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寫下的,是別人不知道悲歡喜憂

文 | 明星辰

本文系“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參賽作品

投稿原標題:《何日君再來》

大賽由澎湃新聞主辦,復旦大學、今日頭條聯合主辦

那個叫做Roy Townley的美軍飛行員不會想到,在他去世48年後,會有中國和美國兩支尋訪團隊,幾乎不約而同前往老撾,尋找當時他所駕駛的Refno 1791 C-123K型號飛機殘骸。

1971年,在當年抗美援老戰役中,他駕駛的Refno 1791 C-123K型號飛機被中國解放軍空軍高炮部隊擊落。

48年後,從中國前來尋找飛機殘骸的這支民間隊伍,是高炮十五師老兵組成的民間尋訪團,尋訪團的主要成員共有5人,領隊的人叫陳少紅,她曾是高炮十五師的一名戰士,除了陳少紅和她的戰友陳燕外,還有3位當年參與戰鬥的老兵,曾任高炮十五師43團文化幹事劉紹亮、44團宣傳幹事張安福、師部機關測繪組組長劉培義,三位老兵平均年齡超過68歲。

陳少紅年輕時在高炮十五師45團醫療隊的照片

2017年出版由美國外交關係協會東南亞高級研究員Joshua Kurlantzick所著的《戰爭之地:美國在老撾和軍事中情局的誕生》[1]一書中指出,1961年,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擔心東南亞諸國會變成共產主義國家,當年1月命令中央情報局開展了一個“祕密戰爭”計劃——爲美國在老撾找到反對共產主義的代理軍,扶持老撾苗族軍隊,這支隊伍隱藏在美國公衆和大多數國會議員視線之下,“祕密戰爭”隨之成爲美國歷史上中情局最大的準軍事作戰行動。[2]

60年代末美國開始擴大越南戰場的進一步行動,先後策劃了越南戰爭、柬埔寨政變,同時又在老撾製造動亂,以提供軍事援助、派遣軍事顧問等形式,大力扶植老撾親美右派勢力,對老撾人民進行殘酷的"特種戰爭"。

與越南毗鄰的老撾上寮地區,彼時還沒有通公路。爲了援助老撾,中國政府應老撾民族團結政府的要求,先後派出11萬餘人的築路工程大軍前往老撾上寮地區修建公路,爲了保障築路工程順利進行,我國派出第705大隊和第302、第303、第304支隊對於美國在此的轟炸進行防空掩護。[3]

其中,高炮十五師按“中國築路工程第303支隊”序列編成,兩年時間裏,這支部隊作戰21次,擊落敵機13架,擊傷敵機3架。

抗美援老防空作戰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在國內並不爲人所熟知。當年參與防空任務的高炮部隊,未留下完整的作戰記錄,很多在戰鬥中犧牲的戰士們,在歸國埋葬的墓碑上,連所屬戰爭和犧牲地的名稱也被空了出來,很少有人知道他們在哪、爲何犧牲了,更多的人甚至完全不知道這樣一段歷史。

近半個世紀後,這個自發的民間探訪團奔赴老撾,除了想要尋找當年高炮部隊打落下來的美軍飛機殘骸外,還希望能夠找到中國部隊在老撾當年的駐地和遺蹟,這支1965年組建的高炮部隊——在1985年“百萬裁軍”的命令下撤編——如今也不復存在。

這支尋訪團的組建者叫陳少紅,她比幾位老兵年齡稍小些,今年58歲,來自重慶,於1976年入伍,成爲一名軍人。

她先進入高炮十五師師部組建的宣傳隊,之後被分到45團醫療隊,在那裏,她參加了1979年的對越自衛反擊戰,在雲南邊境的軍用機場附近,爲前線提供救助和支援。

參加自衛反擊戰前夕,應部隊要求,每個人要給父母寫了一封信,“當時部隊讓我們把所有的東西打包、驗血,長這麼大,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是什麼,把血型寫在領章背後,上面有自己的姓名和部隊番號。”

這些細節在當時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要求,而過去多年後,她才漸漸明白那背後的深意,“其實那封信是不會寄出去的,在軍營的行李打包好後,帶不走的那部分留下,這封信是放在留下的那個行李上的,如果你犧牲了,這就是你的遺物,縫在領章上的姓名、血型,除了在戰場上急救輸血用,也是用以辨認遺體的方式。”

部隊經歷開啓了她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穿軍裝、第一次彙報演出、第一次集訓、第一次上戰場、第一次包紮傷口……甚至第一次喝白酒。

“一開始我在宣傳隊,有一次下連隊演出,有位政委評價我說,‘那個小個子還挺認真,’在師部演出結束後,他叫我過去陪師首長喝杯酒,當時也不知道能不能喝,喝就喝唄,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喝白酒。”

宣傳隊解散後,她與這位叫做王連順的政委再沒有任何聯繫。再次見面,已經過了很多年,“後來老爺子生日,只要我在,他一定跟我喝白酒,我就陪他喝。直到他八十歲,很多場合他都不喝酒了,‘少紅來了,我今天要喝杯酒’,就會讓我陪着他喝一杯。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你心裏會覺得很親切,他把你當成很重要的一個人。”

2016年,陳少紅去成都看望高炮十五師第一任師長卜鴻武,跟他說了一個自己的願望——希望能夠建一個高炮十五師的網站,把高炮十五師曾經的老兵都重新聚集起來。

一年後,網站還沒建起來,她卻在戰友羣裏看到卜師長去世的消息,“那天中午11點接到(他去世的)信息,我是12點的航班,4點到了重慶,7點就開車去成都到了他的家,悼念他的人絡繹不絕,我在他家呆了不到一個小時,因爲有事臨時又回了重慶。”

就在這短短的1小時裏,她遇到了很多悼念卜師長的人們,那些從前的老兵聚集起來,頭髮花白卻依然將脊背挺得筆直,他們沉默的背影在陳少紅的眼中變得異常沉重,好像不僅是在悼念這位離世的老師長,更是在悼念那段早已消逝的歷史。

