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小說家趙志明最早是在豆瓣上火起來的。看到他的樣子,你忍不住懷疑自己上了個假豆瓣,他足以顛覆你對“豆瓣文青”的一切設想。

  他請萬物繼續生長

  ——有關小說家趙志明的真假敘事

  爲什麼是真假敘事?

  因爲我無法保證寫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便我能保證,趙志明自己也無法保證他向我講述的一切是真的。這幾年經常廝混在一塊,喝酒爲主,聊文學爲輔,我感覺自己對他已經很熟悉。但是提起筆來要寫這篇東西,才發現其實認識的時間不過四五年,所以我能描述的趙志明,也只是八分之一個他。

  總體來說,趙志明是一個小說家。小說家有很多種,趙志明屬於講故事的小說家,和那些闡述思想的小說家、剖析自我的小說家、批判社會的小說家或其他類型小說家是不一樣的,因爲他“以故事爲生”——請在字面意義上理解這句話,以故事爲生,就是他吃的是故事,擠出的也是故事。這麼說,並不意味着趙志明非得慘兮兮地把全部生命都奉獻給清貧的寫作事業,恰恰相反,這隻說明他在一個更宏大的故事裏扮演了說書人的角色,他是他正在講述的故事的一部分。

  小說家趙志明,誰敢相信他是個豆瓣紅人

  01

  敘事一:作爲一個符號的趙志明

  趙志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於江蘇常州,在南京讀大學,後遷居北京,已婚……我其實特別想把他檔案裏的簡歷複製一份放這裏,但這樣描述出來的,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趙志明。在茫茫人海之中,趙志明這三個字只是一個符號,一個不斷遊動的能指,它在尋找自己最恰切的所指。

  有鑑於此,我苦思冥想、夜不成寐,準備了以下一段話:

  趙志明,簡稱志明,俗稱小平,我們親切的朋友和總能活躍氣氛的酒友,這個年代優秀而獨特的小說家,超越這個年代的不知所云的演說家,個子不高、時常露出半天真半狡黠笑容的吃貨,被老婆召喚隨叫隨到修洗衣機和下水管的好男人,前詩歌圖書策劃和現某個文學雜誌的職業編輯,以及蠢蠢欲動但偶爾纔出場的詩人……他有一個標誌性表情——笑眯眯,這笑容看似平靜其實內裏千變萬化,有時慈祥如奶媽,有時真誠如孩子,有時猥瑣近流氓……但所有的笑都包含着一個共同的內核——可愛。用這個文藝又小清新的詞語來形容一個年過四十的男人,有一種怪異的恰切感,這種感覺纔是他的本質。

  我們還可以說,趙志明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特別樂於徜徉在低級趣味裏,但本身又很高級的人。趙志明還是一個孩子,如果說因爲生活的淬鍊捶打有了點世故,這世故也是由天真構成的。

  在這個意義上,趙志明這個能指是一個符號黑洞,我所掌握的情況遠遠不能填充它。

  02

  敘事二:作爲朋友的趙志明

  我跟趙志明第一次見面,是出版人王二姐召集的小聚。我們約在朝陽區雙井附近的一個咖啡館,那次還有作家孫一聖。我印象裏,我點了咖啡,孫一聖點了奶茶,王二姐點了果汁,而趙志明擡起頭看着服務員說:有啤酒嗎?給我來一支。我當時心裏想,喲呵,這兄弟可真文藝,啤酒都論支的,讓我們說都是一瓶一瓶的。等啤酒上來,才發現還是他用的詞準確,比手指頭粗不了多少的一瓶酒,志明喝了倆小時,每一口都嘖嘖有聲。後來,我們又約過幾次飯,喝了幾次小酒。

  但真正熟絡,是在2015年秋我搬家到牡丹園之後,無巧不巧,我倆住的地方只隔了一道有門的柵欄,本質上算一個小區。兩人接上頭,都倍感興奮,從此之後,無論是寒冬深夜,還是如水夏夜,身邊有一個隨叫隨到喝酒擼串的伴兒,那種感覺可太好了。我搬家那天,他給我接風,兩個人在附近小街的一個川菜館,喝到凌晨,天南海北胡說一通,然後搖搖晃晃各回各家,各找各的媳婦。

