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地久天長》國際摘獎之後,終於回到了中國。很多人試圖用這部電影去讀40年的歷史,但本文的作者用這部電影去闡釋了導演王小帥,或許是因爲,這一代的導演,本身就是歷史。

影片《地久天長》,摘得第69屆柏林電影節最佳男女主角獎,經歷了又一次“牆裏開花牆外香”的目光轉移之旅。

這一“國際認證——中國買單”的模式對於王小帥導演並不陌生,這正是第六代導演們的發家史。九十年代《冬春的日子》拿遍西方電影節大獎,小帥導演也據此成爲第六代的代表人物。

往日榮光的今日再現令人興奮,尤其是在一箇中國文藝片市場呈現出強勁生長力的時刻。當年《冬春的日子》還只能以藝術姿態在小圈子裏積累文化資本,而今天則意味着“藝術口碑”向經濟資本的轉化。

王小帥的“出走”美學

《地久天長》講述了幾個工人階級家庭跨越三十年的悲歡離合。結爲夫妻的耀軍和麗雲是社會主義工廠中的工人,生下孩子劉星。時值改革開放之初,計劃生育政策正在施行,麗雲懷上二胎。好朋友海燕在廠裏主管計生,作爲國家意志的執行者,她“奉命”打掉了麗雲的孩子,而麗雲也喪失了生育能力。然後當選計生先進的麗雲在市場化浪潮中率先被下崗,劉星也因意外而淹死,耀軍和麗雲不能承受喪子之重,在安靜的雪夜中搭上出租車,遠走南方。

耀軍和麗雲與兒子在一起

圖片來源:《地久天長》劇照

片中工廠的取景地在內蒙包頭鋼鐵廠,但看不出具體的工廠名,與王小帥“生命三部曲”中“大三線”的工廠環境和氛圍沒有太大區別:壓抑的藍色工裝、佈滿巨大畫像和口號的宣傳牆、豆腐塊式的單元房。導演有一種普遍性的訴求,並非想拍某個廠具體的故事,而是抽象出他眼中社會主義工廠的普遍化特徵,作爲“史詩性”作品的背景,表現個人視角下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工人家庭的情感變遷。

有人說,出走是貫穿王小帥電影的主題之一。無論是處女作《冬春的日子》中青年情侶的外國夢,還是《青紅》裏青紅一家的上海夢,或《我11》中謝覺紅父親對於調回上海的訴求,以及《闖入者》中已經完成了的從貴陽到北京“出走”的老鄧,“出走”——從當前的社會環境中逃離——都是推動影片情節發展的重要動力。

《地久天長》中同樣有“出走”,耀軍和麗雲從工廠中一別幾十載,輾轉海南,在福建的小漁村過活。這種出走與“生命三部曲”中的出走有所區別:前者是走向市場改革前沿的南方,後者是三線建設者實現回故鄉的夢;但兩種出走有更爲明顯的共性:逃離社會主義陰鬱壓抑的工廠,逃離工裝海洋一般的藍色,逃離堅硬的國家政策和意志。正如王小帥自傳《薄薄的故鄉》裏他父親的話:”在中國,個人是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的”。

王小帥自身也在完成一次次出走:“出生在上海,幾個月大就去了貴陽,在貴陽長大,然後又去武漢,在武漢上中學,十五歲就到北京上學,畢業後被分配到福建,現在人在北京,但戶口在河北涿州。所以,你說他是哪裏人?”其實他的出走是內在於中國現代化路徑的。他母親是上海光學儀器廠的工人,父親是上戲老師,三線建設時期母親隨廠來到貴陽,父親爲陪伴而來到,王小帥是一個夾在工人與知識分子之間的“薄薄的”三線子弟。

新中國的現代化過程大多伴隨着空間的轉移和變動,比如三線建設,處於蘇聯和美國中間的中國爲保護工業力量,把集中於東部平原的工業設施和工人、科學家等遷往大西北和大西南,在深山、河溝、村莊中建立起了“後方”軍工,而這也是第一次對西部的大開發。

而王小帥建構的“出走”美學,則是對這種現代化大型集體行爲的反思,是個人對集體的反抗,是對國家意志的棄置,也表達了對社會環境的否定。只是這種出走的美學究竟是一種個人的趣味還是一個羣體的畫像?究竟多大程度上具有他所希望表達的普遍性?究竟要出走去哪裏?

