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島：連續墜機後波音終於發聲，開了十年737的機長這樣看

【俠客島按】

時間過去一週多，圍繞埃塞俄比亞航空墜機事件的爭論卻遠未褪去。

從新聞的角度說，這起無人生還的墜機事故中，有8位中國公民，中國民衆的關注自然而然；同時，這是數月內波音737-MAX機型發生的第二起墜機事故，因此事故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爲波音這款新型飛機的設計問題、系統問題還是其他因素，當然也是需要關注的熱點。

而在技術之外，此前一些國外媒體甚至將話題導向了政治層面。比如，事故發生後，中國是第一個對此機型發佈禁飛令的國家，這被一些美國媒體認爲是“中國與美國爭奪航空領導權”的舉動；然而此後幾天，全球數十個國家也發佈了針對737-MAX的禁飛令，最終，特朗普同樣簽署了類似的命令。

今晚，美國波音公司CEO米倫伯格發出一封公開信：公司會與客戶、國際監管部門以及各國政府一道推進對最近事故的調查。

一起事故，多重角度關注。衆所周知，航空是一個高度專業化的領域，事實上有時候專業知識與“民衆常識”之間甚至可能存在差異。舉個簡單的例子，昨天民航局一位副巡視員在接受專訪時，將“737-800”讀作“737減800”，網友還在質疑爲什麼不是讀作“737槓800”。但事實上，這是業內公認的準確做法。

因此，對於如何看待此次事故，需要專業的視角觀察。俠客島邀請到了國內一位資深機長，他擁有超過10年的波音737駕駛經驗。以下是我們的對話。

1、俠客島：目前國內外的許多報道都注意到去年10月印尼獅航墜機事故、以及3月10日埃航墜機的“相似性”。比如兩起事故都是起飛後不久墜機，兩架737-MAX都是首先出現操縱困難，繼而鼻頭朝地（nose-first）呈現俯衝狀態後墜毀。我們知道，具體的事故結論可能需要較長的時間來調查得出，不過就您的觀察來看，專業人士最關注這起事故當中的什麼？

機長：的確，這幾天我也一直在關注相關的信息。作爲專業人士，我會嘗試儘量客觀去看待每一次事故。在航空業有種說法叫做：防止經驗性判斷。過度主觀地去看待問題會錯過很多細節。現代航空業的科學安全調查方法有很多，也需要非常細緻的調查。

您說到五個月內的兩次墜機事故，它們的確有相似性：都墜毀了、都是737-MAX，都是俯仰操縱困難，最後幾乎出現失控的災難後果。但也有不同點，比如兩架飛機的飛行階段不同，當時的形態不同：一個是初始爬升，一個接近巡航；在這種不同飛行形態下，諸如襟翼、起落架等部件的狀態不完全一樣，飛機各系統工作邏輯也會不同。

更關鍵的一個地方在於，現在一些媒體關注到波音在這款飛機上獨有的MCAS系統（機動特性增強系統），認爲可能是系統問題導致了墜毀。一個顯著的差異在於，5個月前獅航的墜機事故當中，飛行員當時是不知道這一系統存在的，因此出現了多次避免俯衝的操作，當時的機組對這一問題出現是沒有準備的。

但是那次事故之後，波音針對全球機隊發出了技術通告，包括如何判斷錯誤的MCAS工作進入邏輯、如何斷開MCAS的工作、如何保持飛行狀態等，埃航也聲明，本次機組接受過相應的培訓。一個不知情、一個接受過培訓，這是非常大的差異。

當然，這都是基於理論推測，基於所有環節都沒有其它外圍差錯的情況下，是很理想的條件。最近的調查中發現，墜機的“水平安定面螺桿”鎖在了最大位置，這點和獅航事故很像，但是沒有說明這是系統自動介入的還是機組人工操作造成的，說到底還是需要進一步調查黑匣子得出結論。

2、俠客島：水平安定面螺桿鎖在了最大位置會造成什麼後果？

機長：有可能在飛機俯仰上造成過大的操縱力，但是這並不意味着飛機不可控，飛行員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可以把飛機控制在一定狀態，只是需要很大的力量。

3、俠客島：我們看到法國的媒體報道說，在5個月前墜機的獅航事故中，“失事飛機在13分鐘內俯衝了24次，機組人員嘗試了所有可能的程序來避免”；用於計算飛機角度以進行矯正的迎角傳感器（AOA）出現了故障，導致機頭不斷向下。

爲什麼波音在飛機上新加入了MCAS這個系統、卻沒有提前告知機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事故發生？這是否屬於知道漏洞存在卻沒有告知？

機長：飛控系統本身在各製造商都屬於高度商業機密。一般來說，製造商的理念都是讓飛行員儘量簡單地去駕駛，所以不可能把上千套系統事無鉅細地交代給飛行員。但是那一次事故當中，應該說波音在其手冊中提到有該系統，只不過沒提到影響會那麼大，更沒想到在空速或者仰角探測器失效的情況下，這個系統會立馬站出來幫倒忙，沒有專門強調過。