  那時候,北京還沒整治開牆破洞,街面上兩排都是各種小吃店、串兒吧、驢肉火燒。夏天,大都是等家裏人睡了,我倆微信上一招呼,悄沒聲地下樓,到大排檔上去喝酒。酒至半酣,志明作爲一個先來者,給我普及牡丹園的社會環境。他說,村長你知道嗎,根據我一個小說家的觀察和親身體驗,小月河南岸是異裝癖集散地。我開始不信,後來漸漸注意到,在河南岸的樹林裏,的確經常能看見男扮女裝的人,穿着高跟鞋、絲襪、露背裝,花枝招展,搖着扇子拋着媚眼走來走去。志明還說,其中的幾個經常逡巡在地鐵站口的麥當勞裏,他去那裏吃早餐時會碰到,想象他們究竟有着怎樣的生活。

  跟趙志明喝酒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他既不是一句話不說的悶葫蘆,也不是話癆,他講話有一種獨特的節奏感,所有的停頓和延長、所有的感嘆和沉默,都跟乾杯有關。大家都喜歡聽他喝多了時講話,那些雲遮霧繞的酒話裏閃着金子的光芒,我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卻真誠地相信他說的話。這就是趙志明給朋友的最大魅力。他認真講話的時候會身體微微前傾,看着你,並且伸出手來比比劃劃。他比劃的時候,手指像是在抓撓什麼東西,好像得不斷地抓住那句飄在空中的話,才能把它說出來,但是他說出來的時候,那句話又飄蕩到四維空間去了,以至於大家總是聽不懂他的重點是什麼。

  每次講起更年輕時做的荒唐事,他都會說:村長(劉汀),書記(嚴彬),宏偉(此四人自稱四個火槍手),是不是你們說?年輕的時候都這樣,誰還沒年輕過,是不是?我們都搖頭,他就會一笑說:我×,你們都是正經人。按照他的講述,他更年輕那會兒做過許多我們想幹而不敢幹的事。具體是什麼事呢?我就不一一細說了,這個你們可以到他的小說裏去找,看看有沒有蛛絲馬跡。做過什麼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後來如何去講述那些做過的事。志明在講述這些事的時候,就像在講述一個孩子弄倒了自己辛辛苦苦搭建的積木。你會覺得,積木被按照某種規則搭建起來,是應該的;毫無徵兆地把它弄倒,也是應該的;而且,倒了之後哈哈大笑,就更是應該的。

  四個火槍手的日常。左起:劉汀、趙志明、李宏偉、嚴彬

  (前景本來是一大兜子零食,應“火槍手”要求,ps成了書。)

  2017年底,我跟他都要出一本短篇集子。某一次,我們四個火槍手在三里屯附近的三樣菜喝酒,宏偉問:你倆的書不是都快出來了?我們說是。書記問,你們又要出書了,你們氣死我了,我這樣的大師的書爲啥那麼難出。結果,我那本叫《中國奇譚》,志明那本叫《中國怪談》,兩人完全沒商量,差一點完全重名。四個人就說,我倆應該組一個“奇怪兄弟”組合,一起出去跑宣傳活動。

  這個事還真提上日程,談了好多次,然而我們一次也沒以奇怪兄弟的名義出過場。有一段時間,我們和策劃人唐娟頻繁碰頭,在健德門附近的咖啡館和烤串店裏商量着辦一場“奇怪兄弟脫口秀”,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癡人說夢”。趙志明提交了一份材料,我也提交了一份材料,可後來這事還是黃了。主要責任在我,我那段接了一個戲,要寫劇本,感覺到自己精力不夠,後來呢,這個戲也黃了。我跟志明道歉,善良的志明就說:村長,其實我心裏也沒譜,我也覺得有點匆忙了。我知道他是爲了不讓我難堪和過度慚愧,所以趙志明還是一個非常體諒朋友的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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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敘事三:作爲小說家的趙志明

  據我所知,小說家趙志明最早是在豆瓣上火起來的。那幾年我也常上豆瓣,經常收到豆瓣閱讀的推送,看了他的小說,驚豔,跟我平時讀的東西很不一樣;也親切,我總是看出民間故事和傳統小說的意思,而且我根據他的文字想象出了他的模樣,後來見到真身,覺得很貼切。他逐漸在圈子裏樹立了自己的風格,不緊不慢,不急不緩,你若盛開,清風自來。果然不久,他的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獲得了那一年的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作爲小說家的趙志明,突然又必然地站在了更多讀者面前。但志明對此頗爲低調,偶然間提起,他總是說“那個寶獎”,這說法是趙志明式的,透露出他的根本的態度,別無分店。

