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出版

  農民很多,能寫的人也很多,農民而能寫,這就成了一種責任。

  王新華,河南人,農民,近年習作散文,主要見於《黃河文學》《天涯》《散文選刊》和多種年度選本。在這裏,你可以看到盛世裏真實的農村農業農民(三農),其實是四農,農民工。文學雖然能專攻,但其本質是生活的副產品,專業作家是可疑的。這裏的文字能寫出來發出來,是作者的幸運。這些文字現集結爲一部書稿,20餘萬字,尋求常規出版。

  絕    症

  文|王新華

  二十年後,我又回家種地了。不是我不出去打工,是父親老了。

  不是我要種地,是這塊地沒人要了。

  這趟鋤到頭就歇一會兒,還一間屋子長了,一碗飯的功夫了。可是不行,支持不住了。我走到地頭的樹底下,鋤把一橫坐了下來,嘴張着。

  我咋這麼沒用了?當年家裏十幾畝地,不都是一鋤鋤鋤的嗎?莊稼人最要緊的除了收麥就是鋤墒土地了。鋤把子在手裏,沒有餓沒有累沒有熱,只有渴。一壺井水在地頭,啥都齊了。這是二十年前了。那時候年輕。

  也就這幾年,常常會說到老。一歲年紀一歲人。可這是在地裏,又不是相親又不是應聘,說老還真說不過去。莊稼人五十幾,正當年。輕重不論。這莊的老黨員徐國志七十多歲還拉車子,誰不知道。搖耬撒種揚場垛垛,八大套,五十幾樣樣中。年輕人只能跟着學,弄不好要挨熊。現在不頂熱不頂纏了,是脫功了。二十年沒摸鋤把了。

  有人叫我。我看了一下,沒有人。哪有人啊,二里路也碰不到一個。耳朵打岔了。

  又叫了一聲。有鬼嗎?小時候聽大人說,夜裏或是在野地裏,有人叫你,沒聽出是誰就不能隨口答應,一答應魂就給弄走了。我又看了看,那邊父親出現了。拄着棍子,腳步不快卻有點急。我沒有動身,答應了一聲。聽到有人,父親朝這邊望。

  上午父親也在地裏,薅草,坐着小板凳,一點點地挪。十點鐘不到我們就回去了。七月中旬頭伏了,熱得很。回到家在吊扇底下,我把冰箱裏早上放進去的開水拿出來喝。父親也到家了,腳步很輕,嘴張着。我說,這是涼茶,你也喝點。開水不管有沒有茶葉,這裏人都叫茶。父親倒了一杯,坐在我面前捧着,也沒喝。噹地一聲,杯子掉了,茶水灑了一地。我看父親,他一動不動。等了一下,還是這樣,啥事都沒有。我說,大,你茶杯掉了!父親這才知道,看看地上,拾起杯子。杯子豁了一點口,還能用。我當時只想到兩個字:老,熱。人老了,天又這麼熱。人老了總有一死,可不能在這三伏天裏。下午2點以後,我戴上草帽扛起鋤頭,要下地了。我對坐在那裏半睜着眼睛的父親說:下午你就不要下地了,哪也別去,就在家裏!父親聽話的很,一輩子都這樣。小的時候就聽娘說,他趕集安排買啥就買啥,一樣不少,一樣不多。啥東西再便宜,沒安排買他也不買。

  可是,現在父親又出來了,老遠就叫着我。熱天戶外活動,會出一樣事:中暑,就是人忽然昏倒在地上。中暑不是啥大事,也算不上一種病,只要旁邊有人救護一下,就會醒過來。可是,我要是中暑了,暈倒在地裏,下面熱地烘着,上面毒日頭曬着,非死人不可。身邊沒有一個人。我想到過這個事。顯然,現在父親也想到了。

  人都哪去了?我首先想到了千里之外的三裏橋。我在蘇州曾住在一個叫三裏橋的村莊。現在,人都在那裏。三裏橋周圍是幾個臺資企業,村莊地盤上就都是生意了,有上萬家吧,反正你數不過來。還有一個高大的商業中心江南奧斯卡,一個被扭曲的名字。你啥時候看,那一個個攤位、店面裏的人都在閒着,都在等人。很多人打理顧客的時間一天肯定沒有一小時,半小時。這些人都是外地農民,家裏都有地,過去叫責任田,香的很,現在沒人知道這個詞了。人都在那閒着,這地裏就空了。

  “熱的很啊,地裏人芽都沒有,你回去吧!”父親說。我說,我就在這樹底下坐一會,你回去吧,別出來了!