葬禮上,老參謀長黃樟根看到她問,“小紅,你上次說的網站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我給你準備了很多資料”。

在那之後,她再次前往成都,老參謀長將一大袋他收藏多年部隊相關的照片、文字、大事記交給她,“很多老幹部離開部隊時,把資料和照片都留給我了,我一直很珍惜。我們都老了,交給你了。”

在這期間,陳少紅開始了尋訪高炮十五師老兵的旅程,三年間,她和戰友們走過了渝、滇、桂、粵、皖、鄂、陝10多個省市。尋訪的途中,她再一次去看了那個第一次“教”她喝酒的王連順政委,“他當時住院了,我去看他,病房裏那麼大的一個牀,他在那上面就只有一點點。”

陳少紅回憶,老政委躺在病牀上總喃喃地說,“不公平不公平”,陳少紅問他怎麼了,他過了半晌纔回答,“這些天我總是在想那些葬在國外的戰士,爲什麼我們活着他們走了,特別想去看看他們。”

由於師職幹部出國的手續繁雜,而老人的身體狀況不佳,一直未能成行。這時,老人躺在病牀上像孩子一樣哭了,“他們爲什麼不允許我出國啊?我去看看我的戰友爲什麼不可以啊?”

當時陳少紅用手機拍下了王連順政委的一個小小的視頻,這個視頻是陳少紅有關王政委唯一留存的記憶,過不久,老人去世了。

陳少紅感覺到一種急迫,彷彿她在和時間賽跑,那些熟知當年歷史的人越來越少,那個與她感情深厚的部隊曾經像一座可以倚靠的大山,如今卻以一種肉眼看不到卻越來越飛速的方式慢慢坍陷下來。

“我感覺到一種很重的責任感,像是父輩託付給我的,他們都那麼慈祥,我在他們身上感覺像父親一樣,對你有一種疼愛,那種疼愛不是掛在嘴上,就是一個眼神,我真的希望能夠做點什麼。”

這一次看望,讓陳少紅萌發了一個想法,希望能夠回到高炮十五師曾經戰鬥過的地方——老撾,再去那裏看一看,“我們這個部隊65年組建到85年撤編,20年,參加了三次戰鬥,最輝煌的就是老撾。”

通過老參謀長黃樟根的介紹,她聯繫到了3位參加當年戰鬥並熟知情況的老兵,這三位老兵都來自山西,1968年參軍進入高炮十五師,他們分別是原44團宣傳幹事張安福、43團文化幹事劉紹亮和師部測繪組組長劉培義。

張安福是指揮所標圖員出身,對於當年戰況瞭解詳細深入;劉紹亮曾於2015年受老撾老兵協會主席宋潘將軍的邀請,作爲中國援老老戰士代表團的一員,前往老撾與老兵協會及中國駐老撾大使館進行交流;劉培義作爲測繪組組長,戰時做地圖測繪時幾乎跑遍老撾位於深山密林中各個山頭,手頭保存着很多當年的資料和照片。

張安福今年70歲,身體硬朗,走路飛快,對於細節和情景的記憶力很強,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高炮十五師進駐老撾前,人生第一次目睹的高空交戰炮火的情形。

“1968年3月22日,當時部隊在廣西寧明駐紮,準備進行入越輪戰,22號中午兩點多,我們提着小馬紮準備集合,忽然就有三個導彈從上空射上去,三股煙拖着火柱子,聲音驚天動地的,天上卻看不到什麼……4天以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報了新聞,我國第一個低空導彈營在境內上空擊落了美國進入的6架無人偵察機。那是我當兵的第22天,還不滿18歲。”

2017年12月,經過半年籌備,陳少紅一行人從雲南西雙版納出發前往老撾,與他們一同前往的還有一支紀錄片團隊,他們得知這個老兵尋訪團的想法後,決定和他們同去老撾拍下他們尋訪的過程。

尋訪團進入老撾境內是2017年12月22日,此時已到冬日,位於熱帶的南國上寮依然綠意盎然。老撾處於河谷地帶,晝夜溫差大,除了早晨急速的降溫與濃濃大霧外,周邊的闊葉植物依舊蔥綠茂盛,這一片原始森林,在過去了半個世紀後,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對於那些已到耄耋之年的老兵來說,這片曾經戰鬥過的土地,卻顯得有些陌生。他們拿着當年的舊照片,小心翼翼地比對照片上已經模糊的風物與眼前的景象。

尋訪團首先到達老撾烏多姆賽省孟塞縣,出孟塞縣老城不遠,一條並不寬敞的小路上豎着一個並不醒目的藍色牌子,上面的文字因年代久遠而略有脫落,牌子上用老撾語寫着: “此處是中國的烈士陵園,請大家不要在此放牛放馬,不遵守規定者,將對其進行罰款。”繞過藍牌子走不遠,有一座專爲中國軍士建造的烈士陵園。

去往孟塞烈士陵園途徑的藍牌子,上面標註了“前爲中國烈士陵園,請不要此地放羊放牛”。

《戰地軍魂》中記載,自1962年2月到1978年5月的16年中,中國先後派出18個工程大隊,3個民工大隊,高炮部隊、警衛部隊、後勤部隊十幾萬人到老撾,援老部隊有269人犧牲,其中有210人長眠在老撾孟賽和班南舍的烈士陵園裏,高炮十五師在抗美援老戰役中所犧牲的29人就埋葬在孟塞縣的中國烈士陵園中。[4]

12月孟塞郊外還有深深的涼意,陵園外被漆黃的牌匾上刻着紅色的“烈士陵園”四個中文大字,兩旁是一幅中文的石聯:“爲有犧牲多壯志 敢教日月換新天”。繞過一座石碑後,是犧牲在老撾的中國烈士的墳塋,因爲日久,很多墳墓連同前面的墓碑都有明顯的下陷,沉進了老兵腳下這片土地裏。

