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來自復旦大學的沈奕斐，來自社會學系。

兩三個月前，我看到一個帖子列舉了過去十年裡面最火的100部韓劇，於是我就發了個朋友圈說：在100部韓劇里，我竟然60多部，全部都仔細地看過。而且我還對韓劇做了專門的研究，所以就有了這個演講。

韓劇是女性向情色片嗎？

根據我們的研究，看韓劇的主流群體裡面，主流的群體是初中生、高中生和大學生，30多歲就是老阿姨。而像我這樣40多歲還看韓劇的中年婦女，只能說是看韓劇的老奶奶了。

為什麼我會去做韓劇研究呢？因為經常就會有人問我，你為什麼會喜歡看韓劇？

韓劇又經常被叫作女性向情色片。所以很多人就會誤以為，一個40多歲的女性，愛看韓劇，是不是性慾求不滿足、缺愛，比較膚淺？

所以，我很想拿我多年來看韓劇的經驗，來回答這些問題。也為我們那些愛看韓劇的中老年婦女來正個名。

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韓劇到底是不是女性向的情色片？

首先，它的確是女性向的。因為韓劇的編劇 80%是女性，它的觀眾 80%也是女性。我們做了一個韓劇《內在美》的統計數據，其中75%觀眾是女性，25%是男性。

但是如果你說它是性向片，那就太誤解韓劇了。在美劇里，性和生活是不可分的，所以韓劇沒辦法流傳到美國，因為美國人不能理解，為什麼搞了半天，這倆人還不上床？

而韓劇對於性幾乎是擺脫的。在韓劇的偶像劇里，你會發現《來自星星的你》，男主角都特地設定成接個吻都會暈倒的類型，所以怎麼可能有性呢？完全是無性的。萬一他們真要發生性，一定會因為避孕套沒有，也就直接沒有了。

但是沒有性沒關係，你會發現它有很多的身體接觸，比如說牽手、擁抱、親吻。這些身體接觸套路，韓劇經常用，而且還挺管用。但是，韓劇里還是有性的意涵的。

有的時候，我們講女性很愛吃，很可能就是一個慾望的表達。但是對我們女性觀眾來講，還需要有一個美好的肉體可以看。所以韓劇裡面，男主角一定要有洗澡的鏡頭、沖涼的鏡頭、換衣服的鏡頭。可以說，這已經是性的意味了。

對我們女性來講，韓劇吸引我們的一個套路是你會發現它選擇的男主角無一例外是高富帥、大長腿、高顏值。某種程度上講，我認為韓劇對於我們中國女性對男性外貌的審美的提升有很大幫助。以前我們是不是從來沒關注過男性腿短腿長？現在我們突然覺得——腿長很好！

這張圖是跟我合作的學生專門按照他們身高來排的，你會發現男主角最低的就1米79，1米8是平均身高。

不僅男一是這樣子，而且每部劇還給你準備一個男二。而且男二也是大長腿，外表出眾，霸道總裁型，很棒！所以男一是女主角的，男二是我們觀眾的。

女主角，那一定是要比較奇奇怪怪的，比較貧窮、比較胖，或者性格比較奇怪，甚至有點神經質、瘋瘋癲癲的。這樣子我們各種各樣的女性才能把自己代入進去。所以，這個就是多元的女主角非常重要的特徵，以便於我們有代入感。

男主都是霸道總裁，是因為女性愛錢嗎？

相比較多元的女主角，你會發現我們的男主角是比較統一的各種各樣的花式霸道總裁。身份都是王子、社長，再不濟也是有特殊功能的超人。

所以經常有人批評說，愛看韓劇的女性，都是愛錢的。

這個對我們太大的誤解了，你好好去研究一下韓劇，你會發現我們韓劇里的女主角，根本就不在乎霸道總裁的錢。而且每次都是霸道總裁追求她的時候，她說：「我不要。」

比如說最近很火的，《金秘書為什麼這樣》，對不對？霸道的男主角說：「我娶你吧。」

她說：「我不要，我要過自己的生活。」

《金秘書為何那樣》劇照

所以我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錢！通過不在乎你的錢，其實我們塑造了我們女性我們追求的是什麼？愛情呀！怎麼能讓金錢來玷污我們的愛情呢。

