其有了長期業務關係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著女人家裡什麼活兒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鍋里吃飯,根本不把自己當外人。農忙時節他們還會主動到女人家的地里幫著干農活兒,經常是十來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在同一塊地里幹活兒,男人一邊幹活兒一邊互相打招呼。幾畝莜麥都收好了,女人還不知道是誰幫著收的。」


聽到這裡,廖秋良微笑著,輕輕地、異樣地「哦」了一聲。她停住了,看著他。他用手把頭髮向後攏了攏,遲疑了幾秒鐘,然後又抬起頭,怯怯地、急迫地看著她:「然後呢?」


她心裡什麼地方抽搐了一下,但是她繼續說道:「山裡家家戶戶都住窯洞,窯洞里都是那種長得像要上天入地的大土炕,夠十幾個人在上面打滾,全家男女老少都睡在一張炕上。女人晚上拉偏套的時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並不迴避。該怎麼睡還怎麼睡,家人和客人都睡在一張炕上。炕這頭折騰得天翻地覆,呼爹喊娘,幾乎快把炕壓塌了,炕那頭幾個孩子睡得又死又香,自己的男人則更是早已經打起了呼嚕。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也是這樣夜夜睡在母親身邊聽著母親一聲高過一聲的叫喚,還未嫁人就對這些事爛熟於心了。只要嫁人了便也像母親一樣戴起帽子開始拉偏套,所以拉偏套的傳統在呂梁山上才會薪火相傳。然後女人把這靠拉偏套賺來的錢供孩子上學,孝敬公婆,給男人買新衣服、買酒,養活一大家子。所以拉偏套最多的女人不僅受男人尊敬,也受女人尊敬,地位相當高。」


說到這裡,她突然又停住了,用一種近於挑釁的目光直直看著廖秋良。他與她對視了幾秒鐘,忽然把目光移開了。但剛才他眼睛裡那點明亮像炭火的灰燼一樣仍然炙烤著她,使她不能不在心裡恐懼和冷笑。她側著臉鋒利地追著他的眼睛:「您覺得這些女人……可憐嗎?」語氣很平靜,但兩個人都能聽得出這層平靜很薄很脆,這層薄薄的平靜忽然間讓兩個人都打了個寒戰。廖秋良略略遲疑了幾秒鐘,然後他慢慢說:「不,我很尊敬她們。這些獨特文化的形成是因為你們那裡太封閉,山高路遠,不易受外界影響,就像那些獨立的大陸板塊上能保留一些獨特的生物。只要不出大山,她們會生活得很好,內心也很平靜,在一種獨特的文明中有尊嚴也有價值,她們甚至都很強大。」


於國琴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她的語氣急促,像是在趕路一樣一分鐘都不能耽擱。她追著他的眼睛:「那您覺得,她們的女兒,那些一直和母親躺在一張炕上的女孩子,如果她們長大了,有一天離開大山了,她們又會怎麼樣?」廖秋良沒有說話,他眼睛裡的那點明亮正一點一點地熄滅,好像被罩在大霧裡的燈光。他微微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她頓了頓,看了看周圍,像是要看看周圍還有沒有別的人一樣,然後她快速地、堅硬地、狠狠地往下說去,好像生怕被他打斷了就說不下去了:「您心裡猜得不錯,我媽當年也是做這個的。晚上,我們全家七口人就睡在一張炕上,而且,我就睡在離我媽最近的地方……」廖秋良只是坐著,半天沒有說話,甚至一動都沒有動,她只能就著窗外灑進來的燈光看到他一個毛茸茸的輪廓。他的影子看上去安詳、脆弱,還有一點蒼老。


於國琴把目光移向了窗外那潭幽深的黑暗,繼續說:「您還想聽嗎?我再給您講講我的哥哥。我上大學家裡不給我一分錢的生活費,難道他不知道嗎?我上大學之後,他居然好意思三番五次地問我要錢,居然問我一個身無分文的學生要錢,時不時讓我給他寄過去一兩百塊錢說他要急用。還有我妹妹,眼巴巴地說等著我回去,你以為她真的就那麼想我嗎?她只想著讓我給她買東西回去。還有我嫂子,我去她家的時候,她居然當著我的面就把桌子上的幾塊糖收起來鎖進了柜子,好像我是個賊,在偷吃她家的東西時被她捉住了。這就是我的家人。」

