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購得一套五冊《李商隱詩歌集解》，原先在圖書館借閱過破損不堪的藏本。近些日撫書再品。偶翻至《無題·其二》：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緣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竟有些情難自禁……

義山詩不僅是意象堆砌所帶來的美感念念不忘，傷感之情無不入懷，浪漫之思無不植心。很多詩還寄寓了他懷才不遇，政治抱負不得施展，渴望得到賢人明君重用的訴求。某種程度上秉承了屈原借香草美人抒寫難於見容於世的政治抱負的春秋筆法。而且，很多詩句濃縮了無窮意象，可做多重解釋，具有多向性思維和朦朧美的特質。是對文人審美能力的挑戰，他的很多詩句至今無確解。經典句子如：「錦瑟」詩中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天日暖玉生煙」就有38種解釋。

《無題·其二》中的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吸井回」之句，亦存諸多爭議至今尚未有正解。此句難度與「錦瑟」詩有得一拼。可以有多向性的理解。甚至不解其意，卻意象曼妙邈遠。「金蟾」之句怎麼理解？斷然不是膚淺如有論者所說「該詩是寫女主人公在愛情上遭受挫折，追懷往日愛情所表現的對幻滅的憤懣和無可奈何的悲哀，但自己又無力抑止住對情人的思念，阻止與花爭發的愛情之火」這般女性視界。

了解義山詩歌創作的，一般都知曉義山詩有兩類，一類是與傳統詩歌相近的，一類是有他自己特色的。有他自己特色類的，就是指他用諸多典故、神話疊加於詩句間，至於他究竟要表達什麼樣的感情、什麼樣的事件，我們很難說明白的這一類。其《無題》詩大都屬於這一類。對於他這一類詩的理解，我們不宜用理性去說明，追求理解得很具體，而應該從詩中的形象、用典故的口吻、結構去理解，去追尋作者通過意象所要傳達的感觸。

例如此詩中的「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的「金蟾」與「玉虎」，考證的理解：金蟾是一種蟾狀的香爐；玉虎，是用玉石裝飾的虎狀的轆轤。這些事物，在詩詞中也經常與男女歡愛聯繫在一起。如南朝樂府《楊叛兒》中，有「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這樣動情的描寫，牛嶠的《菩薩蠻》中，也有「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的句子。但它們在義山詩中，含義卻遠沒有這樣清晰。它們不是直接的抒情，而是一種深隱的暗示，是以意象的色彩給我們一種感情的指向。它不是向我們訴說著什麼。表面似乎是引發讀者對美好愛情的聯想，實則另有深意。

此詩直解的意思是：春天來了，把草木喚醒了，把昆蟲也喚醒了，把所有的生命、感情都喚醒了。看到花開，你心裡邊的感情也跟花一樣開放了。但，你那份春天覺醒的、多情的感情不要跟花一樣爭著開放，因為你把這麼熱烈、深刻的感情投入進去，你最後落到的下場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你每一寸相思的愛情、你燃燒的結果是變成灰燼。讓讀者感覺他的內心世界迷茫無奈，當然也充滿真摯之美。但這僅是一層意思。

我對《無題·其二》如下：香爐雖閉，而金蟾可以嚙通之；井水雖深，而玉虎可以吸引之。（喻世事即使深閉牢固，皆可趨快捷方式，暗相援引也，只要功夫深------）。然須有條件。如後句所言：賈氏窺簾乃惜年少；宓妃薦枕，乃憐奇才。今我（商隱）已非少年，而又無憐才者。徒為熱中何益乎？故有結句，如怨如訴，黯然凄絕。全詩借寫情戀而實哀嘆未遇賢人賞識，求功名不得之心境。

此詩因「東風細雨」而興起「輕雷」，此「輕雷」非真雷，心切而聞音（「雷隱隱，感妾心。側耳傾聽非車音」）極言盼朝廷來人啟用之心境。雖世事皆存融通之可能，但須有條件（前已述及），而我（商隱）有何哉！既不年少，又少人識我。轉念至此，則「春心」（寸心也，不要拘泥字眼，古人好借字）灰燼。一副不遇血淚，雙手掬出，何嘗是艷作？

當然也有資料顯示，義山一生也為情所困，為情所累，他結情道姑、深情髮妻，迷情宮女、亂情歌妓、傾情小妾。所以，他一生應該既有情感失意的至深之情，亦有仕途不遇的至苦之痛，這種內在豐富而深切的身世體驗與感受，加之以義山與生俱來的一份深情銳感，鬱結鍾懷，才凝結了意境很美、幽傷飄眇、言外之意不盡，耐人尋味的詩篇。所以，既然他的詩中的情感是多位一體的，對他的詩的理解也應是多向的，興許這樣才能完整把握詩人的真正寓意吧。

剛要收筆忽又想起義山「碧城」中的爭議詩句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一句展示星河斑斕、壯闊華美之景象，以前讀的時候就很喜歡。曾查了資料，有人把它解讀為是「君門難進之詞」或「詠唐時貴主事」 ，有人把它解讀為暗寫（李商隱和宋華陽）由暮至朝的幽會，見星沉海底，天將破曉，良時已逝，又將別離，兩人當窗隔座，相對黯然，不免悵然。「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表現對幽會的留戀盤桓，難捨情緣。有人則稱此詩描述的是仙境之美滿並隱言仙凡之阻隔，言說「一生長對水精盤」之理想，終究難以實現，固亦可解為政治性之情懷。

當我們知道，就是剛剛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要用證據重新展現其各個細節基本都不可能時，我們如何能信那些解詩人對幾百上千年之事的細細言說呢？對詩文，其實只能是各取所需，各自從自己的審美角度進行欣賞。而義山的詩提供了最大限度多向性理解的可能性，可以滿足不同人的審美趣味。不確定富有彈性，這是文學的最大妙處與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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