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看了《新喜劇之王》,再一次認識到了周星馳的優點,那就是他很會寫人。一個電影,人立住了,故事也就立住了,人能打動人,故事也就動人了。

他的這個優點,一次次通過他的電影被確認。看過他的電影,可能會忘掉劇情,但卻忘不掉裏面的人物,不管是他演的,還是他寫的,都會從無數電影人物中跳脫出來,讓你記住一張臉,一句臺詞,一段人生。

從1980年代的鄧家發、賴布丁、何森淼、張家樹,到1990年代的石金水、阿星、周星星、韋小寶、包龍星、何金銀、凌凌漆、零零發、至尊寶,每個角色都生龍活虎,是“這一個”,而不是類型人。

周星馳的一千面。

如果我們隨意抓住一個周星馳的影迷,問問他,爲什麼喜歡周星馳,得到的回答肯定是,他的某個角色,呼應了我的人生,他人物的悲喜,和我的悲喜環環相扣。肯定和人有關。

他的這個優點,因爲太顯著了,而且一次次通過他的電影被確認,反而一直被忽視。但如果我們把他的故事和別人的故事進行比較,就不難發現,即便在他最漫不經心的故事裏,隨手寫就的人身上,也有別人很難寫出來的光輝。

《新喜劇之王》的人物就很特別,因爲主人公是女性,而且這個故事裏沒有愛情。在周星馳以往的故事裏,女性雖然個個生動,但事實上都處於配角的位置,故事的動機屬於男主角,視角屬於男主角,成長的過程屬於男主角,女性是男主角的一段經歷,是他成長的幫手。

《新喜劇之王》卻一反常態,把最重要的部分都給了女主角如夢,王寶強這樣咖位的大明星,反而成了女主的幫手。

女主角鄂靖文COS柳飄飄。

而且,在這個故事裏,基本沒有愛情。如夢和男朋友沒有愛情,男朋友的出現,就是爲了給如夢增添一段挫折,一段人生體驗;如夢和李洋沒有愛情,李洋的存在,是爲了印證如夢的可愛之處;如夢和王寶強扮演的馬可也沒有愛情,他們之間,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惺惺相惜,馬可的出現,也進一步強調了名利場的黑暗之處,以及在殘酷的人生沙場裏,人的自我退化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故事的全部重點,全部光芒,都在女主角如夢身上。

如夢有很多優點,她純真、善良、勤勉,但如果只寫這樣的優點,她就和別的女性角色沒什麼區別了。周星馳給她賦予了兩個更有意思的性格特點,一個是強大到變態的執着,一個是強大到變態的自我修復能力。

她很執着,堅信自己能夠得到機會,成爲演員,爲此用全部生命獻祭。她離開家鄉,離開父母,在影視城裏當龍套,當龍套賺的錢不夠生活,就送外賣,說穿了,她是用做外賣來供養自己的龍套生涯。

爲此,她受盡冷眼,無數次被人拒絕,無數次被人呵斥辱罵,還是堅定不移。看到老人被車撞,以爲老人是在碰瓷,跑去請教演技,扮演一個被刀砍的死屍,不能卸妝,就帶着妝去參加父親的生日宴會。被導演當衆羞辱,仍然要堅持留下自己的電話。身邊的夥伴陸續得到了機會,但機會偏偏繞過了她,她還是堅信自己能成。

她就這樣去參加父親的生日宴。圖片來自豆瓣截圖,不是我在影院拍屏得來的,不拍屏是觀衆的最基本道德哦。

光有執着還不夠,還要有自我修復能力。被罵、被打、被羞辱,她都能迅速痊癒,給自己找到說辭,這是上天爲了磨練自己,這是成爲演員的必經之路,並恢復樂觀。她就像羅伯託·貝尼尼電影《美麗人生》裏的人,在極端嚴酷的環境裏,給自己構想了另外一套解釋,自己騙自己,自己安慰自己,否則無法度過心靈的難關。

周星馳對她身上那種自我修復、自我痊癒能力的反覆描寫,是這個電影裏最動人的部分。那種自我修復能力,在被呵斥羞辱後訥訥的樣子,被傷害和欺騙了,還老皮老臉地對關心自己的人說“他都是爲我好”,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電影中。而這一次,又出現在如夢身上,那麼熟悉,又那麼動人,一點沒有因爲他本人的成功變得不可信。這種修復能力,換個角度,換個說法,其實就是 “自我欺騙”,但因爲有主人公的夢想照耀,反而光芒倍增。

如夢就這麼立住了,從衆多賀歲檔電影人物中跳脫了出來,被我記住了。

她身邊的人都被機會砸中了,但一直沒有輪到她。

《新喜劇之王》裏,動人的人物,不只有如夢,還有爲了興趣當龍套的李洋,這本來是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色,就是爲了從側面印證如夢的可愛之處而出現的。電影需要給如夢化上醜妝,穿上滑稽的衣服,不斷陷入尷尬的處境之中,這是故事的必須,是故事的主觀性決定的,但也要在另一面找回來一點,李洋就出現了。