進入陵園後,張安福和陳少紅紛紛將身上穿的深紅色禦寒外套反穿過來,將衣內黑色的裏子披在外面,在這其中,有一個人格外沉默,他是劉紹亮。

劉紹亮於1968年2月入伍,參加過抗美援越、抗美援老和自衛還擊作戰。退伍後,他將在老撾戰地的故事,寫進了一本叫做《木棉紅》[5]的長篇紀實回憶錄中。

他並不是第一次來這個陵園,1971-1972年高炮十五師駐紮在此,他數次到這裏掩埋戰友,1993年初,他曾回來過這裏,2015年作爲老兵代表團成員,他再一次來過這裏,這一次,是他第六次來這座位於異國海外的中國烈士陵園。

1992年劉紹亮再次前往老撾

“後來我去過好幾次孟塞的烈士陵園,實際上我在老撾時也去了三四次,劉學文去世的時候,我在43團組織部當幹事,是我帶隊掩埋他的,五一四戰鬥以後,代表我們團參加掩埋儀式是第二次,第三次是回國以前向烈士告別。”

劉紹亮提到的劉學文,是高炮十五師43團9連的一名新兵戰士,他在老撾去世時,甚至還沒上過戰場,50年前的老撾多爲熱帶叢林地貌,作戰環境惡劣,劉學文因野外蚊蟲叮咬而罹患腦型瘧疾,後搶救無效去世。

“劉學文是被帶瘧疾病毒的蚊子叮咬後,病毒侵入大腦,發作的時候一直高燒、打寒顫,由於誤診,加上戰地醫療條件所限,送去幾天情況就惡化了,”劉紹亮說到,劉學文也是高炮十五師第一個因當年老撾殘酷的自然環境被奪去生命的人。

張安福至今還記得老撾戰地的艱苦環境,“我們當時要吃的一種藥,叫奎寧,是豬肝色的,一個星期吃一次,一次吃四片,因爲那邊是高瘧區,蚊子花花的,像斑馬一樣,晚上站崗的要戴一個採蜂人戴的那種帽子。”

在高炮十一師劉洪所寫的回憶錄《老撾戰場親歷紀實》[6],同樣也提到這點,“在我們住的地方,原來有一個法國人的軍用野戰機場,投產使用了半年就讓蚊子叮倒了一片,打擺子、發高燒最後全體撤退……河水裏有可怕的鉤端螺旋體,這種微生物如果進入人體,就可以引起發燒甚至死亡,部隊連洗臉水都必須燒到60°以上才能使用……”

1971年春天,在劉學文去世的老撾八零野戰部隊醫院裏,劉紹亮爲這位還未上過戰場的年輕戰士穿上帶着領章帽徽的中國解放軍軍裝,從醫院去往陵園的路途漫長而顛簸,劉學文屍體屢次從簡陋的棺槨中滑落,也是劉紹亮爬上卡車爲他重新裝裹,劉紹亮和幾位戰士一起,親手將劉學文掩埋在異國的土地上。

劉學文的墓碑

劉紹亮至今還記得劉學文從前的模樣,“他是個新兵,71年元月份纔到的部隊,很年輕,是湖南隆回縣人,因爲這個兵挺調皮,他當時也不是幹部,就是一個新兵,訓練挺刻苦的,對人也挺好的。”

在《木棉紅》裏,劉紹亮記下了自己和這位年輕戰士最後的故事:

1971年五月中旬的一天,政治處組織股長廖德銀對我說:“九連的一個戰士被蚊子咬死了,在八零野戰醫院,你去處理一下他的後事吧!”

我疑惑不解:“被蚊子咬死了?”

“是,就是打擺子嘛,被攜帶瘧原蟲的蚊子叮咬後得了腦型瘧疾,搶救無效病故了。”

……

我們來到八零野戰醫院。劉學文躺在一張簡易行軍牀上,一張白牀單蓋住了他的全身。

王副團長發現棺木裏鋪着一張薄薄的褥子,便和醫院的領導說:“這個戰士剛過20歲,走得可憐呀,可否給他再鋪上一張褥子?”

醫院領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可以吧。”

我說:“他到部隊才5個多月,到老撾來沒打一槍,沒放一炮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能不能給他穿上咱軍隊的服裝?”

醫院領導的眼圈紅了:“這孩子犧牲的是很可惜的。軍裝嘛,可以穿,領章帽徽也可以佩戴,這是上級的規定。”

大家七手八腳地給劉學文穿上中國人民解放軍65式軍裝,腰間紮上了武裝帶,並將領章帽徽也佩戴整齊。

……

到烈士陵園之前,我向王副團長建議,是否用鐵釘把棺材釘上一半,掩埋時再全部釘住,免得路上顛簸將亡者露出,這樣不吉利呀!王副團長說,不用,用繩子把棺木捆住就行了。

八零野戰醫院到孟賽烈士陵園還有幾十公里的路程,我和王樹珊副團長坐在駕駛室裏,戰士們在大箱板上每人手裏拿着一把鐵鍬。開車不久,戰士們就敲打起了駕駛樓。車子停了下來,王副團長把身子探出窗外:“怎麼了?”

“棺材頂蓋開了,劉學文給露出來了!”車上的龍際超、曾慶煥大聲嚷道。

“趕快蓋上,人死了是不能見天的!”王副團長命令。

“是!”戰士們大聲回答。

可是走了沒幾公里,駕駛樓又被車上的人敲打起來。

“又怎麼了?”王副團長對我說:“小劉,你上去看看!”

