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至二零一四年五月十六日清晨。

「電客快夭拐九次老田庵一道通過!」

這大約是老田庵站接收的最後一條列車聯控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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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分鐘後,站內股道上方的高壓接觸網斷電;一個多小時後,綫路從北邊幾公里開外撥接至已經建成的新綫路,這座始建於二十世紀初的小站連同對岸的黃河南岸站以及黃河上的鐵橋一道,由此走入歷史。

不熟悉的過路旅客瞥見此景,大約不會想到三十年前日本富士電視臺的「東方快車」曾經由此經過吧?

二零一八年十月二十一日,週日。

老老實實上完不知如何評價的限選課「形勢與政策」,時間已接近早上十點。原計劃前往南陽寨站搭乘十點十二分的立折始發車去黃河景區站旁邊探綫已是不可能了。想到五月間曾兩次騎行十七公里前往同一地點,我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近四個小時後,高德導航把我導到了一條田間土路上。

「目的地在右方,騎行導航結束。」

右方還是一條土路,直撞上似乎是路基的土壟後順著土壟遊走。帶水泥樁的低矮防護網與熟悉的接觸網架讓我確定導航並沒有把我帶錯太遠。推車沿土路行走,小心地避開不知誰家的葫蘆藤,沒多久就找到一個高度合適的防護網豁口。手腳並用將自行車推上土壟,鋼軌出現在眼前,一併展現的還有低矮的站臺,以及站牌上「老田庵」三個黑體字。站臺草木葳蕤,股道間雜草橫生,一副典型的廢站模樣。

顯然這裡是車站中部。我想考察一下整個車站,於是把車推上站臺鎖好,順著自認爲是上行正綫的軌道一步一步踩著水泥枕向上行方向走去,同時暗暗記憶下沿路的股道及道岔分佈。

防護網豁口已經扒開不少。側綫漸漸歸攏到正綫,道岔停留在正綫的位置。遠遠看著前方似乎有汽車橫斷行駛,想著昔日國家幹綫怎會輕易出現平交道口想來也是扒開豁口修建而成,待走近查看,道路路基竟直接以水泥細石將路軌掩埋,其上再覆以瀝青路面,看風化程度修成頂多一兩年。廢綫無路權矣,不禁感慨。

前方上下行正綫分成兩座平行小橋跨過一條小河溝。人行預製橋板部分已風化破裂,脫落的水泥塊大概率掉到了下方的淤泥裏。過橋,我注意到一條單渡綫開始從右方下行正綫渡來。已經沒有電的接觸網垂落到軌道上,我下意識地避開,然而還是注意到缺角的瓷葫蘆橫在面前。試著提起來掂量了一下,比想像要沉,起碼有兩公斤,稍微改造一下似乎可作槓鈴的配重。

右方的渡綫終於渡過來,前方又是一條渡綫向上行方向渡向下行正綫。如同列車站前立折一樣,我沿著渡綫向下行正綫走去。沒有電纜與瓷葫蘆的接觸網架孤零零地立在兩綫間。走到下行正綫上又「逆行」了一會子,走到一座信號燈柱腳下,旁邊沒被扒口的防護網上掛著個鐵牌,上印「站區界」以及一個箭頭,箭頭指向我走來的方向。

這裡便是老田庵站的北端盡頭了。站區方向不遠處的路基下,643公里碑赫然在目。信號機旁意外發現兩本作業指導卡,都灰頭土臉地攤開著,沾滿濕漉漉的鏽跡。掏出紙巾擦乾淨後仔細查看,筆跡裏的年份似乎是二零零八年。

陰沉的天若有若無地開始飄起細雨,我開始沿著下行正綫往回走,同時開始在手背上一點點畫下車站的配綫。這裡是一個有點弧度的彎道,似乎是採取兩組單渡綫而非一組交叉渡綫的理由。來時的橫斷道路上停著一輛私家車,有孩童在軌道上嬉戲。見一個頭髮凌亂背著書包看起來有點奇怪的叔叔沿著廢棄路軌從另一邊走來,她們似乎有些詫異。

繼續向前,側綫再次展開。終於走回到我停車的位置,又一次看到了站牌。站牌上除了本站站名還標著上下行車站的站名。下行方向標著同樣廢棄的「黃河南岸」,上行方向標著的是「武陟」,然而很明顯下方還蓋著已經被部分刷白的「焦作東」。現在的武陟站是鄭焦城際鐵路的沿途車站,看來焦作東曾經改名武陟然後又改回去了——跟寧銅鐵路中華門站有點像。

沿下行正綫繼續查看。這個車站是一島兩側的站臺格局,剛才那塊牌子立在中間的島式站臺上,與兩個側式站台分別夾著一條正綫一條側綫,與五月間曾探察過的黃河南岸站(沒有中間的島式站臺)頗爲不同。島式站台及上行側都是低站臺,長度相近;下行側是高站臺,長度大約只有低站臺的一半。644公里碑立在高站臺下行側接近盡頭處。

