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tance]

 

當數以百計的火紅光點緩緩升空之時,吠舞羅的眾人都落淚了。

 

面對赤之王周防尊的突然離去,有人嚎啕大哭著,讓令人心碎的咆哮聲響徹雲霄;也有人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流下晶瑩剔透的淚水。

 

眾人,除了草薙出雲。

 

那一天面無表情地仰望天空的草薙,在被哀傷滲透的人群中顯得特別突兀。和他不甚熟悉的人會以為他跟周防尊的交情不過就如此,但是懂他的人就知道:那模樣其實是一種釋然的表現。而在不遠處盯著他瞧的淡島世理屬於後者。

 

淡島和草薙的關係始終是微妙的。他們並不隸屬於相同的組織,也未曾在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裡有過任何交集,但不知怎地,兩人在初次見面時可說是一拍即合。而淡島曾自認若是去除了立場啊頭銜啊這些微不足道卻又不容忽視的東西之後,她和草薙是能夠成為無話不談的深交的,雖然現在的關係離那樣的理想也不算遠。

 

可那一夜,望著草薙一臉釋懷的佇立在黑暗之中,淡島世理第一次覺得那個總是笑得輕浮的男人離她有點遙遠。

 

 

***

 

 

「歡迎光臨──」

 

正在清洗玻璃杯的草薙在聽到酒吧門口的風鈴叮咚作響時,幾乎是反射性地抬起頭,擺出了接客用的完美職業笑容。不過在他發現來者究竟是何人時,嘴巴又咧得更開了些。

 

「哎呀、好久不見呢,SCEPTER 4的冰山女王?」

「那種奇怪的稱號還是別喊了吧,你家的部下都被你給教壞了。」淡島世理披著那頭閃亮的金色長髮,滿不在乎地說道。

 

她一如往常地走向吧台的位置,並在坐下之前脫下了身上的白襯衫,露出了十分誘人的纖細肩頸。

 

「明明身為副長大人,卻還是老樣子一點防備都沒有啊。」草薙輕笑著,將裝滿紅豆沙的特製飲品端到對方面前。本來打算像以前那樣看著她滿足地用銀湯匙挖著紅豆吃的,草薙卻意外地發現淡島今天並沒有想要碰那杯飲料的意思。

 

「怎麼?不喜歡紅豆沙了?」

「不會有那一天的到來的。」淡島淡漠地說著,卻用細長的手指輕輕將玻璃杯推開。「今天不太想喝這個。」

 

「喔?那麼女王陛下想喝些什麼呢?」草薙有點感興趣地笑了。

「想喝──」淡島一反常態地露出猶豫的表情,先是頓了頓、最後才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繼續說下去。

 

「想喝烈酒。」

 

愣了三秒,草薙出雲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還想說妳怎麼在快要關店的時候才來光顧,原來是想要藉酒消愁嗎?」

「也不完全是。」彆扭地別過了頭,淡島抿起雙唇。

「啊、該不會是被妳的上司罵了吧?」

「這些應該不關你的事吧。」

「好啦,我知道了。那麼就喝伏特加吧。」

 

見淡島沒有打算回答自己的問題,草薙也識相地就此打住。他轉過身,小心翼翼地解開了一旁木頭櫃子上的鎖。待雙眼將各色酒瓶從頭到尾掃過一遍之後,他從最上層拿了一瓶酒下來。

 

「這瓶怎麼樣?話說、妳應該有聽過伏特加吧?」

「當然聽過,只是不太了解而已。」

「是嗎?」草薙搔搔頭,打趣地望著眼前有點異常的淡島。「伏特加的酒精濃度一般高於37.5%,我手上這瓶大概有到40%吧。雖然這裡頭的液體透明的跟水一樣,不過濃度可是不容小看的喔。」

 

他在介紹伏特加的同時熟練地拆下瓶口的軟木塞,然後又拿了個乾淨的玻璃酒杯,十足專業地從高處將伏特加酒一滴不漏地倒入,細心而溫柔的模樣讓淡島看得有些出神。

 

「來,小世理,請用。」他像個紳士般優雅地舉起酒杯,笑著遞給了淡島。

「謝謝……。」

 

可淡島還是沒有想要用酒的意思。

她先是低頭看了看酒杯中的伏特加,然後又抬起頭望向正前方微笑的草薙,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次又怎麼了?可別在這種時候說妳不能喝酒喔。」

