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的川西民居,遵循天人合一的自然觀與環境觀,是傳統智慧的具象體現。今天,川西建築與現代建築理念相互碰撞和對話,在成都鄉村呈現出新的建築風貌,煥發新魅力。

  傳統川西民居:

  遵循自然之道的居住美學

  建築學需要重新向傳統學習,這在今天的中國更多意味着向鄉村學習。不僅學習建築的觀念與建造,更要學習和提倡一種與自然彼此交融的生活方式。

  ——王澍《造房子》

  當代著名建築師王澍在他的《造房子》一書裏說,自己近年來經常在西方國家的建築學院做講座,講得最多的主題就是如何“重返自然之道”。

  因爲,追求“自然之道”,以符合“自然之道”的方式生活,是中國和亞洲地區曾經共享的價值觀與建造方法。若要找回曾經遍佈中國城鄉的詩意,大概只有重返自然之道一途。

  究竟如何重返“自然之道”呢?傳統中國有一種基本理解:自然體現着比人類更優越的東西,自然是人類的老師,學生要對老師保持謙卑的態度。

  若以此作爲衡量標準的話,川派建築,尤其是傳統川西民居,無疑深諳此道: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因材設計 從構建方法到構件細節,無一不是遵循天人合一的自然觀與環境觀,是傳統智慧的具象體現,從某種程度上影響着川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樂觀,包容, 隨遇而安。

  穿鬥木構

  從民居建築採用的材質和樣式來看,川西建築結構通常採用“穿鬥”結構(又叫“穿鬥式木結構”),這種結構工藝簡單,施工方便,使用的材料一般來自房前屋後或田間地頭,體現了川西民居建築就地取材、自然生態的特點。更重要的是,這些穿鬥式木結構建築的木製構件均可以循環使用。

  王澍探討過循環建造的詩意,他說傳統中國建築和西方建築很大的一點不同在於,在中國文化傳統裏,建築是山水自然的一部分,在自然地形中選擇謙卑的姿態,整個建造體系關心的不是人間社會固定的永恆,而是追隨自然的演變。

  即使是在今天一棟被拆毀的鄉村民居建築裏,我們都能找到多年材料的積累,從彎曲零散的小料,到筆直整塊的大料,無論低廉還是昂貴,往往都可以反覆更新和循環使用。

  在這些重複使用的一樑一柱上,時間留下的劃痕和坑洞有滄桑之美,簡直可以媲美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只不過將作家對於過去五百年和以後五百年的思考具象化爲了實實在在的建築構件。

  冷攤瓦

  西建築的屋頂均爲兩面坡式,覆以小青瓦,採用的是“冷攤瓦”工藝,即在房頂僅用一釐米左右厚的小青瓦,不設木望板,不加黏合料,以“一搭三”的方法,散鋪在瓦桷子上。

  冷攤瓦構造簡單,造價低廉,既可以遮擋陽光輻射,又可以防止雨水沖刷牆面或滲入屋內,而且透氣性良好,對冬天保暖、夏天防暑以及房屋內外的氣流交換不失爲一種好方法。

  大出檐

  爲了適應四川地區雨水較多的氣候,川西建築往往出檐深遠,晴時可以遮擋陽光,雨時則可遮風擋雨。

  沿街住宅或店鋪外的寬屋檐往往逶迤連成檐廊,寬廣的檐廊增加了活動空間,人們在這裏納涼、躲雨、做手工都很相宜,還能供小孩嬉戲、鄰里喝茶、下棋、打牌以及接待來客,使鄰里間得以充分交流對話。

  懸魚

  屋頂兩端伸出山牆之外,交匯處常常設有博風板,用木條釘在檁條頂端,既遮擋桁(檁)頭接縫的參差,又能避免檁木日曬雨淋,從而延長屋頂壽命。

  “人”字形的博風板,正中央懸下的裝飾叫“懸魚”(宋代稱垂魚),兩邊順坡排列較小的三角雲紋裝飾則稱“惹草”。

  對於這種工藝,宋人李誡的《營造法式》就曾有記載:“造垂魚、惹草之制:或用花瓣,或用雲頭造,垂魚長三尺至一丈;惹草長三尺至七尺,其廣厚皆取每尺之長積而爲法。垂魚版:每長一尺,則廣六寸,厚二分五釐。惹草版:每長一尺,則廣七寸,厚同垂魚。”