她像存心自虐一樣越說越過癮,她簡直停不下對他的這種傾倒,話越說越多,到最後簡直近於癲狂的狀態了,大約是因為平時什麼都悶在自己心裡,生怕被人別窺視到,還以為永不得出世了。不想,今天卻是自己親手把它們都刨出來了。


她把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從呂梁山裡刨了出來,七零八落扔了一地。最後,她終於不再往下說了,坐在那裡麻木而疲憊,看著親人的碎片遍地都是。


但她必須承認現在她有一種陌生而奇異的解脫感,這是從未有過的。是的,在這個晚上,她願意犧牲他們,除了為著她自己的傾訴,大約也是為了讓眼前這個老人能對她有一點真心誠意的同情吧,她必須承認她需要這點東西,只有這樣才能使她接受起他那點施捨來不至於顯得無恥。


母親成了她的祭品,她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像一炷香一樣被點著了,然後化成一道青煙向著空中飛去,眼看就要消散不見了。她的淚忽然下來了,彷彿真的在與自己的母親道別一樣。她怎麼能不明白,她之所以要出賣自己的母親,卻是因為,她其實是多麼渴望與拉偏套的母親劃開界限啊。


這種罪惡感襲擊著她,她必須更殘酷地對待自己才能減少心中的一點點罪惡感。


忽然,她自己對自己遲鈍地笑了笑,說:「其實我有什麼好裝的,我還能裝成什麼?這年頭,是處女的恨不得在額頭上刻行字,我可是處女,我還純著呢,所以我有資格對男人提出更多的要求。離過婚的女人恨不得在身上貼上標籤,我有車、有房、有婚史,男人跟了我少奮鬥二十年,歡迎入住。談戀愛都談傷了還沒結成婚的剩女只好說,別人都裝處,我裝經驗豐富算了。人人都會裝。其實,和您說句實話,我恨不得裝無恥,因為這樣我會更容易活下去。可是,我裝不出來。原來,連裝無恥都是一件艱苦的事情。」


她在黑暗中淚光閃閃地看著他。像是過了許久,他突然對她說了一句話:「你是個好孩子。」

他們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後是她先站了起來,起身開燈,低頭收拾碗筷。然後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間,盡職盡責的樣子。借著這個時間她讓自己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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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不上多窮,就是條件算不上好的普通家庭。非常直觀的例子就是想買個麵包做第二天早飯,想想好一點的要七八塊,而食堂三塊錢就可以解決了,就咬咬牙算了。


那是真的很慘的體驗了 懷疑人生

就這麼說吧 衣服淘寶地攤貨 秋冬換著

吃飯 只能在食堂 當然也可以偶爾外邊小攤販上

兼職 那是必須的 廉價不說競爭還大

旅遊 ,購物,逛街,你想都別想。能在外邊吃頓水煮都要瞞著家裡偷偷摸摸

戀愛 都這麼窮了你還會想要戀愛?我是不敢 我怕人家看不起我

總之 是個倒霉又悲催的體驗 你有的大家都有,你沒有的大家也有。人家的大學能看海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你的大學就是窮鬼一個,從這家電子廠換到另一家玩具廠。

你會看到你的同學們不僅生活水平早早奔到了小康,而且磕家歡樂,感情融洽。在學校里冷到熱到了,粑粑麻麻爺爺奶奶這裡心疼那裡心疼。

你呢? 暑假寒假日日打工還要被罵。為什麼掙這點錢?為什麼花這麼多在外面?好吧,既然暑假打了工,生活費我就不給了。你看人家誰誰誰,家裡才給400一月照樣過?要是你敢訴苦,迎接你的更是狂風暴雨。你的媽媽會白你一眼,質問你為什麼別人能做你不行,為什麼別人不辛苦就你辛苦?

這就好比遊戲闖關,人家裝備充足火力全開,你打開裝備袋一看他丫的只有一點醫用繃帶。

你以為我在嚇你?這全他丫都是我的生活。我也是醉了(?′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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