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小編說

  紫園,是葉瀾教授屋前的一方園子。這裏,有四季常青的綠植,有花開三度的紫藤,有悄然綻放的白玉蘭,有花香沁人的桂花,也有鮮豔的牡丹、芍藥、桃花、臘梅,更有說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

  一草一木總關情,紫園牽引着葉老的心。冬去春來,無聲的草木世界豐富了葉老的視覺體驗,也打開了她的心靈世界。草木,集天地之精華,與之親近,也讓我們的生命向更大的天地開放。

  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覺。

  命名

  別以爲“紫園”是何處的名園。她只是我2003年搬到九亭新居房地產商所配送的,屋前一塊約30平方米左右的土地,是原來一大片農田中的小小一塊。然而,她於我而言卻是了卻了心中幾十年的願望:希望自己家有一塊院子,還有陽臺,可以種一些自己愛的花草,可以在陽臺上看日出日落。在我心中,這塊土地就是我最想擁有的“好朋友”,是我可以自己設計並守護的“私家花園”。

  最初,她荒蕪但並不貧瘠。在友人的鼎力相助下,我按照好養、四季能見綠和花開的目標種植花木,用冬青作一側外邊,再用S形小徑把園子分成兩半。爲進出園子方便,用裝修碎料鋪了一條從前門通向各家的小道,留用了原有的木柵門,使園子多了些田園味。

  園子的中心種了三株桃。S道的左邊是一棵桂樹、一株臘梅和一棵紅梅。最靠左的路邊還放了一盆茶花。桃樹右後方種了兩株牡丹、一棵盤槐,緊挨着的是從花盆中移植的臘梅,成了守門將軍。在通道左邊留下的狹長空間裏種了紫藤,用裝修所剩的木料搭了個簡易的架子。其他的空地,除了放一些盆花,就由野草當家了。如此一種,荒蕪之感盡去。園子像園子了!

  2004年秋,是園子得名“紫園”的起始年。經一年時間,園子裏各類花草樹木都經歷了春夏秋冬四季:初醒的春、蓬勃的夏、溫醇的秋、漸寂的冬,給我帶來了從未有過的體驗,與花草樹木可日日親近,靜觀生長,察其變化,心潮時有激盪,總懷着期望,樂此不疲。漸漸地,體驗着從未有過的對無聲之草木世界的生命話語。一年下來,對花木色彩的感受豐富了不少,但最強烈的是紫:紫藤花盛開的季節雖不長,約兩個星期,但卵狀的花苞迅速膨大,第一朵紫花很快帶出一串,然後成片成片地開,猶如大朵紫雲飄落眼前,讓你不能不心神迷醉,目光不能不久久停駐。

  最意外的是,我家的紫藤竟花開三度:首次怒放在四月;七月盛夏期,新生的一枝枝藤又二度開放,且都在棚頂,我從陽臺上看下去分外驚喜,夏日透過紫色花,葉也多了些亮色;沒想到,至九月,在紫藤即將落葉的前夕,紫色的花居然三度開。就這樣,滿眼的紫,多次意外呈現的紫,成了我對園中花木印象最深的顏色。再加上我常愛買些草花,點綴季節,無意中發現花中最常見的顏色也以紫偏多。也許是我本來就偏愛紫,從淺雪青、雪青、淺紫、紫紅,直到近於藍的深紫,所以總會多挑些偏紫的花兒。就這樣,我決定將園子命名爲“紫園”。而且,“紫”字由“此”“系”兩個字上下構成,“紫園”亦可解讀爲“此園系我心”。

  “紫園”之名,雖因有了室外園地而起,但她卻涵蓋了整個屋。冬天,我把盆中的花草從園子移到屋裏,讓她們與每年春節朋友們送來的各種盆花共度假日,於是,陽臺上、書房裏、臥室內,都能看到花草的身影,她們伴我過冬。春天,再把室內的搬出去,讓她們享受陽光和春雨。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是,每當發現室內有些盆花出現萎靡狀態,我會立即將盆花放到園裏“接地氣”,有的乾脆移種到地裏。多數情況下,生命的光澤重返葉面。時間長了,盆裏的根長到土裏了,整株枝葉長得蓬勃歡欣,泥土顯出了作爲植物母親的偉力。屋外的園和室內的屋,就這樣透過花草的生命連接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紫園”,我生命中唯一的與植物世界可朝夕相處的“紫園”。

  “土著”

  紫園最早迎接我的是“野草”。它們是名副其實的“土著”,無須種植,四季常在。不管你喜不喜歡,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你不去幹涉,這個世界將全部屬於它。

  冬日裏被修剪成“貼地黃”的園子,立春後漸漸返青變綠,早晚從三樓陽臺看下去,成就了韓愈“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詩意。其中,我認識的只有馬蘭頭和蒲公英兩類。紫園裏的馬蘭頭很多,它的春芽是上海人深愛的時鮮菜。每年此時,兒子帶着孫女來看望我們,必做的“功課”是挑馬蘭頭。鄰居們見了會誇:你這塊地長馬蘭頭,是塊肥田啊。我心裏喜滋滋的,真有點農人感:地肥,就能保證園裏的植物都長得好,這對我這個愛花木卻不會種的人太重要了。

