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北宋大詩人蘇軾一生大起大落,對人生有着深刻的看法,在他的詩詞中,最喜歡寫的就是人生如夢,如《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如《西江月·平山堂》中的“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的確,人生就是一場大夢,夢亦如無常的人生。曠世奇書《紅樓夢》描寫的就是一個如夢如幻的故事。曹公在開篇的第一回便給各位看官作了溫馨的“閱讀提醒”: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在書中,曹公用神來之筆或長或短、或繁或簡、或詳或略地描寫了不同的人的不同的夢,這些夢或開局啓引、或伏線暗示、或推動情節、或渲染氣氛,次第而近、緩緩道來。

  一、甄士隱的“通靈之夢”。《紅樓夢》開篇便點出了此書的來歷“近荒唐”,是由女媧補天棄用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峯下一塊頑石引起的,此頑石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

  怎樣把茫茫渺渺、如夢入幻的場景,不着痕跡、行雲流水般地切換到碌碌紅塵、繁雜人間呢?曹公在第一回開始作了說明: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

  故此,仁清巷葫蘆廟旁、具有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隱,便在炎夏永晝午間小憩中朦朧登場。這也是《紅樓夢》中的第一個夢,並且這個夢的信息量也相對較大,帶出了寶玉黛玉的前世今生和全書女子“一干風流冤家”的公案。

  甄士隱是在賈寶玉之前唯一進入幻境的世俗男子,也親耳聽聞僧道兩人對整本紅樓夢女子命運的設定和木石前盟的緣由。甄士隱這個開篇的“通靈之夢”,搭起了夢幻仙境與紅塵世間的天梯,引出了這個既夢幻又真實的紅樓故事。

  二、賈寶玉的“幻境之夢”。如果說甄士隱的“通靈之夢”撩起了紅樓一“縫”的話,那麼賈寶玉的“幻境之夢”就啓開了紅樓一“窗”,讓看官們通過寶玉之目模模糊糊地窺得了賈府衆裙釵命運跌宕變幻的軌跡。

  在到寧府賞梅花之時,倦怠的寶玉到秦可卿臥室內休息,閉上眼便悠悠盪盪到了一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有趣之處,這便是《紅樓夢》中的女兒仙境。

  在仙境中,賈寶玉遇到了警幻仙姑,遊覽的太虛幻境,看到了金陵十二釵的冊子,觀賞了歌舞“新制《紅樓夢》十二支”,還與警幻仙姑之妹有了魚水之歡。

  這個有趣的去處,讓寶玉覺得“就在這裏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夢中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與仙子柔情繾綣、軟語溫存中寶玉,卻被迷津中夜叉海鬼拉回了現實中,嚇得汗下如雨,失聲喊叫,迷迷惑惑,若有所失。

  寶玉的這個“幻境之夢”與南北志怪隋唐傳奇中才子奇境遇仙子的橋段十分相似,在故事中增添了夢幻旖旎之美,在文法上蘊含着伏筆暗示之用,紅樓夢中衆裙釵的命運、境遇、結局盡在其中。

  也正是在這個夢中,曹公藝術化地讓寶玉受到了性啓蒙,由懵懂無知的少年成爲了略知風月之事的青年。

  另外,在接下來的回目中,曹公還讓寶玉作了兩個重要的夢。一是在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寶釵到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不想寶玉卻在睡中覺。

  正在單獨值守寶玉午休的襲人,因爲繡肚兜“脖子低的怪酸”,便讓寶釵小坐一會兒,自己出去走走。在寶釵小坐的片刻,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一句夢中的囈語,道出了寶玉對黛玉的情之所向、心之所依。

  二是在五十六回中,寶玉聽說了江南甄府中有一個仕宦公子,與自己的名字、樣貌、脾氣如同粘貼複製一樣,十分詫異。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沒有到夜裏便做起了夢,在夢中見到了另外一個寶玉。

  曹公通過這個夢,把“賈寶玉”的另一個版本--“甄寶玉”巧妙地引到了看官面前。

  三、王熙鳳的“預警之夢”。王熙鳳是紅樓夢中有“一萬個心眼子”的女人,她與溫柔、貌美、神祕、薄命的秦可卿關係很好。秦可卿在彌留之際,給王熙鳳託了一個“預警之夢”。

  她之所以給鳳姐託夢,除了關係親近的原因之外,她覺得在能力上鳳姐是“脂粉隊裏的英雄”,在職務上鳳姐是賈府“掌櫃的”。秦可卿託夢王熙鳳有三個意思。

  第一是危機預警,“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第二是危機預案,“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

