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李斯特&大小姐

 

 

深夜,正是好眠時,睡夢中的艾伯李斯特卻忽然感到一陣搖晃。

不大的搖晃幅度對正在休息的意識和身體不啻是種刺激,艾伯李斯特不自覺皺起眉頭,模糊的意識盪開反抗的漣漪,帶起身體反射性地動作。他用力揮手撥掉煩擾的源頭,耳朵很快接收到鈍鈍的「咚」一聲。下意識過大的動作和重物落地的聲音讓他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起身,他摸上床頭邊的小几,拿起眼鏡戴上,並順手拉亮檯燈。

溫暖的橙黃光線從鐘形的燈罩內暈開,慢慢染亮室內,映出床腳邊一個跌坐在地的身影。

──是那個人偶,被稱為「大小姐」、被任命統御戰士的人偶。

看清擾人清夢的禍首,艾伯李斯特反而沒有一絲慍怒。

眼前的人偶有些吃力地撐起手肘,球型關節發出細微的喀喀聲,做得極為精巧、幾乎看不出是人工成品的小手攀住床沿,它慢慢地站起來,抬起沒有表情的白皙面孔。

艾伯李斯特從頭到尾沒有伸出援手,他認為它不需要,而他也自認不是什麼能輕易付出關懷的好人。

望著那雙直勾勾盯著人的碧綠瞳孔,將夜晚冰涼的空氣緩緩吸進肺裡,他淡漠地開口:「你想做什麼?」

人偶歪頭,及肩的橙色頭髮拂到臉上,張嘴吐出不合時宜的話,「出門。」

不含感情、聽起來相當空洞的嗓音,以及簡短片段的話語。人偶的表達模式從艾伯李斯特甦醒以來一直都是這樣子。雖然擁有可以思考判斷的意識體,身體也像人一樣能做出複雜多變的動作,然而它似乎並未被設定情感方面的機能,保有著無機質的冷然。

這樣卻正合艾伯李斯特的意。

距離在星幽界甦醒,並且從那名侍僧口中得知今後須知的事情之後已有一個月。即使已經一個月了,艾伯李斯特卻還未能擺脫自己心底那種難以釐清的情緒。

侍僧所說的「生前心結未了抱憾而終」的情況,對失去記憶的他而言其實是很不真實的,可是愈面對這個奇怪荒誕的世界,不知道為什麼就愈不能忽視腦中缺漏的那一塊。那些虛妄的缺憾甚至如黴菌一般,逐漸爬滿內心,讓內心的幽暗更加驅之不去。

他一向是十分清楚自己目標是什麼的男人,這種無法掌握,或者可說是被擺布的感覺如今卻濕布似的籠罩著他,讓人無法不懊惱。

在這情況下,他實在無法刻意裝出適合的態度舉止去親近攏絡他人,因此人偶的冷然坦白說使他輕鬆不少。

他瞟了眼檯燈下的時鐘,凌晨三點半,屋外當然還是漆黑一片。

「你不用休息,但我還在休息。要出門等到天亮了再說。」

「不夠?」

「不夠。現在還是『人類』需要睡眠的時候。」

渴望休息的欲望讓他有些不耐煩。就算他被叮囑得服膺於這個人偶,也不代表他要完全服從於它不合常理的突發要求。

說完,他拉開棉被下床,想要將人偶抓到房門外,鎖上門再好好睡上一覺。

人偶卻快他一步,躲開他伸出的雙手,跑到衣帽架那邊,墊起腳扯下他的大衣。

過大的大衣七零八落,垂落鋪著地毯的地面,它的雙手完全不能好好捧住,但它仍是不改心意,異常堅定地,一步都沒踩到布料而後遞過來。

「一起。」

見狀,艾伯李斯特無言半晌,最後還是只能按著額頭,嘆了口氣。

 

換下直條紋睡衣,穿上平時的正裝,艾伯李斯特跟在人偶的身後步出宅邸。

偌大的時空中彷彿只有他們兩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敲叩耳膜,應和著清晰可聞的心跳聲和一團團從口鼻呼出的白霧。

他們前進的方向是這些日子以來每天都會去的森林。

打倒一定數量的魔物,然後搜集著可以恢復記憶的材料,是他們在星幽界的任務。由於他們還未能打倒領頭的魔物統治者,無法前往下一個地區,一段日子下來,艾伯李斯特即使沒興趣也相當熟悉附近的地理環境。

所以看見人偶手裡拿著一張從未見過的地圖,一反常態走在他面前領頭邁步,他不免感到些許疑惑。

大步邁開,他來到人偶身邊,也低頭看向那張畫著X記號的地圖。

「是侍僧給你的?」

人偶搖頭,說:「換來的。」

換來的?他不懂人偶有什麼東西是可以和侍僧交換的?

經驗告訴他:在那些險惡的環境探索之後,他們可以得到一些貨幣。不過貨幣都用來添購戰鬥所需物資,他們的生活基本需求反而很神奇地不虞匱乏。那麼人偶有什麼資本和侍僧交換這張地圖?

「……用時間、活動力。」人偶沉默一陣後補充道。

對這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回答,艾伯李斯特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繼續默默走在它身邊。

人偶所獲得的資訊比戰士多沒錯,但要期待它清楚解釋因緣來由則是不切實際的。他不想浪費時間。

愈靠近黑森林,周邊的亮度愈低,如同光亮被森林吸取吞噬一般。長著樹瘤、枝條彎扭成奇怪線條的樹影在前方幾公尺遠招搖,像童話裡會出現的張著大口的邪惡怪物。

遺憾的是,這就是他目前身處的現實。

瞧見森林內部似乎半點光都沒有,連月光也無法滲透,他不禁有點後悔剛被人偶催促著而忘了帶提燈的失誤。在這裡也沒有辦法製造火把……雖然帶進去後大概會變成大堆魔物的明顯目標,但在黑暗中危險一樣不減。

「太危險了,還是回去吧。」

「不會。」

它哪來這種篤定?

