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向着審美性文章轉換的中介點,即審美獨立性,包含:形象、思想、審美張力

  徐芳:散文的邊界在哪裏?也就是說作爲散文的文體特徵究竟是什麼?在當下的網絡時代,“散文”全民寫作與全面突破之際,是否應該將披着散文僞裝的文字,從散文之中清理出來,以提純文體。有人說: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又是實在必須做的事?可這又該如何去做呢?

  楚些:2014年的時候,光明日報曾組織了一批文章,集中探討散文的邊界問題,我注意到,所取得的共識非常有限。關於散文的定義,散文的邊界問題,一向如此,大家皆是各抒起見,而相切和搭界的地方較爲稀少。與其他文體相比較,散文的邊界缺乏明顯的標識,所以相對比較開放。

  某種意義上,散文是唯一一個沿襲文章概念的文體,這句話的意思是這樣,散文發展到今天,既包容審美性的文章,也吸納實用性的文章,很多新興文體和邊緣文體,比如微博文章,企業或公司軟性推廣的文章,公號作品等,一旦具備了某種審美獨立性,都可以納入到散文的範疇中來。其中,實用性文章向着審美性文章轉換的中介點,即審美獨立性,包含如下因素:形象、思想、審美張力。

  有人曾說過,詩歌是一個時代情感水平的標誌,散文是一個時代智慧水平的標誌。這句話與散文的文體特徵看上沒有關聯度,但可以作爲一個註腳而存在。我理解的散文的文體特徵分內外兩個層面,形制多樣、結構自由、真實性這三個要素爲外在層面的內容,精神個體性的鮮明則構成了散文文體的內在要素。所謂精神個體性,通俗地說,就是鮮明的自我佇立在文本之中。

  至於全民寫作的興起,與互聯網的茁壯有着必然的聯繫。這是個好事情,不僅文化要下移,文學也應該下移,民間和基層的寫作,其內容的健康與清新,將會沖刷精英寫作的朽氣和僵化,爲一個時代的文學帶來活力。因此,大可不必視爲洪水猛獸,至於,從中加以提純,我認爲沒有這個必要,當然,其可行性也較差,從海量的文章中打撈具備審美獨立性的作品,幾乎不可能。讓其自行激盪、凸顯、沉落,就像莫洛亞說的那樣,時間是唯一的批評家,它可以使人們曾經覺得脆弱的聲音,鞏固下來。

  變是散文的常數,而所謂不變就指向了文本中本真的自我

  徐芳:隨着時代、思潮的變化,散文的敘事,讓我們更爲常見的仍是變化;也許改變一般意味着進步,但有時也會表明某種程度的退步吧?就像我們時常說的一句話:有一個永遠不變的原則,那就是變化……您認爲這變來變去的散文文體中,是否存在一個永遠不變的核心內涵?如果它變了,那散文也就不成其爲散文,而成爲其他別的什麼?

  楚些: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這是劉勰講過的話。中國是詩文大國,詩與文兩種大的文體,在歷史的隧道中始終在變化——這種變化主要表現在形制、體式以及審美觀念和思想觀念方面。就變與不變的問題,當代散文研究領域內的兩位專家,王兆勝先生著有《散文的變數與常數》一文,謝有順則著有《散文的常道》一文,分別發表了各自的看法。

  從大歷史觀出發,變是散文的常數,那麼,有無不變的因素否?在我個人的理解,還是有的,這個不變的內容就指向散文文本中本真的自我。莊子有不精不誠,不足以動人的表達,而《史記》衆多篇章的結尾處,常見“太史公曰”的句式。《壇經》裏有明心見性的言辭,李贄有童心說的闡發,王國維有“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判斷。

  費爾巴哈曾指出,人的感性存在是人的最高本質。

  本真的自我一旦袒示,必有強大的感性衝擊力的發生。那麼,何謂本真自我的袒示?這讓我想起《世說新語》中的一則軼事,如下:王長史登茅山,大慟哭曰,琅琊王伯輿,終當爲情死!茅山是江南的一座小山,海拔高度不到400米,爲何能引發王長史天地悠悠愴然涕下的情思呢?那是因爲,個體的本真內核在這一時刻訇然洞開,因此,歌與哭皆聲情並茂。

  散文中的自我很難裝扮,更不易於造假,因此,本真自我的敞開與表達是不會改變的。

  隨着互聯網寫作的興起,可能改變最大的是傳播的問題

  徐芳:該如何評價當下網絡上出現的“新媒體”散文,“小紅書”、“照片”文體(也當然包括了散文體裁)……這是一種發展嗎?還是一種突破?甚至是一種創新?或者我該問:散文在繼承傳統並轉化傳統,創造新語彙、新語境等方面,是否已走在創作的“康莊大道”上了?

