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穿越者”留下的碑文,背後是小人物的喟嘆

“扯淡碑”背後的世事蒼茫

文/黃西蒙

在河南淇縣摘星臺景區裏,有塊被稱爲“扯淡碑”的神祕石碑,因碑文內容太過奇特而知名。很多人一聽“扯淡”這個詞,就覺得應是現代人所說,其實不然。“扯淡”在明代口語中就已出現,只是內涵與現在不完全相同,但仍有戲謔、荒誕的意味在其中。比如,明代萬曆年間的文人李之世《觀葉世美戲劇有贈》一詩有云:“棚上千端呈百幻,枝頭百舌語千端。物情搬盡機關巧,世界還同扯淡看。過眼雨雲空孟浪,殢人花鳥強悲歡。箇中難與癡人說,好向邯鄲破夢團。”這其中的“世界”大概出自佛經之義,與現在的“世界”當然不是一個意思,但它跟“扯淡”一樣,並非現代纔出現的詞語。

最離奇的還不是石碑上“扯淡”這兩個大字,而是其他碑文也十分詭異。據學者許繼英在《淇縣“扯淡”碑的若干特徵及文化意義》一文中敘述,石碑右側豎行小字是“翁燕人,水木氏,明末甲申年訪道雲夢山修真,事蹟已詳載甲申紀矣,餘等不敢再贅。”在石碑左側豎行小字是:“生不言壽,莫考其紀,或曰一十有二紀,卒曰然,四空門人清,琴棋書畫,抱病老人立。”石碑正面的文字十分清晰,中間豎排幾個大字是“泰極仙翁脫骨”,最頂端有“再不來了”四個大字,但與其他碑文字體都不同,寫法頗爲隨意,與這四個口語化的字風格很搭。

疑似“穿越者”留下的碑文,背後是小人物的喟嘆

石碑的背面有明顯的粘合的痕跡,或許曾遭到破壞,上面的字跡十分模糊,遠不如正面清晰。我在“扯淡碑”實地觀察的時候,幾乎看不清石碑背面的文字,但據學者許繼英在文章裏的記錄,“石碑後面正中豎刻“爲善最樂”四個大字,左側小字是“不負三光不負人,不欺鬼神不欺貧”,右側小字是“有人問我修行法,只在虛靈自然間””。這些內容頗有仙風道骨之義,與石碑正面文字的意味相匹配。但整體來看,還是十分詭異,不僅因爲“扯淡”“再不來了”這樣的話不像古人的話風,更不像碑銘的常見內容。

在摘星臺景區對“扯淡碑”的介紹裏,它被描述成“明朝勳臣沐氏的墓碑”,而且,“李自成率農民軍進京時,沐氏逃到淇縣雲夢山棲身,伺機東山再起。”令人可疑的是他的年齡:沐氏活了144歲,但仍沒有看到重振大明的希望,最後在對世事荒誕與戲謔中離世,留下了這塊“扯淡碑”。

這樣的解釋不能說沒有道理,但缺乏足夠的史料支持,還有人說“扯淡碑”的主人叫沐懷古,屬於上文所說的沐氏家族,在明亡後隱居起來,後來不知所蹤。還有人說“扯淡碑”的主人是崇禎皇帝,崇禎沒有死在煤山上,而是有替身替他死了,而他化名沐懷古一路南逃,最後隱居在淇縣一帶,鬱鬱而終。這些說法都缺乏特別紮實的史料支持,只能在自己推測的邏輯裏自圓其說,至於“扯淡碑”在網絡文化裏被炒作成什麼“穿越者”回到過去發出的悲鳴,更是虛妄之說。

疑似“穿越者”留下的碑文,背後是小人物的喟嘆

但不管怎麼說,“扯淡碑”的主人經歷了個人命運的巨大跌宕,進而懷疑世界與人生的意義,併產生了玄奧的感喟,應當是個不爭的事實。還有一點,“扯淡碑”應與明清代際有關,背後很可能有一段不爲人所知的跌宕起伏的故事,且故事的主人很長壽(至於活了144歲的說法則更不可考,也難以令人信服),但不希望讓人知道太多自己過去的複雜經歷。

只留下情緒的感喟而不留下具體的敘事,這在古人的墓誌銘裏極其罕見。而且,古人墓碑單反留下了隻言片語,甚至只是一個名字,就能通過結合史料推斷其身份,但“扯淡碑”的主人一反常態,留下的文字不少,卻沒有一個字能明確其身份,而且還刻意遮掩真相,讓背後的東西更加撲朔迷離。因爲搞不清楚“扯淡碑”的主人是誰,且碑文太過古怪,也有人懷疑“扯淡碑”是假的,或者古人刻意立碑來開玩笑,但這都是猜測,既無法證實更無法證僞。

但不管怎麼說,“扯淡碑”的主人消失在歷史的敘述裏,他甚至根本不看上這些“敘述”,因爲自己已經看清了世間萬事多爲“扯淡”,與其繼續存活在這世界上,不如“脫骨”,而若早會如此,不如不來這世間一遭。

這種心理很奇怪,如果沒有具體的歷史語境,很難理解其原因。從歷史上看,亂世或者天下大變時,更容易讓民衆產生白雲蒼狗式的迷茫感,世事無常或理想與現實差距過大,更容易讓人投入悲情或倦怠感中。在明清易代時,中原百姓已經過了太久的太平日子,就像安史之亂之前的唐朝百姓一樣,幾乎沒想到自己會面對這麼大的變局。但它的的確確發生了,幻滅感就會隨之而來,而且不可能從人的記憶裏消失,很多人就只能在這種應激反應裏的情緒中度過餘生。

更可悲的是,這種幻滅感幾乎沒有記載在史書上,因爲官方史書的視角不太可能聚焦到一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上,哪怕這些情緒是很多人共有的,也不會被修史者看在眼裏。因此,歷史上向來有“不被記載的歷史就等於沒發生過”的荒誕說法,“真實的歷史”與“被敘述的歷史”差異很大,但誰也沒法從中找到彌合差異的辦法,歷史的殘酷也正體現於此。

從某種意義上說,“扯淡碑”的主人還是幸運的,他弄了一番玄虛之辭,卻給人更多解讀的可能,還被當成“異類”而被人記住,但更多人就像荒野裏的枯草一般,在歲月變遷後完全湮沒,甚至他們是否真的存在過都變得沒有意義了。可是,我們真的能說他們的人生沒有意義嗎?就像“扯淡碑”的主人是不是也有過人生的高光時刻卻最終幻滅而沉淪?他們沒有被記錄下來,難道就真的喪失意義了嗎?

從宏觀敘事上看,答案可能並不能給普通人以安慰。無數像“扯淡碑”主人一樣的古人連留下“扯淡”之語的機會都沒有,這纔是歷史的真相,而他們正是我們的祖先,在世事蒼茫中一代代將血脈與文化傳遞下去。不難想象,大多數古人也有着跌宕起伏的一生,有着太多精彩的故事,卻連隻言片語都沒留下了,因爲他們只是小人物罷了,在急速變幻的局勢面前,往往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將視角沉下去,回到小人物的故事與歷史現場中,對古人有“同情之理解”,或許能算對“扯淡”者們的尊重,畢竟我們多數人終其一生,也只是無限重複前人的故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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