我爬上車廂,發現棺木頂板下滑了少半截。由於棺材呈斜面狀,一顛簸,棺木和繩子就一起向下滑。幾個戰士手扶着棺木頂蓋不知如何是好。

我把劉學文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他的臉,然後對幾個戰士說:“你們把蓋子往上推,蓋嚴實了,再用繩子給棺材打個十字綁起來。”幾個戰士照辦了。一直到烈士陵園,頂蓋也沒有再下滑。

按照烈士陵園的安排,我們在墓地最前排開挖了一個一人多深的坑,然後給劉學文下葬,我心裏默默地說道:“學文啊,你安心走吧。”他的幾個老鄉也紅着眼圈肅立,與他告別。

劉學文緩緩入土,王副團長手拿鐵鍬在劉學文的棺材上點了三鍬土後,低聲說:“埋吧。”我們將紅土覆蓋在棺木上面,然後繞墳地左右各轉了3圈。

回到團裏後,我把那張寫有“在執行國土防空任務中病故”字樣的通知書郵寄給了劉學文的家長。後來,陵園爲劉學文和其他烈士們的墳塋澆築了混凝土墓頂。1971年7月23日,爲他立了墓碑,1971年8月15日,中國築路工程隊第303支隊黨委(空軍高炮十五師黨委)批准劉學文同志爲革命烈士。[7]

2017年12月23日,劉紹亮第六次來到劉學文的墓前,爲他上了一炷香,最初這座墳墓前白色木牌、黑色悼字的簡陋墓碑已被換成了水泥混凝土,“我每次去,都會去劉學文的墓上,因爲跟他有種特殊的感情,(他)是我掩埋的,就想和他說說話。他是(19)50年,今年要活着也六十七八了……”

隨老兵尋訪團前去的餘青芸記得,劉紹亮在劉學文的墓前蹲了很久,“他幫他清理墓碑,用小石頭把墓碑上的泥刮下來,一邊刮一邊說,‘這已經是我第六次來看你了,’他那種哭,不是特別悲憫,是很小聲地啜泣那種,他當時哭的時候眼淚已經下來了,可能和他是軍人有關係,就不好意思流淚,然後就趕緊把它擦掉了。”

墓碑上黑色悼字被後來再來的老兵們用紅色油漆描紅,墳墓旁那些高大榕樹還在,延長的褐色氣根從一片蓬勃的綠蔭中垂落下來,籠罩着這一片寧靜的陵園。

“這個地方每次來感受都不同,開始掩埋劉學文的時候,那時烈士的‘方子’(墳墓)還沒有多少,回國了以後那上面的(墳墓)就多了。我們是一塊出來的,回去時,他們還躺在這個地方,心裏面就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我們年齡越來越大,如果他們還活着,都是爺爺輩了,都退休過幸福生活了。”

老撾孟塞中國烈士陵園

12月24日清晨,老兵尋訪團穿過濃霧瀰漫的老撾山區公路,去往100公里外的豐沙裏省孟誇縣,尋找曾經在那裏駐紮的高炮十五師44團戰地防區。

44團曾經駐紮的這片區域老兵們稱爲“老東線”,曾任44團宣傳幹事張安福介紹說,“44團在孟誇防區作戰7次,擊落7架飛機,71年5月14日在這裏發生了五一四戰鬥,擊落美機2架,擊傷1架, 24人犧牲,57人負傷,可以說,這是整個抗美援老築路歷史上最慘烈的一次對空作戰。”

到達孟誇後,尋訪團想要找到了解情況的當地人尋找遺址和遺蹟,卻在迷路之際意外遇到了一直在等他們的老撾老兵協會工作人員。出發前,劉紹亮曾向陳少紅建議,向老撾駐南寧領事館提交了相關申請,希望能得到老撾當地老兵協會的協助,但臨出發前,都沒有收到回函。

老撾老兵協會成立於2001年,是老撾政府部門職能機構,總部設於首都萬象,目前,老撾全國約有退役老兵75000餘人,老兵協會有上萬工作人員爲全國老兵提供管理和服務。

陳少紅回憶,“當時導遊正向路邊一位行人問路,那個人看見我們戴着軍帽後就問了導遊一句話,特別高興伸手,後來才知道當地老兵協會接到我們的申請之後,從幾天前就開始在等我們,沒想到問路時遇上了。”

這是孟誇縣老兵協會所接待的第一個來自國外的老兵訪問團,當地的老兵協會熱情地歡迎了他們,尋訪團向老兵協會表達了想要尋找遺址及遺蹟的願望後,老兵協會介紹他們認識了一位熟悉情況的老撾老兵——84歲的祥同迪·蘇麗王。

祥同迪·蘇麗王於1953年入伍,曾在老撾人民軍高射炮部隊服役,在他家中,甚至還留着中國軍人離開前送給他的一張綠色行軍牀,他告訴老兵們,有一塊美軍飛機殘骸就在附近,他可以帶他們去。

張安福和其他老兵們聽到這個消息後格外興奮,“我們44團在老撾擊落了7架飛機,沒有找到一個殘骸,因爲我們在老東線打的都是小型機,那裏又都是深山密林,進不去,藤纏樹樹纏藤,當年也找過,找了半個多月,都沒(找到)。”

蘇麗王連同孟誇縣政府的工作人員,帶着他們去到了縣政府樓下的倉庫裏,在一樓樓梯間,潦草存放着一塊已經生鏽的金屬物件,上面是常年沉積未曾剝離的泥塊和鐵鏽。這塊金屬殘骸體積龐大,多年覆蓋的泥層幾乎淹沒了它原本的深綠色外殼,老兵們把這個大鐵塊搬到了院子裏去,用手中的礦泉水洗掉了上面沉積的泥土和鐵鏽,發現在它的背面還保留着一塊身份標識牌。這塊標識牌上面珍貴地留着關於這塊飛機殘骸的相關信息:在信息欄最上面的“Aircraft Model”旁有刻痕較淺的“UH-34D”字樣。

飛機殘骸外觀

因劉紹亮退伍後一直在中國航空貨運公司任職,他判斷這塊殘骸應該是飛機座椅的一部分,隨去的紀錄片團隊中的年輕人在網上查詢後,向老兵們說明它有可能是美國斯科爾斯基UH-34D運輸機。

據維基百科記載,“H-34”型號飛機產於1954-1970年,最初由美國飛機製造商 Sikorsky(斯科爾斯基)生產,是一種活塞式軍用直升機,1962年Seabat(海蝠)被重新命名爲SH-34,Seahorse(海馬)被重新命名爲UH-34[8]。《指尖點兵》中一篇介紹美機的文章中指出,“UH-34D直升機是美國海軍最後一種活塞式發動機的直升機。”[9]