  馬蘭頭的葉長得十分普通,但九月後開出的花卻似精美的小菊,紫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開滿它所到之處(由此,我發現馬蘭頭的生命力旺盛,它由莖生根,蔓延極快)。我常常剪一把,插在窗前的小花瓶裏,成爲我書桌前的秋景,伴我讀書寫作。蒲公英是春天的亮點,只因它明亮的黃。

  除此之外,“土著”們大致可分兩類:一類大而粗,常常是我在雨後趁土地鬆軟時連根拔除的對象,但其生長力很強,拔掉大的,小一些的很快又長大。野草不僅“燒不盡”,而且也拔不盡。另一類是細小貼地的,不僅草葉秀,還會開秀美的小花。有兩種最入眼,一種類似蝴蝶蘭,我總想:她也許是蝴蝶蘭的祖先。後來,我們微信羣中的“花仙子”告訴我,其學名爲“阿拉伯婆婆納”,這讓我肅然起敬,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到我這紫園,經風歷險的意志和自我調適能力該有多麼強大!還有一種是類似滿天星的粉藍色小花,她一株一花、星星點點、一簇簇佈滿紫園的西側。直到現在我還不知其大名,就自稱其爲“滿地藍”。每逢晴朗的春日,我總想去瞧瞧這些可愛的會開花的小草。春天,也是她們一生最美的時期。

  夏天,“土著”們瘋狂生長,充分展示出生命中的“蠻性”。紫園因之成了蚊蠅和各種小蟲的娛樂場,喧鬧、燥熱到我不敢進入。即使從園子進前門,也要趕一下蚊子飛速跨入,不然晚上睡覺將不得安寧。一個夏季,至少要請小區園藝工用機器除2-3次才行。每逢酷熱,下一場透雨,這草就躥得更快更高了。暑期裏最後一次除草的時間,常在9月底10月初,此後,草不會長得太快。當樹上所有的葉子都掉完,只剩下這片不太黃的深綠草地,伴我度過一年中最後兩個月。不再蓬勃,也不再鮮亮,但依然用生命的綠溫暖寒冬中的人。

  花香

  記得有一個小姑娘曾對我說過“好看的花不香”。當時,我看到一朵美麗的花,卻說“可惜它不香”。孩子的話,我一直不忘,原來,花有兩種方式引起人注意,一是形美,二是花香。

  紫園裏的樹,大都會開花。春天的桃極豔,但確實不太香。夏初的牡丹、芍藥,人們雖把兩者區分爲“小姐”和“丫鬟”,但儀態都屬雍容大方。大多數賞花者只是愛看,不大會湊近去嗅。唯有檸檬,每次都是由一股不常聞到的香喚我尋找,纔看到一朵小如茉莉般的檸檬花打開了。然後,每天都一朵朵依次開放,待花多時,我就剪幾枝插在小瓶,放到書桌上,整個書房夏日裏即刻添了清涼之氣。桂樹是紫園秋季唯一的香源,它的花小如米粒,長在枝葉交接處,不仔細找無法發現。

  桂花香帶有瀰漫性,在稍遠處即可聞到這獨有的甜香,熟悉而親切,常令我想起媽媽做的桂花酒釀小圓子。只要打開窗戶,園子裏的桂香就會浸潤式地慢慢將你包裹,不會生倦意,只是想舒心地沉醉其中。因爲有了這棵桂樹,我才知道桂花之色有金、銀、丹之分,開花時節有早桂、晚桂和四季桂之別。有幸的是,我家這棵屬“四季銀桂”,那是偶爾得知的,有一年冬日,我在陽臺上向下看,發現臘梅、紅梅、茶花並開,連桂樹也在開,即使到了初春換葉時,也還會有零星的桂花開放。不過,後開的花香都不如秋天初綻的那撥濃醇,也許是凜冽的寒風凝結了香之遠送。

  桂樹、樟樹、冬青等還常被稱作不落葉的常青樹。有了紫園供經常察看,才知常青樹並非不落葉,只是落葉不在秋冬,而在春季,且非成批凋落,而是同時還長出新芽。唯有在常青樹上,我們方能看到不同生命期的葉呈現的豐富色彩,黃綠青紅褐,有時還會聚於一葉之中,讓我不禁感嘆:秋葉美於花。

  臘梅與紅梅是紫園中冬春的最俏,因冬樹葉落花少,分外矚目。若遇有雪的冬,再冷再大的雪,我都要去拍攝,不知凍只有欣喜,能留下老天賜予的美。臘梅還較常見,其香也濃郁,紅梅只是有了紫園後纔看到,最讓我意外的是其香之幽雅清冷,唯有春節前後開放的瑞香可與其相比。若將臘梅與紅梅比,又組成一對“小姐”與“丫鬟”。

  “鶴祥”