「我並不打算那麼說。」淡島輕輕搖了搖頭。

「那是不喜歡伏特加嗎?」

「也沒有那樣的想法……」

「那,問題出在哪呢?」

 

又是一陣難得的空白之後,淡島才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再次開口,小聲說了句「今天陪我一起喝吧」。那模樣嬌羞得彷彿是在說『今晚跟我一起睡吧』一樣,把草薙逗得開心得不得了。他又拿起另個酒杯替自己斟了酒,然後對著淡島鞠了個有點花俏的躬。

 

Yes, your highness。」

 

 

***

 

 

草薙以為淡島的酒量是千杯不醉的。

 

雖然伏特加確實是種烈酒,但看著平常謹言慎行又十分保守的淡島才喝了不到半杯就飛紅了雙頰時,他還是被嚇了一跳。

 

「小世理,再喝下去的話有點糟糕喔。」

「不用…管我那麼多、我不會因為這點酒就…醉倒的…」淡島本人目前吐出口的話都還算正常,但講起來難免有些斷斷續續的。

「不行啦──這個沒收。」

 

草薙苦笑著想將她面前的酒杯抽走,可淡島卻搶先對方一步舉起杯子,仰頭

將剩了大約三分之一杯的伏特加灌入口。

 

「草薙你…把這酒倒掉太浪費了…」

「是是、我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既然都喝光了那也沒辦法,草薙在心裡偷偷想著。

 

其實草薙也不是沒喝酒,但他的好酒量在吠舞羅裡頭可說是人盡皆知。畢竟自己是經營酒吧的人,要是連一點酒都喝不了的話那還得了?

 

「今天的小世理跟平常不太一樣呢,居然會在我面前喝酒喝成這樣。」

「草薙你不也…喝了伏特加嗎…?怎麼…還沒醉啊?」

「哈哈哈、要讓我喝醉可是件高難度的任務喔。」

 

淡島沒再繼續說話。她用渙散的眼神盯著草雉,臉頰不知何時又多泛了點紅潮。本來她希望能夠灌草雉幾杯酒讓他醉倒的,但這樣下去先被抬回家的應該會是自己了。

 

「吶、小世理為什麼會希望我醉呢?是想從我這裡套話嗎?」

「我…可沒有你那麼邪惡…」

「既然如此就有話直說吧,拐彎抹角的可一點都不像你喔。」

 

儘管大腦的意識還算得上清楚,淡島卻沒辦法在微醉的時候還能夠管好嘴巴。因此當草雉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異常態度時,她幾乎是在瞬間就舉雙手投降全盤托出了。

 

「那我…就直說了喔…?」

「好的,請便。」草薙露出了一如往常的輕鬆笑容。

 

「你沒有哭嗎?」

 

…………

 

「啥?」

 

「赤之王離開之後…你一次都沒有哭嗎?」

 

那是完全出乎草薙出雲意料之外的疑問。

 

他的腦袋難得一片空白,不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回答對方,畢竟說有的話總覺得太過於脆弱,但說沒有感覺又沒什麼良心。猶豫了半晌,他還是決定照實招了。

 

「沒有。」

「為什麼?」不給草薙任何一點喘息的空間,淡島又馬上丟出了下一個問題。

 

她真的醉了。他想。她平常不會這麼問話的。

 

「十束多多良被殺害的時候你也沒有流淚吧?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

 

草薙不禁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想著剛為十束舉辦追悼會之後的情況。當時他沒有哭,因為他覺得比起哭泣,更重要的是要去守護十束所遺留下來的東西。那是一種信念,是相信周防尊並與他同在的信念。

 

那麼在周防尊離開以後呢?是一樣的嗎?