  楚些:新媒體散文這個概念,非常有限地在報紙上被人提及,然而語焉不詳。新媒體只是作爲載體,作爲介質而存在,不能把發表在新媒體上的散文作品稱之爲新媒體散文,比如公號文章,文學論壇上的作品,博客文章等等,這些新的載體上的散文,就有一些觀念陳舊寫法老套的作品。

  載體的變化,與文學作品的精神屬性之間只有在特定時間段內,纔會產生效應。隨着互聯網寫作的興起,可能改變最大的是傳播的問題,其次是寫作隊伍基數增大的問題,再其次爲閱讀習慣的問題,至於散文的文體屬性,依然穩定在相對的曲率之上。這一點,與類型小說對小說文體的衝擊不可同日而語。

  我專門通過百度查閱小紅書,原來是個APP平臺,藉助短視頻、圖文,彼此分享各自的生活方式。對於小紅書以及照片文體,我缺乏特別的關注,更談不上深入的瞭解了。

  直觀上看,其間的文字處於輔助性地位,即使是近似審美個性表達的文字,其功能指向還是社交。進入微信時代之後,海量的信息先是通過文字向我們涌來,不過,文字信息很快被短視頻所取代,抖音,快手的迅速崛起,短時間內集聚人氣和現象,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視頻方式直接作用於人們的視覺,強調的是感官的衝擊力,不過,來的快去的也快,而文學則是藉助語言文字作用於人的五官感覺,其持久性和心理作用力,非常顯著。狄德羅曾說過,沒有語言的幫助,你幾乎什麼都記不住,而要準確地表達出文明感覺到的東西,語言幾乎永遠不夠使。

  不能因爲社交功能的存在,就斷言小紅書、照片文體就是娛樂性文字。但也需要警醒的是,比如美顏相機遮蔽了人的本相,而小紅書、照片文體裏面的文字內容,是否是別一種形式的美顏相機,這裏需要打一個問號!

  另外,就對新詞彙的吸納而言,散文相對滯後,因爲散文的語言系統,相對比較雅化,國內有很多方言區域,每一年皆會產生不少互聯網新詞,但這些對散文的語言系統的影響微乎其微,從某種程度來說,可以忽略不計。

  散文作家與日常生活水乳交融——當然是理想之境,但即使抵達不了,也需要無限靠近

  徐芳:對余光中先生,很多人瞭解、熟悉他,是因爲那首著名的鄉愁詩;但他也可以說深知散文的“三昧”,曾笑及:散文家必須目中有人,他和讀者往往保持對話的關係,可以無拘無束,隨時向讀者發言。老派的詩人雖然也可以偶爾來一句“君不見”,而舊小說家也可以直接對讀者叫一聲“列位看官”……但不像散文家這麼公然、坦然地面對着讀者,因爲散文家所說的是“亮話”,少用烘托、象徵、反諷之類的技巧……您在散文研究中,着力捕捉的散文氣,是否也有這種所謂“面對面”的發現?

  楚些:余光中先生對散文的見解頗爲精湛,他寫於上個世紀60年代的《剪掉散文的辮子》,今天來讀依然受益。他所言及 “三昧”涉及到散文寫作的立場、審美關係和表達方式三個方面。所謂散文家必須目中有人,如同繪畫中要求畫家胸中有丘壑一樣,目中有人,不是有人的形貌和故事,而是要有一份深厚的人間情懷,懂得愛、慈悲、憐惜、敬畏,面對自然和日常生活,有一份獨特的深情在裏面。

  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過,一朵微小的花對我而言,能夠喚起用眼淚也表達不出的那樣深的感情。這句話也許可以當做目中有人的最佳註腳。

  因爲散文作家目中有人,所以,再微小的事物,在其筆下也可以得到燭照,並聞見其輝光。這也意味着散文緊貼日常,煙火氣十足,不像詩歌、小說、寓言、神話那樣建構一個超越性的視域,而是在日常現實的場域內,觀照出深情所在。

  同時也意味着,在自我身體的內部,不獨駐留着我自己,還有無窮的遠方和遠方的他們,當然,我也是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其中一部分。達到這個地步,就表徵着散文作家與日常生活水乳交融,這當然是一個理想之境,即使抵達不了,也需要無限靠近。

  與讀者保持對話關係,是目中有人命題的一種延伸。這句話包含兩層意思,一方面,散文作家理應在作品中敞開自我,不虛美,不隱惡,不矯揉,不造作;另一方面,不可把讀者當做被教育的對象,而是在平等的前提下,藉助文本,開啓找尋知音之旅,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余光中先生也藉助這句話告誡了散文作家,作家與讀者之間,既非上下級關係,也非高低層次的關係,而是一種平等對話關係。

  把心交給讀者的別一種說辭,實際上就是倡導一種平民情懷。應該說十七年文學時期的詩化散文路線及當下的哲理散文寫作,皆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話語的高蹈及主體抽空的現象。讀者並非是被教育的對象,作爲一個羣體,他們是審美經驗共享者,他們獲得共鳴的地方在於審美體驗,而不是結論或者指導性學說。

  說起平民情懷,這方面好的案例在哪裏呢?汪曾祺先生就是一個,他的故鄉高郵系列,活色生香,寫和尚的生活尤其傳神,家常的背後,其實有一種大慈悲在裏面。

  至於隨時隨地無拘無束地向讀者發言,涉及到散文在語言傳達上應趨近明白如話的境地,這一點,林語堂先生也有過類似的看法,倡導一種家常話的表達方式,倡導一種有溫度的表達。

  綜合以上三點,散文作家獨特的體溫,自我的血肉,敞開的狀態,明白如話的表達,這些因素熔鑄在一起,就會形成特別的文氣,而氣韻一旦形成,那將是散文作家最具辨識度的因素。這方面,如果讓我來推舉典範性作家的話,比如來自河南的馮傑和安徽的胡竹峯等,這些作家的作品可謂氣韻獨特,自成高格,可以從中讀到特別放鬆、隨便、自如的味道。

  有真性情者謂之有真境界,若再搭配上好味道,散文的宴席上,就會有珍品的出現了。希望這樣的珍品越來越多,以饗讀者,帶去形而上的慰藉。

  【嘉賓介紹】楚些,本名劉軍,大學文科教師,現居開封。致力於當代小說、散文的評論工作。現主持《廣西文學》散文新觀察欄目,《奔流》評論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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