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的“療愈”,已經滿足不了日本的治癒系漫畫家了。他們所追求的,實際上是輕聲細語地告訴你“人生而無奈”這個真相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19年第8期

文 | 張豔東

編輯 |楊靜茹

全文約2580字,細讀大約需要5分鐘

最好別深究日本動畫的情感內核,否則那些治癒你的,也會“致鬱”你。

日本治癒系動畫像枚大暖男,他精心地迴避一切會傷害觀衆的可能性。初登中國大銀幕的劇場版動畫《夏目友人帳·緣結空蟬》就是代表,這部動畫的設定其實有些晦暗,主人公夏目貴志從小能就夠看到妖怪,父母雙亡後輾轉於親戚家過活,靈異體質更讓他備受排擠。

漫畫家綠川幸很明白作品根基上的灰色調,她幾乎沒費任何筆墨去描寫夏目與這個世界的衝突。十幾年前漫畫剛開始連載時,作者例行公事地介紹了背景,而爲了讓觀衆不遺忘夏目的人性線索,也僅僅是讓這個男孩的眼神看起來有點孤僻罷了。

很快,夏目就遇到了以賤萌著稱的妖怪“娘口三三”(中國粉絲音譯的暱稱,意爲貓老師)。本來,這隻大妖怪想奪取他手中的“夏目友人帳”——夏目外婆玲子的遺物,上面記錄着玲子打敗的妖怪的名字,只要擁有這本名冊,就可以統御上面的所有妖怪。

說句題外話,雖說友人帳上的名字是玲子通過“打敗”的方式奪來的,但其實沒有什麼戰鬥,不過是靠划拳、捉迷藏等小遊戲贏來的——這也是《夏目友人帳》溫柔的小心思,即使在故事的角落,也不會有絲毫的緊張感——就把它當作同樣遭人排擠的玲子,少女時代的一個俏皮惡作劇吧。

本想成爲妖怪之王的“娘口三三”很快意識到兩件事:眼前少年心地善良,他竟想把名字還給妖怪們;在他封印期間曾令妖界聞風喪膽的玲子都去世了。說到底,眼前的少年也只是個短命的人類。

“娘口三三”決定,只要肉包子和酒管夠,他就願意在歸還名字的途中擔任夏目的保鏢。“等你死了,友人帳就歸我”——這個理由其實根本站不住,萬一人沒死賬先還完了呢?或許,稱王稱霸只是千年光陰中因爲無聊而產生的一時興起罷了。

恐怕只有“暖”,纔是真的。

《夏目友人帳》就是在這樣的日常中展開,由一個個獨立的小故事串聯而成,《緣結空蟬》也是其中之一。劇場版秉承了TV動畫的氣質,沒有轟轟烈烈、哭天搶地的故事,主角只有兩位,一名中年失獨的女人,一個因天譴在人世彷徨、機緣巧合假裝成她兒子的妖怪津村椋雄。

津村的神罰有些怪異,只要他與誰結下緣分,當他離開時,別人的記憶就會消失。這個刑罰是爲津村量身打造的,換作只沒心沒肺的妖怪倒樂得瀟灑,可他偏偏重情重義。

津村身上的咒語一不小心傳給了“娘口三三”,如果救他,津村就必須離開朝夕相伴八年的“母親”。可一切因自己而起,他只能再次以身染咒,化成千萬光斑灑落人間,影片沒有明說這意味着什麼,但我想,那大概是妖怪逝去的象徵。劇情最終沒有迎來反轉,隨着一滴眼淚滑落,津村的“母親”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溫暖、治癒的確可以用來形容這個故事,尤其是津村對萍水相逢的老人的那份牽掛。但這哀婉的結局,纔是《夏目友人帳》真正的主題——我愛你,但我會離開你。

夏目的粉絲中流傳着一句名言:“不可結緣,徒增寂寞。”妖怪們看似法力強大、無所不能,但終究是無力的。他們囿於更強大的客觀規律——人類太弱小、壽命短暫,與人類結緣,意味着要眼睜睜看着他們逝去,這樣的邂逅徒勞無益。

“不可結緣,徒增寂寞”出自《夏目友人帳》第五季第五集“不可結緣”:一隻巨大的毛球妖怪因爲居住的古樹被人類砍掉,他爲了遷徙抄近路誤入一個女孩的家裏,但由於女孩的祖父在家裏貼了很多咒符,導致他無法離開這裏。

察覺到異樣的女孩,破例使用祖傳“禁術”見到了妖怪真容,瞭解原委後幫助他離開。但其實妖怪根本沒走,此後他常常在屋外徘徊,可卻不敢靠近她。

夏目問他爲何不和女孩說兩句話,他回答:“把能看到妖怪的法術列爲禁術是對的,把它列爲禁術的人很溫柔,那是第一次有人類直視我的眼睛,自從看到那孩子的眼睛,不知爲何我便不想離開了。可是就算留在這裏,也只會徒增奇怪的寂寞而已。”

內心躁動,同時又害怕結緣,無處宣泄的妖怪,最後也只是用粉筆寫下了對方(人類)看不見的信:“謝謝你幫助了我,如果能實現,我想帶你去看絢麗的山嵐、秀麗的溪谷,這份心情,人類是如何稱呼的呢?”

這部動畫是真的可恨,連這份“愛慕”的實質都諱莫如深。

很多人初見夏目,會表達出“明明很治癒,但又覺得很悲傷”的困惑。如果把故事中的妖怪們換成人,問題就變得很清晰了。妖怪與人無法互相看見,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時間刻度之中;而人與人之間無法互相理解,即使想要靠近,但或許兩個人對世界的看法完全不同,這何嘗不是“看不見”、何嘗不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刻度之中”。

《夏目友人帳》其實是借妖怪與人的邂逅來表達人與人之間的那些困境。兩個人,或許是戀人,或許是曾經的摯友,隨着生活方式、經歷和追求的不同,生活半徑不再相交。不是沒有人硬着頭皮去試圖挽回,但結果,很多人就這樣成爲了生命中的過客。

現實殘酷,真相可能只是:你還心心念念着對方,但對方的人生中出現了更重要的人和事;你還愛她,可她不愛你了。而有時如此薄情的,正是我們自己。

現實中最讓人無力的故事,是兩個人都還愛着對方卻不得不分開。很多時候,並不是因爲有人從中拆散,而是將兩個漸行漸遠的心靈世界強行融合在一起,大概率會是一場災難,哪怕基於愛。所以纔有了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這種人類情感邊緣的體驗,往往是《夏目友人帳》最鍾愛的故事。不論你曾經經歷過什麼樣的邂逅,在夏目的故事裏你總能找到一個片段,精確地刺中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假設,綠川幸沒有同時看穿、理解並接受人類感情的脆弱和濃烈,我想,她不可能舉重若輕地寫出這樣的故事。

單純的“療愈”,已經滿足不了日本的治癒系漫畫家了。他們所追求的,實際上是輕聲細語地告訴你“人生而無奈”這個真相。這也是爲什麼《夏目友人帳》在治癒人的同時,會溢出一股令人不敢深究的悲傷。

當然,我並不認爲這樣的作品和主題是絕望的。綠川幸其實婉轉地給出過“解法”——接受無奈的事實。夏目有次問“娘口三三”: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老師還會記得我嗎?他回答“說什麼蠢話”,兩人便安然睡去。

這不是“活在當下”那麼明確的答案,它很東方,所謂“接受”更像是故作糊塗。因爲我們都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也明白自己是那麼地不願意面對它;但我們更加清楚,這一天終將以某種形式到來。

那,我該怎麼辦呢?——“不知道,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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