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水雀在飛,蚱蜢在跳,燕子在穿梭,一切都生機勃勃,但一切都將過去。秋天已經到下半場,遠山越來越遠,溪水越來越清涼。

  明月把野棉花鋪在曬席上,讓太陽暴曬。這張曬席與其他曬席不同,從沒曬過糧食。曬糧食的曬席用慈竹編織,八尺寬一丈長,捲起來像炮筒,粗糙的篾片常分裂出細篾絲,折斷後極其鋒利,扎進肉裏又痛又癢卻又看不見,讓人恨不得把手剁掉。明月的曬席小得多軟得多,用蘆葦的青篾蒸煮後編織,可以摺疊。這是大戶人家給幼兒當席子用的,光潔玉滑,不但清爽,還能兜住尿,不會弄髒席子下面的被褥。明月的東西不多,但都很精緻。野棉花暴曬三天後,小棉球炸裂翻轉,像一個個小棉帽。摘掉幹縮的黑色種子,把儲藏着太陽光的小棉帽裝進枕套,枕在頭下一年四季都會充滿陽光。

  野棉花在偏刀水最常見也最爛賤,人們除了覺得它沒用和爛賤,不再有別的看法,任它在田坎上堡坎上小路旁水溝邊墳堂裏自生自滅。粉紅色的花瓣有肉質感,豐滿而圓潤,女子們把花朵的模樣繡在揹帶上、衣服上、鞋面上,喜慶而樸實。金色的花蕊被繡成魚眼似的圓球,一百個圓球就是一百個金色的太陽。偏刀水只有明月用野棉花做枕芯,一到秋天就去採摘。棉花球比蜘蛛肚子大,比麻雀蛋小,球上佈滿了斜向交叉的麻點。棉球炸裂後麻點變小,小得幾乎看不見,棉花團看上去有點黑,正是這些小麻點的存在。彷彿這是它小小的自尊,提醒你我不是別的,我是你們看不起的野棉花。

  明月來偏刀水已有幾十年,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沒人知道她爲什麼來偏刀水,也沒人見她去過別處。她不和當地人來往,她不討厭他們,也不喜歡他們。她就像一棵栽錯位置的樹,周邊沒有一棵樹和她相像。她更像飄浮在山頂上的白雲,看上去很近,其實很遠。

  有人說她來自雲南邊陲深處的紅河,一個當地人沒去過的地方。說她是一個地主的小老婆,地主有十幾畝水田,被政府槍斃後,她不願改嫁又不敢在原來的地方生活,稀裏糊塗地來到了偏刀水。偏刀水人自豪地感嘆,幸好偏刀水人心地慈善,一點都沒有爲難她。他們推斷她是地主小老婆的理由很充分,一是她長得漂亮,二是她不會幹農活,三是她特別愛乾淨。

  大家確切記得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明月有一支手槍。槍被派出所沒收後她去要過幾次,沒有還給她。

  她連釘錘都沒有,居然有一支手槍。有一次她換枕芯,換完後坐在屋門口,旁若無人地把玩一支精緻小巧的手槍,看她拿槍的樣子就不像會打槍。她顛來倒去地看,像小女孩拿到一個從沒玩過的複雜玩具,愛不釋手又不知道怎麼玩。十有八九平時放在枕頭下面,要不然怎麼會在換枕芯的時候翻出來?她喜歡握住槍管,而不是槍柄,就像拿着一把錘子。她撫摸着每個部件,有時還把槍口朝向自己,想看看槍膛到底有多深,深處是否有什麼機關。誰都看得出來,這支槍是她的心愛之物。

  這個禁物在偏刀水鎮並沒引起軒然大波,只是進一步加強了大家的印象。一定是地主留給她的,讓她用來防身,還沒來得及教她怎麼用地主就被槍斃,她拿着它不中用又捨不得丟。

  有個自以爲是的小青年,想法與衆不同,說這個女人有可能是特務,新政權穩住江山後,她和她的上級不是失去聯繫,就是不敢再聯繫。這話立即招來衆人的鄙視:特務?偏刀水有什麼呀,難道握鋤頭把修地球,追着牛屁股犁田打耙的全是大人物?難道打田栽秧需要派一個特務來破壞?嚼你的舌根,嚼爛了都沒有人信。

  這個頭腦子簡單的年輕人不明白大家對明月的感情,雖然她和他們沒有親密的交往,但他們全都信賴她,就像信賴山坡上那棵孤零零的白楊,他們於她無求,只要她在那裏就好,正是這樣纔不允許有釁隙,有裂痕。她與世無爭,像白楊樹一樣端莊慈祥,他們享受着這份寧靜、這份吉祥如意就心滿意足。

  沒有人報告派出所,是派出所的民警無意中聽說,聽說後又不得不行使職責。當時槍支管理還沒那麼嚴,沒有人覺得她保存這支槍有什麼不妥。生產隊長柴啓物帶着民警來拿走時,她只弱弱地說了一句:這是我的。