可是如果你想想看，我們拒絕的是個窮小子，是不是反倒證明我們就愛錢啦？我們接受一個窮小子，怎麼能展現我們的純潔的品質呢。

所以霸道總裁主要是用來襯托女主純情、不愛錢的特徵的。

但是你會發現，在整個劇本裡面，一個女性她常常是通過不在乎霸道總裁、不在乎金錢來體現女主角的獨立意識。但我也一直在質疑：為什麼一個女性有獨立意識，她就必須不愛錢呢？我不因為你貧窮嫌棄你，我也不應該因為你富有而嫌棄你呀！

所以為什麼我們女性，一高尚就非得不愛錢呢？這是我的困惑。

那我們另外一種，是通過改變霸道總裁來彰顯我們女性獨特的自我。

這樣一個跟我們人生很不搭的人，但是我們通過各種方式，使他變成了一個暖男，這是不是我們很大的成功？

要知道，改造男性，是我們女性的終極夢想。我們愛的，永遠是我們希望改造成的那個人。某種意義上，這就是個套路的問題。

最後，韓劇裡面有大量男性深情的凝視女性的特寫鏡頭。我們做研究專門做了這個鏡頭的編碼和解碼。你去仔細觀察，會發現我們看劇的時候就覺得這個男主角，也在深情的凝視我。

要知道，在人類的生存史上，被看見是個非常重要的需求。可是我們女性在長期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其實經常是被忽略的，其實我們的愛人，是不太看得到我們的。

我有一次就抱怨我先生，我說我現在穿什麼新衣服，你都不發現了。然後他決定馬上改，第二天就跟我講：「你這件新衣服真好看！」

我說：「都穿了五年了！」

所以你看，你要看到我很難。所以你會發現，霸道總裁用他深情的凝視，看見了這個女主。讓我們的生活升華起來，讓我們日常瑣碎的生活變得不再平庸。

這是我們女性很渴望的愛情概念。

而且韓劇裡面有一個很符合我們亞洲文化的套路。兩個男女主角，往往是平行線的相交，相識是偶然，但是在偶然的後面，一定是他們不得不在一起。

比如說《來自星星的你》和《我叫金三順》，他們一個是居住在一起，一個是在一個地方工作。然後《繼承者們》和《花樣男子》是在一個學校裡面，《浪漫滿屋》和《宮》都是因為有婚約的情況，《藍色生死戀》和《冬季戀歌》就是因為是同學以及兄弟姐妹的關係，總而言之——不得不在一起，不管你多討厭她，你不得不在一起。

這其實是，我們亞洲的一個很重要的緣分文化。我們認為出現愛情，它的開始可能是偶然的，但是關鍵還在於多接觸，要共同經歷風雨，然後創造共同的美好回憶。而這個背後，其實就是緣分。

所以你看，雖然說我們的愛情是不可阻擋的。但它同時也告訴你，真正擁有一份好的愛情是個蠻辛苦的事情，愛情沒那麼容易。

感性的力量能否改變世界？

在韓劇里那些老套的愛情里，那些絮絮叨叨的細節經常會給我們很多的溫暖。

愛情套路是相似的，角色設定是相似的，但是每一個片子，你會發現它裡面總有一些細節是感動我們的。而那些細節的力量，恰恰是一部韓劇的魅力所在。所以我也把它們稱之為感性的力量。

