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件必然到來的事。有一個大學生組成的臨終合唱團,專門爲將死之人唱歌。年輕的作者加入其中,以爲在合唱團裏唱歌是一個浪漫的副業,直到她坐在臨終者身邊。

  故事時間:2018-2019年

  故事地點:美國

  一

  2018年,我辭去在洛杉磯的工作,單槍匹馬跑到美國中部一個安靜的大學鎮讀博士。

  基於個人研究的方向,我參與了一些藝術療法項目,爲早中期的阿茲海默症患者做腦部訓練,類似於繪畫、做手工。我有自己長期跟進的患者、一位老奶奶,每週和她見面。

  直到有一天,她不在了。

  “那她還會回來嗎?”我問我的教授,她告訴我,老奶奶被轉移去了臨終關懷病房。我知道,只有被診斷壽命少於六個月的病人纔會在那裏入住。

  教授是一位個子不高,精幹又溫柔的女性,她搖搖頭說:“正常情況下是不會再回來了。”在那之前我每週和老奶奶見面,見到我她總問同一個問題:“你是誰、叫什麼?”我與她的每一面都是新的一面,而她幾個月都從未認識過我。雖然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我還是感到悲傷。

  教授問我:“你想來唱歌嗎?”我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她繼續說:“學校有一支‘臨終合唱團’,每週會去臨終關懷中心爲那裏的‘住戶’唱歌。” 她說住戶,這個詞選得太溫和而掩蓋了其中的殘酷。

  在我的成長環境中,“死亡”是個需要被避諱的詞,我還沒聽說有大學生們組成志願組織去接觸將死之人。

  想到老奶奶,我決定加入。教授發給我一些相關資料,大部分是歌詞譜,約我在週四晚上去學習歌曲和唱法。

  二

  週四,我循着地址在一棟教學樓裏找到了他們所在的教室。

  教室不大,所有的桌椅都被推在牆邊,只在空蕩的教室中央擺了一圈椅子,椅子中間放着一把躺椅,上面鋪着毛毯。

  向他們打完招呼後,五六個人圍坐在椅子上,做了自我介紹,他們都是本科生。合唱團的領隊是一個圓潤又活潑的金髮女生,叫曼蒂,今年二十歲,修了心理學和音樂雙學位。

  幾個唱和聲的成員多是學天文或政治學,但大多兼修了音樂學院的雙學位,學習演唱或作曲。他們的穿着漂亮大方,熱情又親切,嘰嘰喳喳跟我說着合唱團的事。

  2016年,學生們就創立了臨終合唱團。現在固定成員有五人,作爲領隊交換着帶隊,曼蒂是其中之一。合唱團每週一次去臨終關懷中心,除了和患者說話外不能有其他接觸,一個房間只停留四首歌的時間。如果有人去世了,合唱團會去葬禮上爲他的家人們唱歌。據報道,在美國,約有200多個爲臨終老人服務的合唱團,替他們保存一些體面和尊嚴。

  我得到了一本唱本,裏面大概有三十首歌,每一首都很短,只有四到八句歌詞。“大部分時間,我們會反覆唱一些很受歡迎的曲目,但如果你能都學會就更好了。”曼蒂說,“我們現在把每一首都唱給你聽一遍。”他們很有默契,互相示意了一下便開始合唱。

  落日灑了一大片橘紅色的晚霞進教室,我坐在那兒心裏感到觸動。歌聲很美,美到似乎該讓更多人聽到。可我轉念又想,既然是唱給臨終者的,有人聽不到,就不要聽到了吧。

  他們唱完後,一位留着濃密大波浪的女生忽然站了起來,拿起放在中央躺椅上的毛毯,對我說:“你要來躺着試試嗎?”

  我理解她的意思:他們想讓我躺下,模擬一個臨終者,他們唱歌給我聽,我就能理解病人聽歌時的感受了。可我沒有動。

  我覺得這很不吉利,即便知道他們是好意。小時候,臨街住着一位殘疾的老奶奶。以前她來我們院子裏串門,空的輪椅放在門口。我覺得輪椅很有意思,就趁大人們不注意爬上了輪椅,開心地晃來蕩去,家人看見後立刻把我拽下來。我以爲要被批評亂動別人的東西,但他們壓着聲訓斥:“怎麼能坐這種東西,不吉利!”