飛機殘骸上的身份標識

張安福記得,蘇麗王當時告訴他們,“(這架)飛機是在浪不拉邦(省)掉下來的,孟誇屬於豐沙裏省,接近浪不拉邦(省),(所以)只保留了三分之一,後來保管不善被人偷走了,這三分之一又被偷走了一半,剩下了現在這一塊(殘骸)。”

大家開心的同時也感到失落,採訪中劉培義說到這裏時,語氣從一開始的歡快變得緩慢下來,“我們幾個老兵一直在那看,一邊看一邊分析,打了那麼多飛機,一個殘骸都沒找到,後來我們把鏽了的地方和土刮掉,我們隨行有幾個大學生,我們也不太懂這個英語,他們就對着手機對照,和我們擊落的飛機型號也不太對,心裏面有點失落,打了六七架飛機,一個殘骸也沒找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又不是我們擊落的飛機型號,所以…所以心裏就有點失落吧。”

老兵們與蘇麗王及當地工作人員交涉,詢問是否可以把這塊殘骸上的身份標識牌帶回中國做相關覈驗,最終還是被拒絕了。

就在偶遇孟誇老兵協會及蘇麗王的那天清晨,尋訪團找到了當年高炮十五師44團曾經駐紮的防區,那裏位於南帕河和南烏江交匯處的南烏江碼頭。

就在這裏,曾經發生了高炮十五師傷亡最爲慘重的“五一四”戰鬥,1971年5月5日,美國3架F-4入侵孟誇防區,被中國軍隊擊落兩架,5月12日美機偷襲偵察後於5月14日出動7架F-4對孟誇防區陣地進行轟炸,致使中國官兵81人傷亡。[8]

張安福回憶,“(1971年)5月10號的時候,有一部分老兵退伍了,15號就能回國了,老兵聽到這個警報,很多人又回來了,在這次戰役不是犧牲就是負傷。當時炮2班的班長,調整到了雷達班去,另外調了一個人當班長,結果那個班全部犧牲,新班長也犧牲了,15年去(老撾)祭奠的時候,他和他的愛人寫了兩個輓聯,他說,‘他是替我死的,本來這裏面應該埋的是我’,他叫沈金順。”

曾經佈防的三角洲區域有兩條河流在此交匯,昏黃的南巫江縱貫而下,清澈的南帕河橫穿而過,它們相交的那片水域,水色曖昧不明,彷彿曾經那段早已過去的歷史,在時間長河中變得混沌而閃爍。

尋訪團進入老撾的第四天,他們前往老撾烏多娒賽省孟洪縣,那裏是高炮十五師43團在烏多娒賽省孟洪縣駐地舊址。

到達烏多娒賽省孟洪縣後,老兵們和當地老兵協會見面了,在詢問他們當年陣地位置時,孟洪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他們一個意外消息,(2017年)11月5日,有幾個美國人來到孟洪縣呆了一個多月,尋找印度支那戰爭時期被擊落的美機殘骸,帶走了一些實物和照片,前幾天剛剛離開。

孟洪縣工作人員告訴老兵們,美國人在尋找一架1971年墜落於孟洪縣版納毛地區的美國飛機,離開前,美國人留下了的資料被印在兩張A4紙上,其中一張是飛機墜落前的照片,上面標註了墜落飛機型號爲:“Refno 1791 C-123K 57-6293”,另一張照片是當時墜機上四位飛行員的照片和姓名:分別爲“Roy Townley、George Ritter、Edward Weissenback、Khamphanh Saysongkham”。除了這兩張A4紙,他們沒有留下更多的信息。

美國尋訪團留下的兩張資料:墜落飛機型號和飛行員信息

但在老兵們的心中,似乎有什麼被擊中了,劉紹亮記得,在48年前的12月27日,他所在的空軍高炮十五師43團在此地擊落了一架C-123K飛機,而劉紹亮在當時則親眼目睹了飛機墜落的全過程。

在1990年9月2日《洛杉磯時報》的一篇書評報道中,曾提到了這家墜落飛機的相關情況:“George Ritter, Roy Townley and Ed Weiddenback were reported missing in 1971 after their C-123 was believed hit by anti-aircraft fire.(1971年,George Ritter, Roy Townley 和 Ed Weiddenback所駕駛的C-123飛機被防空炮火擊中,三人隨後失蹤)。”[10]

在美國POW(美國戰俘信息網)上登載了關於Roy Townley等幾位飛行員更爲詳細的信息,該資料來源是1990年美國政府與戰俘/失蹤人員家屬通信的原始數據:Roy Townley全名爲Roy Francis Townley ,出生於1919年12月3日,是Air America航空公司的一名飛行員。相關信息中,顯示Roy Townley等幾位飛行員的“Country of Loss: Laos(失蹤國家爲老撾)”,而Date of Loss(失蹤日期)正是在1971年12月27日這一天。[11]

Roy機長在網上相關信息截圖

在美國“特別工作組”(Taskforce)有關Roy Francis Townley 失蹤資料裏,解釋了爲何Air America航空公司的飛行員會駕駛飛機行駛在當時正在戰亂的老撾上空,“美國航空公司——美國中情局(CIA)的祕密航空公司,支持老撾苗族的祕密部隊。隨着戰爭在整個東南亞地區升級,美國軍事力量的不斷壯大,確保了美國航空公司(Air America)可以在相對不爲人知的情況下運營。在整個戰爭中,美國航空公司(Air America)在非常規戰爭的前線作戰,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關注,也沒有大肆宣傳。它的機組人員在中國、越南北部和老撾狹長地帶執行“黑色任務”,該公司常使用老化的二戰雙引擎C123飛機,運送從作戰部隊各種物資,同時向難民、在美軍人員無法進入的地區提供所需物資。此外,美國航空公司(Air America)還與美國毒品執法機構簽訂了合同,追蹤國際毒品走私者,同時將苗族人寶貴的鴉片作物從收穫地運往加工地……”[12]