  父親是對我不放心了。在他眼裏我雖然永遠是年輕人,卻有過災星了。就像一部電器已經拆開修理過了。災星,這裏的土話,就是受傷害病。前年夏天在蘇州乾電工活,我從高處摔下來了,摔斷了一個胳膊,人也死過去了,一個星期才醒過來。

  夏天干活要趁涼快,鋤地這活卻讓人覺得越熱越要幹,趁熱幹。地熱日頭毒,草一鋤掉就蔫了,就曬死了。前面是莊稼一樣高的草,一看身後,簡直就是戰場,倒下一大片,所以得抓緊幹。父親走了。我也起來了,鋤頭攥在手裏。

  快七點鐘了,日頭還沒落,天也涼快一些了。正是幹活的好時候,我卻要收工了。

  我一個人扛着鋤頭往回走。對面來了一輛三輪車,“咋不幹了?天才涼快!”車子停了。我也站住了,我說:能跟你比嗎?你有女人,我還得做晚飯吃。他穩穩地坐着,不緊不慢地說:別看你幹一天,不如我這一會兒!我說,是的是的。車子上是一個噴霧器,裝滿了水,在廚房裏灌的,地裏沒有水,有也不乾淨,堵噴頭。除草劑肯定也兌上了。他開到地裏一碗飯功夫,就噴過來了。我三天也不抵他這一會兒。

  又見到兩個下地的,都是帶着噴霧器。這一天他們是在打牌,天要黑了才下地。這都是打第二遍除草劑了,播種的時候就都打了,什麼藥我說不上來,就聽說打“封閉”。這藥一打,就封閉了,草芽就出不來了。現在又在打,可能是哪裏沒有封閉嚴,還有草。不撒化肥不打藥就沒人下地。除草、殺蟲、治病。沒蟲沒病也打,有防病的,不防病也打,有增產的。

  播種的時候我就沒想到打。不就那一塊地嗎,又不養豬不養羊不放牛不帶小孩,我一個勞力,還能荒了它?除草劑我還真沒用過。二十年前趙莊人也都沒用過。種子還沒下地我就問父親,還有钁頭吧?钁頭就是鋤頭。我找出鋤頭,滿是鏽,把子也不怎麼行了,可別斷了。我拿在手裏,是杆槍,草最怕這傢伙。

  以前在網上碰到過一篇文章,標題還記得:只給你後悔的時間,不給你活着的機會。說是鄉下一對未婚男女鬧氣,女的可能只是嚇嚇對方,喝下半瓶農藥。別人一發現就把她送到醫院,洗胃。女孩也還可以。至此,應該說有驚無險了。可是,不行。這藥洗胃也沒啥用。現在是沒事了,在今後的一個月裏,女孩的肺會逐步纖維化,最後功能喪失,呼吸衰竭而死。這一進程,無法逆轉。

  女孩喝的,是一種除草劑。

  趙莊的西南角是一個小賣部,有場地和鐵皮結構的大棚,旺季還收糧食賣化肥。趙莊和附近幾個莊天天有人來這裏玩,都是些老傢伙,這裏有幾個牌桌。

  那天我在這旁邊的小河邊坐着,一個婦女騎着電動車過來了,帶着幾歲的孫子。他們這是要去哪?

  女人來到場上,車子一停下來了,拉着小孩兒,走到一個牌桌旁,拉個凳子坐下了。婦女就是來這裏玩的。

  真沒看出來。婦女就住在村子西頭,一百米都沒有。串門也騎車子。

  這一下我才注意到我連襟,一個大個子男人,壯的像個老犍,他比這婦女還近,來這裏都開着三輪。當時我就想,這傢伙現在要是能買起轎車,三輪車肯定當破爛賣掉。後來還聽說,有的人到屋後上廁所,都開着三輪。電動三輪家家有,爺奶接送學生的,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等着一大片,走都走不通。我看到的是,除了邋遢一點,這些老傢伙和年輕人沒有一點不一樣。現在,人和人也都一樣了,眼裏只有那一個東西了。在物質面前,人一點力量都沒有。越窮越沒有。