  連老實巴交的農民都看得出來,明月的槍不是用來朝某個地方射擊的,是一個祕密紀念品。當民警問她,子彈呢,沒有子彈嗎?她弱弱地回答:這是我的。看熱鬧的人忍不住想提醒民警:不要再逼她嘍,用不着嘛。他們的每個願望都向着明月,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看着民警像取走她的魂一樣,把手槍裝進公文包,騎上自行車揚長而去。他們知道總有很多事情讓人無可奈何,想到自己身爲農民,更覺得萬般無奈。

  他們記得的第二件事情,是明月來到偏刀水時到處打聽剿匪指揮部在哪裏,似在尋找一個他們都不認識的人。

  剿匪是在一九六一年春天進行的。土匪大鼻子老煙,新政權成立之前就是威震一方的悍匪。大鼻子老煙的人馬不多,喜歡單打獨鬥,以寒婆嶺爲中心,活動在方圓百餘公里的大山叢中。很少有人見到他的真身,只知道他是個大鼻子。他搶劫從不留活口,把被劫者全部殺光。實施搶劫後從不逗留,連夜奔逃幾百裏,在深山老林裏一躲就是幾個月。沒有固定住處,對密林裏幾百個山洞就像對自己的耳朵嘴巴一樣熟悉,不用照亮也能摸進去。大鼻子老煙是個神槍手,看見他的人和動物都得死,全都一槍爆頭,不浪費一顆子彈。打死的動物皮剝下來,是他山洞行宮裏的被褥。被他打死的人往往不明就裏,到了閻王那裏也結結巴巴交代不清楚,自己爲什麼就來到了這裏。大家對悍匪大鼻子老煙無不談虎色變,爲了不看見他,走路時儘量低頭看路,不東張西望,以免引火燒身,以免長了眼睛的子彈朝自己飛來。大鼻子老煙被剿滅後,他的槍法被人津津樂道,講述者情不自禁地豎起拇指食指,“叭”的一聲,彷彿自己就是大鼻子老煙。除了槍法,大鼻子老煙還會一種特別的奔跑步法,叫鬼步,一步滑出去足有四五米遠,相當於腿長的人走七八步。這或許僅僅是傳說,但他確實做到了來無影去無蹤。有人天真地嚮往:用這種步法去參加體育比賽,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一九五三年,大鼻子老煙搶過一輛運送救災物資的汽車。救災物資有棉絮和糧食,押運的民兵只有三個人,這對神出鬼沒的人來說不算什麼,不簡單的是他竟然把那麼多物資和糧食搬走。這次搶劫激惱了政府,派駐軍中隊百餘人,加上三千民兵,對全縣進行地毯式搜索。沒找到糧食,也沒抓到大鼻子老煙,他像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一九六一年春天再次露面。

  再次露面是因爲餓。這幾年,所有人在飢餓的恐慌中活着,都在想方設法尋找食物。糧食和蔬菜遠遠填不飽肚子。一九六〇年底,農村公共食堂不得已解散,包產到戶年初已經推開,但飢餓蠶食着人們對未來的理解和信任。果不其然,不久就明確指出,包產到戶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必須糾正,短命的驚喜就此結束。這幾年,沒人再關心大鼻子老煙,飢餓的折磨比死更糟。令人們意外的是大鼻子老煙也在捱餓,這天他在都溪林場邊的玉米地裏摳紅薯,邊摳邊吃。一個九歲的小孩看見他,小孩不知道他是大鼻子老煙,開始以爲那是一頭野豬,繼而覺得那是野鬼。小孩逃跑時被大鼻子老煙一槍打在屁股上,臨死前說他看見鬼,一丈二高紅毛的野鬼。或許是因爲飢餓,大鼻子老煙第一次失手,沒能一槍爆頭。

  大鼻子老煙這一槍不但暴露了自己,也讓省市駐軍和公安部門震怒,省軍區以最快的速度派出部隊將林場包圍,從大鼻子老煙出現的地方開始搜索,最後在一百公里外的橫斷山熬硝洞發現他的蹤跡。搜索部隊的人影一出現在洞口就被他射殺,射殺了十餘人後,部隊決定不再主動進攻,堵住洞口,他出來就用機槍掃射。堵了七天,大鼻子老煙沒有出來,進剿部隊用繩子將二十個手榴彈捆在一起吊下去,懸在洞口,再讓狙擊手開槍打爆手榴彈。手榴彈爆炸後進洞搜索,大鼻子老煙早已死亡,手榴彈沒炸着他,不知何時已經餓死。

  這是大饑荒年間最振奮人心的消息,人們奔走相告。興奮之後,關於大鼻子老煙的傳說卻越來越多。

  明月來到偏刀水,來尋找指揮剿匪的人,可剿匪時也沒人知道指揮官是誰,指揮部設在哪裏。他們得到的命令是,發現大鼻子老煙的蹤跡不管真假都要立即向民兵報告。大鼻子老煙一死,剿匪部隊收兵回城,民兵就地解散,部隊的腳印被雨水洗乾淨後明月纔來。