其中,POW網上公佈了這架飛機在墜落當天更爲細節的描述,“On December 27, 1971, Captain Roy F. Townley, Captain George Ritter and Edward Weissenback were flying a mission over Laos in a C123K. The C123K differed from other C123 models in that it had the addition of auxiliary turbojet engines mounted in underwing pods. While this addition did little to increase the speed of the "Provider," it added greater power for quicker climbing on takeoff and power for maintaining altitude. Townley's aircraft was shot down about 10 miles south of the city of Hong Sa in Sayaboury Province, Laos.(1971年12月27日,Roy F. Townley機長、George Ritter機長和Edward Weissenback駕駛C123K飛機在老撾上空執行任務。C123K不同於其他C123型號,它增加了安裝在機翼下吊艙的輔助渦輪噴氣發動機,雖然沒有增加“供應者號”的速度,但讓飛機在起飛和爬升時保持更大的動能。Townley的飛機在距離老撾Sayaboury省Hong Sa的南部約10英里處被擊落)。”[13]

在採訪中,劉紹亮回憶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71年12月27號,那天上午我正在空軍高炮十五師43團4營,當時我和團裏的劉團長在11連檢查戰備工作。那天的天氣陰沉沉的,黑壓壓的一片,大概是上午9:46分,雷達報告在版納毛防區,有一架大型機,從東南方向來了,同時陣地上警報器都響起來了,這時候因爲飛機在上空飛行看不清,只有雷達測到的距離和方向,在9:55分開火了,大概也只有十來秒,空軍作戰是很快的,飛機就墜落了。”

早在2005年劉紹亮就寫完的《木棉紅》中,他以高炮部隊戰士的視角,同樣記錄下了這次空襲:

“12月27日上午,勐洪地區。12.21戰鬥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部隊。指戰員們情緒激昂,士氣高漲,摩拳擦掌,等待着下一個戰機的到來。

……

9點46分,四站(44團雷達站)的值班雷達在距離33千米處發現一架慢速機以高度2300米從東南方向臨近。陣地上的警報器突然嗚嗚響了起來,幾個用八五炮彈殼做成的土警報器也同時急促地敲響了……

天上烏雲密佈,能見度只有幾百米,雷達發現目標後,報告說目標開始爬高,高連長下達了‘大型機一架,距離12000,高度2700,雷達諸元’的口令。這是一架美國生產的VC-123K作戰運輸機。這種被稱爲‘供應者’的現代軍用運輸機用途廣泛,有空運、空投、空降、巡邏偵查和夜間攻擊等多種功能,它最大的用途是進行戰區的戰術運輸,最早投入的是越南戰爭,在越戰中是美軍使用最廣泛的機種。

……

9點55分,前沿的四連首先開火射擊。

距離4500米時,高連長手中的旗子猛然落下,同時摁下了電發火。火炮開始怒吼,陣地立刻被煙霧罩住。接着,後延打的高炮55團十連也開火了。

一陣窒息的等待後,指揮所傳來‘目標消失,停止射擊’的口令。”[14]

這些來自不同時間點和不同來源的資料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1971年12月27日在老撾孟洪版納毛地區所墜落的那架C-123K飛機——這個美國尋訪團所要找的這架飛機殘骸,正是空軍高炮十五師43團在48年前所擊落的那一架。

飛機墜落了48年後,爲什麼還會有人從美國前往老撾來找尋當時駕駛員遺體和殘骸,從網上公佈的兩份資料或許可以找到答案,無論是POW網站還是Taskforce所公佈的資料後面,均公佈了這架美國運輸機墜落後美方的一些後續消息:

“1972年8月,美國情報部門截獲了一段由老撾空軍(PL)部隊製作的無線電廣播,該廣播提供了有關美國航空機組人員命運的信息。1971年12月下旬,一架美國飛機被擊落,所有美國人被俘虜。”[15]

“1974年,羅伊·湯利(Roy Townley)的大女兒在翻閱一本載有身份不明的戰俘照片書籍時,發現了一張她認爲是她父親的照片,這張照片被稱爲“照片109”,照片上有一名美國戰俘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左臂用夾板包紮着受傷的繃帶。據美國情報人員稱,這張照片拍攝於1972年10月之前。”[16]

“Roy Townley一家將Roy Townley的幾張照片送至美國國務院傷亡辦公室,要求對其與‘照片#109’進行對比分析。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對這些照片進行了不止一次地分析,各種各樣的對比報告得出的結論是,‘兩人的面部特徵(面部結構、髮絲、鼻子、耳朵等)都很相似,但被認爲是不確定的。’ ”[17]

“1983年夏天,Townley機長的女兒們與國防情報局(DIA)局長保爾森上將(Admiral Paulson)會面,討論她們父親的案子以及照片#109。在這次會面中,保爾森上將告訴她們,“我相信(照片中的男人)是你們的父親,看照片的人都相信那是你們的父親。”此外,保爾森海軍上將向他們展示了照片#109中該男子的紅外照片,並將其與位於類似位置的Townley機長照片匹配對比,照片顯示,其中嘴部區域有兩顆痣與Roy Townley相同。”[18]

“……老撾承認關押了“數十名”美國戰俘,但兩國之間談判從未對他們(戰俘)進行爭取,也沒有通過結束越南戰爭的《巴黎和平協定》(Paris Peace agreement)進行談判,因爲老撾不是該協定的締約國。”[19]

從這份資料顯示,無論是美國官方還是亡者家屬,都認爲Roy Townley機長和幾位飛行員在飛機墜落後還活着。實際上,無論是在採訪中,還是早在2005年劉紹亮就已經寫完的書裏,這四位飛行員在飛機墜落時就已身亡。

