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是不是隨著年紀的增長就越來越常追憶過往的事情？

 

細井感覺身子愈發沉重，總覺得有東西壓著自己。本就淺淡的睡眠被擾亂，她睜開眼看向窗外，原來只是飛機正在降落罷了。動了動身子才發現自己的腦袋被窗戶磕得疼，連脖子都有強烈的痠痛。

 

該不會是扭到了吧。她無語地想著。

 

果然24歲的身體和17歲的身體差很多，當年高中時代的自己就算昏睡到天荒地老也不會有今天的窘境。

 

而且在離開日本以前，細井不曾失眠。

 

大概是德國的環境又比日本嚴峻，競爭壓力逼得細井喘不過氣。

 

再過十幾分鐘後，飛機總算安穩地平滑在地面，隨後停止。細井出關時打開手機才發現手機出現好幾十條來電訊息，全是老家那裡的號碼。

 

她一邊辦理著入關手續，一邊在等待行李檢查的空檔撥號給老家。

 

「媽媽找我嗎？看你們撥了十來通電話，發生什麼事情了。」

 

「美香，妳是不是有回來日本？」

 

細井咬咬牙，沒想到還是被母親發現了。她不疾不徐地遞過服務人員給她的單子，一邊回答。

 

「嗯。因為工作關係所以先回去一趟，但因為行程太緊所以來不及找你們打招呼。」

 

話筒對面只聽見悉簌風聲，過一會兒才傳來母親低低的嘆息。細井知道自己又讓母親難過了，從小到大最了解自己的就是母親，如今入了社會、有了一套自己的思想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細井甚至不知道現在的母親過得怎麼樣？是否又多了幾條皺紋？

 

「我知道了。」母親輕輕地說著。「不過妳年紀也差不多了，該是定下生活的時候，我和妳爸爸都過得挺不錯的，雖然生活也不算沒有煩惱，可最大的牽掛還是妳，妳也明白妳爸爸的那樣子。」

 

細井拖著行李出了機場，大衣瞬間被襲來的強風灌滿，她環視了機場外的車道便看見不遠處的熟人正向自己招手。

 

「我正要和妳提這件事情，上星期有人跟我求婚了。」

 

「唉？」

 

「對方是我工作上的前輩，人很好而且家境很穩定，我們從認識以來就很聊得來。」細井手中的行李被別人接走，看著熟人將自己的行李收進後車廂裡。

 

本來圍在頸間的圍巾因為送給白石導致寒風都從衣領缺口鑽入，細井緊了緊衣領，熟人很快就注意到細井的顫抖，簇起眉頭快速地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讓細井進去。

 

車內盡是暖烘烘的氛圍，與外頭的冷天氣格外懸殊。

 

「我可能會答應他吧。」

 

她聳聳肩看向坐上駕駛座的男人，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精緻得有如雕刻品般的面孔和一頭燦爛金髮讓男人有著太陽般的魅力，細井喜歡陽光，而這個男人的氣質又恰是細井喜歡的感覺──溫暖卻不刺眼，輕柔的對待自己也從來不強迫自己做任何決定。

 

細井承認如果這一路以來沒有這個人的幫助，也許自己就沒有走上舞台的機會。

 

通訊切斷之後，細井身子鬆了下來，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這幾天妳回日本，大家都急著呢。」

 

「嗯。畢竟接下來就是巡演了，我的魯莽耽誤不少時間，等等還要跟大家道歉。」

 

「妳可也要跟我道歉。」

 

前方的指示燈轉為紅色，男人帶著悠閒的笑容操作面板，細井右手邊的音響傳出耳熟的樂曲，她記不清楚這首歌的是誰唱的，印象中只記得這似乎是某個電影的配樂。

 

「因為妳害我想妳這麼多天了。」

 

細井準備闔上的雙眼頓了一下，她洩氣似地轉眼看向正漾著笑意的男人，記憶中這人並沒有這麼狡猾的表情，細井懊惱地想著，會不會這只是這趟日本之旅讓自己的記憶都錯亂了？

 

「我想妳了，美香。」

 

「我知道。」

 

細井靠著窗，看著外頭的指示燈轉為綠色，車子又再次行駛。她聽著音響的音樂，喚起了某些記憶，於是也隨著音樂輕哼著。

 

「Just like the clouds, my eyes will do the same if you walk away,

Every day, It Will rain rain rain

 

I'll never be your mother's favorite

Your daddy can't even look me in the eye

 

Oooh if I was in their shoes I'd be doing the same thing

 

Sayin there goes my little girl, walkin' with that troublesome guy

 

But they're just afraid of something they can't understand

 

 

……

………

 

 /

 

細井的所有行程很快就被全新的麻煩給佔據，前幾天的日本之旅似乎成了這幾日唯一的休息日，她認命地練習一首又一首的曲子，回過神來，距離巡演的日子所剩無幾。

 

而再過三天就是自己25歲生日。

 

她看著行事曆上被別人用力注記的日子，還用詭異的日文寫上【美香生日！！】，細井不由笑了，這大概只有善於說日文卻對文字很不熟悉的他才會做的事情，只是究竟何是被他寫上去，細井想不出答案。

 

很快的，她就接到那人傳送的訊息，寫著生日那天要不要一起吃飯。

 

她闔上手機，跺在地板上的腳步聲被柔軟的地毯吸收，樓下的房客也不會知道細井的複雜心情。

 

說是複雜，倒也沒有多複雜。她也不過是考慮結婚的事情罷了，年紀不再年輕、身體狀況也早就不同於學生時代、所接觸的社交圈沒那麼單純、以前聯絡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失聯，母親有意無意的催婚，細井想也許自己真像世人所說的那樣──早是結婚的年紀了。

 

德國認識的他性格不錯，事業也小有成就，而且和自己又有不少相同的興趣。

 

