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醫生專心練劍

(一)

那個創作了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十八歲出門遠行》的作家餘華,在放棄牙醫從事寫作那天,說:『口腔,是我見過的最沒有風景的地方』。事實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何止是口腔,任何偉大或平凡的作業只要重複一千遍,都會趨於流水化。也許某一天,頭髮沒白、眼睛未花,一項新技術的涌現也會令我們自以爲是的手藝就會變得一文不值。文字是人類最好的精神避難所,同時也被反覆證明是最後一個。

(二)

最早點醒我的是曹丕先生,這位東漢末年作協主席曾在自己的名篇《典論·論文》中寫道:『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那位篡國自立的赳赳武夫,在孔融等文壇好友去世後,整日憂心的竟是“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寫詩的曹丕比批閱奏章的曹丕更加明白,和肉身相比,文字纔是思想最好的歸宿,是最有可能擊敗時間,傳之久遠的。

但在如此年代,做一個漢語手工藝人,是幸運的,也是悲哀的。幸運的是,我們的文字贏得了比其它任何年代都快的傳播速度;悲哀的是,在這個速播的時代,一切又都容易速朽。一篇文字的生命力就是他的傳播力,半衰期只有24小時。我們接受他們快速傳播,也要接受它們迅速腐朽、沉於江湖的命運。老老實實的碼字,永遠抵不過八卦與花邊的新聞寫手,更比不上那些靠煽動憤怒情緒換取羣衆掌聲的鬥士們。

當時的我在想,如果我也寫字,刺痛自己就好,沒必要湊熱鬧、蹭熱點去行那慷慨悲歌之舉。我所做的只是在這個病入膏肓的社會,給同樣病的不輕的的自己看病。

年輕醫生專心練劍

(三)

我們都中了一種叫『自以爲是』的毒,卻無藥可醫,於是只好去嘲笑別人。平日裏嘲笑不了別人的智商,就喜歡去嘲笑別人的情商,嘲笑不了別人的情商,就嘲笑別人的品味。事實證明,我們總是在自己原地踏步的嘲笑中見證了別人的成長。

我們總是容易混淆情商與『圓滑世故』『沉默』的區別。

『圓滑世故』不是情商而是手段,千秋史冊有多少高俅式的圓滑人物,人們唯獨喜歡那些惟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的瘋子。有些瘋子之所以刺眼,僅僅是因爲他們冒犯了你我一成不變的生活態度。

『沉默』不是情商,『沉默』只是情緒的盡頭。獅子的『沉默』是蓄勢待發,綿羊的『沉默』是任人宰割。當一個人習慣了拿別人情商說事兒時,自己早已陷入了低情商的人羣。這些人肯定不讀或不懂《莊子》的,看看他老人家說的多好:

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

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

偉大的人往往敢愛敢恨,卻只會讓人對他們既愛又恨。不懂別人的智慧,卻習慣了自我陶醉和得意洋洋,這是我們這些習慣了點頭哈腰和唯唯諾諾的中產階級永遠的短板。

可以不愛,但別傷害;畢竟,我們評價別人的樣子,暴露了恰恰是自我的修養。

年輕醫生專心練劍

(四)

我們都中了一種叫『人言可畏』的毒藥,除耽於評論別人,卻也常常苦於別人的毒舌。微信彷彿是國家允許馬院長設立的『瘋人院』,與一些鮮有人言的殭屍羣相比,喜歡搞各種人身攻擊、道德批鬥甚至個人崇拜的精神病患者並不在少數。

有時我真是納悶:文革都結束這麼久了,難道就沒有人通知過他們嗎?

關於別人的眼光這事兒,看的最透徹的是咱們的老鄰居。島國文豪夏目漱石有句話說得好:『發揮才智,必鋒芒畢露;憑藉感情,定流於世俗;堅持己見,則多方掣肘;總之,人世難居』。

然則,我有一言君記取,從來譭譽不由人;做人如同木炭,一半黑時還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不去理會別人嘴裏的括約肌,便會少了至少四成的煩惱。應付流言的唯一方法無非也就三句話:『在自己的世界裏孤芳自賞;在別人的世界裏隨遇而安;在你我交集的世界裏保持距離』。

三十歲生日是讓我着急忙慌的一天,從那天以後,將滿腔真誠隱藏在玩世不恭的面具底下,不想再去理會世人的誤解。三十歲的我,開始相信重劍無鋒、大巧不工。開始相信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五)

我們都中了一種叫做『閒談』的毒,渾不知時間成本的重要性。

而今的我,越來越遠離那些自稱爲『知識分子』的圈子,現代社會哪還有『知識分子』,和民國比比就知道,有些人沒學會人家的風骨,卻把偏執與偏見這兩樣玩的門兒清。充其量,他們只能算是國家承認學歷的『知道分子』。