劉紹亮在當時不僅目睹了這架飛機的墜落過程,同時也在現場做了相關清理及記錄的工作,採訪中他說道,“後來團長說小劉我們去現場看看,還有一個警衛員,我們三個當時走在路上,不知道(飛機)掉到哪兒去了,就問了幾個老鄉,我們也沒帶翻譯,說不清,但是從他的比劃知道掉到旁邊一個並不深的森林,在那炸出來一個四五米深的大坑,後來就在現場聽到炮彈爆炸的聲音,是飛機裏的炮彈引爆了,飛機燃燒以後,發熱就把炮彈引爆了。等到炮彈都爆炸了,我們就到了現場,到處一片狼藉,飛機摔在那個地方,飛行員幾個全部都犧牲了,有的掛在樹上,有的在駕駛艙裏面,死得很慘,雖然是戰爭,但是駕駛員死得很慘的。我當時拿着一個照相機,就在那個地方,照了相,晚上五點多就離開了,團裏的技術處和工程的把飛機殘骸處理了。”

老兵在孟洪縣尋找當年陣地

在2005年就成書的初版《木棉紅》一書中,對於這一過程的描述則更爲詳盡些:

“敵機墜落在距四連陣地1700米處的一片樹林裏,重力加速度將地面砸出了一個直徑各三十多米、五六米深的大坑。飛機發動機、機翼和許多零部件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方圓三百米左右的範圍內,附近的大部分樹木被燒燬,五個駕駛員已經全部摔死,有的樹枝上還掛着肢體的殘片,沾連着血肉的衣物和飛機零部件……

蘇主任發現敵機殘骸裏有一個士兵,看樣子是押運員的歪着腦袋坐在那裏,由於撞擊嚴重,腦袋已經扭曲變形,早死了……

飛機殘骸不遠處,橫七豎八地躺着四具屍體,儘管已是殘肢斷臂,面目全非,但從長長的、黃金色的胸毛、肥厚的體型和大毛手來看,都是美國人。

一具屍體半截掛在樹上,半截掉在地上,腸子從樹上往地上拖了一大截。

一具屍體基本完好,不知什麼原因,他的衣服被剝得光光的。開始,我怎麼也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後來才知道,這是氣流的傑作。飛機的機艙是密封的,我們的炮彈將機身炸了幾個洞之後,由於氣流的作用,飛機裏沒有加以固定的人就會立即從機艙裏吸到機艙外,在這個過程中,衣服被剝光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後來我聽說,這是一個美軍上尉飛行員。

……

我手頭保存有幾張美國飛行員的屍體照片,那時12·27戰鬥中拍攝的,其中一張相當清晰。如果哪位飛行員的家屬後代有心尋找他,我的照片也許能提供一些線索。”[20]

無論美國在戰時從其所支持的老撾苗族軍隊接收到的情報準確性如何,但無疑,劉紹亮親眼所見的事實及當時所拍攝的照片都證明,最初美方那條“飛機墜落後飛行員倖存並被俘虜”情報的確是失實的,正是這條失實的情報引發了後面一系列錯綜的迷霧。

劉紹亮在採訪中所說的一句話,也反映了這巨大誤解裏最初的複雜局面,“(1971年12月)21號的時候(擊落C-123K的6天前),當時晚上打下來飛機,晚上老撾特務把屍體挖出來偷跑了,結果追他們弄了好久……”

在這場本不應該發生的戰爭裏,錯綜複雜的國際局勢與顛簸流離的個人命運在這其中衝撞交匯,多少人犧牲了,他們沒有姓名,沒有遺體,無論是中國軍人,還是美國飛行員,他們在這樣一場巨大的戰爭之中犧牲了,過去多年,我們或許可以冷靜地思考這場戰爭的意義,但他們,卻在這其中失去了生命。

48年過去了,無論是想要尋找過往的中國老兵,還是等候家人歸來的美國飛行員家屬,他們在命運的牽引下,再次回到或者去往那一片對自己影響深遠的土地,雖然又一次錯過了,但命運留下的一些微妙線索,依然將他們重新牽引到一起。

當時在老撾,劉紹亮因爲語言和信息的巨大隔閡“擔心引起國際事端”,未將自己所知道的完整信息全部告訴老撾方,這位70歲老人身上保留着軍人的謹慎。

他不懂英語,也不會在網絡上尋查這些殘垣的信息,但卻用了多年時間追憶曾經在老撾的點點滴滴,在《木棉紅》序言中他寫道,“老撾是真實的,印度支那戰爭是真實的,我國援老是真實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真實,而且是所有參加援老戰士們的真實,是一個時代的真實……這些年,我走訪了很多人,與無數當年參戰的戰友交談…..幾年來,爲了這本書,我像是在奔命,沒有一口氣的停息……”

這個被美國官方誤解了48年的歷史,讓亡者家屬追尋了48年的真相,時間將解鎖的鑰匙,恰恰放在了這位放不下那段歷史的中國援老戰士手上。

採訪中,他依然用濃厚的山西話說了13年前在書中寫過的話,“那個(犧牲飛行員)照片我現在還有,如果他們的哪位家屬找我,我可以提供證據。”

Roy機長在美墓碑

在老兵們踏上老撾的土地之後,常有當地村民告訴他們,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美軍在老撾投下的炮彈。

1964年至1973年間,美軍在老撾投放了200多萬噸炸彈,這是歷史上投彈規模最大的轟炸之一。美國非政府組織“戰爭遺產”(Legacies of War)稱,直到今天,只有不到1%的炸彈被清除。至今,仍有大約8,000萬顆沒有引爆的炸彈分散在老撾各地。[21]

老撾鄉間處處可見的炸彈外殼

空投的炸彈中絕大部分是集束炸彈,俗稱“子母彈”,這是將小型炸彈集合成一般的空用炸彈的形態,在母彈彈體中裝入由數個到數百個的子炸彈,子炸彈每顆約網球般大小的球體,美國於越戰當中都曾大量使用過集束炸彈。據有關國際機構估計,自1965年以來,共有4億多枚集束炸彈被使用在不同國家,造成數萬平民傷亡。[22]