上週還向自己求婚了。

 

細井想如果真要結婚的話，這個人的確是很好的人選……再好不過了。

 

只是她還是倔著一股彆扭性子，不願意這麼早就有家庭的負擔，也不願意輕而易舉地安穩過日子。

 

大概是在國外闖久了，性子也野了，細井變得更加渴望外面的世界。可是一旦有了家庭，這些一切會不會隨之告吹？

 

她癱倒在床上，突然感到一陣無力。愣愣地看著灰白色的天花板好一會兒，起身拿回被扔在旁邊的手機。

 

【好。】

 

她回了一封訊息，練琴的興致也消了大半。

 

還是去睡覺吧，省得心煩。揉亂了腦袋，跳著步伐躲進被窩裡，卻是等到天色快亮時才得以入眠。

 

 

 

1月22日那天來得不快不慢，踏著輕緩又體貼的腳步向細井靠近，在直逼細井的那刻還會溫柔地提醒她：時間到了。

 

她和前輩一起到附近的一間高級餐廳共享晚餐，過程中沒什麼對話，直到最後也不過是各自執起酒杯相互輕敲，飲盡，離開了餐廳。

 

兩人走到一個人煙稀少的水池前，池底都是被遊客誤以為是許願池而亂扔的硬幣，沒有想到誤會久了這倒成真的許願池。除此之外，一旁零零落落的路燈向市區外延伸著，從水池的廣場望去，街道是看不見盡頭的。

 

「之前就有跟妳提過了。」男人開了口，大膽而謹慎。「想要和妳結婚，這是認真的，只是我沒有想到妳會突然去日本。」

 

細井低頭玩著指頭，心情卻不能心不在焉。

 

「我不介意再講一次，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妳。」

 

男人從口袋掏出一枚戒指，高貴的小玩意兒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怕是一個閃失就失了機會。

 

「美香知道嗎？聽說在女方生日這天求婚，兩人能永遠得到幸福。」男人往前踏了幾步，屈膝在細井身前。「嫁給我吧。」

 

細井抬眼看向男人嚴肅的表情，想要嘆息卻又一時說不上話，她看著路口同樣熟悉的身影朝他們飛奔，下一秒男人的臉就貼在德國冰冷的鋪磚路上。

 

「妳……！」男人抬起頭，發現踹自己的是個女人。

 

「想跟美香結婚你還遲了1萬年。」女人大吼著。

 

她看著眼前的鬧劇，根本笑不出來，只是看見男人一臉煩躁地要把女人趕走，細井便更加煩躁地朝他喊：

 

「走開！」

 

兩人的目光都落在細井身上，場景少了方才的烈氣，細井明顯地感覺周遭的溫度降了好幾個華氏。

 

「我求你了，可以先離開嗎。」她看向男人，眼簾垂了下來。「就這一次就好，可以先回去嗎？我和這個人有事情還沒處理。」

 

細井沒有抬眼去看男人的表情，她甚至刻意別過臉讓視線遠離了水池的風暴。男人沉默地站起身，撿起掉在腳邊的戒指，再沒有說任何話就離去了。

 

聽見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這才抬眼看向依舊圍著自己圍巾的人。細井緊了緊前幾天新買的白色圍巾，卻沒有感覺變得溫暖。

 

「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知道。」白石開口。「可我擔心妳生日的時候會寂寞，所以就飛來找妳了。只是我沒有想到會撞見到這個場景。」

 

「那妳為什麼不在旁邊安靜待著呢。」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可是我被妳看見了。我想，也許我應該出來阻止的──因為妳明明一點都不想答應，可是妳剛剛卻打算答應。」

 

白石身上沒穿什麼厚重衣服，大概是慌慌張張地買了機票就飛來德國吧。除了那條淺黃色圍巾以外，身上掛著的衣物既單薄又不保暖。

 

「而且，我得承認我還很喜歡妳──妳也是吧，妳也還喜歡我吧，不然就不會回來日本的時候從不拒絕我，既然我們都還互相喜歡著，為什麼不能重新在一起？」

 

「嗯。我也承認，我也還喜歡妳、很喜歡很喜歡妳，剛剛看到妳出現的時候，我的確也起了和妳重新來過的念頭，也許我們可以和學生時代那樣沒什麼負擔的過完一生。

 

「但是，並不是互相喜歡就能夠在一起。我雖然喜歡妳，可是只到喜歡為止了。」

 

「麻衣。妳該成熟了。」細井的腳尖輕輕地戳著磚地。

 

「我們明明都有各自的夢想，妳的夢想不應該侷限在一個小小的世界，我看過妳的展覽了，很成功、很厲害也得到很多專業人士的讚賞，可是我就只有這樣了，我的才能再怎麼了不起、再怎麼拼命都只能做到現在的程度。不怎麼有名，但也有一點點人氣，再過幾年我可能連個人表演都辦不成了。」

 

「我們不適合在一起，因為我們都待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我已經跟不上妳的世界了。」

 

「況且我們的父母都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妳能有說服他們的勇氣嗎？我沒有，因為我不敢再讓媽媽難過了。」

 

「所以，我們不要再見了。」

 

細井輕輕地說著，話語熟捻又明白，像是很久以前便附讀數百次的稿子，她背得滾瓜爛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這些都是妳當年分手說的，明明那時拒絕繼續在一起的人是妳，現在怎麼可以又反悔。」

 

鐵了心，看著白石措手不及的模樣，細井再也沒有任何怯懦了。

 

「我們不要再見了好嗎？為了各自、為了妳的夢想、也為了我的安穩。」

 

話音剛落，細井便轉身離去了。她沒有轉頭去看此時白石的表情，她想這才是她們的結果，平庸地結束、乏味得讓人沒興趣再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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