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之前，《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一張海報打出的宣傳語是——“電影會幫我們記住，我們和我們的時代”。

　　坦白說，如果這不是一部婁燁的電影，把“時代”兩個字如此煊赫地喊出來，是讓人捏一把汗的。

　　很多人想必都已知道，《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故事背景，取材於2010年的廣州冼村強拆案。位於廣州市中心的城中村冼村，從一片破敗的房屋，變身爲光鮮亮麗的高樓大廈。

　　電影的開場，婁燁就將我們帶到了那片被高樓包圍的城中村。遠景裏旖旎的廣州塔依稀可見，近景則是動盪的鏡頭中，拆遷廢墟上的羣毆。

　　開場的這場戲，就已奠定了整部電影的影像風格和情緒基調。

　　像婁燁過去的很多作品一樣，伴隨着劇烈晃動的手持攝影彰顯出拆遷鬥毆現場的荒亂與不安。而在混亂的背後，則是昏黃的光線下緊張與壓抑的氣氛，“紫金置業”的巨大廣告牌轟然坍塌，昭示着後面的危機，以及最終的大廈將傾。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故事核心，是建委主任唐奕傑（張頌文飾）在鬥毆當晚的命案，藉由他的意外死亡，牽扯出他的家庭，以及他最親密的朋友和生意夥伴姜紫成（秦昊飾），再牽扯出多年前的另一樁命案連阿雲（陳妍希飾）之死。

　　環環相扣的人物關係和案情，是整部電影的敘事動因，井柏然飾演的楊家棟，則是推動敘事的一個楔子。

　　婁燁的高明之處是，不僅讓楊作爲調查唐案的警察闖入唐奕傑和姜紫成的世界，而且還讓楊和他的父親作爲前後兩件命案的當事人，徹底被捲入這個漩渦當中。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他都註定是那個世界的一份子。

　　但楊家棟卻不是這個故事真正的主人公，案件的偵破也不是這部電影真正關心的命題。真正的主人公，是唐奕傑和他的妻子林慧（宋佳飾），以及女兒小諾（馬思純飾），是他們這個小家庭。

　　如果說《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呈現了一個令人窒息的敗壞世界，這個世界的敗壞，就是從這個家庭開始的。

　　從一開始，唐奕傑和林慧的結合，就指明瞭這對夫妻情感的不對等。也是從一開始，林慧就擺明了和姜紫成的情人關係。

　　唐奕傑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並非無動於衷，他無數次地在背後咒罵那對給他戴綠帽子的男女，然後卻依然默許這一切的發生。甚至在林和姜當着他的面焚屍滅跡之時，主動加入了他們，成爲幫兇。

　　他唯一所做的，是對林慧泄慾式的家暴，其程度誇張到必須要用把林慧送進精神病院的方式來遮掩。而這一切，又都被年幼的小諾看在眼中，另一重仇恨又埋下了種子。

　　所以，所謂的懸案，並不存在太多真正意義上的懸念。一切都早已攤在了桌面上，擺明了的唐和姜官商勾結，擺明了的林和姜狼狽爲奸。

　　甚至就連最後一個祕密也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祕密。祕書拍下的照片裏那醒目的紫紅色頭髮，除了顯然早已死去的阿雲，不就只有小諾有過嗎？

　　所以，與其說《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是在尋找命案究竟是誰做下的，不如說它是在一點點地解析，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始於1989年的故事，就這樣用五個主要人物，兩個家庭之間的複雜關係，勾勒了一副近30年的時代光景。

　　從姜紫成遠走臺灣發跡，到回到廣州投身地產；從林慧對唐奕傑的背叛，到唐奕傑對姜紫成的報復；從姜紫成氣定神閒地在幕後運籌帷幄，到連阿雲和唐奕傑氣急敗壞後的要挾；人性和慾望在利益這張網中撕扯，最後毀掉的是這張網裏的每一個人。

　　在故事的背後，則是大量符合我們認知與想象的種種社會現實。千禧年後地產業的狂飆突進，背後不知有多少姜紫成和唐奕傑。KTV裏對着合同大筆一揮，寸土寸金的土地便以不可知的低價成了資本瘋漲的沃土。

　　婁燁用許多一筆帶過的鏡頭，提供了遠比故事主體豐富得多的細節，可供我們解讀和自行想象。

　　比如林慧和小諾在豪車前的自拍，以及旁人豔羨的目光；比如姜紫成在房車裏揮金如土的party，最後也是在這輛車上他的人生分崩離析；比如連阿雲在出走時挎着的普拉達，以及林慧那個耀眼的愛馬仕鉑金包；再比如楊家棟第一次在林慧的酒樓裏見到姜紫成時，他的上司和領導，正在桌上和姜推杯換盞。

　　最後這點或許已經解釋了爲什麼姜能一次又一次地“處理”掉連阿雲命案的檔案和證據，又爲什麼能一再提前安排人手對付楊家棟。

　　你難免忍不住設想，如果不是小諾那次出人意外的憤怒出手，姜紫成和林慧的生意，是否真的會就此崩盤？

　　在我的想象裏，還有一段婁燁沒有拍出來的故事。那是姜紫成在遠走臺灣後，一文不名的他如何發跡。他很可能利用了阿雲的愛情，利用了在夜總會裏追捧阿雲的某些大佬的資源和關係。在海峽的另一邊，多半同樣是一場財富與權力的媾和，讓姜紫成冉冉升起。

　　這段故事在我們熟悉的語境下，很可能被包裝成一段傳奇的個人奮鬥史，一場媒體爭相採訪報道的創業傳奇。就像姜紫成榮歸廣州之後一樣，各屆領導笑盈盈地招商引資，年輕的商界才俊則一次次登上雜誌封面。

　　權力總會爲財富鋪路，然後也會爲財富兜底。

　　在經濟與財富的神話面前，我們都會被遺忘，我們也都很健忘。

　　如果沒有人提醒，我們不會記得十年前（甚至半年前）的新聞，不會想起被侮辱和損害的個體。

　　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裏，鏡頭總是飛速掃過城市的上空，裏面只有成排的高大建築，和看不見盡頭的高速公路，卻沒有人。

　　無論曾經多麼風光又或是多麼卑賤，這裏登場的每一個人物都會被迅速遺忘，就像沒有人在乎阿雲的死去，也沒有人在乎楊家棟的破案——唯一會在乎的他的父親，也已經是癡呆。

　　唐奕傑和姜紫成們最具代表性的，不是他們的腐敗與墮落，而是他們從始至終，只關心自己財富的增長。而這一點，在我們的觀念裏，是如此天經地義。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記錄的時代，就是這樣一個時代。那麼，時代至少也應該記住這樣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