  第三是大事預告,既預告了不久“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元春封妃省親;又預告了將來“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盛筵必散”。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秦可卿臨終的“預警之夢”,體現了秦可卿對賈氏家族“登高必跌重”的深深無奈和切切擔憂,更渲染了紅樓夢的悲劇色彩和神祕氣氛。

  四、苦香菱的“詩詞之夢”。香菱是紅樓夢中衆多苦情女子的典型代表,她從小本是衣食無憂的鄉宦小姐,在元宵節之劫後命運被萬惡的柺子徹底改寫了,再次出現時她已經是不知父母、忘記家鄉、地位低下的薛家小妾了。

  在呆霸王薛蟠調戲柳湘蓮遭打之後,愧見親友,便以外出做生意爲名躲羞遊山玩水去了。香菱得以暫時脫身,隨寶釵來到大觀園中。香菱到大觀園中拜過衆人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了黛玉爲師,要學作詩。

  學作詩後的香菱,達到了癡迷的狀態: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先是“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然後“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最後到達了“入夢”的狀態。

  在一次詩詞聚會之後,香菱滿心中想的還是詩,朦朧睡去之後,還“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脂硯齋在此處有批“細想香菱之爲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致爲側室”。

  可以說脂硯齋對香菱的評價很高,她本身就有詩詞文化的基因,自身素質不輸給別人,但命運坎坷,香菱自身很羨慕那些大小姐們聚在一起吟詩作對,所以想學詩與他們有共同話題。

  苦香菱的“詩詞之夢”,既是其對藝術的崇拜,也是其萌發強烈的精神追求的體現。沉浸在詩詞世界的她,暫時忘卻了生活的不幸和痛苦,爲其苦難悲慘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和溫情。但是不論她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一種無奈的掙扎,終究擺脫不了做奴才的悲慘命運!

  五、尤二姐的“癡人之夢”。尤二姐是一個花爲肚腸雪作肌膚之人,縱觀她的表現,用現代的話說她就是一個“胸大無腦”的笨女人。她雖與張家公子定親,卻與自己的姐夫賈珍關係曖昧。在替姐姐尤氏臨時看家之時,又與賈珍的弟弟賈璉眉來眼去,繼而被賈璉在小花枝巷內“金屋藏嬌”。

  當初尤二姐與了賈璉之時,她的心中是有夢想的,“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進去做正室”。懷着這樣“美好”的夢想,她在花枝巷內當起了“二奶奶”。

  然而,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好景不長,尤二姐便被毒辣的鳳姐趁賈璉外出之際,用調虎離山之計騙進了賈府,繼而口蜜腹劍,明裏一盆火、暗裏一把刀的折磨,懦弱的尤二姐經常地暗愧暗怒暗氣。

  在肉體虐待和精神折磨雙管齊下中,不出月餘,尤二姐是要生不能、要死不得的奄奄一息了。此時,她夢見了刎劍自盡的妹妹尤三姐。

  在夢中,尤三姐識破了鳳姐的毒辣詭計,竭力勸阻尤二姐用鴛鴦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無奈心癡意軟的尤二姐仍對賈府的榮華富貴和賈璉的愛報有幻想和僥倖,“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

  即使尤三姐再次警告: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仍執迷不悟:“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最終,現實是殘酷的,尤二姐怎會是毒辣心機女鳳姐的對手,失子之痛徹底擊潰了尤二姐脆弱的身體和心理,含恨吞金而亡。

  尤二姐的夢,對於聰明剛烈的尤三姐來說,她是多麼想“拯救”水深火熱中的姐姐呀,而對於尤二姐來說卻是一個已經定了輸贏、已經寫好結局的“癡人之夢”。

  當然,每個人都會作夢。《紅樓夢》中也不僅描寫了這些具有特別意義的夢,還有一些小人物的夢。如賈瑞看到年輕貌美的鳳姐,色心頓起,做了一場風月淫邪之夢,搭上了年輕的生命。小紅看到風流瀟灑的賈芸,“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夢到了賈芸搭訕拉扯,這個春心萌動的少女夢,暗示了她與賈芸的姻緣。

  還有與茗煙在寧府小書房私會的丫鬟卍兒,她母親養她的時節做了個夢,夢見得到了一匹滿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卍字的錦緞,便給她起名爲卍兒,連寶玉也覺得她“真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然而卍兒卻是個地位低下的丫鬟,還不明不白地與了連她的年齡都不知道的茗煙,真是可笑可悲。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春秋。在四十八回中,脂硯齋有批: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香菱)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鑑亦從夢中所有,特爲夢中之人,特做此一場大夢也。紅樓之“夢”亦真亦假、亦夢亦幻,真是: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作者:溫暖前行,本文經作者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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