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在大劍頗為乏味的打怪升級當中,微笑的泰麗莎篇是一個離奇的、充滿張力的章節,堪稱孤峰橫絕——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八木都沒有再創造出如此動人心弦的場景。神來一筆的妙手如意,既然顯得突兀,就無法再納入全篇分析,只能將其肢解出來以構連其他的東西。

「丑」即是美,因為「丑」棄絕了「美」內部強烈的、要求回歸社會常態的道德情操,比「美」更純粹、比「美」更美,這種對功能性、實用性的棄絕,便是唯美主義的美學實踐,它帶來了一種頹廢、變態的感官體驗,在近世日本文學中被翻譯為「耽美」。日神阿波羅帶來了陽性、剛強、秩序的壯美審美,反其道而行之,酒神狄奧尼索斯則帶來了陰性、柔弱、迷亂的柔美審美。柔美,內含了一種無力化,它意味著動物性警覺的喪失,與日神赳赳武夫的昂揚鬥志相比,不如說它更體現了人之為「人」的一面——人在優渥環境所誕生的「無用」。事實上,通過現代考古,我們有理由相信古希臘人會在酒神秘儀上使用致幻劑——通過警惕心的強制退場使自己更契合這種陰性審美以達到巔峰。

於是,我們會看到,在伊利亞特當中,海倫是陰性審美的代表,而全希臘的陽剛都在追逐海倫——追逐一個讓自己沉溺於其中死亡的機會。人追逐自己的死亡,這是人與自己永遠無法調和的悲劇性宿命——死亡驅力構成了伊利亞特的一端。回過頭來看泰麗莎,一個最剛強的戰士為什麼會在普莉希拉面前毫無抵抗?唯一的解釋是她渴求著她的死亡:這不是一種戰士式的、在兩大主神的劇烈碰撞中絢爛落幕,那是赫克托耳的死亡;而是一種具有腐蝕性的、在傲慢自大與猥瑣卑微之間的折中調和,這才是阿克琉斯的死亡。大象被螻蟻打倒,只會更加證明大象是大象,阿克琉斯是第一流的英雄,赫克托耳則是第二流,英雄難求一死。為此,泰麗莎先選擇了克蕾雅,克蕾雅是她為自己製造的弱點,之後選擇了普莉希拉,並且是徹徹底底被打倒、完全無力化後的普莉希拉。

這便是第一重張力,最剛強的英雄內在地渴求自己的死亡並服下毒藥,繼續推進便是從伊利亞特跳躍到被尼采顛倒後的基督教的「耽美」審美——凡人為了自己的卑鄙意志而為英雄鍛造毒藥。凡人殺死神子,才將神子選為自己的主保,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信神子的復活,卻將殺死了他的處刑架懸於自己的頭上,因為神子的死亡才是他們得以卑微的理由。信者是不信者,與其說他們渴望審判,不如說他們逃避審判;與其說「中間狀態」是過程,不如說「中間狀態」才是目的。為了在天國與地獄之間徘徊,凡人親手關上的通往新世界的大門,甚至是出賣贖罪券,通過透支彼岸的權能以在此岸享樂。

然後,我們就看到了一種詭異的基督教「革命」,它的「革命」之處恰恰在於它從不革命。充滿「看客」的村莊圍觀著大劍與妖魔的死斗,等待著它們的同歸於盡。由於索多瑪的每一絲每一毫——甚至是「我」——都被賦予了「罪性」,因此我選擇什麼也不做,而是在另一個言語上的、純潔無垢的、上帝引發大洪水後的世界支持「革命」。而這個現世的「索多瑪」恰恰是由凡人自己鍛造的:凡人共持著聖槍刺向神子,通過默契地賦予自己「罪性」作為不抵抗的代價,並聲稱要將其傳遞給子子孫孫。這種天啟宗教家從來不缺少,他們信誓旦旦地說著什麼的每一個毛孔都流著什麼與什麼,就像索多瑪沒有一個義人一樣,以支持他們的不抵抗與不合作,但我們都知道這些人才是聖槍修士,真正的救世主卻將自己拖行於泥濘之中,身上流著妖魔的血,全然不顧身上的骯髒。

這便是第二重張力,教會渴望著殺死他的主,以成就自己的耽美趣味,大劍組織同樣覬覦著泰麗莎的血肉。第三重張力便是人類歷史中英雄與凡人的隱秘合謀,通過殺死偉大以使一切虛無化。面向虛無的曠野,只留下高貴的虛無者的墳墓和穿行其間的卑微的虛無者: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很難再找到一個如微笑的泰麗莎篇般絕妙的隱喻故事,八木的後續陰謀論化可以說是一種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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