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Would You Kill?

 

殘雪鋪在巴黎街道的兩旁。天氣很冷,排水溝裡滿是灰色的雪泥,但天空是晴朗的。我緊抱行李袋走出畢嘉樂地鐵站,向城市較貧窮的區域進發。我小時候對地球的印象難免是天真、貧乏的。我只被教導偉大的建築和文化,音樂廳與畫廊,博物館與大聖堂。初踏足地球不久,我便知道像巴黎這種大城市必然有著巨大的貧富懸殊,由數百萬個在此生活的人們共同塑造。畢嘉樂區不只有性商店和夜總會的卡巴萊,同時也交織著藝術與音樂的歷史。但當我走過夜晚的街道,這裡售賣的卻彷彿只有無名的男女和他們同樣無名的身體。

我抵達特洛瓦在巴黎的住所。我不會稱之為家──這些地方沒一個是他的家,全都沒有辨識性。不知道特洛瓦會不會因為失去在約翰內斯堡的住所而感傷,畢竟迪歐和五飛在那裡差點找到他了。不知道他會否有一丁點的在乎,除了無法在短時間內再次使用那個地方所帶來的不便之外。

合租公寓的包租婆雖然不喜歡我的深夜到訪,但還是讓我進屋了。我的法語有些生疏,但仍足以溝通。特洛瓦在巴黎沒有獨立公寓,只有這房間──我想昂貴的租金是主要原因。除非租住遠離市區的地方吧,但特洛瓦總是住在城市最中心點的。靠近機場或宇宙港或火車站。靠近逃跑路線。他最在乎逃跑策略,總在考慮他能如可逃離任何狀況。我不知道他怎麼忍受這種生活。他多年來都這樣。這是他的人生,也是為甚麼我永遠無法成為他人生中一部分的原因。

我告訴包租婆我知道他的房間,她點頭讓我自己去找。我試了試門把,他的門毫不意外地上鎖了。我輕敲門扉等待,不叫他的名字。我能聽見房內移動的聲音,不久後便有開鎖的卡嚓聲。他只打開了道縫,我發現自己被槍指著。我皺眉。他很少這般焦慮,通常都帶著冷冷的自信,甚至有點跩。我擔心他真的遇到麻煩了,惹上不該惹的人,可能有人想置他於死地。

「卡特爾。」他說,我只點頭回應,還沒有要說的話。

他也沒再說甚麼,將門打開到僅足以讓我進入,然後我才嗅到房間裡的氣味。我不想知道他在這裡窩了多久。地板上有空酒瓶和吃剩在發霉的飯盒。敞開的窗戶是唯一的救贖,為閉悶的房間帶來冷空氣。他的公寓、房間一般都是空無一物的,現在卻滿地雜物。不是有著他個性的東西──都是生活廢料,多到讓我懷疑他的狀況。

雜誌、書本被隨意亂丟。在我跟隨他內進的途中,我便知道他的房間為何是這種狀況了。他的步伐奇怪,單薄的白色T恤貼著他的背,讓我看見底下的包紮。

「你受傷了。」

「小兒科。」他坐到床上,把槍放在枕頭下面,沒有望我。

被褥皺巴巴的,他明顯剛從被窩爬起,頭髮也是可親地鬆亂──我獨處時有時會想念他這個剛睡醒的樣子。就是那些我們一起在床裡醒來的時刻,在回想起現實之前,我們躺在對方身邊──他是我可以和他長相廝守的特洛瓦,而我是他可以愛的卡特爾。短暫的一刻──當他不是一個售賣自己殺人技術給最高出價者的傭兵,而我不是溫拿家的繼承人。那一刻,我能撥開他的頭髮注視他雙眼,不介意他醒來時的口氣親吻他,假裝我們之間能有些甚麼。只是短暫的一刻。

他的傷口並不是小兒科。他脫下白色T恤,背部的動作並不自然。我小心翼翼地拆開繃帶,他的背脊滿是被鐵絲網割傷的痕跡。有些傷口在發炎,傷口也有著因趕時間而粗粗縫合的縫線。

「你需要去醫院。」我說,知道他一定會馬上拒絕這個提議。

他搖頭。我伸手輕觸他的一道傷口,他退縮並哼聲。這低調的小動作讓我知道他比他所表現出來的更痛,但他不會在我之外的任何人前顯露。我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他不會去醫院,他不會冒險──那把槍已說明了一切,他陷入了比往常更危險的境地。

「留在我身邊。」

他說話時不肯望我,我意識到這是認識以來他對我最大的請求。我認識他超過十年了,他從未向我要救任何東西。他可以向我要錢,要職位;他可以要我的愛,但竟是現在,他向我要求了。

