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決定——回家種花。

  文 / 華商韜略 葉姝顯

  “雲花”的歷史,就像一朵花開的過程。

  【1】

  當昆明市呈貢縣良種站站長化忠義在自家斗南村菜地裏種下全村第一枝劍蘭時,他一定沒有想到,多年後,斗南將會成爲世界花卉市場的中心。

  那是1984年,改革開放的第六年,也是雲南花卉經歷了近30年的韜光養晦、轟轟烈烈開啓宏大敘事的一年。

  80年代的昆明斗南,一望過去還是大片大片的菜地,菜農人均年收入僅爲336元。而彼時的廣州“花城”,因與香港隔海相望,開放新潮,是全國花卉中心。

  接受了上級“以副養農”建議的化忠義前往考察。在廣州白天鵝賓館,他發現一枝花能賣到2角錢,而一小盒鮮花,價格竟跟一大車白菜價格相當。

  於是他決定——回家種花。

  種花當年,他家就創收3000多元。

  由此,從1985年到1991年,當地形成種植風潮,花農們自發引進康乃馨、勿忘我、香雪蘭等品種。在彩電還是廣大中國人民奢侈品的年代,當地就已經流傳着“一筐滿天星可以換一臺彩電”的故事。

  1993年,幾位年輕的斗南花農,不再滿足於本地市場,開始在成都、廣州試水。

  不久,雲南鮮花就在廣州等地攻城拔寨,甚至還形成了名噪一時的“斗南鮮花街”。

  當時外出經商的花農並沒有銀行轉賬的習慣,通常都是派一人用麻袋裝着全村賺的現金,坐飛機回家分錢。麻袋裏少則一百來萬,多則兩三百萬,負責帶錢的花農因此常會被安檢質疑:“怎麼你一人有這麼多現金?!”

  鮮花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其採摘和運輸就彷彿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1994年,斗南種花領頭人華明昇率先在雲南發展航空託運,雲南航空公司也在斗南設立了“花卉收運辦事處”。通過航運,昆明鮮花基本3小時內就能到達全國各主要省會城市。

  這批率先“走出去”的花農,也爲後續雲南花卉的發展積累了珍貴的人才、資本和市場資源。而就在花農們大踏步“走出雲南”的90年代中期,相關產業負責人和研究人員則跟隨政府代表團,陸續走出了國門。

  被委派出國考察的重要機構中,有昆明植物研究所,其前身是抗戰時創建的雲南農林植物研究所。到了90年代中期,其工作主力多已是第三代成員。

  研究所的胡虹在荷蘭看到大片花海和花市拍賣行後,深受震撼:“花卉種植遠遠不是房前屋後或農家的那點事,它是一個很精細的工業化產業,裏面貫穿了科學和技術,還有很多後續服務體系以及大量的文化。”

  在荷蘭,農業極度重視科技的運用;此外,從鮮花的收割、評級到包裝都有相關的行業標準;全行業對於新培育出的品種,都有很強知識產權意識,每個花卉種植公司都設有自己的種子資源庫。

  雲南在花卉產業才起步不久的90年代,就敢霸氣對標世界“鮮花王國”荷蘭,豈止是因爲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

  要知道,每一種雲南人引以爲傲的“雲花”,都已有上千年曆史。

  【2】

  雲南,這片“彩雲之南”的土地,在西漢時被納入中央王朝的統治,但長久以來,在“南不如北”的傲慢與偏見中,一直被中原視爲“西南夷”。

  可也正因遠離中原、偏安一隅,從古代大理國到近現代“於戰火中保存中華民族火種”的西南聯大,才得以在此綿延,成爲創造歷史的一部分。

  同樣得以在此綿延的,還有各色奇花異草。

  雲南地處熱帶北緣,縱穿寒、溫、熱三帶;地形上既有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也有低至80多米的熱帶河谷。

  立體的氣候和多樣的地貌,孕育出了許多中原乃至世界上鮮見的植物。這其中,就包括後來成爲雲南省省花的雲南山茶花。

  據考,雲南是世界上最早人工栽種山茶花的地區。茶花種植始於南北朝、興於隋,在唐朝進入市場流通而大盛,後甲天下於宋。在與宋朝同一時期的雲南大理國,許多高僧甚至不辭辛勞、付出重金,追尋山茶花珍品。

  小說《天龍八部》中,金庸還曾借大理國“鎮南王”養子段譽之口把雲南花草獨特的印象普及到了70、80後心中:“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做‘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

  而這段描述也並非空穴來風——

  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一株人工培植茶花,就在雲南,爲元朝至元年間東林寺僧種植。每到花期,此株會先開紅色“紫溪茶”,再開白色“童子面”,一樹兩色花。