  懸魚的出現使得博風板更爲牢固,不過它們又是藝術品,造型美觀、華麗典雅,堪稱古建築的風景線。

  因魚諧音餘,寓意年年有餘、富貴有餘,也因魚意味着水,水以克火,後來中國各地的懸魚大多就雕刻成了魚形。

  從《營造法式》的記載來看,宋代懸魚大多爲花瓣紋或雲紋,這在四川鄉間建築中常常還能看到,是代代工匠口口相傳、因襲至今的建築美學取向。

  “太歲”鎮脊

  川西民居檐角很少高高飛翹,但在兩面坡交匯的屋脊上,必高高壘瓦,防止接縫處漏雨,還會在房屋的正脊正中用瓦片壘出一個極富裝飾性風格的制高點,取代古建築中正脊兩端翹起的鴟尾。

  在四川民間建築工匠的口中,那富於裝飾性的制高點是“太歲”,有鎮宅安室的象徵意義。至於“太歲”的造型,那可是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民間想象力,從簡單質樸的瓦片堆堆到《營造法式》也想象不出的繁複造型都有。

  牆體

  川西建築的牆體無定規,有磚牆、土牆、石塊(石板)牆、木牆(木板或原木),還有四川特有的竹編夾泥牆(先用竹片編織,再敷上泥巴,既透氣,又吸潮,新津觀音寺著名的明代壁畫就是畫在這樣的竹編夾泥牆上,讓壁畫修復專家們瞠目結舌,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選擇衆多,以經濟、廉價、易得的材料爲主。

  住宅外牆多采用利於陽光反射的白色爲基色調,或者夯土原本的黃色,以解決四川地區陰雨天氣多而日照不足引起的採光問題。

  在今日的成都周邊,如大邑安仁古鎮等地,我們還能看到川派建築與其他建築的融合,尤其醒目的是深受民國時期公館建築影響的層層風火牆,或凹凸有致波浪起伏,或層層平行,層次分明,非常富於表現力。

  這種川派建築與徽派建築的融合,很好地體現了川西建築的包容性:絕不拘泥於“法式”或者派別,而富有生機和彈性,可因外來風格而變,也可因山而變,因水而變,因地形而變。

  風火牆,又叫馬頭牆或者封火牆,原常見於江南傳統民居建築。“馬頭牆”自然是因形得名,而“封火牆”便是因意得名。

  之所以採取這種形式,主要是因爲在聚族而居的村落中,民居建築密度較大,不利於防火,火災發生時,火勢容易順房蔓延,而在居宅的兩山牆頂部砌築有高出屋面的馬頭牆,則可以應村落房屋密集防火、防風之需,在相鄰民居發生火災的情況下,起着隔斷火源的作用。

  天井

  川西建築往往有院牆,牆上一般不開窗戶,僅開院門,或設屏風,房牆周圍則種植竹樹作爲遮蔽物,以免從外面直接看清房屋內部情景。

  院內設有小天井、廊廡、敞口廳、望樓等開敞空間,方便各院落之間的聯繫,爲居住在小天地裏的人們提供較大的生活與休閒空間。這種結構佈局,大戶、小家、官邸、衙門、書院、會館、祠堂等建築均廣泛採用,從清代起,便是成都建築的重要特色之一。

  王澍在他的講座中常常以元代畫家倪瓚的《容膝齋圖》爲例,告訴年輕的建築師:在傳統中國觀念中,造房子就是造一個小世界,而不是像西方人那樣,造了房子,再配以所謂的景觀。川西建築院牆內圈起來的小天井便是最能體現這種中國傳統文人的建築學理念。