  村莊上的人都是農民,窮人。不管誰官多大錢多多,還不見有人公開說窮人不好。誰都明白,貶低一個要飯的,只能顯得自己不大度,不紳士,不親民,只能顯得自己沒出息。在過去的年代裏提倡勞動光榮,說農民的壞話還有政治風險。知識青年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這話誰都知道。今天不說農民不好,但你可以讓他幹苦工,年底拖欠他工錢,他也沒啥辦法,你是老闆。

  農民的壞話我卻可以公開地說,正如我可以說自己不好。晚上微信上跟閨女聊幾句,說了家裏的事情後,我發了這樣一條:老了才知道,農民勤勞樸實,是最大的謊言。

  (圖片來源網絡)

  “吃豆,吃豆。”小時候,大人端着碗,這樣哄孩子。稀飯是稀的,豆子是稠的,筷子可以挑住。稀飯裏沒豆子,這裏人說是瞎漿子,一點不受餓了。

  空氣中或者自然界,主要是氧和氮。氮是蛋白質的主要成分。蛋白質是生命的本質。氮是氣,誰也看不見,抓不住。可是,豆能。拔掉一棵豆子,你能看到它的根子上有不少的小疙瘩,半個米粒大,一捏是空的。這是固氮菌,能固定,利用空氣裏的氮。固氮是豆科植物的本能。比如大豆,綠豆,豇豆,紅豆,蠶豆等。花生也是豆科植物。在沒有化肥的漫長歲月,豆爲生命抓住了氮。古人就說:草盛豆苗稀。玉米瘦了結不出棒子,結出一個指頭粗的棒子也沒有籽粒。豆苗能被旱死,卻不會因爲瘠薄而無收。豆是最主要的莊稼。北方人主要是麪食,面就是豆麪和好面,好面是麥面,這是小時候這裏的說法。好面很少。豆麪能一年吃到頭,芝麻葉豆麪條,這是我的記憶。

  今年這二畝多麥茬,我種了一點紅薯芝麻,主要是紅豆和花生。跟玉米水稻比,這些都是小莊稼。說小,是因爲它們不用上化肥,我雖然種地二十年,還沒有給這些莊稼上過化肥。

  這是過去了。時間卻好像不長,就是上一季。這塊地還在我手裏,地頭上的柿子樹還是這麼粗,一點沒見長。

  可是,現在沒有不用化肥的莊稼了。紅豆,花生也得上,上氮肥。我西邊的鄰居種的是花生,下種的那天,旋播機快要來了,他讓侄子來撒的化肥,自己七十多了,還有病。侄子也六十幾了。一畝多花生撒了兩袋子,二百斤。捨得撒化肥才能多收,才能多賣點錢。

  我只拿來了幾樣種子。化肥一點沒有。家裏也沒有。這是種芝麻,紅豆,花生。再說,上一茬人家小麥那麼旺,到我手裏就立即缺肥了嗎?

  不用化肥,不用農藥。

  在一直缺少話題的村民社會,這肯定是一個。這裏到鎮上二公里,鎮上到縣城二十公里,路兩邊都是莊稼,我這樣種地的,恐怕一個沒有。

  小賣部一個星期沒去了。那裏有的人也該想我了。平時我差不多見天都去一趟,有時也打打牌。這些天雖然是農忙季節,牌場肯定不倒,撲克,麻將,骨牌,長牌。骨牌都是兩塊錢一牌,你門前一堆沒有輸了光的,就輸兩塊。硬幣拎來拎去。有時桌上忽然高聲大語,有人站起,指手劃腳,然後拂袖而去。

  這些天我在鋤地,這裏人不會不知道。可是,這實在是個問題。不就是兩瓶除草劑,兩包煙錢嗎?