  就我的閱讀而言,趙志明的小說大致可分爲三類,第一類是寫家鄉風物人情的,第二類是寫奇談怪論的,第三類是寫個人經驗的。此三類各有妙處,於我更喜歡前兩類。

  趙志明出小說集《萬物停止生長時》,在人民大學楊慶祥的聯合文學課堂開討論會,我也去聽。這本書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整體上屬於上述第一類小說。我仍記得當時在會上說,中國現代文學以來有着強大的鄉土文學傳統,但我們一想到鄉土文學就是莫言的山東高密、閻連科的耙耬山脈、賈平凹的商州、李銳的呂梁山,都是北方的鄉土,而其實上在廣大的南方鄉土,與此是很不相同的。我提出了一個臨時概念“鄉水文學”,我以爲趙志明的小說就是鄉水文學,南方那無所不在的水和水衍生的魚蝦蟹鱉以及植物,構造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趙志明的小說就構造了一方鮮活的民間鄉水,那月夜裏收割的人們、那雪地裏的白菜、那在河裏養鴨子的人,等等,一個個都平凡樸素,但鮮活靈動,如在目前。

  趙志明的另一路小說,看似奇談怪論,其實其來有自,能看到傳統說部的影子,明清話本、唐傳奇,甚至到先秦的山海經,都若隱若現。但他講述起來從不以怪賣怪、以奇張奇,反而用淡雅的語言去稀釋那些奇怪之感,比如那本專寫奇談的《中國怪談》,故事一個個都破腦洞、非邏輯,最後形成的文本卻帶着一種溫和的調性。這就要說到“講故事的小說家”之特別處,我以爲,講故事的小說家有一種天然而親切的“說書人”腔調,這個腔調能統攝一切題材和人物,也就是說,他們不論說什麼,都不會讓讀者產生違和感。這事歸根到底,也並非是趙志明寫作的手法,而是他的文學觀念、他的生活觀念,甚至是他的生命觀念,對他來說,世界猶如是,小說何曾有不同?

  趙志明的這一路小說帶有寓言性,而這種寓言性並非是來自西方的現代主義式的隱喻和象徵,它是來自中國古典文化中的神話、傳說、故事,來自山海經、唐傳奇和明清小說,因爲他的寓言從來無法區分本體和喻體,他故事中的能指和所指是一回事,而當你去捕捉它的時候,卻又發現每次只能抓到其中之一,另一個正在不遠處露出趙志明式的微笑。在一個AI橫行的年代,趙志明復活了一些古老的鬼怪,這是他的貢獻,這世界上人太多了,而且大都相似,的確需要一些鬼怪來調劑和平衡。

  他畢竟不是古人,他生活在活生生的如今,怎能不受到今天的影響?特別是他奉爲導師的南京諸作家,韓東、朱文、楊黎等。他的第三類小說,能看到這些人的影子,我個人覺得更多的是朱文的小說。每每說起這些人,趙志明便會道:我覺得老韓特別牛逼,我覺得楊黎真是牛逼,然後一二三四子醜寅卯,儘管他列舉的牛逼之處你未必會認同,但你能感覺到他敘述的真誠。也就是說,趙志明沒有很多作家文人的自負勁兒,從來不願意輕易否定或鄙薄同行。文人相輕我們不是見多了嗎?動輒就要革掉前輩們的命,這種做法在姿態和策略上無不可,但在日常裏也是如此,我就判斷此類人不值得交,不過投機分子而已。說起更年輕的作者們,他也總是願意講優點和特點,極少擺出前輩口吻。

  把三類小說合起來看,趙志明的小說是有聲音的小說。什麼是有聲音的小說呢?就是你讀這類作品,那些人物會不由自主地在你腦海裏說話,喜怒哀樂生旦淨末,各有各的口氣,各有各的語調;哪怕是純敘述性的文字,也總有一個聲音在講述,這聲音不是趙志明的,而是一個非具象的說書人。換句話說,趙志明小說裏的人物都是活的,真正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愛,哪怕是那些虛構的神神鬼鬼,也讓你覺得他們會失眠、有悲歡。而我們在很多其他小說裏看到的人物,只是紙上人物,不喘氣不眨眼;這些小說只作爲無聲的文字存在,從來不會發出聲音。因此,讀他的小說,常常有故事自風中來的感覺,就像是春天或秋天,你走在田野裏馬路上,迎面而來的風直接穿過你的身體,或者你穿過風的身體。