  明朝末期,一生走遍中國的徐霞客,也甚爲偏愛雲南。他在《徐霞客遊記》中大讚:“滇中花木皆奇,而山茶、杜鵑爲最”。

  而從世界範圍來說,茶花發源於中國,7世紀時萬國來朝,茶花首傳日本,18世紀起,緩慢傳入歐美。

  國際茶花協會主席帕特麗夏·肖特就曾說,雲南是世界上山茶屬植物最重要的發生中心和變異中心,移栽西方的第一株茶花很有可能就來自雲南。

  但在20世紀後半葉之前,發源地的國際名聲和地處古代南方絲綢之路重要節點的地理優勢,並沒有讓雲南享受到花卉行業的紅利,反而帶來了巨大損失——

  第一次鴉片戰爭後,許多被稱作“植物獵人”的西方不速之客在雲南破門而入。

  彼時,一些歐洲王室和美國機構常資助冒險家到全球蒐集珍稀植物。“杜鵑花之王”喬治·福禮士就數次從緬甸入滇,以英國愛丁堡皇家植物園成員身份獵取了400多種杜鵑花樣本;約瑟夫·洛克則受美國農業部委託,把大本營設在麗江村民李文彪家,向西方偷運了60000多件植物標本……

  僅邱園和愛丁堡皇家植物園中就有200餘種杜鵑花、100多種報春花來自雲南。當時西方公認:“沒有‘雲花’,不成花園”。在此之前,英國只是僅有200來種自生花卉的植物小國,植物獵人一手將它送上了世界園藝大國的寶座。

  至於現年銷售額逾50億英鎊的英國園藝用品市場,也在1913年倫敦第一屆切爾西花展上初現端倪。

  從《茶花女》到香奈兒的經典標誌,中國山茶花在西方掀起審美風潮的百年,正是中華民族風雨飄搖、尋找出路的百年。

  當時的中國,廟堂之高都在考慮“中國走向何處去”,江湖之遠則更關心活命與溫飽。雲南的花花草草較之自顧不暇的中國社會,似乎只能被遺忘於歷史中。

  直到浙江人蔡希陶出現。

  【3】

  新文化運動以來,科學觀念和科學精神得到提倡,加之“實業救國”號召,許多日後影響歷史進程的事件都若草蛇灰線,在此埋下伏筆。

  出生於1911年的蔡希陶早年就讀於上海光華大學,於1930年進入北平靜生生物調查所,成爲植物學家胡先驌的得力助手。

  1932年,當得知“植物王國”雲南遭到歐美人連年盜取時,這位熱血青年憤而決定遠赴雲南,做中國的“植物獵人”。

  最終與他上路的,除了一小羣被他自稱爲“遊動魯賓遜”的夥伴,還有一匹馬、一條狗和一隻猴子。從1932年到1934年,他們在雲南密林裏採集了21000餘號植物標本,填補了中國植物界的許多空白。

  1937年,盧溝橋事件爆發,大批企業、機關、學校都相繼搬遷到雲南。蔡希陶被委派主持雲南農林植物研究所的創建工作,促進戰時雲南農林經濟發展。

  雲南雖處邊疆,但南有滇越鐵路,西有1938年建成的滇緬公路,傳統茶馬古道北通拉薩,南達印度。特殊的戰略地位,成就了雲南一時的繁榮。抗戰期間,雲南工業和國際貿易均有大幅度發展。時人陳碧笙就曾說:“豈非天旋地轉,川滇反爲天下之中。”

  戰時雲南文有西南聯大,武有滇軍,商有滇緬公路。西南聯大絃歌不輟,培養了2位諾貝爾獲獎者和100多位院士;42萬滇軍配備歐洲先進裝備抗日,被稱作“國之勁旅”;滇緬公路則保證了戰備資源運輸和對外貿易發展,當地菸草、藥用植物都是極受歡迎的物資。

  當時主政一方的“雲南王”龍雲,也因組織滇軍抗日和搶修滇緬公路,成爲去世後唯一葬入八寶山公墓的軍閥。

  烽火12年中,雲南農林植物研究所也在蔡希陶的帶領下,不但引種栽培了經濟林木,而且聯合培養了大批西南聯大的學生,還組織員工種菜、種煙售賣,當時館藏採集標本一度達到69000份,爲日後助力雲南花卉產業飛速發展的昆明植物研究所,打下了基本家底。

  至此,雲南”產學研”一條龍的花卉產業已初見雛形。

  值得一提的是,新中國成立後,蔡希陶響應中央號召,嘗試在一種被稱作“美登木”的雲南植物上提取抗癌成份。1975年11月,周恩來總理癌症晚期,葉劍英元帥派出軍用飛機把蔡希陶接到北京。

  後來,趙樸初到雲南植物園視察時回憶:“美登木是好藥,雖治不了周總理的病,卻減輕了痛苦。”