接觸久了就會發現,這羣人學歷與職稱可高可低,但統統傲慢無禮,缺乏趣味,邏輯散亂,言辭極具攻擊力;他們冥頑不靈,甚至酒量也不靈,琳琅滿目的成人用品店都拯救不了他們缺失的情趣。

想想吧,我們每個人身邊準有這樣的自以爲是的賤人:你給他談文學的時候,他給你談數學;白髮怎麼可能有三千丈,李白淨是扯犢子!你轉過來給他談數學,他又給你談哲學。你再給他談哲學,他又給你扯美學。你接着給他論美學,他卻給你說武學。你想給他談談武學了,他就臉紅脖子粗地自稱老子。當你擼起袖子想告訴他誰纔是老子的時候,他卻開始裝孫子。

相談哪有這麼容易,每個人有他的手機;相愛哪有那麼容易,每個人有他的雞湯。人與人之間世界觀的差距,比我到美國白宮的距離都遠。

事實是,我們的喜怒彼此間並不相關,所以纔會覺得是對方讓這個世界變得很吵。

以孔子爲師、莊子爲友,不與噴子爲敵。適當遠離手機,遠離扯淡的閒聊、無效的社交、碎片的閱讀,現在連我兩歲的兒子都說:爸爸,大家走路時,低頭看手機的樣子,真的好醜。

年輕醫生專心練劍

(六)

我們都中了一種叫『着急』的毒藥,這種時不我待令美國膽寒日本心驚不轉不是中國人的猴急,甚至蔓延到了婦產科。

每到八月底,我愛人所在婦產科總是最忙的。爲了讓自己孩子提前一年讀書,即便預產期尚有時日,也會有人選擇在九月一號前行剖腹產。其實,沒成熟蒂落的西瓜,提前摘下來是怎麼也不會甜的。

西方有諺:名利是所有人在死之前,才能脫去的最後一層外衣。無數的家長自己整日摳着腳丫子、摸着麻將,卻眼巴巴地想望子成名、成龍。他們似乎特別信奉張愛玲說的名言:『成名須趁早』,爲孩子們搞了各種排名,與同學比、與鄰居家孩子比,與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孩子比。

小時候我總是認爲,自由是不被約束,是任性胡爲;長大後才明白,真正的自由應該是當我們想要拒絕的時候可以不被強迫。遺憾的是,即便我們明白了這些道理,卻要剝奪孩子們拒絕的權利,整日估摸着把他們當橡皮泥一樣,捏成自己的心目中牛逼的蠟像。

在這個時代,我們必須去接受一個現實:你要贏得多大的掌聲,就要犧牲掉多少童真。賢而名盛,則損其志;愚而名盛,益增其過。來日方長,何必慌張。

(七)

我們都中了一種叫『平臺』的毒藥,並錯誤地將其與能力劃上等號。

在所有的進修醫生裏面,讓我印象深刻的有兩位,其中一位是某基層醫院即將退休的醫生,在當年所有的進修生中他是年紀最大的。所有人都很詫異爲何在這個年紀還選擇出來學習。他的回答很簡單:醫院病人越來越少,出來學習是躲避同事,因爲他們每天下午都約他唱歌和打麻將。第二個進修生是當地最大的一家市級醫院的大夫,他們的病人量不下於很多省級醫院。但在介入室學習期間,卻懶懶散散不思進取。問之爲何,答曰:沒有必要學習,需要手術的病人,我們會直接轉運到成都,大不了請專家到我們醫院去手術。

年輕醫生專心練劍

這種將醫院平臺大小等同於業務水平的看法,其實並不少見;小富即安、得過且過的態度也在很多醫院蔓延。近年來,我去過大大小小很多醫院,深刻體會到越是優秀的人,往往也是努力;好的平臺,你追我趕,差的平臺,你推我懶;越是優秀的團隊,越靠自律自覺,越是頹廢的隊伍,越靠簽到打卡;好的團隊重視執行力度,壞的團隊重視會議記錄。

其實,小平臺的無須妄自菲薄,畢竟醫院平臺限制醫生個人名氣的時代,正逐漸成爲過去。門派不大,正該多讀刀法;人若無名, 大可專心練劍。下醫炫技,中醫伐病,上醫攻心,大家都是在同一座山裏修行的狐狸,同樣的路子掙錢,同樣的嘴巴吃飯,最後是成爲狐仙還是狐狸精,還不是看自己造化?

大平臺的也切忌沾沾自喜,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些光環是平臺固有的和位子賦予的,錯把舞臺燈光當成自身閃耀人的人並不在少數。有時候真正離開這個平臺和位子,人們纔會發現,自己不過是流水線上的一個釘子而已;多給幾根香蕉,猴子都可能把自己的位置頂替。

放手去愛,打好自身的鐵,上天自會安排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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