 

「因為太忙了沒時間去感傷…吧。」草薙的語氣是一如往常地有些輕浮,但他給的答案並不假。「再說我早在一開始就知道最後會變成這樣了,因為尊在下定決心的時候已經先跟我預告過了啊。」

「就算先預測到悲劇會發生…真正遇上的時候還是會難過的不是嗎…?」

「嗯,是啊。」他坦率地點了頭。「但是小世理,以周防尊為中心所組成的這個吠舞羅,在我看來留給每位成員的不只有對王的尊崇而已。尊他啊、雖然是個笨蛋,可是他已經在無形之中把某些十分重要的事物傳承給大家了。」

 

「所以,我得努力去保護好這些東西才行。」

 

淡島有點醺醺然地看著草薙講著這些平常鮮少透露給他人的話語,突然全部都懂了。

草薙出雲為什麼沒有哭呢?並不是因為他不想讓身邊的人擔心,更不是因為他有著什麼無聊的自尊,而是他覺得比起哭泣還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去完成,只是這樣而已。他把自己所在乎的人們和他所肩負的責任放在第一位,放在比自身無意義的哀傷更高的位置。

 

明明看起來不過是個半調子的大叔罷了,骨子裡還是負責任又可靠的啊。

 

「草薙。」淡島輕聲喚了對方的名字。

「怎麼了嗎?」

 

「你肩上扛的東西太過沉重了。」

 

草薙有些驚訝地呆了呆,然後勾起嘴角。

 

「哎呀,小世理是在為我擔心嗎?」他半開玩笑地問道。

「不、我只是覺得…你偶爾也能放下那些東西,休息一下而已。」

 

「是……這樣啊。」

 

糟了,眼眶有點發熱啊,草薙趕忙揉了揉眼睛。自己是不是也有點醉了呢?不然應該是不會想哭的才對。

 

「吶、小世理。」草薙將身子微微前傾,越過了吧檯往淡島的臉湊近,突如其來的舉動把對方給嚇著了。

「怎、怎麼了?」

「我們倆聊天的時候,中間老是隔了個吧檯呢。」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呃…是啊。」

「反正我們現在都醉了,越過這條界線的話,只是一下下應該沒問題吧?」

「你醉了嗎…?」

「你就當作是這樣吧,不然沒別的藉口了呢。」

「咦、等等──」

 

當好不容易從酒精的影響中脫離的淡島還有點不知所措的揮舞著雙手時,草薙已經離開吧檯後方,來到她面前。

 

「你這個男人…是會搞偷襲的人嗎?」淡島眨了眨眼睛。

「是啊,有點狡詐真是對不起了。」

「既然這樣……」

「不是小世理要我休息的嗎?」

 

草薙輕描淡寫的笑了笑,笑裡藏著不易察覺的哀慟。然後──

 

「肩膀借一下。」

 

緩緩地,將自己的頭靠上了淡島的右肩。

 

草薙出雲從沒做過這種事。因為他認為自身的悲傷跟其他事物比起來實在太過微不足道,所以沒將那些脆弱的部分透露給任何人。可當淡島真誠地說著『你偶爾也該休息一下』的時候,他還真覺得有些累了,所以藉著醉了的這個藉口,稍微──只是稍微地依賴了一下對方。

 

當然淡島世理也沒碰過這種事,因此她的確是大吃了一驚。可反應過來之後,她還是不自覺地將手撫上了草薙的頭。

 

啊咧?立場是不是反過來了呢?淡島忍不住想著,但此時此刻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

 

 

他們兩人沒再提過那一夜發生的事。

 

草薙出雲跟淡島世理之間一直隔著一段不近不遠、恰到好處的距離,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距離,他們才能夠維持那種令人舒服的關係。然而要是他們其中一個人不甘於現狀而向前踏了一步的話,這種微妙的平衡就會被打破。草薙自己心知肚明,那晚他一下子往前踏了好幾步。

 

一步錯,步步錯。有人這麼說。但草薙出雲認為要是還懂得後退,那大概也不會錯的太離譜,而萬幸的是,淡島世理也很配合地保持了緘默。不過淡島本人對於自己下定決心喝烈酒的結果挺滿意的就是了。

 

「小世理最近的心情不錯呢,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輩子總算做對一件事了。」

「我倒覺得小世理沒做過什麼錯事。」

「嗯、你這麼說也對。」緊接著傳入淡島耳中的,是草薙那種熟悉的大笑聲。

 

衝動之下做出的事到頭來並不會改變什麼,草薙說服自己,然而他並沒有察覺自己其實在不知不覺中感到輕鬆了不少,更沒有發現彼此之間有什麼東西正在偷偷的發酵。

 

唯一不同的,他想,是自己下次在做蠢事之前會懂得找個比酒精更好的藉口了吧。

 

FIN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