韓劇也在跟隨時代的發展，它裡面的很多細節，其實是在體現我們女性對社會和家庭生活的想像和要求。而這些要求常常是在男權文化或父權文化里被忽略掉的。

我們用四個例子來說明，第一個是：我們要一個尊重女性的世界。

《太陽的後裔》里，男女主他們回憶起第一次接吻的場景。

這個片子是我拿來給我女兒做性教育的，因為你會發現這個片段，是講他們其實已經兩情相悅了，但是當男主去吻女主的時候，你看到女主沒有做好準備，在猶豫不決——還在愛情的早期，還沒做好決定是不是要跟你這種特種軍人談戀愛。

所以這個男的就停下來了，下面一步他就離開了。

大家回想一下，過去我們很多的劇本，如果一個男的知道這個女的也喜歡他，他會怎麼樣？

強吻對不對？因為我們的男性文化里告訴你，強吻是代表我對你的愛。你女人說不，不是代表不。但是在韓劇裡面它清楚地告訴你，當我猶豫的時候，即使我很喜歡你，你也知道我喜歡你，但是我沒有做好準備，你是要尊重我的。

所以我就跟我女兒講，如果未來你碰到一個男性，你沒做好準備，他願意停下來等你，他尊重你，就說明這個男性才是值得信賴的男性。

第二個，我們看一個韓國版的「河東獅吼」故事，叫《認識的妻子》。

這裡是這個電視劇的開頭夫妻吵架。這個電視劇講的是他們兩個曾經很相愛，但是結了婚以後，這個男性機緣巧合回到了過去，他選擇不再跟自己的妻子有見面的機會。

因為很多的男性會覺得，這個河東獅吼的妻子太可怕了，這個女人自己有問題，只要一句話說得不對，她就爆發了。

但這個男性穿越以後，重新遇到了他的太太。結果發現他太太沒結婚時活得特別青春陽光。然後他慢慢再去理解他太太，最後他們又在一起了。

實際上這恰恰表現的是，我們女性很想讓男性來傾聽我的心聲：我真的很忙碌，我有很多困惑；我變成今天這個「河東獅吼」的樣子，並不是和你完全沒有關係的，你要來傾聽我。

可是男性常常會認為：女人一結婚就變成神經質了，不可理喻。他們傾聽不到我們的。

所以韓劇通過這種細節，其實在試圖通過某種的方式，讓他們知道我們的辛苦，了解我們是怎樣一點點變化的；也滿足了我們自己內心希望被傾聽的願望，你不要覺得我的那些感情沒有價值，你不要覺得我在家庭里做的是沒有價值的事情，我需要被傾聽。

第三部就是《今生是第一次》，主角他們倆是契約婚姻，住在一個屋檐下。雖然是契約婚姻，但雙方父母不知道，婆婆就把媳婦叫過去了。這個媳婦很想表現得很好，去幹了很多的活。

但是這時男主角就說：「錯了，你不應該這麼做。」

這時韓劇就在討論一種現象：當我們剛剛做媳婦的時候，我們都想表現得很好，這就叫「好媳婦病」，以後就會變成——做媳婦就應該是這樣的，所有這些活兒都是你應該做的。

所以你要一開始就要意識到，你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不要去扮演那個「好媳婦」形象。韓劇它從另外一個角度對女性也提出了忠告，很多問題，是不是有另外一種解決之道？

最後一個例子，我覺得韓劇不僅是聚焦在家庭生活、戀愛生活里，它也在聚焦一個更為平等、廣泛的世界。

這個是《漢謨拉比小姐》里的一個片段，女主角她在公車上目睹了性騷擾，她就去制止。結果這件事被發在了社交媒體上，她是個法官，她的同事都覺得她大題小做。

所以她就把這兩個同事，帶到了一個農貿市場，並且讓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們表演了一出非常精彩的劇本。

你看這個男性，他是不是彷彿闖進了一個惡魔世界？可是女主告訴他，這就是我們女性的日常生活。

女性一直在被評判胸脯挺不挺，人們正大光明地討論這個話題，不會覺得這是一種冒犯。但是當我們去談論這個男的屁股怎麼樣的時候，是不是他們會覺得被冒犯了？

他們經常會經常拿我們女人來做比喻，《漢謨拉比小姐》裡面也做了個比喻，小辣椒到底好不好？他也會覺得被冒犯了。要知道，這就是我們女性的日常生活，可是男性沒有理解到，他覺得我們小題大做。