  現存比較完整的川西民居院落幾乎都設有小天井結構,其功能除了用於房屋的通風、換氣、排溼和採光之外,還能調節院落生態,增加綠色環境的作用。

  講究一點的小天井內一般會種喬木一株,藤蔓花草、水池石缸、石桌石凳,交互點綴,成爲一家一戶的小生態設計。最小的天井甚至不足一平方米,與北方大院用於曬太陽的功能迥然不同。

  情趣造就中西建築理念中最根本的文化差別。對中國傳統建築理念而言,情趣師法自然,以某種哲學標準體現着中國人面對世界的態度。

  在川西民居的小天井內,有情趣的人家,往往製作得非常精細,栽一棵挺拔的黃桷樹或銀杏樹,還要配一株婀娜的美人蕉或者臘梅,更有盆景花草,大石缸內養有金魚,兼具消防和調節環境空氣、蓄散雨水的作用。

  人造房屋與天然景色融爲一體,講究“坐井觀天”的居住美學,可以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

  傳統與現代碰撞:

  建築設計讓生活更美好

  無論如何,在我們考慮建築、城市、生產、建造之前,首先應該反省我們面對自然的態度,我們需要重新樹立自然比人造的建築和城市更加重要的觀念,中國傳統的建造詩意正是從這個基本點上生發出來,這與現代建築過度建築中心化的理念有着根本的區別。

  ——王澍《造房子》

  青年建築師楊鵬飛是成都蒲江明月村鄉村研究社成員,負責明月村業態升級改造。

  早在2015年,楊鵬飛便以建築設計師的身份在明月村設計了“素舍”項目,這個最初針對創客和設計師開放的民宿,最終在2016年被國內建築業界知名媒體UED(《城市 環境 設計》)和CBC(ChinaBuildingCenter)評爲“中國最美民宿”之一。

  這個項目讓楊鵬飛與明月村結了緣,而後當水立方總設計師趙曉鈞計劃在明月村建立“呆住堂”藝術酒店、明月劇場等項目時,楊鵬飛成了他的設計助理,負責設計執行和現場效果控制。

  此後,楊鵬飛在明月村設計了生態廁所,設計了農夫市集,“突然發現作品到處都是”。

  2017年,楊鵬飛幫助退休回鄉照顧老人的村民唐德祥設計創業餐廳“唐園”,又開啓了新的鄉村探索――2018年起,楊鵬飛全面負責用較少的精力幫助村民做經營空間的提升,涉及景觀提升、空間功能改善、成本控制等元素。

  楊鵬飛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是明月村荷塘中間玻璃房子“搞事情酒館”的老闆。酒館不大,架上擺滿各類酒品,以啤酒爲主,玻璃牆面上貼着各種音樂海報,在夏天的時候搞過幾場樂會,來的音樂人多是楊鵬飛玩民謠的朋友。

  冬天之後,酒館生意進入淡季,加上在成都周邊其他地方有項目要忙,楊鵬飛到酒館的次數比先前少了,但一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明月村,不停有村民上來打招呼,儘管都是寥寥數語,但聽得出老村民們對這個年輕姑娘的喜歡和尊重:

  “回來了哇。”

  “吃了沒?給你隨便炒兩個菜,弄好到酒館喊你啊。”

  “前幾天殺年豬的時候你咋沒回來喃?給你留了香腸臘肉,等下過來提。”

  “楊老師,我樓上加一層,換成鋼結構划算不?一會到酒館來找你給我合計合計呢。”

  

  楊鵬飛一一作答,一邊和記者走進自己的小酒館,她不在的時候,是一個本地姑娘在幫忙看店。

  在明月村做項目不過兩三年時間,楊鵬飛不僅收穫了老村民的喜歡,還有自身觀念的變化。

  川西民居多爲穿鬥式木結構建築,工藝簡單,施工方便,使用的材料一般來自房前屋後或田間地頭,體現了川西民居建築就地取材、自然生態的特點

  楊鵬飛是學院派出身的建築師,2008年畢業於長江大學建築學專業,但是在近兩年的鄉村實踐,尤其是跟鄉村本地建築工匠的合作過程,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她的設計思路和建築理念。