悲慘的擬像

與其說電影展示了三十年中國老百姓的生活,不如說集中展示了老百姓的悲慘。電影前半部分可以說是新時代的《活着》,從福貴到耀軍,悲慘的影像得到了延續,一種關於中國普通人命運的悲慘敘事完整接合了。電影裏三個家庭的慘事一件接一件:下鄉知青的分別、二孩因計劃生育被打掉、獨生子之死、下崗、因嚴打而入獄、養子的離開、海燕一家二十多年的悔恨……悲慘在趕集。

電影中三個關係親密的家庭,非常巧合地成爲了受苦受難的殉道者。這些悲情背後不同的承受主體(知識青年、工人、流氓羣體)被忽略了,統一化爲一個煽情的詞彙主體——“老百姓”。而與老百姓相對的,或許就是國家機器。

悲慘的畫面是電影真正的中心,成爲了影片的時間刻度,而其餘的影像都是圍繞着悲情故事,爲其服務。所謂的“現實主義”實際上是一種景觀化後的現實。導演自述到,攝製組照着外國人拍攝的照片搭建起了八九十年代的場景,並讓演員在場景中真實生活,使物件具有人氣——一種從景觀到景觀的建構。關鍵性時刻充斥着電影,而日常性的時刻卻消失不見,無爲時間被意義表達取代,時間-影像被運動-影像置換。

一種悲慘的擬像存在於影片之中,而這也是東方主義幽靈最好的寄生之所,配套的也只能是淚水療法。淚水流向哪裏?當然是流向現實,在現實中得到撫慰。所以影片最後給我的錯覺是《唐山大地震》。

三種出走

王小帥的“出走”和觀衆的眼淚去的是同一個地方,即作爲現實的今天。因爲在一個第六代導演已躋身主流,掌握着社會資本的今天,回到現實相比於持續出走是一種更明智的選擇。

影片最後,海燕在悔恨和精神病的二十多年折磨中,走向死亡。她在滿頭銀絲的麗雲耳邊說:“我們有錢了,不怕,你可以生了”。不知道這一句是對是實在界般的傷痛永續的揭示,還是一句小小的催生口號?或者是對今天市場與金錢成功學的自信展示?

隨後,沈浩在小房間對着耀軍夫婦講出了當年的真相,得到了諒解。這兩件事,讓歷經時代風雨的三個家庭重歸於好,友誼地久天長。電影用人性的溫情給出了答案,沒有壞人,只有壞的制度。貫穿在王小帥作品中的出走其實就是對壞的制度的逃離。

所以,電影的情感結構是非常地八十年代的,人性論是導演要表達的主題,出走是爲了拯救人。電影中如是,自傳中也如是。八十年代的的人性論書寫,表現爲“僵化的國家政權對無辜個人的傷害。歷史的暴力來自國家政權,而個人受到損害的方式,則表現爲‘家’的破壞”。這正是王小帥電影的寫照。而人性論創造出的超越階級屬性的抽象人性,實際上是服務於社會秩序再造的,構建“適合‘現代化’的‘經濟個人’”。“市場是人道主義的保護神”。就像福柯所言:“經濟理性必定要計算刑罰和規定適當的方法,‘人道’是給予這種經濟學及其錙銖計算的一個體面的名稱”。

導演王小帥

圖片來源:上海電影節官網

王小帥的“人性論出走”,是要從歷史中逃離,迴歸到現實。而胡波去滿洲里看大象的出走,是要從現實中逃離,去往何處還不知道。同一個現實,爲何一個要回歸,一個要逃離?或許這就是老闆與員工的區別,一個是冬春影業的所有者,一個是該公司的打工仔。

同時,與王小帥從歷史中的出走不同,其母親作爲三線建設工人從上海到貴陽則展示了不一樣的“出走”。《薄薄的故鄉》裏他母親的訪談中說到:“我生病嘛,那時候就想,趕快治,好了趕緊過去(去貴陽)”,“當時的人,完全不像現在,完全覺得是應該去”,“自然覺得要走,好像學校培養了這麼久,就該這麼做”。這與王小帥所一直表達的“人性論出走”差別很大,其差異代表了某種工人羣體與知識分子思想的差異。

蘇珊·桑塔格說,每一件藝術作品都是一個瞭解事物的形式,是一個認識論。同理,在觀看王小帥電影時,也應該從認識論的角度去對其進行把握,把真實與銀幕分開,從地久天長的話語中抽離,完成一種觀者的“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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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坑路

編輯:默默然

美編:太子豹

土逗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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