低站臺向前方又延伸了一些距離,以一個緩坡終止。前方可以清楚看見高架橫斷的黃河新橋引橋了,北側透過樹梢還可以看到橫跨公路的虹形鋼架。遠處傳來低沉的震動與汽笛,半分鐘後一臺大約是D3C的機車拖著十幾節全員刷綠向南側對岸隆隆而去。

側綫又慢慢向正綫匯攏,然而上行側的側綫似乎有些奇怪——分出一條單渡綫到上行正綫後並未終止而是繼續向前,不久又逆向分出一條小側綫,不管哪條側綫都是雜草叢生。橋上兩邊分別傳來隆隆聲,幾十秒後南側開來一臺D3D拖著全員刷綠,不到十秒北側開來一臺同樣拖著全員刷綠的D1D,以兩百多公里的相對時速意料之中地會車了。

一組交叉渡綫橫在腳下,終於快走到南側的站區界了。我想繼續向前尋找應在附近的645公里碑,可一直走到橋的正下方都沒有發現。到達橋下之前路軌已開始向南彎曲延伸——這是一個中國地圖上都能看到的決定性的彎,在豫北平原一路向西南前進的綫路到這裡開始轉向東南,然後一路從鄭州市區斜劈而過。

準備沿上行正綫折回站區時,我注意到防護網外的樹叢中似乎有一條只剩軌枕的廢綫。順著走向朝上行方向看去,似乎是與那條奇怪側綫相通的。懷著這種想法邊走邊注意著那條路軌,意外地在站區界外不遠處發現了剛才沒找到的645公里碑。

終於走到了那條奇怪的側綫旁邊。果然那條廢綫是這條側綫的自然延伸,鋼軌在防護網豁口處終止。分出小側綫的道岔居然是木枕,這一段側綫與小側綫也是木枕。小側綫在涵洞上方的防護網前終止,隱約有道岔的痕跡;側綫一直到匯入正綫的道岔前也全是木枕。

至此終於完成了車站配綫的繪製,走回站臺區爬上側綫的基本站臺。樹木枝葉長久無人打理,站牌被遮擋大半難以近前。前方不遠的牆上有個小門,近前查看似乎是從前站臺的廁所,枯枝敗葉鋪滿地面。繼續往前便是車站核心區,崗亭柱子生鏽掉漆,站房建築牆面蓋著2014年「鄭局清查」的菱形黑印,另一間平房牆上2003年「新車清查」的黑印在後來粉刷上去的牆漆下斑駁可辨。廢站之前,這裡是新鄉車站的下轄車站。

路過下一間平房窗口時,窗內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一臺調度臺一樣的機器背對著窗口,地面上文件夾殼混著廢紙雜物灰塵鋪了滿地,正對窗的牆上掛著疑似車站配綫圖的看板。此處應該是行車室。窗戶居然沒從裏邊鎖上——有了這一意外發現後,我扔下書包,滑開窗戶爬了進去,蹭了一點陳年牆灰。

果然是值班調度臺。鋼條在臺面上簡要地鋪出了車站配綫——與手背上所繪毫無二致——不同顏色的二極體燈泡標示出信號機的位置。背後的看板是車站安全風險關鍵點的示意,那條奇怪的側綫被標爲「老橋綫」——原來是通往更早興建現已拆除的第一代黃河鐵橋的。

左邊房間門似乎只是拿插銷簡單地閂著,輕易就打開了。過道十分昏暗,正對著門的房間地板牆面更是烏漆麻黑,是鍋爐房;鍋爐內還殘留著煤塊與爐渣,外殼上貼著一張二零一二年十一月的火爐驗收合格證。

轉過角,走廊左邊是救援備品室、材料庫與設備堆放間,除了設備堆放間都是空無一物;右邊是值班調度室的後門,沒有上鎖一推即開。正對著的是裝有防盜門的「老田庵站信號機械室」。

本準備就此打道回府,走近一看防盜門竟是虛掩的。走進去就被各種機電設備包圍,設備箱下鋪著絕緣地板。左邊書桌上凌亂堆著各種紙質材料,抽屜被抽出來棄置在地面上。我注意到那堆材料的最上方有一份公文格式——大約這座車站的最後一份路內公文也長這樣吧:

電力單電流供電需倒電流登記格式

根據新鄉供電段××號電報,老田庵信號工區配合主付電流切換,需垂直點5分鐘,點內停止老田庵站及焦作東站至老田庵站至黃河南岸站區間信號使用。電務:×××

往內還有一間,是信號設備的總控室。六排架子向深處排開,密密麻麻排著電子元件與接綫。第六個架子後方還有挺寬一片,車站信號設備的管轄示意與組合聯繫的看板並排掛在牆上。

房間窗戶已用白布封上,室內光綫昏暗,拍攝要麽手抖高糊要麽噪點滿滿。空氣很不新鮮,是時候撤走了。

依次關好門,原路翻出去,書包還在原地一絲未動。要下未下的雨還是沒有落下來。太陽已經西斜,是時候返回人煙密集的城市了。一列集裝箱貨車從橋上隆隆開過。

—————二零一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十七時三十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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