  04

  敘事四:作爲虛構人物的趙志明

  一個人的魅力,總是來自於被文學化的部分。比如那些偉人或試圖當偉人的人,固然是因爲做過常人所不能做的事,但更重要的是對這些事的文學敘述所打造文學形象,否則那些八輩子也見不到他的人,何以感受到他的偉大呢?趙志明現在當然還不是偉人,但作爲符號、朋友和小說家的趙志明,已經顯露出了他的虛構性,他的粉絲和迷妹們日常所見並非趙志明的真身,而是他的顯形。就是說,作爲虛構人物的趙志明,其實小說家趙志明所塑造的一個人物形象,這個形象包含着他全部有關自身的講述。

  比如趙志明說,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好幾個姐姐,老母親已經快八十歲了。他還說,他姐夫都比他大幾十歲,外甥跟他一邊大。我忍不住猜想,在整個家族中處於這樣地位的趙志明,有點像幼年繼位的皇帝,上有天皇天后,下有一大波年紀比自己大的同輩晚輩,他處在一個虛構的主公位置上。

  再比如他還說,當年自己在北京組織了好多幾十人的大酒局,喝酒的人一波接一波,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然後有人打起來了,打完了接着喝。那時候,他在微博上的網名還是小飯局—趙志明。如果說,民國時上海林徽因太太的客廳風靡一時,那新世紀北京趙志明的小飯局,也算是一小波作家們的公共空間了。很遺憾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他,也沒參加過他的小飯局,我只聽他說起往事,唏噓感慨。

  又比如,他有一次酒桌上說,村裏有一個婦女,突然間覺得眼睛特別疼,就點了好多眼藥,也不見好轉。又過了一段時間,那隻眼睛裏竟然長出了一株麥子,真的是一株麥子。這太奇怪了,村長,你知道嗎?趙志明真誠地看着我說。我點點頭,說肯定是麥子。他接着說,後來去醫院裏,大夫一檢查,果然是一株麥子。眼睛裏爲什麼會長麥子呢?因爲秋天打麥子的時候,有一粒麥子落在了眼睛裏,沒有發現,時間長了,竟然發芽了。

  當然,虛構的趙志明最主要的來源還是他的小說。他可以是筆下的任何人,他是《I am Z》裏的Z,以筆爲竹竿,給萬物打上自己的標誌;他是《萬物停止生長時》裏的弟弟,操縱着萬物和自身;他是《無影人》裏的鄧乙,跟影子糾糾纏纏……他在小說集《無影人》的自序中說:“擁有魔笛的小說家是主觀派,擁有隱身斗篷的小說家是客觀派。主觀派小說家通過吹魔笛,召喚出各種人和物。客觀派小說家往往披着隱身斗篷,和被主觀派召喚出來的人和物混雜在一起,級數越高越惟妙惟肖。”這是他昭然若揭的野心,趙志明對自己的終極虛構就是:披着隱身斗篷吹奏魔笛。

  所以我猜想,相比一個講故事的小說家,趙志明更願意做一個術士,遊走江湖,於空地豎起一根麻繩,輕巧地爬上去,消失在雲端;或單足頓地,一股青煙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某個山野鄉村,他會突然出現,給玩耍的孩童變幾個戲法,逗弄得他們張口結舌,然後哈哈大笑而去。孩子們如在夢中,攤開手掌,卻發現多了飢渴甘甜的糖豆。

  而青雲之上,傳來隱隱笛聲;而笛聲之中,那些停止生長的萬物繼續生長,越長越高,越長越大,直上高天。

  本期作者

  劉汀

  劉汀,1981生,青年作家,現供職於某雜誌社。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說集《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麼》,詩集《我爲這人間操碎了心》等。曾獲新小說家大賽新銳獎、第39屆香港文學獎小說組亞軍、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提名獎、《詩刊》2017年度陳子昂詩歌獎等。

  本期人物

  趙志明

  1977年生,出版有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等多部,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現居北京,從事文學期刊編輯工作。

  欄目介紹

  青年作家圖鑑

  騰訊文化頻道推出的文學人物專欄,由作家書寫作家,彙集一部同代人的文學小傳。“他們在天上,願爲一顆星。他們在地上,願爲一盞燈。不怕顯得渺小,只要盡其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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