  蔡希陶在化忠義種下斗南第一枝劍蘭的前三年去世,以蔡希陶爲代表的這代人爲雲南花卉奠定了紮實的根基,爲此付出了一生的努力。

  但”雲花”破繭而出的高光時刻,還要在多年後纔會到來。

  【4】

  從90年代對標荷蘭,到在國際上擁有定價權,雲南花卉用了不到10年。當其它中國品牌還在努力打破行業壁壘、爭取和國外品牌賣出同等高價時,2002年,斗南花卉的價格已經開始決定亞洲花卉的價格。

  誰都沒想到,雲南做爲中國的一個省,能把荷蘭一個國家的鮮花產業精髓學習得這麼徹底。

  雲南首先向荷蘭學習的是“鮮花拍賣市場”交易模式。這是1999年昆明世界園藝博覽會期間,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提出的設想,由外經貿部副部長龍永圖主抓。

  3年後,昆明國際花卉拍賣交易中心成立。該中心背後股份的組成也頗有遠見和深意——51%是民營股份,49%是國有,既兼顧了市場靈活性,又兼顧了國家政策的貫徹和落實。

  花卉拍賣是荷蘭人在100多年前的發明,通過嚴格的品質分級進行產品定價。比如影響花的等級的有100多條缺陷,如果一朵花一條都不符合,那麼就被定爲最高級A級,以此類推B、C、D級。

  整個分級和定價透明公開,最終目的是保證“好花能賣上好價”,減少滯銷;並通過市場解決標準化,提升行業產權意識。

  拍賣中心開張後,本地花農完全不適應工業化的分級和定價。看到鮮花因達不到分級要求而被低價出售,但卻能在傳統市場中因爲和客戶面對面的溝通而賣出高價,大部分花農都拒絕去拍賣中心。

  最開始5年,因爲交易量上不去,拍賣中心連年虧損。2005年,曾在拍賣中心指導過工作的荷蘭老顧問亨克憂心忡忡地對中心工作人員張力說:“張,拍賣市場關門時,記住給我一個e-mail。”

  當時張力回答:“亨克,這個e-mail,我是永遠不會發給你的!”

  2006年,轉機到來。

  那一年,拍賣中心委派張力負責拍賣業務。他觀察到,花卉市場主要消費羣體已變成80後,他們更注重質量,對價格敏感度趨低。

  加之雲南玫瑰市場競爭力絕佳——當時能和雲南規模化玫瑰產量媲美的,只有廣東,但質量上,雲南玫瑰遠勝廣東玫瑰;國際上,雲南玫瑰憑一己之力已雄霸當時整個市場45%的交易量。

  於是2006年情人節前夕,張力把拍賣中心所有業務經理都派出去做各大本地玫瑰供應商的工作,把所有玫瑰交易都帶到拍賣中心。如今已是總經理的張力,一戰成名。

  2006年情人節後,昆明國際花卉拍賣交易中心的業績曲線一直保持上升趨勢,逐漸超越日本東京大田拍賣市場,躍居世界第二。

  隨着花卉產業的發展,行業內部逐漸意識到痛點所在——產品附加值不高。突破點在於食用花卉、香妝花卉,這一塊的技術一旦突破,產業做到千億不是難事。

  2016年,法國知名化妝品品牌“嬌蘭”表示,旗下的蘭鑽頂級保養系列選取的原料,正是十年來透過熱帶造林計劃,在雲南當地3萬多種蘭花中找出的最珍貴的3種。蘭鑽系列主打“頂級抗老”,單品均至少上萬元,一系列買下來近十萬。

  目前中國的高端美妝市場,幾乎都是外國品牌的天下。在中國市場的拉動下,亞太地區已超過北美,成爲歐萊雅集團的第二大市場;雅詩蘭黛集團也表示,2018年中國市場銷售額增長高達32.3%。

  反觀目前在雲南研製香料和精油等深加工產品的中國公司,都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品牌意識,更難說在國際市場一較高低。

  此外,在2015—2018年受到資本青睞的全國知名鮮花電商平臺中,從野獸派、roseonly,到花點時間、愛尚鮮花……這近十家電商70%以上的花源都在雲南,也都通過對接雲南鮮花和全國顧客,實現了億元級別的融資。

  但是,這些平臺沒有一家出自雲南本土,也是雲南花卉產業的另一大痛點。

  瑕不掩瑜的是,雲南已經和南美洲的哥倫比亞、非洲的肯尼亞一起並稱爲“世界三大花卉產區”;昆明斗南花市更是被稱爲“亞洲第一、世界第二的鮮切花交易市場”,佔據全國70%市場份額。

  2018年,雲南鮮切花在種植面積和產量上躍居全球第一。雲南花卉也早已成爲我國爲數不多的在國際上擁有較強定價權的產業。據估算,雲南2020年鮮花總產值將達到520億元。

  蔡希陶和化忠義也許沒有料到,他們在雲南採集的第一株標本以及在斗南種下的第一朵劍蘭,會宛如“蝴蝶扇動了翅膀”,所掀起的時代風潮,遠弗至今,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參考資料:

  《No.1 亞洲花都——昆明斗南花卉產業發展口述史》雲南出版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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