波音手冊中的相關操作說明

應該說，獅航墜機事故，我們基本能確定的是，在空速不可靠或者飛機的迎角探測錯誤的情況下，觸發了錯誤的保護邏輯，導致飛機失控。但在我個人看來，這並非事故的唯一決定性因素。

爲什麼這麼說呢？我們知道有一個叫做“5 why”的分析方法，就是說要凡事多問幾個爲什麼，從最表象的直接原因挖掘到深層次，才能真正避免事故的發生。

以墜機事故爲例，現在大家可能一直在討論MCAS這個系統，沒錯它可能是事故原因之一，但也可能是事故原因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作爲專業人士，在沒有確定的完整分析和調查前我們的確很難從個人經驗去推斷，因爲確實是有相當多的因素都可能引發災難。

比如，埃航墜毀的飛機爲什麼上不了高度、爲什麼出現操縱困難？一般來說引起這類問題的因素有很多，MCAS可能是其中之一，但是貨物前後位置裝錯、機械故障、飛行員操作失誤也可能導致相同結果。航空安全調查，就是要嘗試找出所有可能引發災難的原因，並且一一解決，而非在預設了某個前提的情況下去印證猜測和假設，那可能會忽略到更多的隱患。

4、俠客島：您說的“挖掘更深層次問題”是指什麼？

機長：比如，是什麼導致了MCAS系統錯誤地被觸發？是什麼導致飛行員無法改出（改變狀態）？是什麼導致了飛行員無法及時發現錯誤的狀況？是不是通過更好的訓練可以避免該狀況？航空專業人士會關心此類問題，因爲調查事故除了告慰逝者、明確責任，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以後避免同類情況。

航空工程也有相當的複雜性。即使我們假定波音的這一MCAS系統是有問題的，也可以往更深層次去問：波音爲什麼要加入這個系統？去掉這個系統會不會有更困難的問題出現？因爲我們知道，製造商可能平衡很多考慮，比如飛機重量、製造成本、飛機的結構簡單性和維護難易度，很多設計不可能是異想天開加入的。

美國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37 MAX 8型飛機

5、俠客島：現在有很多美國媒體在報道中提到，由於波音737-MAX開發時間晚於空客同類產品，因此可能存在“趕工”、“偷工減料”、設計不完備、放鬆審查等問題，美國運輸部也開始對FAA和波音展開調查。您覺得這種競爭會否導致設計漏洞？

機長：有可能。這種高科技製造商要平衡收益和技術、研發成本，往往造成質量波動，這並不罕見。

俠客島：我們看到一位專業人士在文章中說，“如果由筆者負責波音的危機公關，我會非常樂見業界對MCAS系統的爭議和指責。因爲改進MCAS是成本最低的解決方案。而想要把B737的儀表數據架構推到重來，則無異於設計一款全新的飛機。”

機長：沒錯。2018年11月6日，獅航墜機後不久，波音向全球機隊發出了重要的技術通告。按理說，從去年11月到今年3月，兩次墜機事件之間，各機隊有充分的時間評估和改進該狀況。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第二次墜機，如果真是同樣的原因，其中的許多觸發條件都值得航空從業者認真研究。當然，在完整的黑匣子分析結果出來之前，也不必貿然下結論。

畢竟，737-MAX是基於737這個系列的平臺的改進型，這是一個在全球交付了上萬架的機型，經歷了三代飛機換代。737我們很多人都坐過，也是短途飛行的主力機型之一。

客觀說，很多機型都出現過一些不成熟的設計，導致了災難的發生，但是也正是在這些災難、這些血的教訓下，現代航空業的安全水平是在不斷向前推進的。

6、俠客島：沒錯。我們來談談禁飛這件事。有一些外媒尤其是美國媒體，把中國率先禁飛737-MAX看作是政治性的，認爲這是在和第一航空大國美國爭奪這一領域的控制權、領導權。我們知道中國對航空安全的要求堪稱苛刻，有時甚至會犧牲一定的效率。作爲專業從業者，您怎麼看待這一決定？

機長：737-MAX才交付一年多，中國大概有不到100架，在全部民航飛機中佔比不到3%，但也是全球運行經歷比較多的地區。外國媒體可能出於各種動機去炒作這件事，這不是我的專業範疇。但從我個人來看，民航業是一個全球化行業，民航管理和運營應該儘量避免政治色彩背景。

“保障飛行安全，提高服務質量”就是中國民航業一直在追求的，同時也學習和借鑑了世界先進民航的管理系統和經驗。這點從我們的飛行間隔、雷雨流控、國有航空公司對於飛行員的訓練要求和投入等可以看出來，很多標準都要高於國際水平，甚至以犧牲了效率爲代價。雖然這些做法可能存在一定爭議，但這是把人民的生命安全、財產安全放在第一位的做法。

據我所知，民航總局也會有定期的不安全事件和安全評估體系，背後肯定也會有專業分析和重點關注。比如，之前737-MAX這個機型也出現過仰角錯誤指示、空速錯誤指示的情況，只不過有些問題可能不一定達到了必須公佈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