對於子母彈,老兵們的記憶細緻深刻,張安福回憶,“美軍的子母彈有小船那麼大,像一個蚌殼一樣,這個炸彈在空中落到一定過程,就會分開,裏面有拳頭大的東西,到了一定告訴又爆開,最後打出來的子彈像小米粒一樣大。看着像小米一樣,殺傷力其實很大。(戰鬥時)用來擡人的擔架被打得密密麻麻,吃飯用的鐵盤子打得跟北方的笊籬一樣。子母彈的母彈爆炸了,可能裏面的(小的炸彈)還沒爆,如果它再響,可能一個營就完了。”

探訪團在老撾行走數天裏,隨處都能見到當年那場戰爭留下的影子,劉培義回憶,“我們在孟誇,就看到一枚炮彈在(門口)那掛着,感覺很奇怪,怎麼有一發炮彈在大門口掛着,(原來)是以前老撾人民軍上尉軍官復員到地方,撿到這麼一發炮彈,爲了警示後人,記住美國人曾經在這裏投放過炸彈。”

從孟誇前往孟洪的途中,在一個小餐館的門口,老兵們也看到了這樣的四枚炸彈,它們被放在門口當做裝飾,張安福說道,“每個炮彈都有一人多高,老撾人在上面貼着一張A4紙,上面寫着:‘1964,阿米里噶(America)’,意思就是1964年美國投下的炸彈。”

老兵們在老撾一家飯店內拍到的炸彈殼有一人高

雖然曾經的戰爭遺物並未完全找到,但是戰爭對人們生活和心靈造成的巨大影響卻難以磨滅。據CNN相關報道稱,老撾本地已有超過2萬人因那些未爆彈喪生或致殘,除此之外,每年還會有50人遭此厄運,其中40%是孩子。未爆彈對老撾人造成的傷害不僅僅是失去生命,老撾四分之一的村莊被污染,大片農田無法耕作。[23]

曾經參加“五一四”戰鬥的上海老兵魏學志身上,至今還留着數十片子母彈彈片,“(戰鬥時)我的肺被打穿,氣胸,會對肺裏有影響,73年我到報告團去了,後來評功、評殘沒有參加,那個時候的思想很簡單,始終牢記魯迅所說的,‘工作不能被生活所累’。我們健在的人,不能忘了犧牲的戰士,我媽媽走了十幾年,我給媽媽掃墓,去了會把墓碑擦一擦,但是想到戰士還是會流淚。我經常想到他們,尤其是5月14號這一天,我們有個戰友每年5月14號不吃飯,只喝水。”

2016年9月,美國總統奧巴馬承諾將在未來三年爲老撾提供9000萬美元幫助清除未爆炸彈。

即便如此,那些尚未爆炸的炮彈,還留在老撾的飯館、田地及村子裏,在田間玩耍奔跑的孩子們並不知道那些腐蝕風化的鋼鐵球不是玩具,而從另一個國度趕來的中國老兵,卻能清楚地回憶起在濃墨似的天空中子母彈正在分離的瞬間是怎樣的光景。

48年前,劉培義在烏多姆賽省孟塞縣拍下了當地縣城裏的一座華僑商店,那是當時整個城市中唯一一座磚混機構二層樓建築,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美國人自六十年代在老撾開始投擲炸彈後,這座商店便空置下來。1971年,高炮十五師師部在孟塞駐紮後,因測繪地圖需要明顯的標定物,而華僑商店位於整個孟塞縣城的中心,劉培義在當時拍下它,將它作爲測繪的標定物。

孟塞華僑商店

“這一次去老撾,我就把有關的照片都帶上了,和老兵協會座談的時候,我把這張照片拿出來,我說,先生你看一看,這個建築現在還有沒有?那個主席說,如果要有,就在縣城哪個地方,我就問他,能不能帶我們去看一下,他說可以。”

幾位老人被烏多姆賽省老兵協會主席帶回從前的縣城裏,四十多年前,劉培義拍下這棟建築的時候,它位於一片荒野中,四周茅草遍生,包裹着這座不幸卻又幸運的小小華僑商店,磚混結構下的木質樓門上被精細地雕刻着樓花,在多年前那麼多混亂的轟炸中,它意外地存活下來,佇立在孟塞縣城的中心,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而現在,這座樓不知爲何看起來卻顯得有點小了,淹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羣中,劉培義握着從前拍下的照片,站在街對面,與它留下一張合影。

劉培義與華僑商店48年再次合影

後記

2017年12月,老兵們在老撾烏多姆賽省省博物館裏看到當年美軍在老撾投擲下的子母彈,除了炮彈殘骸外,博物館裏也展出了來自美國、法國各種槍支、越南軍人照等。在博物館裏,他們沒有看到70年代有關中國築路工程隊爲老撾修路及中國軍隊幫助老撾抵抗空襲的任何記錄。

當天下午,陳少紅及老兵們同烏多姆賽省老兵協會主席溝通,詢問他們是否可以在這裏展出有關中國援助老撾的圖片或展品。

2018年2月,他們收到了老撾老兵協會的回函,回函原文如下:

“尊敬的高炮十五師尋訪團:

由於我們2017年12月26日的會議,烏多姆賽省老兵協會同意你們的要求把中國老兵的故事和照片在烏多姆賽省博物館。2018年1月10日我省、縣博物館已經商量好了,同意將中國老兵的故事和照片(陳列)在省博物館。

烏多姆賽省老兵協會非常感謝你們爲了提高我們兩國關係所做的努力,我們現在已經開始計劃,提供滿足中國老兵的要求,會把中國老兵1970-1972年在孟誇、孟賽、孟洪的故事和照片(陳列)在博物館展板上。

沙木潘 馬尼潘 (烏多姆賽省老兵協會會長)”

回函中附帶的展板規劃圖

【參考文獻】

[1] 《戰爭之地:美國在老撾和軍事中情局的誕生》(A Great Place to Have a War: America in Laos and the Birth of a Military CIA),Joshua Kurlantzick 著,由Simon & Schuster出版社於2017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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