  我掙扎着,不想去扮演並體會臨終者的感受,這幾個美國人卻熱情地持續邀請我躺下,連毛毯都幫我抖開。“來試試吧,”他們說,“我們每個人都試過。”我站了起來,有點嘲諷自己明明已經讀到了博士,卻還在爲“不吉利”這種迷信心理糾結。

  毛毯很軟很暖,我躺了下來,看不清周邊人的臉龐,但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投在我身上,我有點慌亂,乾脆閉上了眼,企圖想象自己正在休息。

  “願安詳陪伴着你……” 他們唱,“一路而來,直到未來。”一瞬間,我彷彿置身於教堂的唱詩班前,聽着高低和音唱誦着致向亡靈的歌曲。

  房間裏暖洋洋的,窗外的落日彷彿讓時間變慢了。

  三

  第二天下着小雨,我上完課,在學校停車場上與團員們匯合,第一次跟着合唱團去唱歌。

  作者圖 | 學校

  我們分頭乘了不同的車,我坐在後排,和教授與曼蒂一輛車。她們談論着今天想要唱的歌曲名單,也問我學會了幾成,我拿着歌本繼續背歌詞。

  傍晚時,我們到了臨市最大的一家臨終關懷中心。聽說這家機構的“等待名單”上排了成百上千個名字——它價格不菲,但仍有無數臨終者難以入住。曼蒂說,合唱團之前有一個女孩,她父親得了胃癌,一直排隊想進這家我們去唱歌的臨終關懷所,可惜沒排到。父親去世後,她再也不來了。

  這裏裝修得像一個豪華版養老社區:沙發上鋪着針織毯子,走道邊立着木質人偶;玻璃櫃裏展示人們互相擁抱的照片,被擦得油亮的蠟燭燈臺下散落着彩色軟糖和巧克力。

  進行正式演唱前,我們在休息室裏做準備工作,成員們告訴了我流程和一些歌唱方面的技巧。

  “如果你在唱的過程裏覺得想哭,”曼蒂對我說,“你就停下來,調整呼吸,等到可以繼續跟着唱了再加入。”我聽了有點疑惑,問她,“爲什麼想哭?”一直大方的她愣住了,隨即有些不好意思:“我有時候會想哭,我是說如果。”

  我們各自帶着一把圓形的簡易椅去敲住戶的門。第一扇門虛掩着,房間昏暗,除了呼吸機壓泵的運作聲外,只有病人因爲痛苦而在呼吸間帶出的沉重呻吟。

  合唱團靜悄悄地進入,我走在後面,錯過前人的肩膀看到牀上的人。他滿身插滿透明的插管,皮包骨頭的身體在一牀棉被下乾癟地躺着,只露出一隻穿着多層棉襪的腳,又大又笨。當時正值夏末,我們都穿着短袖或短褲。

  曼蒂問病牀上的老人,“您想聽我們唱歌嗎?”老人睜着眼,一動不動盯着房頂的角落,沒有迴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爲被擺成了這個姿勢,腦袋不得不衝着那個方向。

  “如果您願意聽我們唱歌,就閉上眼睛好嗎?”曼蒂接着說。我正想老人可能無法做出迴應,他突然閉上了眼睛。我有點驚訝,看到其他人立刻熟練地放下椅子,我也趕緊跟着坐下。我歌詞記得不太熟,好在那人也無法看向我。

  他閉着眼睛,腦袋依舊對着房間頂角。在我們唱到第三首時,曼蒂站起來去看了看他。他睡着了。曼蒂招招手,示意我們離開,並輕輕掩上了他的門。我心裏有點感觸,卻說不上來。感覺我們的歌,就像是搖籃曲,希望臨終的人都能緩慢地睡去,短暫地擺脫痛苦。

  四

  跟在隊伍裏,我們又去了第二間臥室,門口正站着一位護工,“你們終於來了,她叨叨了一天呢。”護工一邊把裝着餐盤的小推車推出來一邊說,看來和我們合唱團的成員很熟悉了。

  曼蒂帶着我們走進房間。房間的邊角到處都是植物,花朵簇擁在一起。“你們來啦!”這個病人很年輕。她穿着碎花的外套,剪了一頭短髮。曼蒂認識她,上前和她擁抱了一下:“你好,羅茜!”

  羅茜捻了捻身上蓋着的毛毯,熱情地說,“我等不及要聽今天的歌了!”她的聲音朝氣十足,只是鼻子下方插着一根導管。坐下時我看到了羅茜被子下面的腿,泛着青黑色,佈滿了深棕的圓形疤痕。我不知道她得了什麼病,只知道她看不到明年夏天了。

  本來以爲在合唱團裏唱歌算一個浪漫的副業,沒想到坐在年輕的臨終者手邊,發現不是這樣的。緊張地避開羅茜的目光,我跟着大家唱:“記憶洗刷我而去,我感激的心,已經原諒瞭如此多的痛苦……”

  唱完偷偷看向她,發現她嘴角噙着笑,眼裏含着淚水。她的眼神裏已經沒有不甘,非常坦然,一股酸脹的氣息衝上我的胸腔。我們結束了四首歌,她在病牀上擦了擦眼角,說:“太感謝你們了。”我們忙說不用謝。

  她年輕的眼睛又看向我們,問:“你們下一週還來嗎?”我們說,當然會來啊。她立刻盈滿了笑意,說,“太好了,我希望我能活到下一週。”我第一次聽到一個人這樣樂觀地談論死亡。

  臨終關懷中心的樓道亮堂堂的,時不時有推着輪椅的人從旁邊經過。我拎着我的椅子跟着大家,突然理解了爲什麼這裏裝飾華麗,或許是在說:在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我們依然熱愛生活。