「為什麼不會?」他冷冷反問,「在黑暗中我們處於劣勢。別忘了你沒有戰鬥能力,我一個人也許還能應付,可是我得分神保護你。你應該還有這點判斷能力吧。」

「怕黑?」

「我才不是怕黑。」

此時的人偶特別難溝通,差點讓艾伯李斯特百年難得一見地動了火氣。

「太愚蠢了,我有權拒絕……」

人偶卻無視他尖銳的話語,出乎意料地伸出冷涼的小手握住他的,那不屬於人體的溫度止住他的抗議。

「走吧。」

人偶仰高頭顱望著他。

那一瞬間,艾伯李斯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因為他居然沒有立刻甩開手、強硬駁回它無稽的提議,只是扶著眼鏡,哼了聲:「隨便你。一旦有危險,我會丟下你自己撤退!」

他瞧見人偶沒有猶豫地點頭。

 

通過入口處的池子進入森林後,一種難以言喻的香味便撲鼻而來。

聽說這是妖魔為了捕食的一種手段,然而這混著淡淡腐敗氣味的花香只讓他覺得隱約反胃。

他抬起左手,用袖子摀住口鼻。

現在,能見度低得他幾乎無法辨別眼前景象,也因此除了視覺之外的感官相對敏銳了起來。

艾伯李斯特謹慎而緩慢地跟著人偶行走。雖然右手牽著的人偶具備夜視能力,然而他還是不敢大意,耳朵仔細聽著周遭的動靜,感受著鞋底踩踏的觸感。

幸好黑森林裡瀰漫的花香可以掩蓋他們的氣味,夜裡魔物們仍此起彼落的嘶鳴也遮掩了他們行動時發出的瑣碎聲響。

……除此之外,他拒絕猜測可能是那張地圖提供的安全性,或者是身旁人偶帶來的幸運性。

然而艾伯李斯特並不清楚這樣暫時的安全能持續多久。

當他與人偶在森林內有驚無險地東轉西晃一陣子,卻沒有任何收穫之後,面對他的質疑人偶似乎總算認清現實,輕輕「嗯」了聲。

聲音很低,他幾乎聽不清楚。

 

平安無事地步出黑森林時,他們倏然迎上不知名的山丘和其背後的漫開的光暈。

不熟悉的景色讓他發現這不是適才進來的地方,而且或許是長時間待在黑暗中容易迷失時間感,他完全沒察覺他們居然在裡頭待了好幾個小時。

「啊……」

仰望彼方逐漸魚肚白的天空,他不禁輕輕喟嘆出聲。

人偶拉拉他的手,喚回他的注意力。它指向不遠處的石頭。

直到他倆雙雙坐上石頭,他才醒覺似的鬆開人偶的小手,抱著手臂闔上眼睛稍事休息。

「對不起。」

「嗯?」

他轉頭看著人偶,人偶以為他沒聽到,又複述一次,「……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他問,自從醒來後就持續有種奇怪的感覺在心頭盤桓。

「沒有找到。」

「你想找到什麼?」

人偶在膝上將捲起來的地圖攤開,「寶藏……不對、人。」

「人?什麼人?」艾伯李斯特被人偶弄得不知所以,只能像九官鳥一樣可笑地重複反問。

人偶伸出食指點住那個X記號,然後移動著畫出一個奇怪的人形。

「布勞說夥伴,和你。」它也轉頭看著他,一樣皙白無血色的小臉,他卻彷彿看到它露出寂寞失望的表情?

是陰影造成的錯覺吧?

「人偶,覺得無趣,冷冰冰。人,兩個,會溫暖。」

無法組織複雜敘述語句的人偶慢慢說著,一連串沒有文法、不成句的詞語使他緩緩睜大眼睛,愕然不已。

……所以意思是、它想要新戰士加入才會突然這樣?而且還是因為怕他覺得和它同行很無趣、得不到溫暖?

他啞然失笑。

這是什麼奇怪的邏輯?惹得他不悅的行動原來是為了……他?

何況誰說多了一個同伴後,他就會欣然面對現狀了?它沒想過,新來的戰士也許會和他不合,反倒對彼此都是個麻煩嗎?

……畢竟是人偶,還不懂人心如此複雜曲折的關係。

艾伯李斯特深吸口氣。

愚蠢、太愚蠢了。

太陽已經探出頭來了,熾白又炙熱的光線四射,直照在他們身上。他抬手遮在眼前,感受到身體湧上一股暖意。

整件事像個荒謬的玩笑……但是,唉、他真不想承認──如此粗魯不講理的主意卻確實輕擊上他的軟肋。

身旁的人偶依舊沒有表情地望著他,然而他竟然能解讀它的思緒似的,知道它正困惑著。

時間是會流逝的,不管在哪裡。就是因為過去的事無法回溯改變,所以才要立足現在,進而創造希冀的未來……但他現在反而放任自己過度沉湎於那虛無縹緲的過去……

沒想到他也會犯這種毛病。

或許是時候了,一個開始起步的契機。

他所求為何?其實答案一直都藏在內心深處。

「這是你攏絡我的手段嗎?人偶。」他自嘲,「你也懂得所謂『情感』?」

「……學習。」人偶眨眨眼給了回答,還是一副困惑的模樣。

他淡淡一笑,第一次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在陽光照射下,如同毫無雜質的綠寶石一般,人偶那雙青翠澄明的眼睛清晰倒映他的身影──那是神采煥發的帝國騎士。

 

原來他從未遺忘如何真心地微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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