  這些天在日頭底下,我只看到這個芝麻紅豆花生是一棵莊稼,被草把着,爭水爭肥爭陽光,像人身上生着蝨子,草一弄掉它就帶勁了。我不去想這些莊稼最後都在袋子裏,成爲商品,放在磅上賣給販子,能賣多少錢。以後天氣順當,這塊莊稼也賣不了兩千塊。就是在工地上拎泥桶十來天的工錢,成本還在裏頭。我不想這些。

  我想到了城市裏的房地產。房價高,蓋房子人的工資也高了,砌一天牆二百塊錢,買米買面能吃兩個月。掃馬路半個月的工資買糧食一年也吃不完。打工仔工資高肯定是好事,誰家沒有打工的。可是隻有跟自己家裏的莊稼比才是高。蓋一年房子的工資一個不用,你能買一個衛生間嗎?這麼多人要吃飯,地又被佔的那麼多,糧食應該不便宜的,可是這裏不是完整的市場,市場通向地廣人稀的地方,那裏的糧食像大水一樣灌進來,你這幾畝地就被淹了。

  現在他們都在打牌,不打牌的就在樹底下打瞌睡。他們是對的。這裏有句老話:一斗芒大麥玩死個猴,不值得。一地的莊稼就是幾張錢,誰現在把這個錢付了,他把苗子都翻掉。主人也沒意見。

  村上有兩戶養豬的,都還種着地。他們的豬糞,都是衝到溝裏,一點不要。這很正常。誰要是往地裏拉糞,纔是怪事。農家肥效果慢,費力費時。一個人工多少錢?就是沒地方做工,不能做工了,這個賬都知道。

  十來天,地鋤了兩遍,荒不了了。苗子都碗口大了,一棵棵,像燈盞。

  跟西邊人家的比,花生還是不一樣。人家的是濃綠,我沒見過花生這樣的顏色。我這邊是青黃,老樣子。這就不正常了。就說它有點缺肥,也不缺幾百斤啊。紅薯,芝麻,紅豆都很旺。不用化肥,這個家我當對了。一落雨,它們就起來了。

  “老表,莊稼還不賴哩!“老三過來了。地裏很少有說話的人。老三姓徐,我奶奶也姓徐,父輩們就叫老表,我們也這樣叫着。

  “你這莊稼,肯定不賣!”老三說,“你不打藥不上化肥,吃了對身體好啊!“

  我嘴動了動,沒有出聲。我接不上話了。

  老三走了,可能是去牌場。

  老三說到綠色食品的問題。我並沒有往這上頭想。這是有錢人的問題。

  我坐在了地上。有些累,也有些委屈。

  話是老三一個人說的,趙莊人肯定都是這樣看的。一個人大熱天天天趴在地裏,不是爲着命,誰會這樣?

  在村莊,我這個窮人還不難與人相處。因爲大家都是窮人。我要是個有錢的大老闆,也好與人相處。因爲不管你怎樣人家都敬着你。可是,現在我成了啥?成了窮人裝富人了。

  當年在趙莊,我還可以。趙莊人開會差不多都是在我家裏,這不光是我住在中間,也因爲趙莊人沒有誰不願意進我的門。這些年在外邊,有時我還自我感覺良好,瞧不起一些小販。很快我就明白過來,這只是幻覺。現在沒有君子小人了,只有富人和窮人。這不是在趙莊了,雖然有夥計同事,有身份證揣在身上,全國唯一,其實沒人知道你了。現在我在家裏了,趙莊人還是像過去那樣看待我嗎?

  綠色食品現在很吃香,但這隻在宣傳和銷售領域,一斤賣十斤的錢有的人都不嫌貴。能人是在這裏,不在地裏。我的莊稼收了擺在街上,高一分錢人家都不要。酒香不怕巷子深,這是老話了。現在,會燒酒的不如會吆喝的。綠色食品只有城市的包裝袋上和貨架上有,地裏一個也找不到。

  我沒用農藥化肥,就是爲了吃着保險,多活幾年嗎?我的命有那麼值錢嗎?我今年的米,面,油,肉都是在街上的超市裏買的,我一把鋤頭就能改變自己的環境嗎?我現在是那麼蠢嗎?

  尾聲

  夜裏,落了一場雨。

  吃過早飯,我來到了地裏。得了雨水的莊稼一夜之間長了一截。地裏沒草了,只有莊稼了。苗子更嫩了,更綠了。它們沒有一點缺肥的樣子。

  我回家拿了一個臉盆,來到小賣部。這裏有了一些人,撲克已經打上了。

  現在雨後地溼,可以追肥。我買了幾十斤化肥,背到地裏,一盆一盆地撒了進去……

  作者簡介

  王新華,60年代生,河南淮濱人,農民,長期打工於江蘇吳江,現居原籍。近年習作散文,有文字見於《黃河文學》《鴨綠江》《天涯》《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讀者》等,併入選年度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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