「好。」我耳語,彎身吻他。

那晚我們沒有做。我幫他重新包紮,找來消毒藥膏幫他塗上。我們入睡時,他從後摟住我,他的呼氣落在我的後頸,我發現自己在相信他也是想要我的。

我在巴黎待了五天。我閒時想公司會怎麼看待我的離開,他們會怎麼謠傳我的去向。我只聯絡了拉席德,說我會在幾天後回去,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他已放棄的嘆息。和特洛瓦相處,我從沒試過如此冒險──從沒在他身邊逗留這麼久,連續幾晚和他一起睡──背德感比以往任何一次見面都來得強烈。在他巴黎的房間裡我與自己的生活隔絕了,習慣了新的日常,時刻有著他在身邊。這自萬年和平號起便沒試過了,而當時是充滿憤怒和恐懼和互相指責的。

第一晚之後,在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打理他的傷口後,我們又像以前般操得沒日沒夜。我很小心,避開他的傷口,從沒如此害怕會傷到他。他則非常激烈,不吝嗇親吻,帶著熾熱,他的撫摸出奇地溫柔。每一秒的親熱都彷彿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秒──我們迫切,但不憤怒。我們不互相傷害,而我漸漸習慣了這樣的他。在微光中,在便宜粗糙的被褥裡,我們互相研磨。我在他的臂彎裡他的身體裡忘卻自己。每次高潮我都在眼皮底下看見火花。

我住下後的第二天,我們開始會離開房間,在巴黎的街道上閒逛。我摟住他的手臂,然後我們對自己行為大笑。如此正常。就像普通的情侶逛街,溜入小巷親吻。我被每一個時刻迷惑。我覺得冷時他買了條圍巾給我,幫我繫上。我們選購名字難以發音的紅酒和奶酪,光顧不同的麵包店。這感覺像我從未有過的假期──一場姐姐們總勸我去享受的假期。但我知道這並不能長久。

有一晚他問我,我想是我在巴黎的第四天。這幾天的時間感很模糊,讓我忘記日期時間──

「你還會殺人嗎。」

我並沒有馬上回答。我沒有答案,心想他是不是故意這樣問,為了將我們帶回現實之中。我們面對面側躺著,我伸手觸向他的狗牌,然後皺眉。

「我會正當自衛。」我含糊地說,不清楚他想從我身上聽到怎麼樣的答案。「或者保護我重要的人。」

他翻身仰躺,令他的狗牌從我指中溜走。我看見他稍微扭曲的臉,這個姿勢弄痛了他背上的傷口。他甚麼都沒再說,我以為他睡著了,我以為他像過去逃避我們之間每一次有意義的對話一樣,也在逃避這次對話。房間似乎太小了,容納不了我們兩個。我忽然想這次,這些溫柔,在我們性交的時候缺乏粗暴──都代表著我所懼怕的──這就是他告別的方式。即使我們在巴黎的街上閒逛,他仍帶著槍;即使我睡在他身旁,他的枕頭底下仍放著槍。我不知道他惹上了甚麼,我想我能幫助他。我想像著一個我能幫助他的場景,如我從未能做到般,成功拯救他──但我只是轉身背對他,嘗試入睡。他卻突然說話,令我吃了一驚。他的聲音小而低沉,我不望向他。我注視牆壁。

「戰後,那是我唯一懂得做的東西。」

我想說他能做的還有很多,現在能做的也很多──但我讓他說。讓他告訴我他的原因。

「現在,那是我唯一能做的東西。」

「你有選擇的。」

 

他哼聲。「自首?監獄?」

字句在空氣中迴盪。我想起迪歐的警告──下半輩子在小行星監獄度過。一個前高達駕駛員不會被送往普通人的監獄。風險太大──無論對特洛瓦還是對其他監犯而言。

「不,」我回答,「你得捨棄一切然後躲藏。」

「我已經在這麼做了。」他說,我能聽出他語氣中微微帶著嘲諷。

「包括我。」我補充。

我想說我是通向他的唯一線索,也是他被找到的唯一途徑。如果我們切斷聯絡,那他就自由了。新的名字。在南美、非洲、或東歐的深處。那些追逐他的人,那些他害怕而令他必須帶著槍的人,他們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他想藏,真的潛藏的話。我是令他不願意完全潛藏的唯一原因。

我感覺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於是我轉身仰躺。他不說話,只是把嘴印在我唇上,滑到我身上。我們的身體互相搖擺,研磨著,找尋我們從沒有的節奏。在我們能繼續之前,我伸手拿起那些狗牌(它們總撞在我皮膚上),我想知道他們代表甚麼。

「它們是誰的?」

「重要的人的。」他立刻將我說的話用於我身上,向包括我的人隱藏一切。我不明白他眼中閃過的受傷。

那眼神一閃即逝。他吻得瘋狂,於是我忘了自己的問題,在我們身體交纏的快感中忘了自己。我們在沒有談及他的傷勢,他的工作,或任何事情的情況下度過在巴黎的最後幾天。這幾天感覺帶有某種定義性。感覺像是現實生活的中場休息。感覺像我們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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