愛情能解決所有問題？

其實韓國的愛情劇，提出了很多很多的問題。但是你會發現它有個問題——爛尾。

它經常結不了好尾吧，為什麼？

我自己的研究是發現，韓劇提出了問題，但實際上它卻不能解決問題。

因為最後韓劇的結尾，總是兩個相愛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愛情能不能去解決韓劇提出的這些問題？

愛情能不能去解決我們女性要被尊重的問題，

我們要被傾聽的問題，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需要你知道我的困苦的問題，

我在社會生活里受到的壓力問題？

愛情是解決不了這些問題的，它需要社會支持和文化改變。所以韓劇最後用愛情的最後的happy ending來解決問題。你就會覺得，不滿意了。

另外，我們很多人會覺得，如果我遇到一個Mr. Right，我是不是就能改變人生了?

並不會，你會發現第一，愛情是棋逢對手的喜悅。你如果弱的話，不見得找得到那個Mr. Right。就算找到一個Mr. Right，他能拯救你的人生嗎?

你的人生其實依然要靠你自己奮鬥的，所以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發現即使找到一個Mr. Right，完全不能解決這些問題。如果你想依賴愛來解決後面的角色問題、婚姻問題、家庭和工作的平衡的問題，你一定會很失望。

我們做研究時就發現，看韓劇的人常常是更難進入到婚姻裡面或愛情裡面的。其實不是因為說我們眼光高了，恰恰相反你會發現，韓劇不斷的在告訴你一個概念，如果你真的想要擁有好的愛情，愛情的能量很高、濃度很高，你要達到這個狀況，你是要付出很多的，你需要很努力的去做的。

每個人都有兩種道路可以選擇，不是一條好的和一條不好的，而是一條容易的路，和一條看起來困難但是後面也許很美好的路。

我們知道翻過這座山，可能背後就有一個很漂亮的風景，可是翻這座山的路實在是太難了。而有另外一條路，是更容易的路，只需要你走著走著就可以了，但你不知道它的背後會是什麼。

其實人生常常會面臨這兩種選擇，而大部分的人會選擇那條看上去容易的道路。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今天我們的愛情，變得非常艱難。

即使在今天，在大家普遍不看好愛情的狀況下，我依然鼓勵愛情。因為我自己有一份特別美好的愛情，我覺得我從愛情里收穫特別特別多，我們兩個人互相讓對方成長得很好。雖然早期的路很艱難，可是一旦翻過山，你看到的世界就不一樣。

最後我想給大家一些小小的建議：

第一，我們要打開愛情的想像。其實愛情不僅僅是說，我喜不喜歡你，是不是對你有衝動。一份好的愛情，是會激發我們對生活的熱情的。

第二，其實對我們外貌的肯定，和對金錢的肯定，都挺好的。沒必要去排斥所謂的他喜歡上我的外貌，說明他很膚淺，應該喜歡我的內在美。可誰知道你的內在美是怎麼樣的？能喜歡上外貌已經很不錯了，不要把要求提得那麼高。

第三，愛情的的確確有三個月的熱戀，你好好享受這個熱戀。但是這個熱戀冷卻之後，它恰恰是愛情的智慧。因為在未來，愛情要觸發的是你對整個生活的熱情，而不是你把所有的人生都寄托在那個人身上。

一個人是無法承擔另一個人的人生的。所以那個冷卻期，恰恰是使得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去讓彼此的生活更美好。

愛情的本質，它一定是平等和棋逢對手，而不是不是拯救我們人生的力量。這一點我覺得無論你看韓劇也好，看其他愛情劇也好，都應該有這個非常清醒的認識。

很多人看不起韓劇，但你要知道韓劇里所體現的這些細節，所謂的感性的力量，它是可以改變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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