他的愛慕,就是要幫我們撇掉故事的主觀性,告訴我們,如夢其實是個很美的,很可愛的女孩子,他的愛就是證據。這樣一個功能性的人物,周星馳卻不吝筆墨,給了他好幾個動人的瞬間。

例如他總要在如夢被欺負之後,跑來問如夢好不好,當如夢被倒吊着扮演死屍的時候,他從地上爬起來,把她托住一點,讓她休息一會。就這樣幾個細節,他也立住了,被我記住了。

但我最喜歡的,卻是如夢的父母。兩個人的戲份並不多,但屬於他們的細節,都非常動人。父親去片場,看到發盒飯的在欺負如夢,悄悄跑過去維護她;如夢終於決定回家,卻又接到試鏡的消息,準備再度離開家,父親一邊誇張地罵她“爛泥扶不上牆”,一邊讓母親快去買機票,最好玩的是,機票嗖一下就買好了,那個節奏,非常非常周星馳。

演如夢父親的演員叫張琪。

終於讓我眼眶溼潤的,是頒獎現場,大銀幕上回顧如夢的龍套生涯,一個個尷尬的、荒唐的、不起眼的角色在回放,父親從眼睛溼潤到淚流滿面渾身顫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說了。我也從沒想到,一個俗透了的生平回放,能被用成這個樣子。

我於是想起前幾天看的一條微博,是討論內地創作者的創造能力的。作者提到一部致敬了很多電影的文藝片,提出一個問題,爲什麼內地創作者總要借鑑這借鑑那,尤其是在寫人物的時候,往往會寫出一堆符號,一堆扁平的人物。

是因爲,我們過去一直在過一種集體生活,個體的個性和命運,一直是被忽略的,創作者很難寫好一個個生動的個體。加上現在的創作者往往是在學校裏封閉式地長大,欠缺一手經驗,只好在二手經驗裏尋找創作的依據,所以導致了這種局面的產生。

周星馳作爲一個香港人,不是在“集體”和“個人”纏鬥的環境長大的,沒有被“集體”馴化的過程,對個體有着與生俱來的的敏銳體察,所以才能寫出一個又一個生動的人物。

周星馳在拍《新喜劇之王》時的工作照。

我也就對那些說他“重複自己”“致敬自己”“止步不前”“不欠他電影票了”的說法,從此釋然了。在一個故事裏,能寫好幾個人物,夫復何求。

當然,寫得好,還要演得好,對於劇本來說,表演是二次寫作。周星馳選了一個很合適的演員來扮演如夢,演員叫鄂靖文,畢業於中戲,此前一直演話劇,開始演電影之後,只演過幾個小角色,例如《縫紉機樂隊》裏的某個角色,豆瓣的《縫紉機樂隊》裏,寫了26個演員名字,都沒有寫到她。但她怎麼就那麼好,把這個人的聰明、樂觀、泰然演得那麼好。

放了鄂靖文那麼多灰頭土臉的劇照,是時候放一張她光彩照人的照片了。鄂靖文原名鄂博,中戲畢業,參加過《我爲喜劇狂》《笑傲江湖》《笑聲傳奇》等喜劇綜藝。

我覺得最好的,恰恰是被很多人詬病的一場戲,就是如夢和李洋在影視城的城樓下告別那一幕。李洋向如夢表示愛慕,她肯定是要拒絕的,但怎麼拒絕才不尷尬呢,她居然用“我把你當朋友,你卻想睡我”和隨後的哈哈哈,化解了這個尷尬,甚至讓自己的拒絕顯得那麼傷感。

臺詞說得落落大方,節奏卡得剛好,充滿了聰穎、寬容、體諒。認爲周星馳用“我把你當朋友,你卻想睡我”是用了個爛梗的,顯然是沒能看懂這場戲在寫作和表演上的妙處。

影視城城門前的告別。爲什麼是在城門前呢,我猜是因爲紫霞和至尊寶是在城門樓子前告別的。周星馳的電影,其實都是童話。

如果中國有伍迪·艾倫或者理查德·林克萊特式的導演,需要能配合他們氣質的演員,可以考慮她。

總之,看了《新喜劇之王》,我想,觀察人、寫人還是有必要的,還是電影最重要的環節。而周星馳也用他的電影告訴了我們,他寫人的祕訣:1、要有個體意識,拒絕集體觀念的馴化;2、必須對自己寫的人有感情,不管是自我投射,還是寫別人的故事,必須要對自己寫出來的人,有憐憫、喜愛、不捨;3、略微超出常規的性格設定,才能避免讓人物成爲類型人和大數據人;4、細節,足夠生動、有趣的細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