  偏刀水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她的額頭像瓷勺的背面一樣潔淨光滑,頭髮如水草般蔥蘢,身材豐滿勻稱。不過最叫人難忘的是她的神態,像在做夢,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她買了一間小房子住了下來,小房子原先是一戶人家的糧倉。現在糧食分得太少,用不着糧倉,幾個瓦缸就裝完,瓦缸比木頭糧倉好防鼠。明月把房子裏裏外外洗了一遍,乾淨得發亮,讓人覺得,住在那樣的房子裏連做夢也是清爽和適意的。

  不過最叫人搞不懂的是她的年紀。來偏刀水時不算年輕,幾十年過去後,相貌幾乎沒改變,歲月忘記讓她變老,而她自己彷彿也忘記了世間的一切。

  拜偏刀水的偏遠所賜,讓歷次轟轟烈烈的運動忘記了這裏,這裏的人很懶散很固執。那些信仰階級鬥爭,習慣於借運動整人打擊異己,習慣於運用羣衆去實現私慾的幹部,都嫌偏刀水民風矇昧頑劣、認死理,難以啓迪教育,遠不如在其他地方收穫大。在縣城,公安局一個專案組長懷疑一位印尼華僑是特務。這位華僑是中學老師,上課遇到重要的問題要用黑板擦敲三下講桌,提醒學生注意。專案組長說她這是在向外國發報。他拆解講桌和黑板擦沒找到發報機,又說發報機在她的牙齒裏面,把她的牙齒全部敲下來還是沒找到。女老師自殺後,專案組長親自劃開她的肚子尋找發報機,還是沒找到,得出結論是階級敵人太他孃的狡猾。這樣的故事在偏刀水決不可能發生。有個下放到偏刀水勞動改造的教授,想搞清楚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請獵人捉了幾隻長臂猿,他教它們幹活,教它們使用工具,甚至教它們說話。教了三年猿還是猿,和捉來時一樣聰明,它們向教授討吃討喝時很頑皮很聰明,但使用工具方面沒有讓人驚喜的進步。教授寫了篇文章,說通過實驗證明,勞動不可能讓猿變成人。教授因此被押送到一個勞改農場,從此再也沒來過偏刀水。這是偏刀水和政治運動關聯最大的事情。人們談起這事都覺得好玩,教授訓練猿猴很認真很辛苦,這些認真辛苦也很好玩。教授知道偏刀水有長臂猿,得知下放到這裏時很高興,他以爲他可以在這裏大顯身手,可以通過實驗給恩格斯的偉大著作提供實證材料。偏刀水人說起他就好笑,說他太老實,長臂猿要是能幹活,我們都可以當老爺,什麼活都不用幹,讓猿猴代替我們去幹。

  沒有人和明月開玩笑,因爲和如此美麗端莊的人開玩笑,是一種褻瀆。她在小房子後面圍了塊菜園,是偏刀水最小最精緻的菜園,他們說她種菜“像繡花一樣”。她和其他人一樣參加生產隊勞動,和大家一樣懶洋洋地幹活,無論別人說什麼,聽沒聽見都笑笑,從不參與到談話中去。她每年把自己的小房子洗一遍,有人說她的房子那麼小,當然可以洗,也有人說她過於講究,活得稀奇。但不管怎麼說,他們對此並不反感。他們說:“水井裏的水又不要錢,你勤快你也可以去挑來洗嘛。”他們說:“有那個時間和精力,寧願躺在牀上大睡三天。”他們的確太累,從沒睡過一個好覺,一輩子疲憊不堪。女人們羨慕明月,卻又不可能像她一樣生活,偶爾的嫉妒之後是對自己的哀嘆和抱怨,哀嘆自己命不好,抱怨家裏這麼多人卻沒有一個可以做幫手。

  物質對明月來說總是豐盛,什麼也不缺。沒人到她家去做客,她連一條像樣的板凳都沒有。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她不過是寄居在偏刀水,不是要在這裏生根發芽。大家都沒料到,有一天他們突然發現她變成老人。歲月不但想起了她,還在一夜之間把幾十年的光陰從裏到外進行了最徹底的清算,每個細胞彷彿原本安裝了光陰的定時炸彈,時間一到全都爆炸。她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瞬間佈滿了裂紋。大家早就習慣了她一直不老,一剎那變得這麼老,他們來不及適應。明月額頭上的皺紋,不像總是爲缺吃少穿憂慮的人那麼粗那麼黑,但確實是皺紋,又細又密。聽見孩子們叫她明婆婆時,所有人都感到失落,同時也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孩子們平時就叫她明婆婆,雖然相貌不老,年紀畢竟不輕。扳起指頭一算,她來偏刀水有四五十年,我的天,天啦天。

  野棉花和從前一樣多,一到秋天就仰着頭等待明月來採摘。與其爆開掛在枝頭變黑、腐爛,不如到明月的枕頭裏把收藏的陽光一點點獻給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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