  離開的時候天黑透了。在回家的車上,曼蒂問我:“你以後還來嗎?”我說“來!”。那晚回家,我把三十多首歌反覆聽了一整夜。

  五

  之後每一個週四,我都跟着合唱團去臨終關懷所唱歌,我發現每次去那裏,名單上的人都不一樣。

  有一位臨終者,總認爲我們是被教義綁架來的,絮叨着問我們爲什麼願意給他唱歌。“上帝讓你們幫助我們。”那個老人躺在牀上,病怏怏地說。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扭轉他們對公益的印象。“不是,”我們回答老人家,“是我們自己來幫助你們的。”

  作者圖 | 唱歌前的準備

  這天,我們和往常一樣在週四抵達目的地,拿到今天想要聽歌的人員名單,便開始依次造訪。這天是探視日,一些家人在關懷中心的走廊上穿梭,我們拎着椅子從他們中穿過時,不斷接收到疑惑的眼神。

  第一間房子靜悄悄的,房間裏關着燈、連窗簾都拉得緊緊的,這一般說明病人長期處於半昏迷的狀態。曼蒂先進了房間,我聽見她輕輕地問病人是否想聽我們唱歌,但沒有迴應。門口的護士示意我們,“你們去唱吧,她幾乎不會說話。”

  我隨着其他人一起進了病房。病人仰躺在牀上,靠一臺有着機械噪音的呼吸機續命。我能聽見她的呼吸聲,混合着喉嚨口隨着吐息傳出含糊又粗重的嗡嗡聲,聽起來憋悶又難受。

  當我們聚集在她牀邊後,曼蒂又一次詢問她是否想聽我們唱歌,她依然沒給出反應。我坐下後狐疑地望了一眼她盯着的方向,眼前是交叉的流管和臨終者枯萎的面容。

  “開始了。”曼蒂說。我立刻集中精力到歌曲上,房間裏並不安靜。呼吸機等機器此起彼伏地發出響聲。我們似乎要蓋過這些維持生命的機械,卻又不敢太大聲,怕吵到了牀上這簇細微搖擺的靈魂。

  每一首歌之間基本沒有停歇,病人也沒有對任何一首歌做出反應。我們結束了四首歌后,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收了椅子,準備離開。

  正當此時,牀上的人突然動了起來,她掙扎着擡起手,嘴裏傳出更大聲的嘶響,手上還插着點滴的針頭。我們嚇了一跳,趕忙靠過去,離門最近的人還跑了出去叫護士。

  當我們圍聚到她身邊時,那位病人顫抖着握住了曼蒂的手,用力地、嗡嗡地說:“謝……謝。”在這個昏暗的房間裏,所有人都安靜了一瞬。而後我們一同輕聲地迴應:“不用……不用謝的。”我們嘰嘰喳喳,似乎根本無法好好表達自己的情感。

  我覺得她很勇敢。面對死亡需要勇氣,這像和死神談判,是關於尊嚴的事。合唱團的歌,就像談判前一支撫慰人心的臨終插曲。

  六

  隨後我們又敲響了另一扇門。無論之前經歷了什麼,每個成員都要調整心情繼續去爲其他的臨終者唱歌。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女性,房間裏兩邊的沙發和椅子上坐了有七八個人,最小的十歲左右,也有五十出頭的中年人。看來他們正在探望親人——病牀上那位奄奄一息的老奶奶。

  他們並不清楚我們要做什麼,只像好客的人家一般讓我們隨意坐。我們和之前一樣圍坐在病牀前,互相看了一眼示意開始,曼蒂張口唱了第一首歌。

  我們圍着病人,她的家人也圍在我們身邊,安靜的氣氛裏只有我們高低的和聲。我們唱着:“請記住我是夜裏的暗色,是月亮的光芒,我永遠望着你,望着你走在長長旅途上。”

  一首歌還沒結束,抽泣聲已在四周響起。還不明白生死是何物的小女孩,正倒在她父親的懷裏抽咽。那位中年女性倚在牀邊,緊緊握着她年邁母親的手,遞到嘴邊吻。不同年齡的人,在這一瞬間都變成了孩子,互相擁抱,壓抑着哭泣。

  我也呼吸不穩,陷入了無邊的溫柔和痛苦裏。我不得不像之前曼蒂教我的那樣停下唱歌,調整自己呼吸。

  合唱團其他人穩穩唱着高低聲部,歌聲在隱隱的哭泣聲裏浮動,像安慰,又像發泄。他們終於唱到最後一首:“我不是在走向黑夜,我是在走向星辰。”

  走出病房後,我找了個角落擦眼淚。病人的家屬追出來和我們擁抱。我才知道,此前從未有家人一起聽唱給臨終者的歌。

  我突然想到,之前問教授合唱團存在的意義時她的回答:“我們讓愛意具象化,讓安慰可以被聽到”。每一位瀕臨終點的病人,都值得被安慰。

  死亡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一次永恆,而我逐漸明白,對生活的愛和渴望,不會隨着生命的終結而消失。在死神到來前,請再給我一首歌的時間。

  - END -

  作者姚梓煦,在讀博士

  編輯 | 張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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