  約在2006年,紫園靠近窗的西南角上自己長出了一棵樹芽。我發現它時,已有小小的樹幹和明亮、比小樹幹大許多、伸展的心形綠葉,十分清新可愛。只是無法弄清楚,它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我問相識的鄰居,都認不得這是一棵什麼樹,也許是小樹苗的差異較難辨,尤其是長相大衆化的。只告知,平白無故自生的樹,一般都是小鳥的功勞。

  因爲這小樹的葉子大又可愛,我沒去除掉它。誰知,後來它的長勢快於園中其它樹,到第四年已長到近三樓陽臺。年年默默地、使勁地長枝散葉。2011年是我“隨心所欲不逾矩”之年。3月初,奇蹟般的事發生了,這棵自己長到我家來的樹,竟開出碩大的白玉蘭花了!一個破殼而出的筆頭狀花蕾漸漸長大,飽滿後綻開。

  因靠近陽臺,我看到花心是綠色的,長着一圈黃色絲狀的細蕊。每天清晨開花,傍晚收攏,如此約一個星期,當一朵花再也無力收攏時,她的生命就接近凋落了。然而,就在收不攏又不掉一片花瓣的那幾天,她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白鶴飛翔”的姿態:兩片呈東西向打開的,成爲鶴之“首尾”,南北向打開的,則組成了翅膀。此時,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棵紫園長出的“家樹”,是爲我“慶生”來的!就是這朵白玉蘭將謝未謝時的“鶴翔”姿態,讓我立刻命名這棵家樹爲“鶴祥”。

  自此以後,鶴祥越長越高越大,花開由十幾朵到幾十朵,現在已百餘朵。每年3月開滿一樹的鶴祥十分壯觀,遠遠就能看到。她總是給我帶來春的活力與歡樂。前些年我外出較多,3月裏外出時間長了,就牽掛鶴祥,怕我回來時開敗了。曾有過兩次截然相反的體驗:一年回來時正當鶴祥盛開,就像迎我歸來;一年在一場春雨大風後到家,看到的是一地殘花,脫口而出的是:“對不起,我來晚了!”心裏全是惋惜,此刻,我方意識到鶴祥已是長到我心裏與生命息息相通的“家樹”了。

  鶴祥即使花瓣落完了,花心也有獨到的美,慢慢地會長成果。果的樣子之前從未見過,胖墩墩的,上小下大,像個小衛士。鶴祥已高過書房,爲了找這些小衛士,我從書房的陽臺抓住就近的枝幹看個明白,卻出乎意料地發現,在盛開過的花枝旁葉間,已有小小的毛茸茸的要等明年3月纔開放的花苞冒出。發現了一個,放眼望去,何止一個,明年滿樹的花苞都在孕育。前些日子之所以未見,只因我的眼光全被今年鮮亮開放的花鎖住了。

  從發現明年花苞的興奮、驚訝,漸漸復歸平靜而陷入沉思。

  人的眼光是多麼容易被眼前的突出所遮蔽:鮮亮、破敗、新鮮、驚豔、動感、寂靜、強烈、委婉,都能成爲我們關注的中心,最不易看到和發現的,恰恰是最重要的,每一個生命日日在發生着的變化與成長,尤其是細微的初生。多少文人墨客對梅、鬆的讚美,還不是被明豔、對比強烈的色彩與寒冷的直接感受所征服?在此次發現之前,我從未想到過白玉蘭的花苞,也是從初春孕育,經歷酷暑、寒冬的逼拷後,纔能有一年一春的大綻放,也未讀到過對這一艱難、頑強孕育過程的讚美詩,感受到人們對她的深深敬意。連這些長在眼前的情景都會視而不見,更何況深埋地下的根和各種生命,他們的堅韌、頑強,一年中度過的日日夜夜,我們能知多少?

  喚醒

  紫園,是我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自己打造的園,不過是種了一些花草樹木,但她們,卻打開了人生的另一個世界,與天地草木溝通的世界,她們成爲我心中的“我們”,不只是眼見的“她們”。她們使我意識到自己對周圍世界變化、生命成長已近麻木的狀態,看重的只是工作、讀書和寫作,心靈變得乾涸、粗糙,原來這是缺少了與自然接觸、主動親近和失去敬畏所致的現代病。人漠視自然,最終是自己被自然所棄。

  紫園裏的每一棵草木,都用自己無聲的生命語言在告訴我,天地與人的相通,必須通過這些看起來極普通,乃至被藐視的,實際上卻是集天地之精華的草木來實現。人慾通中華文明之古今,也不能不識花草樹木。她們不但與我相伴,更使我知道自己的貧乏,使我在觀賞、尋找、發現她們的同時,引起深思,使我的心靈世界得到活力滋養,向更大的天地開放。從此覺得自己有了一個不限於人類的生命之大我。

  紫園喚醒我:心靈有多大,眼光有多明,世界就有多大、多明……

  說不盡的“紫園”,真的從命名轉成了“心繫此園”,再也不會忘懷的“紫園”。

  文章來源 | 《人民教育》雜誌2019年第5期

  責任編輯 | 邢星

  微信編輯 | 陳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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