  她開始有意識地在設計中探討延續傳統精神與現代工業化社會的關係,摸索並實踐傳統與現代結合的低成本建築對策。

  今年楊鵬飛給蒲江餘家碥設計的村民文化活動中心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鄉村施工隊的建築工匠們從未接受過現代建築學理念,根本不存在被王澍等建築師詬病的“現代建築過度建築中心化”的理念,他還沒有嚴謹按照圖紙施工意識,在他們的觀念中,認爲跟方案的樣子差不多就可以。

  楊鵬飛開始覺得特別不習慣:“你明明設計要做走廊的地方,卻變成了房間。

  這種事情常常發生,剛開始有點生氣,後來仔細思考,發現工匠這種自主發揮的精神其實也是有道理的,往往是一些在地性的原因,而建築的溫度一定是體現在要與居住者產生情感的聯結。”

  最後,新建成的餘家碥村民文化活動中心成爲深受當地村民喜歡的公共空間,大家參與活動的積極性都高了許多。

  村民偏好和建築師的建築理念之間常常存在微妙的偏差。比如,現代建築師出於舒適度的考慮會把房子的層高設計得低矮一些,空調的能效更好,減少能耗,但架不住村民們就喜歡軒敞大氣,層高越高越好,空間的開闊比空調能效更重要。

  如是例子數不勝數,楊鵬飛深受啓發,她漸漸認識到,在鄉村改造過程中,就是應該調動村民們參與感和積極性,畢竟房子是給人住的,不應該是冷冰冰的“設計師作品”,甚至不必一定是光鮮的、整齊劃一的,對於在地建築而言,還有什麼比村民們自己喜歡和滿意更重要呢?

  楊鵬飛觀念的轉變其實很能代表近年來中國建築師們共同的思考。普利茲克獎評委張永和就曾和普利茲克獎獲得者王澍討論過:什麼時候我們能把房子做得和那些自發營造的平常房屋一樣,但又有些許不平常。

  這種不平常應該是從內心、從建築本身生發出來,不需要依靠外在的“設計”理念,從這個意義上,大建築師們自己越來越反對“設計”這個詞,而常常願意代之以更能代表中國傳統觀念的“營造”。

  民間建築工匠對於“營造”的精通和創造力一再刷新楊鵬飛的認知,他們有靈感、有熱情、也有手藝,作爲建築設計師的她只需要提供一個思路,他們就可以順着這個思路反饋給她很大的驚喜,甚至超越她本人的生活經驗和審美經驗。

  作爲本地建築工匠,明月村著名的“民間建築師”楊安明,早在明月村剛剛起步時,就整修了自己的院子,開了明月村的第一家餐廳“豆花飯”。

  後來,他和楊鵬飛合作,參與了明月村很多建築項目,包括改造村民的“珍吾居”民宿,建造畫家陳生的“月光”畫室、水立方總設計師趙曉鈞“呆住堂”的藝術酒店的。

  陳生是個畫家,他在這裏開了一間被竹林包裹的民宿“畫月”

  楊安明着手改造自己的房子,計劃在原本作爲露天花園的二樓,修一層穿鬥式木結構的建築。楊鵬飛幫助他理順設計思路,梳理實施的可行性,給出了一些很好的建議:在木板牆中間增設保溫兼隔音的岩棉層;在木走廊外增設防止漂雨進來的推拉玻璃門,以調節成都平原溫溼氣候環境。

  龍泉驛一處民居內部,可以清楚地看到穿鬥式木結構。攝影_韓傑

  畢竟,只要一落到具體的建造問題上,就如王澍在《造房子》裏所斷言:“現代建築系統已經是今天中國的事實,我們不得不想辦法把傳統的材料運用與建造體系同現代技術相結合。”

  在合作過程中,學院派的建築師(楊鵬飛)和本地民間建築工匠(楊安明)彼此都非常欣賞,這種相互欣賞和學習,便是川西民居和現代建築理念相互碰撞和對話的過程,想來也是明月村建築風貌的模式和經驗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

  畢竟,無論採用傳統的建造方式還是現代的建造方式,方式從來只是服務於目的,而建築設計的最終目的當然只有一個,那就是讓生活更美好。

  文_侯雯雯

  攝影_韓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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